许伯建与吴宓

2014-03-04 00:34张南
书屋 2014年2期
关键词:吴宓

张南

许伯建与吴宓,一个是词章俊彦,一个是硕学鸿儒;一个隐身于银行,一个授课于大学;一个受命忠守,一个托付学问。这二位年龄相差二十岁的中华传统文化学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走到了一起,相知相守,相伴相勉。

吴、许的相识缘于潘伯鹰。潘伯鹰,名式,号凫公,有狷傲之气,是著名书法家、诗人、小说家,其小说《人海微澜》、《蹇安五记》畅销一时,洛阳纸贵,其诗辑为《玄隐庐诗》,为士林所重。吴、潘相识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时吴为清华大学教授,潘为交通大学学生。文字相磨,遂成莫逆之交。抗战军兴,潘时以内政部参事及中央银行秘书身份随国民政府西迁,落脚陪都重庆,始识许伯建。

许伯建,巴县(今重庆市渝中区)人,诗人、书法家、藏书家。好读书,聪慧敏学,少即有名,上世纪三十年代已在文坛崭露头角,常以诗文见诸报端。1945年,以“阿植”名在《文史杂志》(文学专号)发表诗词《补茅余韵》,被编者称誉为“词坛名宿”。1957年其书法作品远赴日本参加在东京举办的“中日书法展览”获得好评,并入藏东京帝国博物馆,后辑入日本著名书法杂志《书品》刊印流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组建重庆书法家协会并任副会长。抗战时任四川省银行主任秘书,以文交于潘伯鹰,“文字督磨”,亦师亦友。1940年,全国最大旧体诗诗社“饮河社”在重庆创立,社长章士钊,秘书长潘伯鹰,实际主事者是潘,而伯建是潘的得力助手,奔走约稿,编辑刊物,不遗余力。因性情相投,又相居较近,潘、许常相过从,谈诗论书,遂成至交。数年后,潘曾忆及这段友情,动情言道:“我有过举,伯建恕之;我有急难,伯建援之;人有訾謷我者,伯建辨之。”“乃夫宵永星高,丛人皆寝,伯建与余出而坐石磴,深语世事,以究其旨归而得自勉之道,其所为歆动鼓舞者不可胜纪。”

抗战中,吴宓避难西南,任教于昆明的西南联大。1944年10月,吴宓离昆明远赴成都,应聘于燕京大学及四川大学,道过渝中,即住张家花园三号潘宅中,十余日间,访旧拜友,不亦忙乎。由鹰公之介,得识伯建,但初次见面并未留下深刻印象,只知其为“饮河社”诗友,在银行工作。

1949年春,吴宓作出一生最重要的决定,拒去台湾,飞赴重庆,先后任教于相辉学院、勉仁学院、四川省教育学院、重庆大学。1950年西南师范学院成立,吴宓遂一直任教于此。自1952年秋起,始与伯建“时相唔”。而自1953年春,“始与伯建恒通缄”。这时,吴宓对许伯建的印象是“生活勤苦,而礼贤好学,读书吟诗不缀,实今世所难得。其与凫公尤笃厚,对宓亦甚敬礼,顾宓未能言志述情”。在吴宓的眼中,许与潘的友情就像自己与亡友吴芳吉的友情一样深厚、绵长,让自己感怀。许伯建勤学刻苦的品行和待人诚恳谦逊在吴宓的印象中也越来越好,但还未到“言志述情”的地步。

1952年10月,西南师范学院迁往离主城四十公里外的山水小城北碚。见面的机会减少,然而书信越来越多,每次伯建来函,吴宓都爱不释手,赏玩之馀,精心存放,不忍毁弃。“佩其每缄词意俱精且雅,书写尤工美,加盖印章亦不苟,久之仍不懈,其书函似皆可装裱而存留赏玩者”。在吴宓的眼中,诗友间的往函成了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自此,两人交往日深。1954年,吴宓与邹兰芳结婚,许伯建即刻“邹兰芳”名章相贺。1956年,许伯建将二十多年心血的结晶,手稿《补茅余韵》奉于吴宓案前,请之为序。吴欣然应命,洋洋洒洒近千言,述与伯建相识、相知经过,并高度评价伯建为“诗词、书法、篆刻之艺术三绝之雅士也”。

从现存的《吴宓日记》(续编)来看,记载二人交往(含书信往来)就有二百二十多处,这在与时人交往的记载中是较多的(在日记中吴宓简称许伯建为“建”)。在许伯建遗著《补茅文集》中,二人友谊也有雪泥鸿爪可寻。

现对于二人的交往略举二、三。

1954年清明后三日,吴宓招饮于渝州冠生园,以颂橘(曾克耑)新自港寄影印华阳乔大壮教授手写定本《波外乐章》四卷相赠,伯建“奉之欣感”。

《南北词简谱》是曲学大师吴梅的代表作,穷十余载之功收罗编撰而成,就在巨著杀青之际,倭寇入侵,先生避地西南,并客死他乡。其哲嗣为保存文化,抱先人遗著飞渝,托吴门高弟卢冀野校刊,惠于士林,因当时物质困难,抗战中在四川白沙石印,全套四册,仅得百部,一时洛阳纸贵。许伯建曾于旧书肆淘得三册,缺其中第三册,十余年来,遍访诸友不得。后来就是在吴宓的热心帮助下,借到第三册,许伯建大喜过望,在“工馀昏夜”奋力抄写,费五十二日,终于大功告成,“始克补成全帙”。

1960年9月,许伯建遵潘伯鹰之嘱,将其新摄全家福照片赠吴宓,吴宓感欣之余,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名贵笺纸回赠与伯建。许伯建感叹到,“盖备京、苏、滇、蜀雅制于一极,缤纷之盛,非数十年收集之勤不可致之者也”。

诗,是二人交往的纽带,谈论的中心。在长达二十多年的交往中,往来信函数百件,其中大部分与诗有关。且吴宓凡参加诗人雅集,几乎都有许伯建在场。众人中,二人最为亲密,谈论最多。

1954年12月23日晨,吴宓致函许伯建,准备入城走访,“约餐叙”,结束之际,言犹未尽,又兴致勃勃的谈起诗来,“前写上宓诗,查稿系‘骸骨流连,即近人所谓‘迷恋骸骨,钞寄时误写。至‘忽为入声,宓亦知之,拟改倏,亦不合,欲再改为平声,尚未得其字也。承告,甚喜”。双方谈论的是这年三月春分日师友在磁器口雅集后,吴宓所作三首诗,其中二首是“心情湔袱无虚日,骸骨流连恋梦时。一时神飞忽健翮,百年花落但空枝”。诗中“骸骨流连”在上次诗抄写中误写,经许伯建质疑,吴宓才核对更正,而“忽”在诗律上平仄有问题,也被眼尖的伯建识了出来,遗憾的是吴宓最终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字更改过来。真正的朋友交往并不是一味的吹捧,能指出自己的不足,可见其人的学识,对于朋友的真诚帮助,吴宓的内心是高兴的,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挚友,“言情述志”,诗艺才会精进,才会达到更高的峰顶。

1964年8月,吴宓七十大寿,小兄许伯建作诗相贺。吴宓将之辑入诗集。

雨僧先生杖国之庆

素鹤南飞碧汉秋,北泉秋好即泾流。

诗名国子先生早,教泽尧天舜日悠。

撰杖嶷嶷初大耋,长波汛汛伍群鸥。

续须编集追渊颖,岳海期随烂缦游。

就在不久前,许伯建携诗友曾小鲁访北碚西师,与吴宓相见,交谈甚欢,后在吴宓导游下,畅游北温泉,故而诗中有“北泉秋好即泾流”之句。“泾流”即泾水,这里代之吴宓的故乡(因吴宓出生于陕西省泾阳县)。吴宓来北碚已多年,这里风光旖旎,物华天宝,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啊。

在吴宓的眼中,许伯建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因为种种原因,吴宓与上海文史研究馆任副馆长的潘伯鹰绝少直接通信,吴、潘的信函都是通过许伯建周转。许成了吴、潘间联系的密使。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潘伯鹰病重,吴宓曾有意约上许伯建,欲赴上海访友、游览。后不成行,终成憾事。1966年5月,潘伯鹰病情恶化,欲见老友,许伯建连夜买舟东下,得见最后一面,并迅速将潘去世消息传递川中师友。后又暂住潘宅四十余日,应老友遗命,整理其诗集文稿,在士林中传为佳话,并被文史掌故专家郑逸梅记入集中,亦为吴宓首肯。为编辑《玄隐庐诗》,许伯建多方收寻,不辞辛劳。吴宓对此大力支持,多次“开箧”寻找,将潘与自己唱和的诗稿慨然相赠,希望能编入诗集中,以此来纪念友人。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吴宓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备受打击迫害。吴宓和许伯建失去了联系,两个人都还牵挂着对方。从现存的吴宓日记来看,1967年4月24日,许伯建有函托人送吴宓,吴宓于4月28日至5月1日,抽无人监视的时间,作长函回复,这是“文革”以来,两人的首次书信往来。惜内容若何,我们现在不得而知。5月15日,吴宓又收到建的复函,述及诸友情况。晚年的吴宓,孤苦一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昔日同事,要么避之甚远,要么呼号批斗,让自己备受打击和摧残,世态炎凉,恐怖四围,吴宓倍感凄伤,能得到友人的真诚问候和关心,吴宓禁不住涕泪长流,他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向挚友倾诉啊。

1968年9月26晚,许伯建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突然来访,这让吴宓惊喜万分,要知道此时吴还在监督劳动之中,周围还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自己。掩门长谈,得知别后三年来的情景及师友境况,禁不住又老泪涕零。

《蒹葭楼诗》是吴宓业师黄节(晦闻)的代表诗作,无论身处何处,自己都一直珍藏在身边,并于天头地脚间作了大量批注。这些批注中,既保存有黄师博大精深的学问,也记录有自己的真知灼见。1965年吴宓将此书借给向自己求学的陈道荣阅读。不料“文革”初期,在陈所在单位组织的一次深夜突击搜查行动中被搜查没收。吴宓痛心懊悔不已。好在许伯建也藏有一套《蒹葭楼诗》,“文革”前,已将宓的评注转录于上。1972年9月,看到辗转到手的《蒹葭楼诗》,吴宓兴奋不已,想到自己的心血并未付之东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吴宓转录自己的评注,并由此撰成“总评”一篇。

吴宓晚年最大的心愿,一是保存日记,这是自己一生的心血结晶,日记亡,无异于人亡;二是整理自己的诗稿,希望能保存流传。吴宓一生钟情于诗,孩童时在其庶母的教育之下即能背千家诗、唐诗,尤喜爱杜诗及清代吴梅村诗,晚年吟读吴诗常感动得泪流满面。从少年时代起,吴宓就开始诗歌创作,这一文学活动伴随了他的一生。综观二十世纪中国诗歌史,从新文化运动肇始,旧体诗逐渐冷落、被边缘化,进而退出历史中心,而白话诗如日中天,一据天下。吴宓说:“诗者,以切挚高妙之笔,具有音律之文,表示生人之思想情感者也。”认为诗歌贵在有音律之美,在诗歌创作中,始终秉承一个“真”字,“以新材料入旧瓶”,坚持旧体诗创作。在现代人眼里,吴宓被视作了保守的代表,但他始终不改其弦辙。1935年曾由中华书局出版《吴宓诗集》,至此以后,所作诗就未再收集入册。无论在抗战时期颠沛流离中作的南渡集,还是见证五十年代翻天覆地大变革以及“文革”之中自己的血泪之作,这些呕心沥血之作,在当时的处境下,随时都有被没收毁灭和遗失湮灭的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宓深感来日不多,自己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他越发的焦灼不安,将这一生的事业交付给谁呢?经过一番思考、斟酌,最后,吴宓相中了耿介之友许伯建。一是伯建的书法水平高,字体灵动而优美,让吴宓折服;再有许曾整理过挚友潘伯鹰的《玄隐庐诗》,吴宓看后非常满意;更让吴宓看重的不仅是许的学识,更重要的是伯建的人品和耿介之气。此时完全的信任已占据了一切,吴宓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位值得托付的人。从1973年5月开始,吴宓便委托许伯建缮写、整编诗集,前前后后历时二年多的时间,虽然开始时,许伯建还有疑虑(要知道此时吴宓不仅是反动学术权威,而且头上还顶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最终顶住了政治压力,利用晚上的时间,秘密抄写吴宓诗稿,就连同住一起的小弟,也没有发觉。直到1975年8月,吴宓生日前,许伯建才最终完成此项工作,将手抄诗稿交到吴宓手中。吴宓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

1976年,年衰的吴宓卧病不起。1977年1月,由其妹接回陕西老家。从此,两人天各一方。一年后,吴宓病逝。1997年,许伯建病逝。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今天,当我们阅读《吴宓日记》,或吟起吴宓诗钞,我们不能不被他们那患难与共、生死相托的情谊所感动。随着更多的史料被发掘、面世,我们相信许伯建与吴宓之间真挚而深厚的友谊,将会更清晰更全面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山高水长,振衣高岗,他们永远值得我们怀念、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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