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熹
2013年9月20日,著名女书法家翁月卿先生因病在汉口医院去世,享年九十岁。
一个月后,2013年10月20日清晨七时许,武昌龙华寺为翁月卿女居士做超荐法事,空灵的梵呗声穿过茂林修竹,袅袅飘散在蜿蜒的蛇山脚下。
同日,武汉市书法家协会、武汉市女书法家联谊会在武昌龙华寺举办“清祭雅集”座谈、书法活动,追思翁月卿先生。
翁月卿先生留在世上的书法作品中,包括楷草隶篆各体,反映着她在文学和书法艺术上的全面修养。特别是她的小行书,功力深厚,静气内含,格调雅逸。所书《葆真集·自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令人不禁击节称赏。而更让人称赏的是,月卿先生的书法作品中,很多是她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包括诗词对联,佳句迭出。前述她创作书写的《葆真集·自序》,既是一篇字字珠玑的古文,又是一幅书法佳作,文学和书法交相辉映,成为一卷不可多得的珍品。
十余年来,翁月卿先生多次向省、市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捐赠自己的书法珍品。就在她去世前三个月的6月13日,她在给国家博物馆的捐赠说明中写道:
我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一辈子学习书法,书法作品被多家省、市博物馆收藏。这次我向国家博物馆捐赠我书写的两件大型书法作品——蝇头小行楷书写的《壬辰年翁月卿书扇面乙集》一册十二幅;《乙丑年翁月卿闲草集》长卷一册——是基于以下考虑的:
1.生于忧患,长于艰辛,不废学书。我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官僚大家庭,生活艰难倍于常人。但我天生喜爱书法,六岁在母亲指导下临池学书,八十余年来虽鲁钝也略有进步,写下千万字的书法作品,社会承认,同侪赞赏,都是激励我不断学习和探索的动力。
2.生命不息学书不已。2010年4月17日我被诊断患“肾盂癌”,身体状况不能接受手术,只有保守治疗。但我没有被病患所吓倒,更没有被病患所压倒。在保守治疗的同时,只要精神尚可,我坚持学书不已,三年来我完成了一百万字的书法作品。每次提起笔来,我就完全忘记了疾病,全身心徜徉于笔墨艺术之中,书写出被人欣赏的作品,享受着书法乐趣,浑然忘情。
3.九十老妪寄语后人。人生纵然百岁,也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时间内,不骄,不躁,不馁,不弃,潜心于自己热爱的事业,终会有所成就。一个人不论何种职业,特别要具有艺术上的享受鉴赏能力,这样精神上才有寄托,有助于心胸的开阔和事业的成功。
2010年春,翁月卿先生尚未病倒之时,某台资在汉企业为提高员工传统文化素质,慕名上门专请翁先生给数百名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员工讲授中国书法及书法艺术的精神境界。翁先生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数百人鸦雀无声,无一人中途离开,台商很感动,送给翁先生四万元讲酬,翁先生分文未收,当场转赠楚天书画院,以支持武汉市老年书画活动。当时翁先生已是八十六岁高龄,其实她数十年如一日,凡有义展义卖,无论寒暑,从不缺席。1998年的洪灾,2008年的汶川地震,翁先生都举办个人书法展,书法作品所卖款项由武汉慈善机构经手,翁先生悉数捐赠,由此荣获武汉市政府授予的“特别爱心书法家”、“慈善艺术家”称号。
同时,她还数十年如一日讲授书法课,培桃育李,不同年龄段的学生数以千计,有的留学欧美,将中国书法艺术传播到海外。
翁先生就是在生病的这三年中,凡有人来索取她的法书,她都是有求必应,认真书写,不使人失望,她谦恭的为人和书法作品的亲和力让人感到温暖,一时户限为穿。
翁先生在总结自己的文学和书法创作时说道:“几十年间,偶有所悟,发之于文,行之于书,自撰自书,选集成册,敝帚自珍,聊自慰耳。差堪告慰的是,不管我走过怎样崎岖的道路,我的撰写都是从自己的信念出发的。前人所谓不萌自足之念,不挟标榜之私,虚己服善,是我学书撰文之圭臬。”
自己创作自己书写出来,前衔晋唐书法传统,后接民初文学真谛,终成世人景仰的书法大家,当世书法家中能有几人出其右?
她的行书联,结体开张,行笔缓舒,兼融楷隶,有一种不激不厉、平易近人、观之如沐清风的书卷气。她创作并书写的四季对联,其中冬季联曰:“霜重千山独行远,雪满长空一钓寒”,简直就是她对自己人生的写照,落笔烟云,堪称佳品。翁先生生前曾说:“我写的字既不是龙飞凤舞,也不是华丽风流,且不愿精雕细琢,更不是四平八稳,尤不敢标新立异。”她以反语批评了时下的种种不正书风,同时也是对自然平和、质朴清新的传统书法风格的大声呼唤。
1924年8月28日,翁月卿先生出生于湖北省武昌西街,就是今天的武汉市武昌区彭刘杨路,伴随着她的却是没落的传奇家世。
翁先生的家庭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常熟翁氏家族。她的曾祖父翁心存,是前清咸丰朝大学士,尚书房总师傅。她的祖父翁同爵任湖北巡抚,这也是翁先生一家落籍湖北的原因。她的伯祖翁同书任安徽巡抚。她的叔祖翁同龢更负盛名,咸丰丙辰科状元,官至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同治、光绪两朝的帝师,同时也是清末书坛巨擘,史称“自成一家,为世所宗”。翁氏父子先后担任三个皇帝的老师。这样一个“鲜花着锦之繁,烈火烹油之盛”的名门望族,其衰落之快,犹如流星划过夜空。先是翁先生的伯祖在太平军进攻时,失守定远获罪,被曾国藩参奏革职,充军新疆,死在西北。她的叔祖因积极支持光绪皇帝戊戌变法,引起慈禧太后的震怒,斥责他对皇帝“辅导无方”,“力陈变法,滥保匪人,罪无可逭,深堪痛恨”,差一点和谭嗣同等“六君子”一起做了刀下鬼。看在当过同治帝老师的份儿上,姑免一死,革职回籍,永不叙用,交由地方官严加管束。翁同龢狼狈回到常熟,晚景凄凉,看着地方官的脸色过日子,郁郁而终。
翁先生这一房,侥幸没有受到政治上的打击,但却天不假年。她的祖父没有等到致仕退休便病死在任上,她的父亲也是英年早逝。失去了“顶梁柱”,家境一落千丈。后来,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全靠她母亲做针线活度日。翁氏家族大起大落的兴衰史,有心人可以用来写一部类似于《红楼梦》的小说。
翁先生出生时,翁家已经败落,她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千金小姐”的风光,从呱呱坠地之时起,就备尝生活的艰辛。因为家贫,翁先生幼时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幸而她母亲朱先华女士文化素养很高,在忙生计之余,亲自教她读书识字,教给她各种知识和道理,还指导她学习书法。写字无钱买纸笔怎么办?她父亲生前曾给武昌“伍华楼”、“柏华楼”等文具店写过招牌匾额,店老板感念旧情,把切下的纸头和压坏了的本子送给她;邻居吕老伯是小职员,把机关丢弃但还勉强可用的毛笔捡回来供她使用。可以说,翁先生今天书法学问的造诣,追本溯源,完全得益于她母亲的教诲和在艰苦环境中的磨砺。宋朝欧阳修四岁丧父,其母亲自教诲,家贫,以荻画地学书,终成大家。翁先生的经历与之十分相似。
1949年后翁月卿先生任教小学,以其诗联、书法、文章抒情言志,在字里行间充满着她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人们特别是对孩子们的挚爱之情。她那使人闻之泪下的童年苦难生活,并不曾令她悲观消沉,反而磨炼了她的意志,激励了她奋发上进的精神,使她有一个宽阔坦荡的胸怀和一颗纯真的爱心。她在一副自撰联的书法作品中写道:“晴朗无边云淡天高凭鹤舞,川流不息风平浪静任鱼翔。”通过她的书法和联句,使我们仿佛看到一位慈祥清健的老人在风雨过后的青松白云间,敞开心扉自由呼吸,同时也把心中的爱、心中的阳光和温暖遍洒人间。
翁月卿先生晚年的书法奇迹般地突破了“过老则衰”的常规。当代书法家启功先生总结了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带规律性的现象:不老不成,过老复衰。分析其原因是,只有到了相当年纪,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书法才会成熟,所谓人书俱老;但是,年纪太大了,精力不济,书法又必然退步。他举米芾为例,说米芾中年的书法,神彩丰腴,转动照人,不愧是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而米芾晚年的字如《虹县诗》、《破羌帖赞》等,枯干无韵,形同朽骨,“虽欲为贤者讳而有所不能也”。我们知道,米芾去世时才五十六岁、不到六十的低龄老人,书法竟然就不行了,这规律是何等残酷。然而,翁先生却是例外。人们公认,她八十岁以后写的字,不仅丝毫未显衰颓,反而越来越精彩。锋芒内敛,玉润珠圆,平和温煦,使观赏者如坐春风。这样的年龄越大字写得越好的特例,书法同道无不啧啧称奇。
翁月卿先生远承先世家风,淡泊名利,诗书自娱,其书、其诗、其文,一如其人之超尘脱俗而为世所重,也构成她晚年生活的一道斑斓的霞光。
翁先生自知病重,她给自己撰写下一副挽联:“一支禿笔撑住了多少严冬酷暑,几张薄纸写不尽无限悲苦清歌。”
我们怀念她,就要用她留下的箴言勉励自己:“生命不息,工作不懈,学习不止。”带着紧迫感和责任感,珍惜每一天的宝贵时间,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