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士大夫的讲学活动看明代士风

2014-03-04 23:57赵园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结社讲学士大夫

赵园

摘要:从明代士大夫的讲学和结社活动,特别容易看出明代有别于之前和之后朝代的独有的士大夫精神面貌。明代士风意气昂扬,讲学结社活动盛况空前、后无所及,是明代的一个突出特点,以此可以更好地展开关于明代、特别是明中叶以后士风的讨论。

关键词:明代士风 讲学 结社 士大夫

中国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1-10-18

我原来是做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我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从九十年代初转向明清之际的研究,当时是从零做起,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进入这个时段,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

这个题目不是我做专题研究的题目,这个题目有不少学者做过研究,如原来北大的,现在在清华大学的陈来先生,就做过明嘉靖年间王学知识人的研究。下面我可能也要说士人,或说知识人,这都可以的。知识人比知识分子好像更适合用于古代,因为知识分子我们很容易认为是近现代的一个概念。另外像吴震先生做过关于王学知识人讲学活动的研究,整理了一个年表,材料很丰富。我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这个题目更容易展开关于明代,尤其是明中叶以后士风的讨论。由明代士大夫的讲学和结社活动,特别容易看到明代有别于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的朝代,它独有的士大夫的精神风貌。我之所以没有做这个专题研究,是因为别人的专题研究在前做得很精彩。比如谢国桢先生关于《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就已经是学术经典了;还有日本学者小野和子作的关于明代结社活动。关于讲学除了陈来先生以外,还有不少先生做过这个研究。我就不再重复人家的研究了。但是我可以谈一些,尤其是把讲学和结社活动结合在一起,说一下这个朝代与前此和后此不同的面貌,包括清代以后有些类似的现象它们之间的区分,在规模、境界,尤其是气象上的分别。也应当可以和我们所熟悉的有些现象做比较,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八十年代等等,也可以做一点粗浅的比较。

士风这个问题我专门讨论过,关于士风应该怎么讨论,这样的讨论有什么样的限度,这种讨论有什么样的问题。比如我们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如何,风气本身指的是一种模糊的现象,它不能作量化的分析,不能用统计学的材料作为根据,它属于一种印象式的判断。我们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如何,或者说世风日下等等,其实是一种感觉和印象,而且是总体性的判断。即使不能作量化的分析,不能用统计学的材料作为支撑,这种印象式的描述仍然不是没有根据的,它和很多人的感知是相通的。但这种分析有个限度,就是有一些东西是在风气之外的,这显而易见有很多风气之外的个案、个例。另外,这种总体性的概括容易掩盖现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即使如此,它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并不是一种虚构,是经过大量材料的分析得出的一个总体的判断。所以,我说这种判断是必要的,不是毫无根据的,但它又是很难用材料准确的支持,是这样一种很模糊的,但又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种判断。

关于明代其实在坐的诸位大概都已形成了一些印象,因为近几十年的大众文化关于明代的描述很多,尤其是关于秦淮河畔的名士、才妓,关于东林党,关于宦官,关于东厂、锦衣卫等等。我家老伴开我玩笑,一说到明代就说“贵朝”,因我做明代研究,看到电视上锦衣卫又是“贵朝”的。所以,关于明代的描述很多,这种戏剧化的描述我们作为学术工作者有时候感到忧虑的是,它对于公众历史知识的形成造成了太大的影响。大家一想到明代就是模糊的那样一种印象,妨碍了对这样一个朝代的认知。关于清代也是这样,待会我还要说到明代和清代的一些比较,这种比较可以是多种角度的,比较得出的感觉和印象,得出的判断可能相去很远。但是,我们的大众文化所描述的那个“清”,我认为也会误导关于这个朝代的想象和认知。

前面就有鲁迅的一段话,这段话多少需要解释一下,这并不是鲁迅正式的文字,如果鲁迅写一篇学术论文,那他不会用这样的表述。这是鲁迅关于一个朝代印象式的描述,是私人书信,所以比较随意。鲁迅说:“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致曹聚仁》)这个不太需要解释,因李世民的民族背景,或者唐代整个西域文化的影响都是一种常识。下面一句就需要解释了:“明则无赖儿郎”,这是什么意思呢?明朝其实不止一个天子,有点像无赖,就像京剧《游龙戏风》里的正德天子。但这么说也有点随意,你简单的说正德是个无赖,恐怕史学家不会作这样的判断,这只不过是鲁迅的感觉和印象。因为明朝有不止一个皇帝不太负责任,包括万历后来厌倦了朝政,几乎是不处理朝政,所以万历十五年之后被人认为明朝走向衰落,其实万历之前的嘉靖也这样。所以鲁迅的判断明代像个无赖儿郎,就属于印象式的判断,不是一个学术判断,是一个个人的、多少带有情感色彩的判断。

另外,士风研究的限度有什么可能性,尤其会造成什么样的误导。罗尔纲是胡适门下的弟子,当时师从胡适的时候有过一个论文题目就讲清代士风的——《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胡适就说,你这个题目不能成立,你怎么能说清代的士大夫都好利呢?那部分你该怎么解释呢?这也是说关于士风研究的限度。但清代也仍然是有土风的,跟明代相比较而言,清代让人感觉面貌模糊。以下可能要涉及宋朝和明代的比较;元代和明代的比较;清代和明代的比较,其实都属于这种稍微模糊一点的,带有印象式的一些判断,不足以作为一种很严格的论述根据,但是也可以说是我从大量的史料文献中得出的一些判断。

先说宋朝和明朝。余英时先生应该是大家熟悉的学者,他有一本书叫《朱熹的历史世界》,写得很严谨很好。他在里面就谈到:“无论从客观功能或主观抱负看,宋代都可以说是士阶层最为发舒的时代。”我下面还要说到明代的士大夫意气昂扬,不好用精神发舒这种捕述,但这个意气昂扬和宋朝士大夫的精神发舒的条件是很不相同的。宋代之所以士大夫精神发舒与王朝政治直接相关。明朝的士大夫,尤其到明末像王夫之、顾炎武他们都谈到,几乎是羡慕的口气,宋代帝王都不杀士大夫。其实并不尽然,但是宋太祖赵匡胤据说有一个碑,也叫做誓碑,也有的人说是他跟他子孙的秘约,里面内容就包括不杀十大夫和不杀言事者(进言的人)。在这之前士大夫被杀的情况很多,包括三国两晋,大家知道曹操与杨休,那个时候确实有一些冤枉被杀的或被残暴杀害的。但宋太祖有这么一个约定,据说他的子孙在登基的时候总要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看这个碑。所以到了明末,经过了明代那些暴政之后,像王夫之、顾炎武都回顾起这个,讲到了之所以宋代士大夫的质量很高,甚至高过了汉唐,原因之一就是不杀士大夫,使得士大夫像余英时先生说的精神得以发舒。那明代的士大夫为什么意气昂扬,这就是我们今天下面要说到的内容。

至于和元代的比较就比较复杂,我也很难充分展开。我的研究涉及一点元代,因为过去有过田汉的剧作《关汉卿》,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元代很残暴。但是我看到材料,元代的残暴一方面是王朝内部,贵族之间争夺王位,争夺权力,自相残杀。因为蒙古人不像汉人这样有时候会诡计多端,他们直接了当,说杀就杀。草原上的民族是很痛快的,所以宫廷内部的杀戮是很血腥的。另外,对于民间横征暴敛也很厉害。但对于士大夫他们不轻易杀,士人进入仕途很难,但保全性命不难。这样看来,对士大夫未必不是好事。所以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元朝灭亡之后,居然有大量的元遗民在明初的时候坚决不去做官,害得朱元璋大开杀戒,反而把这些元遗民杀得不少。那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夷狄统治的王朝会有这么多的遗民,与这个朝代对知识人虽然不轻易用你,但是也不杀你是有关系的;他们可以经营自己的田园,当然也有些做过高官,总之感觉不到头顶上总有一把刀时刻在威胁着你,是与这个有关系的。

下面我们就说明朝。梁启超说明代的士大夫风气,他用了一个字——“嚣”,其实就是很嚣张。明代的士大夫习气甚嚣,表现在很多方面,下面我们讲到的讲学结社就是其中的一端。还有比如说向皇帝谏言,有时候指着皇帝训就像训儿子、训孙子,甚至涉及到皇帝的私事,说你不能跟这么多女人,影响到你的子嗣或诸如此类。害得皇帝都受不了,那是朕的家事啊。所以它的嚣表现在各个方面。但梁启超也说:“我最爱晚明学者虎虎有生气。他们里头很有些人,用极勇锐的努力,想做大规模的创造”,所以看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关于明代这一方面的评价是很高的。到清代就不然了,尤其清初,大的压抑就接二连三的到了。日本学者沟口雄三用的是“昂扬意气”,认为明代的士大夫有一种昂扬的意气。我确实也觉得可以用“昂扬意气”来描述,这和他们大规模的讲学和结社活动有关系,可以说大规模的讲学和结社是他们昂扬意气的一次集中表达,是他们精神能量的一次集中释放。从明中叶以后,至少持续了一百多年,这个时间很长。

昨天我和这里的几个文化人外出的时候,在车上聊到了贵州有些贫困山区,在异地安置的时候,往往山区农民不能够承受这种迁徙,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回到了那个贫困山区。农民常常是这样,安土重迁,有人说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但知识人不然,下面是孔子说的一些大家都很熟悉的话,一方面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另一方面又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孔子本人就从这国到那国,率领着大批弟子,边走边讲学,随地说法论道。这种迁徙在春秋战国时期很常态,有游侠、游士等,到处去游说,十分的活跃。在那之后知识人有游宦的、有游历的,游学也是一种很常态的活动。所以知识人很喜欢写乡愁,走得远了就怀念家乡,正因为他们在不断的流动中,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乡愁和乡思。这种流动本来是常态,但是到了明代,尤其是明中叶正德、嘉靖以后,流动规模变得更大,而且常常是集群式的流动,甚至是群居。一群士大夫住在一起,待会我还会具体说到。主要是王学知识人,王阳明的追随者,受到王阳明的精神感召,聚集成群,逐渐的就形成了风气,而且还影响到了民众,这是我下面所要讲到的内容。

其实私人讲学哪个朝代都有,孔子之前我不太清楚,至少孔子之后哪个朝代都有。比如汉朝经学的讲学,规模也很大,几百人聚集听学那是很平常的事,著名的经学家门下也是广有门徒的。讲学并不是明朝才有,而且规模并不是到这个时期才大起来。但是,明代的讲学方式非常多样,规模之大前所未有,应该说空前绝后。那个时候“讲学”这两个字应用非常广泛,有的指当众的演讲,类似我在这里就属于讲学;但还不止于此,有的是广场的讲学,面对的不止是知识人,还有普通老百姓,几千人聚集在广场听一个人讲学,接近于布道;另外也有知识分子在一起叫讲会,有人主讲,然后别人提问等等,甚至到了更小范围——父对子讲、夫对妻讲,他们也称之为讲学。这么小的范围也在讲学,那讲学就成为一种日常的行为。另外,还有一种讲学是为了整顿民风,讲学的内容就包括了明太祖六句训导民众的话,叫做《教民榜文》,也可以叫做“圣谕六言”、“圣谕六条”,其实这六条也不错,“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勿作非为”,现在也可以重新解释了来用,但这个必须做严格限定之后,去芜存精的来使用。对民众的布道场合常常要讲这六句话,要解释,而且还有配套的乡约,都是为了整顿世风、整顿民风,尤其是到明代后期有一点救亡的意思了。明中叶以后的结社活动。我刚才说了规模很大,最有名的有大家都知道的复社、几社。复社、几社一直到了清末南社成立的时候大家仍然向往,向往的是复几风流。其实黄宗羲这些人都在复社之中,有一部分是东林子弟,也不尽都是,但大江南北几乎遍地都是它的成员。而且有的人是一天到晚奔走社室,如果要集会就发一个通知,到集会的时候能够汇集几千人在一起,河道都为之堵塞。复社大会曾经有三次,最后一次在虎丘,那一次就有几千人。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事情非常难以想象,因为我知道那个时期交通不便,并不与它此前的朝代有什么不同,仍然是马车、驴车或坐船这样一些并不便利的交通工具,仍然只有驿站这种迟缓的信息传输方式。比如这一年秋天的书信,可能明年的春天才能到收信人的手里。那他们怎么能做到传单四处,然后能在预订的日期召集这么几千人聚集在一起。因为古代的文献对物质细节,对一些怎么操作的细节记述很少,所以我只能想象他们有特殊的传输手段。他们的社员很多,就你传我,我传你,人传人,这样传过去。但这样的活动传输、交通后勤保障如何做到呢?这些都是很难以想象的,但他们居然做到了,经常这样大规模的聚会。到清代就再也不能够继续。

讲学和结社活动还有交叉,有的是文人的社集,在一起饮酒赋诗;也有儒者的集会,里面有讲道的内容,这二者之间是有交集的。比如到了明末,浙东有一个大儒叫刘宗周,我前年到了他讲学的蕺山书院(位于绍兴),当然现在是重修的。他曾是在那讲学的,也广有门徒、广有信众。这种集会有一点准宗教式的狂热,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这种结社和讲学都是当时士大夫的一种交流方式,它使得南北东西的士大夫连接在一起。到了明亡之际,很多地方的抵抗运动是以士大夫作为中坚力量的,或者以他们作为中间的支撑,甚至作为某些抵抗运动的首领。所以士大夫力量集结的意义是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我们说虎虎有生气,或昂扬意气确实与这些有关。那个时候能成为奇观的还有女性社团,明中叶以后有一段时间女性社团是家居式的,就是以家庭为中心。当然是上流社会的妇女,有知识的、识字的妇女,她们的社团往往是以赋诗为主要内容。但到了明末清初的时候就有一些公众式的女性社团,而且和男性社团之间还有互动,这种情况前此也没有过,后来也很难持续,所以那个时候确实是成其为风气的。刚才我一再说到王学知识人,王阳明是个带头人。王阳明最初兴学的时候,在浙江的朋友并不太多,追随者并不太多。到了某一年以后很多人就围绕王阳明的居所而住,周围的寺院几乎都住满了他的追随者,甚至一个屋子里几十个人一起吃饭,睡不下大家就轮番着睡觉。尤其是我觉得难以想象的是,他的弟子说一天到晚都能听到歌声,那种很欢乐的气氛,到处都是他的同志者。他著名的追随者罗汝芳,主持的面向公众的讲会就更加热闹。一开始先让歌童唱歌,以兴众志,有点暖场的意思,有娱乐性,而且有相当的表演性。大家会问那几千人听讲怎么会听得到呢?他的弟子做他的扬声器和传声筒,他在那儿讲,周围有他的弟子,更远的地方也有他的弟子,他说一句,弟子重复说一句,然后更远的弟子再重复说一句,把他的话一波一波的传达到比较远处的听众。我觉得那简直有一种庙会式的气氛。很多人可能不一定是真要听那个内容,其实是被那个氛围所吸引,所以我认为有一种准宗教的狂热。当时确实也有些公众人物,像罗汝芳、王艮等,到哪都是前呼后拥,这种情况难免造成了追星。很多人是追随者,未必是真正的信徒,里面有信徒,但也有凑热闹的,在大众文化里面在所难免。更有所谓的王学左派,主要是泰州学派,在坐的对于那个时期稍有了解都会知道,泰州学派甚至影响到了底层民众,它的信徒里有的就是工匠。比如有一个很著名的陶匠叫韩贞,《明儒学案》里头引用了一段文字,是对于韩贞讲学的一个描述。说陶匠韩贞到了秋闲,坐着小船,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聚徒讲学。出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前面一个村还在唱歌,非常火爆的一种气氛,信徒也很多,影响到了很多农民,这种情况也是前此没有的。王学左派的布道影响到了基层民众,它的特点我也觉得在这里。跟前此的私学讲学不同的是:第一,它面向公众,而且有一种布道的气氛;第二,有的讲会有一种集会的欢乐气氛;第三,就是规模,动辄几千人的集会,动辄几千人的讲学,这种情况确实是前此后此都没有的,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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