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礼之争”

2014-03-04 07:06朱昆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化冲突

朱昆

摘要:晚明清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动荡时代,尤其在思想上探求真知的科学思想逐渐兴起,入华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先进的科技知识与中国知识阶层的传统观念产生了直接的正面冲突,清初关于改订历法的论争是中西文化冲突的集中表现,在这一论争中守旧派以捍卫“礼法圣教”为借口制造了中国天文历算史上少有的酷烈冤狱。虽然康熙平反冤狱,可保守派却依然占据着道德上的制高点,知识精英没有能够真正冲破礼教的桎梏,最终中西文化上的尖锐冲突使中国丧失了汲取西方有益文明成果的机会。

关键词:科学思想 历狱 汤若望 文化冲突

中国分类号:K24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1-25-29

晚明清初是中国思想史上一段风云激荡的历史时期,侯外庐先生即评之曰:“中国启蒙思想开始于十六、十七世纪之间,这正是‘天崩地裂的时代。”“天崩地裂”,从政治上看表现为明清易代、王朝更替;从思想上看,是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遭到挑战,阳明心学以异端的姿态风靡士林。尤其应当关注的是,自晚明开始,耶稣会士人华为中国思想界注入新的活力,虽然他们的初衷是通过科技知识以为传播宗教服务,但客观上他们引介的科学知识促使中国知识精英开始了对传统思想文化的反思。保守势力不甘于此,“夷夏之别”依然是中西文化冲突中最核心的议题。清王朝颁布新历是宣示其统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起用汤若望领导新历的制定则导致了震动朝野的“历狱”。以杨光先为首的守旧派在“率更旧制”的政治气氛中肆无忌惮地攻击新历,最终酿成大案,清初中西文化的尖锐冲突在此显露无遗。

西学进人中国的过程绝非一帆风顺,长期处于东亚文化的核心地位,使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对于传统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对待异域文明常常抱以怀疑态度。传教士只有采取更为契合于儒家文化的传教方式才能影响知识精英的信仰,其中尤以1582年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这方面做得较好。与此前在华传教的先驱者沙勿略、罗明坚不同,尽力适应中国文化是利玛窦传教的基本思想:“1589年他北迁韶州,与官员瞿太素私交很好。受瞿的劝告,知道在中国和尚地位低下,因而改僧服为儒服,蓄发留须。在这一期间,他攻读儒家经典……还首次将中国的《四书》译为拉丁文。”以西学来提高天主教在民众内心的地位是利玛窦传教的重要手段,《明史》天文志中这样写道“明神宗时,西洋人利玛窦等人中国,精于天文、历算之学,发微阐奥,运算制器,前此未尝有也。”西方传教士带来欧洲先进的历算方法和机械技术,同时还带来西方在天文学和地理学上众多最新发现:“1584年利玛窦在南方肇庆绘出了第一幅世界地图,并译注上中文名称。1595年又在南昌为建安王搞了一张这份图的绘写本。1600年又在南京刊出《山海舆地全图》。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是1602年由李之藻为之刻成《坤舆万国全图》。”为了让中国知识界接受新的地理学观念,利玛窦对地图有所改动,将本初子午线从世界地图的中央向左移动了一百七十度,从而使中国正好位于地图的中央。利玛窦深知“他们深信他们的国家就在它的中央,他们不喜欢我们把中国推到东方一角的地理概念。他们不能理解那种证实大地是球形、由陆地和海洋所构成的说法,而且球体的本性就是无头无尾的。”这些地图将地圆说的新知带到中国,突破了中国传统的“天圆地方”的观念,给中国知识界以极大的震动,“因为整个中国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合理性依据,与传统关于时间与空间的感觉密切相关,当这种传统的合理性依据被西洋传来的新知动摇,很多旧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坍塌。”

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保守势力面对西学心中充满误解、怀疑甚至是仇视。卫道士对利玛窦是口诛笔伐,不遗余力,福建建溪人魏濬在《利说荒唐惑世》一文中写道:“近利玛窦以其邪说惑众,士大夫翕然信之。窦既死,其徒倡为天主之教,呼群聚党,所至侜张,南宗伯参论驱逐始散去。然惑于其说者坚而不可破,人情之好异如此。所著舆地全图,及沈洋窗渺,直欺人以其目之所不能见,足之所不能至,无可按验耳。真所谓画工之画鬼魅也。毋论其他,且如中国于全图之中,居稍偏西,而近于北,试于夜分仰观,北极枢星乃在子分,则中国当居正中,而图置稍西,全属无谓。”《明史·意大里亚传》则评述到:“其国人利玛窦至京师,为《万国全图》,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日亚细亚洲,中凡百余国,而中国居其一。第二日欧罗巴洲,中凡七十余国,而意大里亚居其一。第三日利未亚洲,亦百余国。第四日亚墨利加洲,地更大,以境土相连,分为南北二洲。最后得墨瓦腊泥加洲为第五。而域中大地尽矣,其说荒渺莫考。”居然认定利玛窦的地理新说是虚妄谎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价艾儒略所著的《职方外纪》时依然不忘批评利玛窦的观点:“前冠以《万国全图》,后附以《四海总说》。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可见当时保守的心态已成为民族的普遍群体意识,导致中国知识阶层陷入到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思想深渊。

应对西学新知的冲击,保守势力采用的手段除了造谣中伤,还有严酷的政治迫害,这在清初的历法之争中表现尤为明显。在中国,颁布历法是显示皇权正统性的重要标志,堪称国之大事。晚明时期西洋传教士已经参与修订历法并起到重要作用:“明朝所本的是《大统历》、《回回历》两种天文推算方法,到明末这两种历法久已失修,日月蚀常推测不准,颇损皇帝的尊严。在徐光启、李之藻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皇帝同意西洋人以西法参与修改历法。崇祯二年(1629)于北京宣武门内首善书局旧址设历局,由徐光启统领,传教士龙华民、邓玉函、罗雅各和汤若望等人先后参与其事。”西方传教士参与中国历法修订的最大成就是辑录了《崇祯历书》,可惜未及实行,风雨飘摇的明王朝就灭亡了。顺治元年(1644)满人入主中原,颁行新历是彰显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手段,亦是清廷的要务:“世祖定鼎京师,十一月,以汤若望掌钦天监事。汤若望疏辞,上不许。”汤若望充分运用西法修历取得了成功:“顺治元年八月丙辰朔,日有食之。王令大学士冯铨与汤若望率钦天监官赴观象台测验,惟新法吻合,大统、回回二法时刻俱不协。”汤若望由于修历有功,深得顺治皇帝的信任,顺治十年(1653)三月,被赐号“通玄教师”,颁旨嘉奖:“朕承天眷,定鼎之初,尔为朕修大清时宪历,迄於有成。又能洁身持行,尽心乃事。今特锡尔嘉名,俾知天生贤人,佐佑定历,补数千年之阙略,非偶然也。”汤若望主持钦天监,造成大批守旧派官员丢官失势,因此他们大肆攻击新历。顺治十四年(1657)四月,革职回回科秋官正吴明炫上疏道:“臣祖默沙亦黑等一十八姓,本西域人。自隋开皇己未,抱其历学,重译科,凡日月交食及太阴五星陵犯、天象占验俱不必奏进。臣察汤若望推水星二八月皆伏不见,今於二月二十九日仍见东方,又八月二十四日夕见,皆关象占,不敢不据推上闻。乞上复存臣科,庶绝学获传。并上十四年回回术推算太阴五星陵犯书,日月交食、天象占验图象。别疏又举汤若望舛谬三事:一、遗漏紫炁,一、颠倒觜参,一、颠倒罗计。”吴明炫攻击汤若望在历算方面的疏漏是事关新历是否准确的大事,顺治帝决定对新历的准确性再次考量,“八月,上命内大臣爱星阿及各部院大臣登观象台测验水星不见,议明炫罪,坐奏事诈不以实,律绞,援赦得免。”汤若望用新历无可争议的准确性给保守势力以有力的回击。

保守势力虽然在学理上失败,却利用“华夷有别”这个屡试不爽的口号,展开了更为严酷的政治迫害。康熙三年(1664)七月二十六日,安徽歙县人杨光先将自己所写的《请诛邪教状》具疏题参,在文中,杨光先对徐光启、汤若望百般诋毁:“西洋人汤若望,本如德里亚国反正法贼首耶稣遗孽,明季不奉彼国朝贡,私渡来京。邪臣徐光启贪其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荐于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延至今日,逆谋渐张,令历官李祖白造《天学传概》妖书,谓东西万国皆邪教之子孙,来中夏者为伏羲氏,《六经》、《四书》近世邪教之法语微言。岂非明背本国,明从他国乎?如此妖书,最在不赦。……且于《时宪历》面敢书‘以西洋新法五字”,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明白示天下,以大清奉西洋之正朔,毁灭我国圣教,惟有天教独尊。”适时康熙皇帝年幼,因循守旧的四大辅臣便根据杨光先的诬告罗织罪名打击新派,“又汤若望进二百年历。夫天祐皇上。历祚无疆。而汤若望只进二百年历。俱大不合。其选择荣亲王葬期。汤若望等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顺治帝死后,“率祖制,复旧章”成为清廷的国策,在这样一种政治气候下对待传播新知的汤若望等人,政治迫害不可避免,汤若望由于得到孝庄太皇太后的庇护幸免一死,但是钦天监的其他官员则没能幸免。康熙四年(1665)四月,清廷做出了最后决定:“议政王等遵上旨再议:汤若望、杜如预、杨弘量、潘尽孝及案内干连人犯等,俱责打流徙,余俱照前议。得上旨:李祖白、宋可成、宋发、朱光显、刘有泰俱著即处斩。汤若望、杜如预、杨弘量责打流徙,俱著免。伊等既免,其汤若望义子潘尽孝、及杜如预、杨弘量干连族人、责打流徙,亦著俱免。余依议。”

五位历官被杀后,汤若望也丧失人身自由遭到圈禁,一年后抱恨而逝。“历狱”的始作俑者杨光先得到重用担任了钦天监监正的要职,曾与汤若望辩诘的前回回科秋官正吴明炫之弟吴明烜任监副。至此新法尽废,清王朝重新使用《大统历》、《回回历》。

由于杨光先不通历算,吴明炬所用历法过于陈旧,以致节气不应,错误百出。康熙七年(1668)“治理历法南怀仁劾奏钦天监监副吴明恒所造康熙八年七政民历内、康熙八年闰十二月应是康熙九年正月。又有一年两春分、两秋分种种差误。得上旨:历法关系重大。著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历法是国家大事,不能不引起康熙帝的重视,新旧两派就各自使用的历算方法又展开了较量:“议政王等遵上旨会议,前命大臣二十员,赴观象台测验南怀仁所言,逐款皆符,吴明烜所言,逐款皆错。”比试的结果充分证明了西洋历法的准确性,杨光先因为袒护吴明炬被革职。到康熙八年(1669)随着鳌拜集团垮台,南怀仁上疏要求清廷给因“历狱”蒙冤的汤若望等历官平反,严惩造成冤案的杨光先,清廷对“历狱”重新判定:“和硕康亲王杰书等议覆:南怀仁、李光宏等呈告杨光先依附鳌拜、捏词陷人,将历代所用之洪范五行称为《灭蛮经》,致李祖白等各官正法。且推历候气,茫然不知;解送仪器虚糜钱粮;轻改神名,将吉凶颠倒;妄生事端,殃及无辜;援引吴明炬,谎奏授官;捏造无影之事,诬告汤若望谋叛。情罪重大,应拟斩。妻子流徙宁古塔。至供奉天主,系沿伊国旧习,并无为恶实迹。汤若望复通微教师之名,照伊原品赐恤。”

清廷虽然给汤若望,李祖白等人平反,但对待杨光先则是“念其年老、姑从宽免。妻子亦免流徙。”并没有给以严惩,屡屡在测算上出现失误的吴明烜也得以留任,比之“历狱”的酷烈,这样的处罚可谓仁慈。

康熙是清代最为了解科学知识的帝王,当他在南书房向南怀仁、张诚、白晋等传教士求取新知的时候,朝堂之上任用的是汤斌、熊赐履、李光地、张伯行、陆陇其等“理学名臣”。康熙五十二年(1713)康熙帝命大学士李光地勘定《朱子全书》刻板印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如此评价“圣祖仁皇帝表章朱子之学,而睿鉴高深,独洞烛语录、文集之得失,乃特诏大学士李光地等,汰其榛芜,存其精粹,以类排比,分为十有九门。金受炼而质纯,玉经琢而瑕去。读朱子之书者,奉此一编为指南,庶几可不惑於多岐矣。”康熙皇帝自亲政之日起便把维护儒家正统思想作为清王朝的执政之基。“历狱”能够平反,是因为清廷必须依靠掌握先进天文测算方法的传教士编制历法,杨光先这样的守旧派则固执己见依然叫嚣:“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对于杨光先之流而言,反对西方历法与其准确与否并无实际的关联,他们所要捍卫的是“政统”所依据的思想与信仰,也就是不可动摇的“道统”。历法是关乎正朔即统治权威性的重要标志,一旦使用新法则意味至高无上的皇权将被打上“蛮夷”的印记,也就是承认以儒学经典为基础的礼制难以维系皇权的合法性,而以天文历算、地理新知为代表的西学之“智”一旦推倒了名教圣学之基的“礼”,那么士人阶层千年以来所坚守价值观就有崩坍的危险,这正是杨光先等人不遗余力打击新法、迫害传播新知之人的原因。

在明末清初中西交流过程中西方传教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试图用科学知识传递上帝福音,从而扩大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此时科学与宗教纠缠在一起。而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的警惕使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完全代替了科学真伪的判断标准,虽然南怀仁运用科学知识批驳杨光先的谬论,但是像杨光先这样的守旧派知识分子却能够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保圣学斥夷教”深深积淀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传教士仅仅依靠科学知识在短时间内难以改变的现实。杨光先的观点绝非特例,可以视为中国知识阶层普遍心理状态的典型表现,后世附和其言论者不绝如缕。钱大昕为杨光先的文集《不得已》做跋就这样写道:“杨君于步算非专家,又无有力助之者,故终为彼所绌,然其诋耶稣异教,禁人传习,不可谓无功于名教者矣。”钱大昕在历算方面造诣精深,即使如此他没有对在清初发挥重要作用的西洋算法有片言的赞誉,却视杨光先为名教之功臣。钱绮在序跋中说的更为直接:“杨公于康熙初入京告西洋人以天主邪教煽惑中国,必为大患,明见在二百年之先。实为本朝第一有识有胆人,其书亦为第一有关名教、有功圣学、有济民生之书。”杨光先被架上神坛,说明随着清廷将正统理学思想确立为治国的精神支柱后,文化高压日渐增强,整个知识阶层的心态也日益保守,从晚明开始求知于西学的启蒙思潮日趋沉寂,归于无声。

结语

“历狱”是中国天文历算史上少有的惨剧,也是中西文化一次正面冲突。杨光先仅凭牵强附会的说辞就铸成大案,其中的文化因素不可忽视。中国传统文化中“道与器”、“体与用”的概念是紧密相连的,传统的天文历算是为确立政治统治的合法性和维系民族信仰的稳固性服务的。明末清初之时,随着传教士带来欧洲的天文地理新知,传统知识体系逐渐瓦解,民族信仰在相当程度上出现了危机。来自西方天文历算越是精准,地图绘制越是精确,对传统信仰的瓦解作用越强,而中国知识阶层对此的反应就愈加强烈。利玛窦如此描述对中国知识阶层的感受:“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看作没有知识的野蛮人,并且就用这样的词句来称呼他们,他们不屑从外国人的书里学习任何东西,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他们自己才有真正的科学和知识。”自负的文化心态是中国人正视西方文明的最大障碍。在阮元编著的《畴人传》中位列清朝第一位的王锡阐对西学颇有了解,但他也说:“吾谓西历善矣,然以为测候精详可也,以为深知法意未可也。循其理而求通,可也;安其误而不辨,不可也。”西方科学知识仅被视为格致的工具,代表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的“法意”不可动摇,而如徐昌炽、杨光先这样偏执于圣学名教的守旧者更视西学如洪水猛兽。

南怀仁的申诉抗争最终为汤若望沉冤昭雪,此后传教士长期主持钦天监的工作,却再无法有效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而这样一点联系最终也中断了,“1826年,葡萄牙遣使会士毕学源因病辞去钦天监职,从此再没有传教士在钦天监任职。”面对异质文化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是持敌视态度,最终导致了中国在文化上的自我封闭和盲目自大,这一惨痛的历史教训值得后人警醒与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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