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符号学视域下换喻与隐喻的关系问题

2014-02-28 06:33:46张绪忠
关键词:雅各布森索绪尔能指

霍 红,张绪忠

(1.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一、引 言

换喻与隐喻是传统修辞学中两种常见的修辞手段。换喻又被称作转喻,它是指用某事物的某一显著特点来指认该事物;而隐喻则是通过某事物来理解或解释另一事物。对换喻和隐喻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但是到了20世纪,隐喻却异军突起,一跃成为了哲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学科的热点话题。人们对隐喻研究的热情削弱了对换喻的关注,甚至于将换喻当作隐喻的一个分支来研究。毫无疑问,隐喻确实是一种重要的语言手段,但是符号学家雅各布森的研究却表明,换喻与隐喻在意义的产生过程中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受到雅各布森的影响,拉康结合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理论发现二者是语言符号的两种运作机制:一方面换喻为隐喻提供了意指语境,另一方面隐喻才是意义产生的充分必要条件。此外,就语言自身来说,它既是一种换喻过程,也是一个隐喻过程。

二、基于语言符号关系的隐喻与换喻观

20世纪50年代,美国著名语言学家、符号学家和诗学家雅各布森继承了索绪尔关于语言的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的区分,将这种区分应用于失语症的分析当中,正是由于这项研究,换喻和隐喻才被引入了符号学领域。

受索绪尔的启示,雅各布森认为话语信息是由“平面的”运动和“垂直的”运动结合而构成的,“平面的”运动将词语组合成话语,“垂直的”运动则从语言“内部宝藏”[1]171中选择出可使用的词语。由此,雅各布森发现了两种典型的语言功能障碍:一种是缺乏选择的失语症,他们在寻求纵向联想性方面存在着障碍,因此只能寻求临近性词语,他们会以叉代替刀,以桌子代替灯,也就是说他们的语言中会大量使用换喻这种修辞方式,但在处理联想关系方面则显得无能为力,所以这类患者不会使用隐喻这种修辞方式。而另一种失语症患者则是在寻求组合性方面发生障碍,他们会大量使用相似性质的词语,导致词语的堆积现象,无法将词语组合成更高级别的语言单位,所以这类患者不会使用换喻这种修辞方式。因此,雅各布森说:“隐喻似乎和相似性错乱不相容,而换喻则和邻近性错乱不相容”[2]77。可以说人类语言确实如索绪尔所说的具有两个基本向度,隐喻和换喻的对立实际上代表了语言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的根本对立的本质。这两种修辞方式是语言本身的基本模式的产物,它们可以说明语言是如何工作的。

拉康与雅各布森于1950年相识后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雅各布森在1956年发表了《语言的两个方面和失语症的两种类型》后,拉康很快就从中获得了启示,并于1957年的《字符的代理作用》一文中进一步论述了隐喻与换喻这两个概念及其关系问题。

三、基于拉康语言符号观的隐喻与换喻

(一)拉康的语言符号观

拉康是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他创造性地将语言模型应用于精神分析领域,这不仅彻底改变了精神分析学的面貌,同时也为语言学、符号学的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索绪尔在论述语言符号的性质时区分出了能指与所指这对概念,它们相互结合组成了一个符号整体,二者有如纸的两面一般不可分割。而拉康则颠覆了索绪尔的观点,认为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断裂的,他将二者之间的关系解读为:S/s。

大写的S代表能指,斜体小写的s则代表所指。拉康认为能指与所指的位置是不能颠倒的,能指在上,以表明能指对于所指在逻辑上的优先性。能指与所指中间的斜线不再代表连结,而是代表能指对所指的压抑,它表明了能指与所指“是两个在一开始就由一个抵制着指称的界限分开的不同的领域”[3]429。拉康对索绪尔的颠覆还在于他认为能指与所指之间并不是一种一对一的关系。实际上,大写的S代表的并不是某一特定的能指,而是代表着能指网络或能指链,至于小写的斜体s则是一股意义的洪流,由于受到了斜线的抵制,能指只能漂浮在所指之上,在其上面不断滑动,从而使意义不断被置换。在拉康看来,是能指链的运动使得意指过程成为可能,所指不过是能指间相互关系的产物。那么能指链上的能指们究竟如何运作才使意义得以产生呢?在这个问题上,拉康深受索绪尔和雅各布森的影响,他发现能指总是通过换喻与隐喻的方式与其他能指相关联,也就是说,就产生意义的功能来说,语言是通过隐喻和换喻这两种机制来运作的。

(二)换喻

拉康认为换喻就是建立在“词与词之间的连结”[3]437上的,他说“在能指连环中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的组合,这产生了换喻的效果”[3]560。与传统修辞学不同,拉康强调了换喻过程中的“组合”、“连结”这一特征,同时他还增加了“在能指连环中”的字眼,这使得换喻不仅适用于词汇层,也可以应用于语言的其他层面。因为拉康的能指是不指代任何事物的符号,可以说在任何语言层面上能相互间对立、区别开来的单位都可以看作是能指,从音素、词汇、句子到语言整体以及身体动作等都可被当作是一个能指。

关于换喻,拉康举了一个语法书中常用的例子来进行说明:“三十张帆”。虽然说换喻的关键在于以局部来替换整体,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很少有船只有一张帆。因此“三十张帆”这个短语在现实中代表着三十艘船,不是因为三十只船上每个只有一张帆,而是因为“船”与“帆”在能指层面的连结。拉康给出了一个关于换喻的公式:

f(S……S′)S≌S(-)s。

在这个公式里,左边括号里的S……S′表示能指链中一个能指与另一个能指的连结,括号外的S代表“意指功能”,≌代表“全等”,全等号右边的S代表能指,s代表所指,(-)表示抵制意义的横线。所以整个公式可以被解读为:“能指间的换喻式连结的意指功能全等于是对横线的维持”[4]127。

对于这个换喻公式,多数人都会觉得很难理解。多亏了法国著名的拉康研究者若埃尔·多尔教授,他的公式可以使我们更加清楚地了解换喻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以拉康自己的“三十张帆”为例,三十张帆代表着三十艘船。S1/s1=听觉形象“船”/“船”的意念;S2/s2=听觉形象“帆”/“帆”的意念。图1显示了换喻的过程:

图1

图1中的S2代替了S1,而所指s2则被剔除出去,于是换喻的过程就完成了。由于在换喻公式中的横线始终没有被跨越,所以也就没有新的所指产生。虽然没有新的意义产生,但是换喻在意义的产生过程中却起着重要的作用。拉康认为意义是意指过程结束后产生的回溯性结果,所以能指的换喻式的线性运动为意义的产生创造了一个必要的语境。正如国内著名的拉康研究者吴琼所说:“任何语言或话语都是线性地展开的,作为能指间横向组合的换喻就是众能指在这个链条中的线性运动,对于任何言说行为,要想让话语的意义出现,当然先要等到能指的线性运动终止”[5]508。也就是说换喻的目的不是产生新的意义,而是为能指建立一个意指语境。

(三)隐喻

如果说换喻是能指产生意义的一个侧面,那么隐喻就是另一个侧面。拉康把隐喻界定为“在能指连环中以一个词代替另一个词”[3]438。对于隐喻,拉康同样给出了一个公式:

拉康说:“这是隐喻的结构,它表明一个能指替换另一个能指而产生了意义的作用,这是诗的作用,或者说创造的作用,也就是说,有关的意义的出现。置于( )之间的+在这儿表明超越横线,以及这个超越对于意义出现的构成值。这个超越表示了能指进入所指的条件”[3]447。公式左边括号里的S′/S表示“一个能指替换另一个能指”,其中S′“指的是产生意义作用(或意义)的项,我们看到这一个项在换喻中是隐匿的而在隐喻中是呈现的”[3]447。因此整个公式可以解读为:“一个能指取代另一个能指的意指功能全等于是对横线的跨越”[4]128。

仍以若埃尔·多尔的公式来解释这一过程,如我们会以母亲来指自己的祖国:S1/s1=听觉形象“祖国”/“祖国”的意念;S2/s2=听觉形象“母亲”/“母亲”的意念。图2显示了隐喻的过程:

图2

图2中的S2代替了S1,同时S1下沉到所指的层面,所指s2被剔除出去,于是隐喻的过程就完成了。传统修辞学家强调的是隐喻中替换与被替换词语之间的相似性,而拉康更看重二者之间的替代性。隐喻中被取代的能指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被压抑了下去,但是仍然存在。因为如果这个被取代的能指彻底消失了,那么隐喻也就不成立了。除此之外,隐喻最关键的是其产生了新的意义,隐喻恰恰处于无意义中产生意义的那一点上,它能产生出一种诗义的创作性火花。这种观点与当代语言哲学和认知科学对隐喻的研究成果恰相吻合。

(四)换喻与隐喻的逻辑关系

拉康视域下的换喻和隐喻已从修辞学意义转变成了语言学中符号的运作,二者不再是语言运作产生的修辞效果,而是内在于语言的语言运作机制。从拉康的视角来看,语言本身即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换喻。就语言是代替某物的存在而言,它是一种隐喻;就语言是与那些未被说出、未被理解的东西的连结而言,它又是一种换喻。那么,换喻与隐喻在意义产生过程中占据着同等重要的地位吗?二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雅各布森认为在话语的意义生产过程中,隐喻和换喻作为对立的两极是并存的,在不同的语言背景下,换喻与隐喻总有一方要取得对另一方的优势,它们既相互共存,又相互抑制。比如,隐喻在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文学中就非常重要,换喻的优势为所谓的“现实主义”思潮打下了基础,而诗歌“在相似性取邻近性而代之的诗歌中,任何换喻都略具隐喻的特征,任何隐喻又都带有换喻的色彩”[2]79。所以在雅各布森看来,换喻与隐喻是完全平等、并列的。

而近年来符号学家们的研究却发现,换喻是隐喻产生的基础。如意大利符号学家埃科就认为,“从两个不同义素之间的换喻关系出发,我们可以接受一个义素对另一个义素的替代,因此,隐喻是作为双重换喻的结果而出现的”[6]230。法国的纳塔莉·沙鸥教授也持相同的态度,她说“隐喻是从两个换喻的对峙中迸发而出的,这两个换喻一个存在于被替换的词和句子的剩余部分之间,另一个则被句子本身所创造”[7]85。

拉康的分析则更加深入,他认为就换喻与隐喻本身的关系来看,“隐喻的创造性火花在两个能指之间闪烁,其中一个能指取代另一个能指,占据了另一个能指在意指链中的位置,但被隐没的那个能指凭借其与链环中的其他能指的(换喻)联系而继续显现”[8]422。所以,“换喻在一开始就存在着并使隐喻得以可能”[9]227。在这一点上,他与埃科和沙鸥教授的观点是一致的。上文关于换喻与隐喻的公式也表明,换喻为隐喻意义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意指语境,这样换喻就成为了使隐喻的意义得以产生的前提。

但是从意义的产生角度来看,换喻的过程并没有产生任何新的意义,对此拉康又说:“换喻对于意义的构成虽然是必要的,但却是不充分的”[8]419,只有隐喻才是意义产生的充分必要条件。为了说明这个观点,他以雨果的一个诗句为例:“他的麦穗既不吝啬也不怀恨”。在这句诗中,“他的麦穗”指代《圣经》中的大财主波阿斯。从诗句本身来说,由于所有格“他的”的使用,波阿斯与麦穗之间是一种换喻的关系,但这句诗的确是一个隐喻句,因为“他的麦穗”在文中替代了波阿斯这个人。如果雨果直接将波阿斯换到诗句中,这句诗里的“诗意火花”就消失了,那么这种隐喻的力量、这种诗意火花产生自哪里呢?拉康认为隐喻的效果并不是来源于将两个能指同等地呈现出来,而是由两个能指之间的代替发出的。所以拉康的忠实门徒齐泽克说:“拉康坚持隐喻对换喻的优先性,认为换喻性的滑动必定总是受到隐喻性切割的支撑”[10]210。因此,就隐喻使得新意义得以产生的视角来看,隐喻的确是意义产生的充分必要条件。

四、结 论

现代语言学、修辞学甚至哲学研究中存在着重隐喻、轻换喻的倾向,而符号学的研究却发现,换喻与隐喻不仅仅是修辞手段,还是内在于语言的语言运作机制。雅各布森是首个将换喻与隐喻引入到符号学领域的研究者,他认为换喻与隐喻代表了语言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的根本对立的本质,二者作为对立的两极既同时并存又相互抑制。他之后的许多符号学家们认为隐喻要依靠换喻才得以可能,每个隐喻都可以追溯到几个邻近的换喻关系。而拉康的分析要更加深入、细致得多,他从索绪尔传统下的符号学出发,认为换喻的主要特征是连结,隐喻的主要特征是代替,因此语言本身既是一种换喻也是一种隐喻,就换喻与隐喻本身的关系来看,换喻的确如其他符号学家所说是隐喻的逻辑前提,但就意义的产生来看,隐喻才是意义产生的充分必要条件,换喻只是为意义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意指语境,是意义产生的一个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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