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史·朴学志》管见

2014-02-27 02:45来新夏
文化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尔雅

来新夏

(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编者按:来新夏,浙江萧山人,1923年生于杭州。他在学界素有“纵横三学,自成一家”之称。他在历史学、方志学家和图书文献学三个不同领域都取得了开创性成就。先生享受寂寞,学而不厌,并表示“有生之年,誓不挂笔”。

来新夏先生在年秩九十高龄的时候还曾积极参与本刊的话题讨论并为本刊撰文。自2013年第四期始本刊发起了“学术与文采”的讨论,先生应本刊主编之约,参与讨论了“学术与文采”的话题并撰文。其文《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于2013年第六期发表,来新夏先生从亲身经历谈如何写文章、文章与文采的关系。先生的文章朴实而又富于文采,力证“学术与文采”乃文章“行而远之”的根本,获得学界认同和强烈的社会反响,并于2014年新年为本刊题词:“文化是民族的灵魂”。

《读〈清史·朴学志〉管见》是来新夏先生生前交付本刊的最后一篇文章。2014年农历新年前,先生邮寄纸本至本刊询问文章可否发表。在总编的肯定之下,于2014年2月1日将电子版发送至本刊。仅以此文的发表追忆新夏先生。

新编《清史》为近年国家学术工程的一大重点,历时十余年,耗资以亿计,聚有关领域学人。近期闻将杀青,欣喜莫名。我曾受委托通读《朴学志》全稿。此稿在祁龙威教授主持指导下,田汉云先生多方协助,参与者认真撰作,取得了一定成绩,也为前此有关著述所未见之篇目,有筚路蓝缕之功。全志基本已成定稿,我不学略陈管见,未免有吹求之嫌,尚望撰者谅之。

一、全志的评议

全志共分九篇,通观之,前五篇以四部典籍(集部除外)为篇名,后四篇以朴学主要治学方法为篇名,似嫌体例不一。不如分为上下卷,前五后四,并在概述中说明为何如此分法。

朴学内容前贤多有规定,如清段玉裁云:“用好版本作底本,是治学第一步”。顾千里云: “不讲版本,是自欺欺人。”梁启超曾标举“朴学”之名,并陈述朴学之内容有“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即以此相衡,《朴学志》尚有缺项。应有“版本学”与“天算学”二章。

《版本学》为清代朴学重要支柱之一,为朴学家治学之根本。叶德辉以目录、校勘、版本三学,为清学“根底”。此志可将版本学并入目录学专章,改称“版本目录学”章。

全志论述多以人与著作为主,而以学居次,似感欠妥。应以本门学术发展、沿革为经,而不是重点讲述某几位学者及其有关著述。这样,有可能漏掉一些有关的学术成就。建议篇前加强对本学术领域的论述。

各章章名体例不一,有以典籍为章名者,如《经解篇》则以儒家经典为章名,有以学者为章名者,如《史地篇》上以王鸣盛、钱大昕等五人名为章名。有以专书为章名者,如《目录篇》以《读书敏求记》《书目答问》等五书为章名。

新编《清史》应反映时代差异。如今修《清史》与民初修《清史稿》当如何体现差异,如何体现提高?关键在于今修《清史》是否将当前的水平渗透入志。简言之,即今修《清史》是否吸收后来的有价值成果。本志很少看到这方面的内容。至少长编应有引书目,供审议者查阅。

全志内容多引用前人成说,而缺乏撰写者的创新论断,因此很难反映时代特点。写史志者不能泥于“志不论断”的陈说。司马迁《货殖列传》处处有议论,人称名志。应寓论断于叙事,有史家高屋建瓴的论断,不能仅铺陈成说。

对学者称谓,应统一体例。如有的称全名,有的有名无姓,有的有姓无名,有的全名前加籍贯者。如《钱大昕的金石学》章有言曰: “对宋以来欧、赵、洪、都及清初顾炎武、朱彝尊诸人”,据余猜测,其欧指欧阳修、赵指赵明诚、洪指洪适、都指都穆,不知是否对。又如扬雄用字“子云”,一些读者多不熟悉,故宜用全名为宜。本志征引清代学者较多,一些享有盛名者,大多能知其大概,而一般学者则难知其时代、籍贯,故应于首次见志之学者,于名后括号内,至少应注明公元生卒年及籍贯。

总观《朴学志》的写法,是以时代前后为序,选若干名家名著,单篇论述。对某些人可能详尽,但对朴学总体及所属各学,不能得明确的认识。另有一些值得入志的朴学家及其名著,究应如何处理,尚请研究。

二、概述篇

朴学之又名,仅收汉学与考据学二词。汉郑玄曾“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故乾嘉学者多标举“郑学”或“许郑之学”。只有说明“郑学”,“汉学”亦才有根据。朴学又有“古学”之名。清汪中云: “古学之兴,顾炎武开其端”。本志既以顾炎武为“朴学”之始,则“古学”之名不能失。对皖、吴两派的特色与异同,特别是异同,应增补内容,以便读者掌握朴学纲要。而对其学术弱点也应有所指明,朴学家中如焦循即有批评言论。

论考据方法之始源,应涉及孟子论《尚书·武成》不足信之说,因此为考据学中之理证法。本志言考据盛于宋。但对宋以前应有笔墨述及唐之义疏之学。五经义疏,皆出唐代,为考据学发展之一阶段,不可漏述。无唐之义疏,则宋不得盛考据。

评论顾炎武朴学的开山地位,应涉及江藩《汉学师承记》降低炎武地位的问题。

三、经解篇

全志记述内容不够统一,如《经解篇》下三礼章后有附篇《大戴礼记》,《小学篇》第一章下附清代雅学著作要目, 《诸子篇》各章后均有著作要目,而后四章则无,是否于正文之外即无其他重要著作?还是另有原因。但应在《引言》中有所交待。既以经解名篇,又定义经解即笺注之属,则应有关于经解缘起、纂集经过、收录体例、对朴学的推动作用等内容的专章论述,但仅在引言中提及《通志堂经解》、正续《皇清经解》等书名而已,似应增补些内容。讲解朴学中的经解之学。

志书当求真求实。页11称徐乾学与纳兰成德遴选历代释经之书,编为《通志堂经解》,有失真实。实际上是徐所作而冠纳兰名以取悦明珠,乾隆曾斥其事,应点明此事。

此篇《周易》章,内容充实,将“易学”演变述之甚详,惟文字略显艰涩,于易学以传解经与经传分观之争执宜再加阐明。《尚书》一章,层次分明,代表人物突出,并有新意,文字通畅。借用成语应取原始用词,不轻易改动,如30页用“新知深邃”一语明显化自朱熹“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探求转深沉”,则“深邃”应作“深沉”。

对朴学“考古而非复古”,定位于进化思想,似欠妥。因进化多用于自然学科,且发展思想接近科学发展。作为正式志书,引用一些论点,最好用实名制,不用“有人说”。史书不为后人留疑点,要为后人作论据。应注意标点符号之使用,如页29倒第二段“渊源有自”后应有逗号。倒第二段“东京一代”后应有逗号,文句不宜太长,希原作者再循读一遍。

引文所据版本,应是佳本,如《四库总目》用海南出版社本欠妥,用文渊阁或文津阁本为佳。引用书名应全称。如《艺文志》为多史所有。此志页31应作《汉书·艺文志》。页59所附清儒对三家诗的辑录和考释存目,及其他篇章所附存目,均录自成书,如在文字中略标出处,即可以节省篇幅,如需丰富内容,最好增作者时代和刊本年、月,以便读者求书。

《经解篇》所述实即经部,应为十三经。但《孝经》 《尔雅》二经又被格于外。《引言》中虽有“《孝经》简短浅易,清儒考证之功不著,今从略;《尔雅》为训诂专书,故置于《小学篇》”。前者尚能接受,后者似有遗憾。尔雅之剔出经部。因其为训诂书。但《经解篇》何一非经解耶?建议《经解篇》应保持十三经原型。

四、小学篇

小学为经部下分类,似可设于《经解篇》内,即使专设一篇,也不应置于《史地篇》与《诸子篇》之间,而应置于《经解》与《史地》二篇之间。《小学篇》于群经外,独设一篇,列《尔雅》、说文、声韵三学,与《经解》《史地》并列,有乱学术层次。《尔雅》本在经类,又为读经先行,且其考证专著甚多,宜在《经解篇》下设尔雅专章,以说文、音韵作附篇,较为顺畅。在《引言》中,应多及幼学之用,以明识字为小学之基础。

《尔雅篇》所设《雅学专著要目》,过简。其他各学均有大量专著,足可立目,不知何故,有设、有不设。

《汉志》著录的原起著述,应有所涉及。如最早的《史籀篇》及三苍。另汉有《凡将篇》与《训纂篇》以及今所见之史游《急就篇》等,均为小学基本书,无论存佚,均应有所述及。

五、尔雅学

《尔雅》之界定,似可再补充点内容,特别是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建议增入“《尔雅》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大致按照词义系统和事物分类而编纂的词典。在世界文化史上,不但是最早期的词典和小百科全书词典的雏形,而其编纂法对后来亦颇具影响”之类内容的文字。

戴震对尔雅学的零星考证一段,“见于后人记录”,词义含混。后人是谁,交待不清。未指出一言解纷的根据。建议撰写者在行文中,应考虑读者的接受程度。不能以撰写者的知识基础为准,否则易给读者以模糊印象。

对尔雅学的研究成就,没有明确的概括说明。如对字义的注疏与考证,训诂方法的研究,音义关系的探讨等。对邢、邵、郝等人的尔雅旧注中未能避免的缺憾,撰写者不妨略致感慨。如可惜他们未能有利用甲骨探求古义的机会。

《尔雅》与经的关系是否可涉及一下,清钱大昕言: “欲穷六经之旨必自《尔雅》始”。宋翔凤称“《尔雅》为五经之梯航”等等。《尔雅》的清人考证研究对后世、对撰写人时代的学术影响,可否写入。这是反映时代特色的一种写法。

对人物名字应统一用全名,如对“戴震”,时而用“戴”,时而用“震”,体例不一。对“卢文召”用“文召”,读者生疏。

引例证不宜用“谨按”依次排列,应写入行文中。例证引用,不要罗列太多,以一当十,精选有力证据,使文字通达,摆脱论文习惯。志书应混成一文,上下通贯,如叙加“按”,则类似学案写法。

《释名疏证》署毕沅撰。毕沅称由“江声审正”,李慈铭定为“江声为之属稿”。此段可不入志。历来著述由幕客、门人属稿者多多。阮元所著,亦多属吏门人属稿。入志应以正式署名为准。志书中不宜入小考证,应取论定之说。引书名应用全名,如“详见《养新录》”,应作“详见《十驾斋养新录》。”

六、史地篇(上)

《史地篇》上所属各章,均以人名对诸史书名,而不及各家代表作书名,其实所述内容即为各书。与其他篇章标题不一致,更不与本篇引言以三名著立论相合。宜改为《王鸣盛与〈十七史商榷〉》《钱大昕与〈廿二史考异〉》及《赵翼与〈廿二史札记〉》与本志其他篇章命名较合。至于赵翼所著,名为廿二史,实为廿四史之事,可于文中叙明,则读者更易了解。

引用例证最好不重复,如三豕涉河一例,《史地篇上》与《校勘篇》均重复引用,宜删前存后。

词义褒贬为史家笔墨,《史地篇》引言,对王、钱、赵三家名著评曰“号称三大考史名著”。“号称”含有一定贬义。“号称雄师百万”为不足百万之讥评。此处涉及三书总评价,或取消“号”字,或改为“世称”。

考史订经无不与版本有关,如称王鸣盛的校勘方法“较为完善”,主要是因为兼用版本,因此,本志应有版本专篇,或在目录专篇下设版本专章,改《目录篇》名为《版本目录篇》。

以学者为章名,自当叙其个人德言事功,易与纪传冲突,如一律以书名篇,则可节省笔墨,如王、钱、赵等即是。对黄宗羲的治史,应提出“穷经兼史”的主张。钱大昕身体力行,兼顾经史,并引赵翼为同调。钱还提出“经与史,岂有二学哉!”

王鸣盛对所著《十七史商榷》自视甚高。曾说:“海内能读此书者,不过十数人”。应增同时代学者的确评,可参见钱大昕的《西沚先生墓志》及王昶之《王鸣盛传》。论王鸣盛考史方法六,成就七,较允洽。论王鸣盛缺陷,除志中已列外,我认为尚有下列二点:一是粗疏有误,陈垣师曾著文论《十七史商榷》第一条四百余字,即有四误(可参见《陈垣史学论著选》页549-550)。二是讥弹前贤,对顾炎武、朱彝尊、胡渭、何焯等,多有过分讥评。

对赵翼的史学成就,全面论述比较切实。但在结尾处应对赵翼有简括总评以体现撰史者的时代特色(对王鸣盛亦然)。《史地篇》上仅立五人,似嫌过狭。五人皆为个人论著,且亦不能概括清代史学全貌。各史补志为前朝所少见,清大有成绩。既为有清一代之史则官修史学不能不入志,不宜略去,如修明史、修各类方略,多为修史大事。

七、史地篇(下)

此篇为释地之作,但仅论三章,即二顾之开风气、校考《水经注》及边疆史地,实感不足。清代地志之修,成全国之势,以考证治地理、地情之著述,占历朝一半以上。一统志、通志、州、县、山水、水道等著述,颇多名著。著名学者洪亮吉、李兆洛、章学诚、祁韵士等多与其事。其间创立规模、制定章程、议论方法、相互驳论等,于《朴学志》中皆当有所涉及。域外地志为清代地学始创,中西交通著述,不能不著一字。如《英吉利记》《四洲志》《瀛寰志略》等。

《史地篇》下第一章标题作《顾炎武率先考证史地》。“率先”二字,用于口语及行文均可,但不宜用于标题。

学术互有歧见,甚至一方显然不能成说,只能驳论其谬误错讹,但不宜用“拨乱反正”等政治术语。

八、诸子篇

述先秦“诸子百家”,应加《汉志》所云:“凡诸子百九十七家”,以相应人们熟知的“诸子百家”之说。清初诸子学应以傅山、刘献廷为代表。但引言中用“从者寥寥”立论,似乎发挥不够,应对二人在当时的特色和对后世影响有所论述,否则清代诸子学将难见脉络。晚清诸子学之发扬光大,但以诸子名篇未显出代表人物,与前几部分写法不同。卢文、俞樾、孙诒让、王先谦等,只是作为对子书的笺注者,看不出对诸子学发展有所贡献的痕迹。

学术志应有该门学术的概括叙述,如仅条列各家著述,类似论文或提要,似不合体例。但一处改动将影响全体,请慎重考虑。

《诸子篇》仅列荀、庄、韩、墨、淮南等五家,即儒、道、法、墨、杂,似嫌简略。诸子学为清代兴盛之学,此篇则未能全面反映。兵家、纵横家、农家等,应在引言中有所涉及,方显诸子百家之态势。或以论六家要旨立论也未为不可。如仅有清人对五家之笺注、考证,似感不足。

对有些墨学研究有成就而为一般读者所不熟悉的学者,是否应有简介,至少有生卒年及籍贯。如“苏时学” “王景羲”等。案:苏时学为嘉道间广西藤县人,王景羲为清末民初浙江瑞安人(此人是否列入清史之中待研究)。

《墨子间诂》虽为墨学研究之巨作,但志中论述过多,与其他墨学学者不相平衡。对于《墨子》 《淮南子》归属何家,应有说明,以与诸子之说吻合。

九、目录篇

《四库总目》章叙述详尽,颇多可采。

清学者为各史补撰经籍、艺文等志,水平较高,为正史补缺漏,宜增一附表。

《书目答问》成书后,有王秉恩改正贵阳本,有江人度《书目答问笺补》本,有叶德辉《书目答问校补》本,诸本对原目补益甚大。本篇应有所涉及。

十、校勘篇

对刘向校勘的原则、程序和方法,应说明这三点的具体内容。这是清人基本恪守的信条。

引言跨度太大,中间空缺一大块。应补入唐代校勘学这一中兴阶段。不仅政府有多次大规模的校书活动,私人校书亦甚兴盛。如韦述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宋代是校勘成专学的时代。除拥有若干大校勘家外,不应忽略政府的政策规定。应补入政府校勘则例,可参《南宋馆阁录》。

第一章《清代校勘学总论》,仅为一四部简要书目,并无总论之内涵。在体例上与各篇章体例不合,或废除,或重写。清代立校勘学之端的,应是顾炎武的《九经误字》,其自序有详尽阐述,应在引言中增加内容。

《校勘篇》对学者成就的论述内容,综述成说较多,但缺乏更多新意。如论各家的缺失异同。《校勘篇》设经验总结专章,其他各篇中均无此例,且其经验总结亦极简单浅近,为一般人所熟知。为何设此与其他不同专章,实不可解。

十一、辑佚篇

全篇叙述,近于零散。辑佚至清为何成为专门之学?是否与四库禁毁有关?与一部分学者逆反心理是否有关?

对辑佚方法叙述不详,对辑佚的不足处未见论述。

全志结尾戛然而止,既无撰文者对全书的总括,亦无结束语之类的申说,使人有未终篇的感觉。文字与文字之间衔接不足,应在文字通贯上加工。

十二、结 语

《朴学志》为独立一志,内容多少不一,篇章当有大小。综计全志共429页。有关经部前五篇占320页,约占全志四分之三,后四篇仅占109页,占四分之一。似感失衡。要求绝对平衡既不可能,也不现实,只能尽量适当调整,但不能为求平衡而伤及内容。

全志结尾突然,应补写一结语。大写意式地勾画清代朴学大轮廓。前概述概一志之要,后结语为全志煞尾。

泥模艺术——汉钟离

二○一○年伏日写此

二○一三年伏日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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