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迩殊
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进正在盖的房子里,拣出一处比较平整的,躺在温暖的泥灰里睡觉,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虚线
●秦迩殊
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进正在盖的房子里,拣出一处比较平整的,躺在温暖的泥灰里睡觉,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歪着头趴在窗口等着看女儿,每天早晨都这样,有时是梳好了头,有时是披着头发叼着梳子看。女儿还没从楼梯口出来,她的脖子等得酸痛,随便扭扭,几根脱落的头发从领口处飘了下去。
窗口正对着一棵粗壮的老榆树,树干分岔很多,叶子黄绿不齐,风轻轻一吹,黄叶像从头皮脱落的头发乱纷纷地掉了一地。女儿这时走出楼梯口,知道她在看也懒得回头,慢吞吞地走进了黄叶堆积的街道。
女儿在生她的气,已经三天不看她不和她说话了。别的孩子早就领到了新课本,女儿没有领到。她没有钱给女儿,最近做的咸菜盐放得多了,卖得很慢。她向人借过钱,可她认识的人里头没有手头不紧的。
女儿走的是学校方向,她放了心。打水洗脸,把煤炉提到走道上,夹出一块灰白的煤,加上块新煤,再把灌满水的锑壶支在炉子上。干完这些,她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拿了只麻袋匆匆下楼。
她在临近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卖咸菜,剩下的时间如果不做咸菜,就到街上、垃圾场看看有没有塑料瓶和废纸板。运气好的时候,她能捡到二十几个塑料瓶,拿到收购站上卖三角钱一个,给收废品的只有一角钱一个。
这天早上只捡到三个,她走得满头是汗还不想放弃,看看太阳快正中了,才慢慢走回来,眼睛仍舍不得离开那些有可能出现塑料瓶的犄角旮旯。
她上楼梯时看看空空的麻袋和手里的三个塑料瓶,喃喃地自语:“怎么只捡了三个?从来没有的事,真奇怪。”
穿过黑乎乎的狭长走道,看到自家门前有个模糊的身影。她没注意看,没人会找她,大概是找别人走错了门。她先低头去看火炉,怕煤没有燃赶不上做饭给女儿,把女儿的饭做好温着,她还得去市场卖咸菜。
还好火正旺,她打开门去拿锅,准备把昨天的冷饭热一热。她躬下身去盛冷饭,那个人跟了进来,她一惊,猛地转过身来,那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像跌下树来的鸟一样扑腾了几下。她看到他的这副鬼样子,格格地笑出声,看清他的脸,她突然又不笑了。
她和他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她先开了口,声音沙沙的:“你来干什么?”
他一点也不尴尬:“我来找你,有事要和你说。”
她口渴,转过身去找口缸,他就跟着她,看她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凉白开后,问她:“你渴得这么厉害?”
她老实地回答:“渴坏了。”
他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说。”
她瞥了一眼炉子,低下头说:“孩子回来怎么办?”
他“哦”了一声,想了一会,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胖了,比以前白了,更红了。她把手藏在身后,怕他看到黢黑肮脏的指头,轻声说:“是女孩,长得像你。”
她低下头来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又说:“脸形和眼睛像你,鼻子像我,嘴巴谁都不像。”说完了,她把头垂在胸前,身体向旁边扭去,给他一个不完整的侧影。
他没说话,从黑呢子风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放在嘴边来吸。他吐出来烟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慢慢把她瘦弱的身体吞没,只听见骇人的咳嗽声,好像肺管子都快爆裂一般呼呼喘着。
她妈曾说她是缺心眼,把她和孩子从家里赶出来,不想看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以前也说过她没心眼,却是夸她单纯善良。
他和她相好后,从村子里出来,到城市去打工。他每天扛着泥铲骑着破自行车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工地上干活。她在用纸板隔出的半个阁楼上布置小家,每天洗洗涮涮,等着他回来。
偶尔她趁空闲去街上转转,学着人家捡废品去卖,攒下来的钱给他买手套和鞋子。他的手套和鞋子最费,手套一个月就破得不成样子,前面破了他反着戴,后面也破了,没办法让她洗干净了用针把破洞连上。她心疼他,把破旧的内衣剪开,缝垫在手套的内层,这样既舒服也耐磨,只是有点热,手上老出汗,他说手心热比手指痛舒服多了。胶鞋总是穿得没了底,鞋帮和鞋底松垮垮地套在脚上,她给他打洗脚水来,脚一伸到水里,他就龇着牙吸气,牙齿缝里咝咝地响。她扳起他的脚一看,哪是人的脚,是只满身水泡的癞蛤蟆。
他们本来可以高高兴兴地生活到死,可她怀孕了。他的眉头一天比一天皱得紧,她用手去抹,刚抹平又皱起来。后来到晚上睡熟的时候,他的眉头也皱着,眉心好像多了一团疙瘩,让她看了心里难受。
她想把孩子打掉,没想到,她生了病,才三天就把积攒的钱花个精光,等不及病好他们就从医院逃了出来。
从医院回来以后,她的身子弱得没办法照顾他,留在身边是个拖累。他把她送到火车站,让她回娘家好好养病,等着生孩子,他继续留在城市里打工挣钱。
她回到家,她妈看见她大着肚子回来,使劲地用菜刀剁砧板,那顿炒肉里吃出不少木头渣子。她妈说她结婚也不和家里人说说,办个酒席也能收些礼金。现在大了肚子只会丢人现眼,礼金算泡了汤,还倒贴着养孩子。
她说他们没结婚,没领证。
她妈听她这么说拿着菜刀到他家门上吵。他妈和她妈开始还是唾沫大战,后来撕扯在一起,他妈的脸被抓破了,顺手一扯,扯下了她妈的一团灰发,两个女人最后滚在地上又哭又闹。村长出来劝了几句,被她妈打了一巴掌,村长的脸顿时青紫起来,咬着牙齿说:“再给老子吵就罚款,两家都罚,未婚先孕还了得,明天找人来绑去打掉。”
她妈浑身伤痕地回家来躺在床上哼,她坐在院子里筛豆子,听说要绑她去打胎,脸一下绿了,扔下豆子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收拾衣服。她妈看见她要走,立即不哼了,头发乱蓬蓬地爬起来开箱找东西。吃过晚饭,她妈塞给她一小卷钞票,灰着脸进屋锁上了门。她爹在整理竹栅栏,她走过去和她爹说了一声,她爹背着身点了点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趁天还没黑透,她抄小路跑出了村子。
再回到城市的阁楼前,里面住的不是他,听说走了刚两天,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她好像听不懂这些话,老去推人家的门要进去。
主人烦她,连骂带赶把她推出了阁楼。
她离开阁楼,心头发慌,双手紧紧抱着肚子在街上乱走,饿了买个烧饼边吃边走,看见塑料瓶就踩扁,拣起来放在包裹里。不知不觉走到建筑工地上,那些干活的人都很像他,她在工地外边坐着等,不知要等什么。
城市的灯一盏盏亮了,天上的星一颗颗闪着,她坐在光的黑影里眼皮沉重。趁守工地的人不注意,她悄悄跑进正在盖的房子里,拣出一处比较平整的,躺在温暖的泥灰里睡觉,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得趁身子还不笨,赶紧攒些钱来生孩子。早晨要赶在工人还没上工以前离开工地,到喷水池边洗脸梳头,那时候她的头发掉得不厉害,黑漆漆地垂到腰下。卖塑料瓶时顺便把头发剪了卖给收购废品的,有二十块钱,不用到理发室去花钱,也省了梳头的麻烦,她心里很高兴。
城市里到处在盖房子,她从一个工地搬到另一个工地省去了一笔房租,她仔细算算,乐得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在城市里漂荡了几个月,她肚皮大大地凸出来,脸、手、腿、胸脯和屁股的肉少了,衣服越穿越长。她摸摸脸,脸皮哗哗地响,像摸到一张报纸,手指的皮肉裂开,像被煤刀砍过一样,一条条的裂沟。
天气有点凉,风一吹过,她的身体就抖个不停,使劲掐也止不住。她想该租个便宜的房子,这样就不抖了。
她看见两个孩子拿着几个空塑料瓶,便一路跟着他们,开始两个孩子有说有笑的,遇到有垃圾箱就翻弄一阵,后来就不说话了,老是神色紧张地转回头来看她。她不想吓他们,只是想要他们手里的塑料瓶。两个孩子咬着耳朵说了一阵悄悄话,突然撒开脚丫跑起来,他们跑得很快,要是在山里,可以撵到山兔子了。她失望地咬着手指站着,发现自己迷路了,这一带她没来过,这里没有建筑工地,只有破旧的房屋。
她运气好,在那片破房子的拐角处打听到一间空房子。房主人是个说话漏风的老太太,瘪着嘴说这一片很快要拆,她要租的话,随时都可能搬,不过两三个月是捱得过去的。老太太走过来摸了她的肚子一把,问她是不是两三个月就生了。她点点头,老太太上下打量一遍,问她有没有钱。她拍了拍口袋,说愿意租下来。
她住进房子里就开始想他,以前的几个月她几乎忘了他,满脑子都是塑料瓶,现在他把塑料瓶的位置占得满满的,挤得她脑子疼,疼得哭了起来。她索性滚到床上去蒙着被子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睡醒了,窗外阳光稀薄,一时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房间里的家具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以后会在路上看见那两个小孩,知道他们是同行,她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后来还和他们一起数自己捡到的塑料瓶子,如果她的多,她就笑得露出牙床来,她的少,就客气地摸摸小孩的脑袋以示鼓励。
她和老太太闲聊,老太太眯着眼盯一会她的肚子,肯定地说:“你怀的是个女孩。”
她笑笑:“我觉得是男孩,很皮实,还闹腾。”
老太太斜着眼和她讨论肚皮的形状,说怀男孩的,肚皮像窝窝头尖,若是女孩,肚皮像馒头圆。她的肚皮圆圆的,就像锅底。老太太说她年轻那阵替人接生过,还没生就告诉人家男孩女孩,生出来一看十之八九猜得准。
她倒不佩服老太太看人的本领,不在乎男女,只要健康就好。听到老太太有接生的经验,她的眼睛直了,发现金元宝一样盯着老太太,嘴角早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她攥着老太太的手,亲热地把身子靠过去,差点把老太太压倒在地上。老太太受不了她的热乎劲儿,嘴里哎哟哟叫着躲开了。
生孩子的时间越来越临近,她不再出门捡塑料瓶,每天坐在屋子里数钱,按照计划列出要花钱的数目把钱分成零星的几份,分好以后,把钞票小心地卷起来藏在砖缝里、床垫下、枕头中、袜子里。晚上想想不对数目,又重新起来分钱,再重新藏钱。她做这些显得兴致勃勃,只是对花钱的数目有点犹豫,一会觉得多了,取出一点,一会又觉得少了,从别的地方又加进去。她像只快乐而疯狂的耗子,搬来搬去,就那么一点米粒。
她把玩着钱,藏来藏去都觉得地方不理想,肚子猛地一疼,紧接着一阵紧似一阵地疼,她慌忙站起来,吓得没法呼吸,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她爬到老太太的门口,双手拍着门,拍到灯亮了就昏了过去。
老太太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生孩子头一胎生得这么轻松的她还没见过。等老太太穿衣服起来,打开门一看,她的两腿间夹着个孩子,连着脐带在流淌出来的血水中蠕动。
有了孩子,她干活别提多有劲,背着孩子上街去捡破烂也乐呵呵的。孩子的小脑袋靠在背带上,仰着脸一摇一摇地陪她到处转,她不管孩子是睡着还是醒了,老是没话找话和孩子闲聊。
她租住的房子原本计划在年底拆,过了半年也没拆。有些穿制服的人常来转悠,有时房东老太太会和那些人吵架,还把洗碗水泼在人家身上。她背着孩子在楼梯口默默地看着,感觉很快就没地方住了。有个干部模样的走过她身边,随便问了句:“你有户口本儿吗?”
她身子往后缩了缩,垂着双手说:“我没有,我是来串门的。”
那人冲她瞪了瞪眼睛,没说什么就走了。
她住在这里没见过老太太的亲戚,她也没问老太太的情况。穿制服的人走了几天,老太太的儿子女儿全来了,满满地站了半个院子。她露出脑袋去听了听,知道老太太刚领了一大笔房子补助,这些儿子女儿都想让老太太和他们去住。她听得心凉了半截,这里是住不下去了。
过了几天,老太太把这个月的房租退给她,说月底就得搬出去。老太太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玩了一会,把孩子还给她,耷拉着眼皮对她说:“孩子也就这阵子可爱,大了全成吸血鬼。”
她背着孩子回娘家,站在门口,她妈看她的眼神果然就像看见吸血鬼。她妈连她的孩子也不抱一抱,整天拉长了脸在她面前晃悠。她爹倒喜欢孩子,抢过去抱着跑得远远的,到了晚上也不还给她,她还得低声下气地向她爹要回孩子来喂奶。
时间过得很快,女儿能晃晃悠悠地走路了,她看见女儿摇摇摆摆走路的样子就咧开嘴乐。她妈见她乐就不高兴,哼着鼻子说自己上辈子造了孽,活该这辈子生个没头脑的女儿来臊老脸。她听这种话听得多了,没什么反应,接着乐自己的。
她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给他爹家汇了一笔钱,回家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去要。她不去,她妈拿着铁铲追着她打,女儿吓得缩成一团哭得满脸鼻涕。她带着满身的伤跑到了他爹家,站在门外问:“他有信吗?”
“你想干什么?”他妈的眼睛大得能吞下她。
她低着头搓着手问:“信里提到我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提到你。”
她不信他妈的话,身体一抖一抖地哭起来。他爹拿着信出来,叹口气,把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确实没有。”
她把信放在胸前捋捋,怕自己的眼泪滴到上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信是他写的,字写得像小鸡刨出来似的。他没提到她,确实一个字也没有,好像赚了钱不回来了。她欣慰地松口气,他没提到她,也没提到别的女人,可能他不想把他们的事对家里人说。她擦着眼泪笑了,把信还给他爹,还冲他爹鞠了一躬。
她妈见她没出息的样子不干了,提着菜刀去剁他爹家的门。她妈剁不开他爹家的门,一屁股坐在他爹家门前哭嚎,从恶毒的咒骂到翻陈年旧事,再到诉苦抱怨,折腾个够,到了月上屋顶,才提着卷刃的菜刀回家,白砍了一天的门,连个屁也没闻到,更别说见着钱了,还倒贴了一把好菜刀,出了一天的苦力。
她妈想不通,回来就病倒了。只要她在跟前伺候,她妈就要翻白眼,乱蹬腿。等到她妈病好一点,她弟弟该讨媳妇了。她弟弟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小屁孩,成天跟在她后面找猪草。没怎么注意,她弟弟就蹿出她一个头,不怎么和她说话,她在家里这段时间,她弟弟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
她妈的眼睛瞪着房檐上的燕子窝,对她说她弟弟下个月要讨媳妇,房子小,新媳妇进门没地方住不行。
她妈见她愣神不说话,抄起手边的饭勺朝她脑袋敲了一下。她尖叫着跳起来:“我知道了,下个月我喝完了弟弟的喜酒就走。”
她妈敲不到她的脑袋,只好敲着饭桌说:“不行,你明天就带着你的孩子走,走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
她带着孩子到了附近的小镇,租住在窗前有棵老榆树的房子里,每天早晨和白天去捡塑料瓶和废纸,中午和傍晚去卖咸菜。女儿因为户口问题一直拖到八岁才去上学,她对一切都很满意,小镇的生活比城市生活更适合她。
女儿大了就会问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她很苦恼,把脑袋摇来摇去,反复地说,不是没有爸爸,是爸爸被弄丢了。怎么弄丢的?她答不上来,只好说是风吹丢的。女儿当然不相信,她就笑着一遍一遍地说:“是风吹丢的,突然来了一股风卷走了你爸爸。”
女儿又问:“我爸爸长什么样?”
她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开始画,等女儿睡着了她还没画出个轮廓。她歪着脑袋咬着铅笔头使劲想,开始想出了个模糊的形象,仔细一想,连模糊的影子都想不起来了,像吹泡泡糖,越想吹大,“啵”的一声就炸了,连泡泡皮都找不到。
女儿缠了几天,只等到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和一截被啃得不成样子的铅笔。女儿生气了,好几天都不理她,她觉得女儿很乖,从小到大没给她惹过麻烦。
他现在站在她的面前,看见他的脸,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眉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她以前无数次抚摸过的样子。他穿着黑呢子风衣,在这个小镇上穿呢子风衣的男人一个也没有,她打心眼里高兴,认为自己的眼光不错,看中的男人能成大事儿。
她没和他讲她受的这些苦,他也没问这个,他根本就没怎么看她。他背着光站着,她等他把烟抽到半截,低声问:“你不想看看孩子?”
他摇摇头,扔了烟,眼睛四处看看,说:“这回不看了,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到外面说。”
她以为他来看孩子,他不看孩子,就是来看她,她心里鼓进一阵暖暖的风,身体轻飘飘的,脚落不了地。
他说:“走吧。”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到门口猛地想起放在柜子里的冷饭,急忙折回去,把冷饭倒在锅里放在炉子上热着。等她锁了门下来,发现他已经走到街拐角了,急忙跑着过去,不合脚的旧布鞋在水泥路上发出“嘭嘭”声。
他带她去的地方,她从来没进去过,里面红红绿绿的颜色让她发晕。他大方地走进去,像上自家的厕所。她看见门口两个鞠躬问好的漂亮姑娘不敢往里走,缩着脚垂着脑袋站在门边。他冲她招招手,她四处张望,身后没有其他人,他一定是叫自己进去。
她坐在桌子边,头垂得更低,凳子上只敢坐了半个屁股,浑身像被捆上绳子,一动不敢动。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上,头发油腻腻,发间杂有大片的头皮屑。他想不起她以前的样子,依稀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
他说:“我快要死了。”
她抬起头,脸像被人打了一拳,鼻子歪着,张着嘴呼呼地喘气。
他混沌的眼睛看着玻璃窗,又说:“临死前想为孩子做些事。”
她身子向前倾了倾,眼睛瞪着想说话。服务员送上两杯饮料,他的是茶,她的是血刺糊拉的汁液,她被面前的东西吓了一跳,想说的话被吓回去了。
他看她这个样子,皱了皱眉,说:“是西瓜汁,喝吧。”
她注意到他眉心里的那团疙瘩没有了,有几条细而深的纹路。
他想了想,说:“我有些钱,这几年挣的,父母花不了,给孩子留些。”
她不能答应,也无法拒绝,他没提到她。
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个纸片递给她,让她等着他的安排,他要补偿这么多年对孩子欠下的债。她低头去看那张小纸片,他改了名字,新名字里有一个字她不会念。
他没再说什么,招来小姐付了钱,站起来就走,没和她告别。她追出去,跟在他后面可怜巴巴地问:“你得了什么病?好好看过医生没有?”
他没说话,走得越来越快,她喘着气小跑着跟他说话:“外面有人照顾你吗?没人照顾就回来。”
他站住了脚,挥了挥手,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的。你回去吧。”
她听了这话没再追他,看着他很快地走出她的视线。她想起那杯西瓜汁,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了,没忙过来喝一口。”
她回到家,女儿站在饭桌边扒饭吃,看到她回来,女儿收了碗出去走道上站着吃。她坐在凳子上用力拧了拧自己的脸,是很疼,她真的见着他了,不是在做梦。即使是做梦,在她的梦里他都是穿着灰土衣服戴着手套的样子,不可能穿着呢子风衣。
她掏出口袋里他给的小纸片,像捧着热腾腾的汤药一样小心地递给女儿看,说:“这是你爸爸。”
女儿斜着眼睛看了看她,走得离她远远地站着继续吃饭。
她追过去说:“你不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女儿放下碗,走过来狐疑地看看纸片,像狗嗅一根埋了几十年的骨头。看完后又走过去端着碗吃饭,边吃边含糊地说:“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我的书钱交上。”
她高兴地说:“他说他会安排,会给你很多钱。”
女儿不吃饭了,瞪大眼睛问她:“多少钱?”
她眨眨眼睛,笑盈盈地说:“很多。”
过了几天,她回了趟娘家,知道他能找到她,是他爹告诉他的。她在卖咸菜的市场里看到过他爹,他爹一看见她就缩着脑袋钻到人群里去。
她想去问问他爹,他得了什么病,真的活不成了?
他爹家房门紧锁,没有人在家。她站在门口喊了几声,里面传来一阵狗叫。邻居也不知道他家到哪里去了,她的心里爬满了小虫子,刺痒痒的疼,她想他真的出大事儿了。
她在路上就想好不告诉她妈见到他了,怕她妈又拿着菜刀去剁他家的门。等见到她妈,才知道就是告诉她,她妈也不可能拿着菜刀去剁门了。她妈披散着灰白的头发躺在床上,只能虚弱地喘喘气,连说话都没力气。
她坐在床边,她妈捏了捏她的手,嘴里咝咝地说:“别等他了,嫁人吧。”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拿起床头的白瓷碗看看,里面没有水了,走出外屋去倒水。她倒着水,眼泪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了碗里,她把水倒掉,重新倒,眼泪又掉进了碗里。她抱着水壶坐在凳子上捂着嘴巴抹眼泪,不敢哭出声来。
等她倒好了水端到她妈的床边,她妈不看她,直着眼睛看房顶。她摇摇她妈的手,她妈不动,又使劲摇摇她妈的腿,她妈“唉”地长叹了口气,闭上眼不理她。
她轻声说:“妈,我快要有钱了,等有钱了,我要送你去大医院看病。”
她妈眼皮动了动,没吱声。
她走出屋子后,觉得刚才的话没说好,她有钱了,他就死了,她不能拿他的命去换她妈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命。她怔怔地站在院子里,黑夜里的空气和早晨中午的空气不同,有股淡淡的草腥味,黑夜的风吹在脸上,湿乎乎的。她朝他爹家的方向看,那里仍是一团漆黑,他家的人还没回来。
她放心不下女儿,天刚亮就离开了娘家。女儿每天都会问一遍她的钱寄来了没有,没有课本让女儿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她看到女儿欢欢喜喜地跑来问她钱寄来没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每次都不高兴地说:“没有,以后别老是问那笔钱。”
女儿奇怪了,问:“怎么不能问了?我的钱没有了吗?是不是你骗我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没骗你。那笔钱要等你爸爸死了才能拿到,他现在还没死。”
女儿想了想,问:“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书钱交上?”
她咬着手指算了算说:“这个月底,我还差七十块钱。”
女儿点点头跑掉了。
到月底她给女儿交了书钱,她弟弟到镇上来,给她女儿带来了一条小狗。女儿高兴得不得了,整天抱着小狗玩,晚上抱着小狗睡觉,渐渐忘了她爸给她寄钱的事。
窗前的老榆树长出了新的叶芽,叶芽长成了绿叶,绿叶越长越大,越来越绿。她在水龙头下的大盆里择菜,女儿跑过来,后面跟着半大的狗,问她:“我爸爸死了没有?”
她手一抖,湿淋淋的手掌拍在了女儿的脸上。女儿捂着脸,愤愤地说:“你是个骗子。”
她想回去问问他爹他的情况,又怕见到她妈躺在床上等钱治病的样子。她吃不下饭,晚上睡得也不踏实,梦里看见他死了,哭得心口闷闷地疼,醒过来又觉得梦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女儿又不和她说话了,她也不主动和女儿说话,她觉得自己老了,浑身没力气,做什么事都觉得累,整天在家里躺着什么都不干还是觉得累。她的记性也不好了,老是找不到那张小纸片放在哪里。
她问女儿:“你看见那张小纸片吗?”
女儿和小狗玩得满头大汗,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和小狗滚在一起。
她追着女儿说:“我要打电话去问问你的钱。”
女儿听了这话,丢下小狗,一声不吭地跑进卧室。不一会,拿着小纸片出来,递给她,问:“你现在就打吗?”
她点点头,女儿带着小狗跟在她后面下了楼梯,走过街道,到对面的小卖部里打公用电话。女儿按照小纸片上的号码拨了几个数,递给她,她听见电话里老是“嘟——嘟——”的,又递给女儿听,女儿说:“没人接。”
她们继续拨,连打了三个,终于有人接了,女儿慌忙把电话递给她,她没准备好就“喂,喂”叫了几声,那边的人“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是线路忙,等过十分钟又打,电话里有个女人软软地说话,说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她拿着纸片张着嘴看看女儿,女儿看看她,低头去看号码,然后抬头看看她,说:“我爸爸是个骗子。”
女儿把小纸片撕成粉碎抛向天空,冷着脸跑掉了。她丢了半个魂,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的像个酒鬼。
她跑回村里,没去看她妈就直接跑到他爹家。他爹正在宰羊,满手是血,见她进来,刚想跑到屋子里躲起来,帮忙的人端着热水出来,把他爹挤到了她面前。他爹见没处躲,索性扭着头不看她,端着血手站着。
她沙哑着声音问:“他的病好了?”
他爹吞咽了几口唾沫,勉强地说:“算是吧。”
“到底好还是没好?”
他爹绷不住了,说他的病是误诊,几家医院化验了他的血液,认为他患了白血病,血不正常。他吓坏了,没心思上班,回来了一趟。听说她生下孩子一个人过,就想把钱留给孩子。他在那边有老婆,那女人帮他发的财,不会生,又不让抱养。后来确诊下来是寄生虫病,他的血里有虫子,症状像白血病,其实不是,说是吃多了生海鲜得的病,已经治好了。
她的脸一阵烫一阵凉,双手抖个不停,声音嘶哑着问:“他没再提到我吗?还有女儿?”
他爹手上的羊血干了,翘起一根手指头挠挠头皮,为难地说:“没有,一个字也没再提起。”
她听了这话,手就不抖了,声音恢复了正常,红着脸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