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江
常州文人及其脚印
●西 江
这些脚印,对后来人行走,或许会有参照。没有这些脚印,大楼再高,马路再宽,公园再多,也缺点生气,缺点文气,缺点底气。
天宁寺西侧,近日竖立一尊徐志摩雕像,这已是志摩在常州街头的第二尊雕像,这位浙江海宁籍的现代“诗圣”因一个常州女子,和这座城结缘。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人们对诗的念想。延陵路是常州老城主干道,东首有东坡公园,中间有苏轼终老地“藤花旧馆”。相隔千年的两位诗人,是否达成“此邦多君子”的共识?不得而知,对常州人的宽厚包容、讲情重义,大概没有异议。由此,我更想念常州本土文人,那些故去或健在的传统文人。
瞿秋白大名鼎鼎,多半因他的政治身份,作为中共早期领袖,历史早有公论。但其作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在中国文坛的大文人,连鲁迅先生也视为知己,常州人却似乎不太认同,否则,怎会在大街小巷见不到秋白的塑像?其绝笔《多余的话》也没能像林觉民的《与妻书》一样,载入课本,传唱至今。而秋白身上流淌的不仅是革命者的血,亦是文人的魂!
当代常州文人中,影响最大的自然是高晓声先生。我是1999年在南大作家班读书时,才和高老近距离交往的。因为都出生在武进东乡,他又曾当过我母校三河口高中的老师,所以和高老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一有空就跑到他的小窝,聊天喝酒。偶尔也下趟馆子,是那种巷内小店,烫一壶黄酒,就着花生米和白斩鸡,喝着小酒,谈古论今,吃不完的菜,哪怕只剩很少一点,他都要打包带回去。文学方面,我俩很少谈及,一是人生阅历差距太大,他长我40岁,几乎是爷爷辈的,他的苦,我想象不出,他的乐,我理解不了,他的高度,我一辈子达不到,他的情感,我只能远远地看。“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文学主张决定了各人创作兴趣及方向。但这不影响我俩成为忘年交。
有一天老先生邀我陪他去看房。在中山门外月牙湖畔看了几处,相中一套三居室,站在阳台,可望见钟山和回乡的高速公路。但因房价太高,高老很纠结:“买了房子,就没钞票留给她了”(我理解是“她”不是“他”),最终没买!直到客死他乡。高老被评为“继鲁迅赵树理之后又一个刻画农民的高手”,一代文学大家,常州历史上一百年出不了一个,却为一套小房子纠结,文学有啥用?
与苏州对陆文夫的重视、高邮对汪曾祺的推崇相比,常州是亏欠高晓声的!高老逝世十多年,我们对高晓声的研究一直空白。我跟高老同乡——企业家刘灿放先生建议:修缮高晓声故居,创办高晓声文学纪念馆,为常州留一点文学遗产,更要留住一个文学大家的脚印和气息,传承下去。在刘先生等热心人支持下,此项工作总算开始,为“李顺大造屋”,为新时期文学树碑立传。
我在西江诗集《赏风听雨》中怀念的另一位大文人,是恩师钱璱之先生,古典诗词大学者。钱先生乃“江南大儒”前清进士钱名山之孙,原常州教育学院副院长。先生今年5月30日病故,得知噩耗时他已下葬。先生一生低调而知趣,弥留之际也不愿麻烦人,让学生留下永久的遗憾和深深的愧疚。在大学期间,钱老师教我“古代文学”,他学识渊博,为人谦和,深受同学们敬重爱戴;其教学风格活泼风趣,善用古调吟诵中国古典诗词,抑扬顿挫,余音袅袅,颇有名士风范,是当代常州屈指可数的传统文人。因此,我们请他担任学院文学社的顾问。毕业时我选择就业,先生又亲自传授为师之道,鼓励我大胆尝试语文教学改革。尽管我后来下海创业,但先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并将影响我一生。
创业之路十分艰辛,我创办的第一个实体是家书店,店名“西流书社”,取自于先生题赠予我的诗“我信挥戈能挽日,君看流水亦能西”。对我的英雄主义情结和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先生洞若观火,可谓知音。
我的另一位恩师,是一位从教40年的乡村中学高级教师、高中教我三年语文的老师刘荣甫。刘先生是南师大六十年代毕业的高材生,性格桀骜不驯,为人随和爽直,教学灵活多变,生活随性而不拘小节。刘老师是对我个性形成影响深远的名师,他的文学修养和教学才华,在当地几无人可比,是许多同学少时偶像。刘老师上课,和大多数中学语文老师不同,课本知识,一般让学生自习,重点篇章,才拎出来讲解,差不多把我们当大学中文专业学生对待。三年高中,讲得最多的不是教材,而是中外名著,以及名著背后的大师名家,知识量惊人!许多我在大学中文系才读到的书,高中时就读了,例如:《红楼梦》、《红与黑》、《草叶集》、《悲惨世界》等(记得他曾送我一套竖排繁体字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在当时颇受学校领导诟病。但刘老师还是反对“应试教育”,上课离经背道不算,课余还鼓动我们创办文学社,他亲任指导老师。我这语文课代表自然被寄予厚望,当时就亦步亦趋,各种文体都尝试,最擅长写杂文和诗歌,以鲁迅和徐志摩为标杆,立志超越,梦想当作家。课后还溜到刘老师宿舍偷酒喝,以期“斗酒诗百篇”,一鸣惊人!
刘老师烟瘾大,一堂课45分钟,只留一颗烟屁股(无过滤嘴的“大前门”一根接一根,不间断),烟雾缭绕中,文学梦开启,一梦30年,“害煞人”!
刘老师或许不算大文人,但举手投足俨然大家风范,简单、纯净、快乐。这样的先生,其脚印已融入我们学生的脚印中,个性独特而鲜明。
说过老师,顺便再提下后辈们吧。高晓声先生的儿女,是与文学绝缘的。而钱璱之先生的长子石花雨,上世纪九十年代做过《翠苑》杂志主编和市文化局剧目工作室主任等,后辞职下海,先为大型民企打工,后创办文化企业,除九十年代末出版过诗集《心城》,在文学创作方面封笔多年了。刘荣甫先生两儿两女,没一个从事文学创作,侄儿刘源,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上海文学》诗歌编辑,八九十年代我们有过交流,后来辞职下海,再无音讯。
先生们的下一代,与文学渐行渐远,这在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当代,不是个案。文学边缘化,文人异化,文人的脚印歪歪斜斜或断断续续。
60后同辈文人,大多比我年长。1986年冬我结识诗人常客(裴宝光)和村人(吕庆平);常客倒坚持创作,只是几乎见不到身影。村人前年病故,最后的文字关乎生计,和文学没太大关联。常客上世纪八十年代住在西瀛里老宅,其“黑屋”曾是文学青年的沙龙,我和诗人许国平、村人就是在黑屋相识。对常客早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现代派诗歌我喜欢,对村人的诗没印象,只记得和他当时大胡子的粗犷造型反差极大,诗较抒情缠绵。常客提议我们一起创办诗社,合出诗集,我时任新星文学社理事长,又要勤工俭学,就没响应。
进入新世纪,村人以“常州人民分子”为名在网上发表《三哭常州》,因对其偏激观点不尽认同,我写了篇《三笑“常州人民分子”》,他要跟我打笔墨官司,一时关系紧张,后经沙滩(夏厦)调停,总算握手言和。从此,我与文学圈保持更远距离,一心创业。村人病逝,我写诗悼念,因为一个崇文重教包容大度的社会,需要常客、村人,发出不同声音,留下不同脚印。
沙滩是我交往最久、交流最深的文友,也是我钦佩的同辈文人,惺惺相惜,所以,我的诗集《赏风听雨》请他写序。沙滩虽在生活中磨损了大部分棱角,文字却依然鲜活犀利、一针见血,表述到位。沙滩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在常州文坛的代表性诗人,是个性独特的才子型歌者。在他身上,兼有南方士人的细腻婉约和北方好汉的慷慨激昂。在有的人看来,沙滩政治上不够成熟,做事上不拘小节,为人上不够圆通,甚至,还有点孩子气,有些像“愤青”。窃以为,这正是文人的可爱之处,可贵之处!沙滩任职文联几十年,心系文学艺术,多次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常州若多几个沙滩,城市的文化生态一定不一样,可惜,连一个沙滩也没怎么用好。沙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穷酸文人,他正直善良、视野开阔,他待人真诚、办事热忱,作为市文联秘书长、音协主席和作协副主席,他在文学艺术界有着极好人缘,一呼百应!就如他的笔名,看潮起潮落,任脚踩水洗,明天依然清白如初,只要大家望着舒心,踩着舒服。
沙滩无疑是失意的,他的失意不是他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是急功近利社会的错。沙滩当然也是压抑的,他的压抑是文人在社会转型期的共同感受、共同遭遇。好在时代在进步,知天命之年的沙滩也还不算老,尽管一身病痛,依然奋战在文艺一线,为本土文学艺术的繁荣,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有些在领导岗位的文友,就不多说了。我同学中,许黎明和许建俊“二许”是颇具才情的文人,大许是我在大学时的前任文学社社长,小许是我的后任。许黎明金坛人,许建俊溧阳人,我武进人。就才气而言,许黎明出类拔萃,当年他还兼校学生会主席,驰骋校园,但老兄性格偏激,又缺乏耐力,毕业后未做过一点和文学相关的事,就忙于为生存奋斗,可惜了!小许与我同龄,但少年老成,是三人中最沉稳的一个,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干到市电视台副台长,而且笔耕不止,算是职场和生活平衡得最好的新一代文人。更为可喜的是,小许培养的下一代,文学才华已然超越父辈,脚印扎实,传承有序,和克俭兄爱女盛姗姗一道,代表常州文学的未来。
本土女性文人中,最有名的大概是赵波、周洁茹,这两位70后女作家,20年来在文坛内外掀起一波又一波小高潮,扬起一朵又一朵小花絮,热闹非凡。赵波是有“美女作家”称呼以来常州的第一位美女作家,创作以随笔散文居多,她的偶像应是陆小曼,人气比文气旺。周洁茹是常州文坛第一代网络写手,当年和卫慧、棉棉们一道,情感小说创作颇丰,在70后、80后读者中较有影响。还有几位女作家也都不在常州定居,对当代常州文学,有多少影响?是否能留下脚印?见仁见智吧。个人以为最具才华的女文人是江婉平。虽同为70后,写得也不多,但江婉平身上的传统文人气息和男子汉般的豪情,令上述女作家很难模仿和超越。她因交通意外而英年早逝,是常州文化界的损失,也让我们这些朋友痛惜。她生前倡导的“快时代、慢生活”是当代最缺乏的人文精神和生活态度,这样的才女,也没躲过“快”的宿命,“慢”得彻底,倒在了寻觅路上。
因为自己即将出炉的一本诗集,拉扯出这么多文人旧事。不是说常州当代只有这么几个文人值得书写,只是我一时想起的、要说的就这几位,他们或多或少与我有过交往、交流、交集,他们或深或浅在文坛留下过自己的脚印。这些脚印,对后来人行走,或许会有参照。没有这些脚印,大楼再高,马路再宽,公园再多,也缺点生气,缺点文气,缺点底气。
留住文人和文人的脚印,也就留住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蕴、人文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