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老虎的人

2014-02-17 05:32王往
雨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画虎老虎阿姨

●王往

画老虎的人

●王往

多年后,我也靠写写画画混饭吃,过得并不如意,我常想,是父亲借我的身体偿他的一份心愿,还是我借父亲的灵魂继续在尘世中挣扎?

在宋桥镇,父亲也算一个文人。他诗书画印都能对付。不过,说实话,他的书法格律诗篆刻都一般,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绘画。父亲画虎最为出色,他也最喜欢画虎。每画一幅虎,父亲都要题上一首自己的诗,然后钤上一方“吟风斋主”的印章。父亲说诗、书、画、印结合,几种艺术融为一体,相互辉映,一幅画才叫完整,才有特色。父亲特别佩服金冬心、郑板桥、赵之谦、吴昌硕这几个画家,说他们的诗书画印结合得最好。

但是父亲的才华并没有为他赢得多少尊重。宋桥镇人背后有人叫他王老虎,有人叫他纸老虎,很显然,父亲靠画老虎没有升官发财,不然人家不会轻看他。就连我们家人对父亲也不够恭敬。我大哥有一次跟他要钱买摩托车,他拿不出来,他叫我大哥不要图虚荣,要脚踏实地学一门技术,我大哥就来火了,说你有什么技术,你不就会画个老虎么,你不就是拿36块钱一个月的代课老师么,我看你就是孔乙己。我母亲不止一次要把他的笔墨纸砚扔到垃圾堆里,她对父亲说,王鸣涧,你要能给我画个楼出来给几个孩子画出前途,我死了都没怨气。多年后,我也靠写写画画混饭吃,过得并不如意,我常想,是父亲借我的身体偿他的一份心愿,还是我借父亲的灵魂继续在尘世中挣扎?

有一阵子,宋桥镇大搞“水电村村通工程”,人工紧张,工钱大涨,我母亲便叫我父亲辞了代课教师的工作,跟人家去埋水管竖电杆,父亲不听,依旧是天一亮就出发,骑车去二十多里外的章家桥小学代课,晚上回家,铺开笔墨纸砚画他的老虎。母亲说,王鸣涧,你头脑有病啊,埋一天电线杆60块钱,还管中饭,你教一个月书拿36块钱,这么大悬殊的账你也不会算吗?父亲说,会算,但是我对那些事不感兴趣。我母亲气得哭了,说我怎么就跟了你这样的东西呢?我瞎了眼啦,我被鬼迷住啦,我前世欠你一条命啦,你要这么作践我啊……开始我父亲不作声,一口口抽烟,哪知母亲一个晚上又哭又骂,吵闹不休,终于激怒了父亲。父亲指着母亲大声说:黄三花,你说我作践你,是你在作践我,我告诉你,不是文革害了我,还轮不到你嫁给我呢,我以前谈的女人哪个不比你强。母亲跳了起来,我知道你跟我委屈了,你有本事去找那些女人啊,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穷秀才,纸老虎,你有什么脸见人,哼,还想以前的那些女人呢,只怕是热脸贴上人家冷屁股哦。父亲知道和母亲斗嘴是永远的输家,很少骂脏话的他骂了一句脏话出了门。

我跟着父亲出了门。我知道他此时很难过,虽然我才8岁。

父亲走到街头,停了一下,向北,走了很远,在一大片豆地边站住了。这在我的料想之中。父亲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喜欢走出镇子,到田野走走,他不会向任何人讲他的烦恼。

每当他和母亲吵架后,母亲的哭哭啼啼并不让我担心,我倒是害怕父亲的沉默,总觉得有什么不测的事会在他身上发生。

父亲发现我跟上来了,摸了一下我的头,问我作业做好了没有,我点点头。北方不远处的涟城里灯火闪烁,我们的四周虫声如织。父亲说,你别看这些豆子现在青青的一片,是普通的庄稼,到了秋天,豆子要熟了,大部分叶子黄了,一小部分还是青的,还有的发黑了,风一吹,起起伏伏的,很有层次感,要是向远处看,好像一种动物。他笑着,问我,你知道像什么?我摇摇头。父亲说,像老虎在跑,很壮观的。我想像着父亲说的情景,觉得他说得一点没错,毛色斑斓的一群老虎好像已经从远方跑来。

我问父亲,爸爸,你见过老虎吗?

父亲有些兴奋了,见过,1966年老师带我们去上海动物园写生,我们在那儿整整玩了一星期,我画了一大摞写生作品。父亲又说,那时候全市没有几所高中,能上淮阴清江中学的都是苏北的尖子生,后来国家出了乱子,你爷爷有政治问题,就不让我考大学了。说完,父亲抬头看着天空。天空高远,星云相映,这平常的景象却让我感觉神秘,仿佛那里是一大片森林,走动着一只只珍禽异兽。

放寒假了,离过年不远了。母亲说,一年下来了,人家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都有盼头,我们家这年都不知怎么过呢。父亲装作没听见,只管画他的老虎。母亲实在唠叨得烦了,父亲就说,不要你操心,过几天我去把画卖了。

离过年还有四、五天,父亲带着我去涟城卖画了。

他在五岛公园对面的墙上扯了绳子,将画作夹在上面。一排二十多幅老虎,形态各异,很有气势。有人问父亲,为什么都是老虎,父亲说我只有老虎画得好。有人认出了父亲,说喜欢他的画,去年买了今年还要再买。还有的人懂画,和父亲交流起来。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魏晋大画家张僧繇,唐代大画家吴道子、李渐都是画虎名家。宋代包鼎父子,元代的周耕云,明代赵廉、戴进、商喜都是画虎高手。有人问父亲为什么说画猫画虎难画骨,父亲说外形容易画神态难画,老虎在不同环境中有不同的姿态,要通过线条的起伏体现肌肉伸展方向,才能凸显骨骼的形态。有懂画的人给父亲提意见,说他画的老虎眼睛不够出彩,画老虎眼睛很重要,老虎的目光是含蓄的,傲慢的,不是人想像的凶残毕露,要画出那种威而不怒的神态很不容易。父亲直是点头。那个懂画的人竟然挑了他一幅画,父亲就很过意不去,说你才是行家,收你的钱实在惭愧。

那天,父亲卖了十多幅画,很是兴奋,赶紧去买了年货,鼓鼓囊囊一大包,还给我买了一双鞋子,一本小人书,又带我去吃了阳春面。父亲对我说,这下看你妈还唠不唠叨。

我们出了城后,走到一个叫樊庄的地方,父亲跟我说他要去见一个同学。快到了那同学家,父亲说你就在这棵大树下等我,看小人书,我过一会儿就来。

父亲走了后没多久,一个中年女子向我走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是樊阿姨,去年我和父亲进城时他们见面聊了很长时间。她很漂亮,个子高高的,眼睛清澈,牙齿很白,总是笑容满面的。樊阿姨给了我几块糖,一把熟花生,说父亲要和她说些事,叫我不要急,马上会来的。

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出来了,我发现原来鼓鼓囊囊的年货包变得小了。过了一会儿,樊阿姨也出来了。她问我花生和糖吃了没有,我说花生吃了一半,糖吃了一块,还有一些带回家给妹妹吃。樊阿姨笑笑,朝父亲看去。父亲对我说,你最好都吃了,回去不要跟你妈说是樊阿姨给的。樊阿姨又说,就说是你爸爸买的。我虽然小,但是从他们的神色里感觉到了他们不一般的关系,而且一定有什么秘密,而且是绝不能让我母亲知道的。我点点头。樊阿姨就拍拍我的脸说,真听话,下次来阿姨还给你好吃的。

路上,父亲又对我说,回去别说我跟你樊阿姨见面了,我说好的。父亲说,我们大年三十前这几天都要卖画的,明天还要买些年货,你爸的画不是一钱不值的。然后,父亲又跟我说起了他的高中生活。他说,那时学校有个画社,他是社长,樊阿姨是成员,樊阿姨的花鸟画得最好,尤其擅长画野鸭。那时候,整个宋桥镇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大城市读高中,每两周回家拿一次钱粮,60多里的路来回都是步行,很辛苦的。文革来了后,樊阿姨的父亲说错了一句话,也被列入坏分子队伍,樊阿姨也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父亲说着他们的艰辛,却是满脸的幸福样子。

那一年春节,父亲把画了一年的老虎都卖了,我们家的春节过得很是宽裕。但是我母亲仍有怨言,说一年到头总不能指望画老虎这点钱,叫我父亲还是辞了代课老师,去我舅舅的工地上,帮着管理管理,我舅舅答应开他高工资。父亲当作没听见。

生活变化得很快。两三年以后,父亲的老虎就不好卖了。人们喜欢买那些印刷的明星画作为年画,又光彩又便宜。父亲很是失落,说那些明星画庸俗不堪,买的人都没文化。这自然遭到了我母亲奚落,说人家没文化,你有文化,你怎么就没钱呢?但是这并没有让我父亲停止画虎。暑假时,他还去了南京动物园观察老虎,画了很多写生。

父亲安贫乐道的态度并没有让他过得安稳。那一年,国家教育部门突然决定取消代课教师,他失业了。母亲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她说,王鸣涧啊,你那么忠心耿耿的,没想到落到这一步吧,人家想用你时给点小钱,不想用了一脚就踢开了,你老说你有文化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一天呢?父亲低着头,不时擦一下噙泪的眼睛,好像第一次认同了母亲的话,表现出完全服输的样子。母亲似乎同情他了,不那么尖刻了,拿了一支烟给他,帮他点上了,心平气和地说,你就不要难过了,赶紧去他舅工地上,保准比你教书强。

父亲没有了选择,只好去了我舅舅的工地。

不久以后,我两个哥哥也去了舅舅的工地。这样,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很快好转了,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病了,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有一天,我在涟城碰见了樊阿姨。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是我先叫了她。我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多日。她半天没说话,呆呆地看着某个方向。之后,她请我到她家里去一下,说让我看看父亲给她的东西。

樊阿姨到家后,给我拿出了一幅画,说这是你父亲病中送给我的。不用说,那是一幅老虎图。但是和父亲画的所有老虎都不同。两只老虎并列而行,一只虎上骑着一个男人,一只虎上骑着一个女人,背景不是父亲常用的大山峡谷,而是我们生活的辽阔平原。河流平缓,草木含翠。老虎不是原来写实的风格,而是四爪悬空,高大如马。两只老虎微侧着头,看着对方,目光温顺。骑在虎背的一男一女长发飘飘,满目豪情。画上没有题款,也没有钤印。这真是一幅风格独特的画,既有中国水墨画的飘逸神彩,又有西方油画的立体质感,有印象派那种瞬间的灵性,有抽象派那种深邃的象征,还有超现实主义的奇异想像。樊阿姨说,你父亲这幅画也许无意中开创了一种中西结合的风格,可惜这是他最后一幅画了。我凝视着画,再看看樊阿姨,一种酸楚涌上心头。

几天以后,一位少妇来到我家,问我父亲在哪,母亲对她说父亲已经去世几个月了,你认识他?找他做什么?少妇说,她的母亲樊若梅失踪了,她们找了好久也没找着,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和我父亲有来往,便来打听一下。我母亲说,真的去世了,要不,我带你去他坟上看看,这样的事情我能说谎吗?

樊阿姨失踪后再也没有找着,她如果活到现在应该将近80岁了。

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路过一片豆地,黄豆即将成熟,一片斑斓,在风中起起伏伏。我突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想起了失踪的樊阿姨。我的目光由近及远,我看到父亲创作的最后一幅画在无垠的田野中铺展开来,两只老虎,两个骑着老虎的人悠悠而行,突然间飞奔起来,向着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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