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
蟹变
●月朗
人这一生,有时如蟹,有时如银鱼。惆怅的贫穷,落寞的富裕,都是生活。哪怕弱小如银鱼,也得活出螃蟹的精气神。
蟹又肥了。阳澄湖的,长荡湖的,固城湖的……拴着各种各样的商标,在市场上横行霸道。一只蟹,能换一担稻子?好像还不止。替稻农心酸!此时,就会想起种稻的大哥。大哥大我二十几岁,在我心里,他就是只真正的螃蟹,蛮横地决断我们几个弟妹的功过是非。
依然记得,那年秋天的双抢季节,一家八口人围桌而坐,餐桌上除了青菜就是烂腌菜,吃得人胃酸直泛。好不容易一碗炖蛋上来了!老规矩,每人一匙,我想吃第二匙,还没舀到碗里,手指上已经挨了大哥重重的一筷子。鸡蛋羹翻了一桌,汤匙掉地上,碎了。手指上红红的两条蚯蚓痕。父亲不作声,只吃他的饭。母亲拿起笤帚扫地,眼里也含着泪,我想她心里疼的该是那把打碎的汤匙吧。
虽说大哥霸道,可也给了我不少的快乐。蟹肥季节,每个歇伏的中午,大哥就穿梭引线结起网来。此时的大哥一脸安详,我可以在他身边巴结地帮他绕线。大哥发起横来的时候,四个弟妹除了出嫁的大姐外,他都会动手的。
经过长长的暑天,那网就大功告成了。大哥结的网有三层,三层网兜的兜口都坠着大哥自己用锡浇铸成的网坠,艳阳里,散发着晶亮的光。大哥从街上买来一桶生猪血,把整张网泡在充满血腥味的猪血里,然后放在锅里大煮特煮,那雪白的网就煮成了铁锈色。大哥把那腥气四射的网挂在太阳下晒,要多难闻就有多难闻,苍蝇倒是喜欢的,嗡嗡地围着,大哥还要我拿着蒲扇赶这些讨厌的东西。
转眼间秋天过了,稻子收了,油菜栽了,麦子也种下了。农闲时的大哥就和村上的兄弟们把一张张网用粗粗的麻绳连缀起来,拉进了胥河。月色下的胥河,一片静美。偶尔鱼老鸦会惊动一滩河水,激得鱼儿蹦跳狂欢。连船上人家的灯火也变得幽柔起来。这河里除了甜甜的菱角,漫天的芦苇,还有数也数不清,捞也捞不完的鱼虾河蚌。人在河岸上走,两个月亮陪着,一个天上一个河里。大哥们可没心思管月亮的事。他们不声不响地忙乎,几个泅渡到河北岸,几个留在南岸。网的两侧早已结了长长的、手腕粗的麻绳。他们从河下游拉着拦河的网往上游走,越走网越沉,心里也越发乐呵了。每走过半里路,他们就要泅渡一次,把网从南岸收上去。十一月的水已经不是一般的凉,可他们喝过老酒,吃过辣子,铁板一样的身材从不畏惧。农民,有的是力气和韧劲。
大哥拖回的鱼很杂,鲑鱼、鲤鱼、鲶鱼、昂公、黄鳝,甚至还有鳗鱼,都是纯野生的。我最喜欢的是银鱼,有的和在大鱼堆里,有的夹在一团乌黑的河泥杂草丛中,有的在螃蟹的利爪下。我喜欢它们洁白光滑凝脂般的身体,两粒头发丝粗细的小黑眼,娇柔得让人怜。那么小,那么弱,就像我。
螃蟹是最多的。大的有七、八两,那蟹钳子很厉害,竹篮稻篓都能夹坏,只能把它们放在水缸里。一大缸得有一、二百斤吧。那带着黑须的大钳子高高举着,我拿根筷子触它,它们也毫不客气地抢过,耀武扬威地夹着。浑身的铠甲,尖尖的刺,冷不防我的食指就被它夹了,好不容易甩掉,血却一滴滴地流着。大哥见了,决不会同情,甚至会骂一声,活该!螃蟹——大哥,大哥——螃蟹,他们是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样的横行霸道、张牙舞爪。
有的母螃蟹很奇怪,肚子特别大。扣住它的钳子和脚爪,掰开它肚子下的圆盘,会发现一肚子的小螃蟹!每只比我的小拇指甲还要小,那么多,紧紧地挤着,身上的毛极细极细,两只眼珠子也在颤颤地抖着。看着它们婴儿般蜷缩着,想着那烈火上的油锅就等着煎熬它们,我的泪就一滴滴地落了。我一趟趟地把母蟹带到门前的十字沟边,掀开它们肚子下的圆盘,把一只只小蟹拈出来,放进沟里。有的竟然也能爬动了。我祈祷老天能帮帮它们,让它们好好地活下去。沟虽然没有河大,但也跟胥河、长江和东海相连。我希冀有一天,它们也将回到它们的母亲生活过的家园里遨游。解放了蟹儿蟹女,我还得再把母蟹放进水缸。虽然这蟹每斤只能卖几角钱,但可以贴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可以换一点我和二哥二姐求学的费用。
几十年后,铁塔般的大哥患了胃癌。我托朋友找了医院里最好的医生主刀。那通往长长的手术室的走廊里,我独自推着婴儿般的大哥,轻轻哄着花甲之年的他:不用怕的,手术很快会好,我们都在手术室外等你!大哥握着我的手,哽咽地嘱咐,如果手术不行,你要照顾好妈!我微笑地帮他擦泪。我也流着泪,只往肚子里流。当手术室的门紧紧关闭的那一刻,从肚里积压的泪喷薄而出。我坐在黑暗的楼道台阶上,又见着了三十年前那个剽悍的、张牙舞爪的大哥。如今他却像当年网底的小银鱼了。而我,俨然已成了他眼里的螃蟹。此刻,我多希望他能一下子跳起来,再在我头上凿几个爆栗子啊。
病愈后的大哥,再也不会去胥河里拖鱼了。他用地笼这种守网待鱼的方式,继续着他一生的喜好,也贴补着家里的用度。田里的稻子长势大好,但再好的稻子,其价值也无法和今日的螃蟹相提并论了。穷人原本吃得起的东西,一旦被富人爱上,就不再属于穷人。
节假日,大哥会在村头的石桥上和村人聊着天,也在静静地等候,候着当年被他抽过手指,敲过爆栗子的弟妹们。他要把所有的思念,换作一盘盘美味的家常菜,慰劳那几个和他流着一样的血,像他一样奔忙挣扎的弟妹们。螃蟹虽然捕不到了,但是那些杂鱼杂虾总是少不了的。他说,城里没有放心菜,想吃就回家吃吧。抓鱼捕虾种田弄菜,依然是大哥的精神寄托,也是我们清冷的午夜里的念想。
人这一生,有时如蟹,有时如银鱼。惆怅的贫穷,落寞的富裕,都是生活。哪怕弱小如银鱼,也得活出螃蟹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