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银鱼是水做的,至少在我看来是。
一尾银鱼从水面上游过,与一群银鱼从水面上游过,看不出任何水色变化,混浊的依然混浊,透彻的依然透彻。银鱼又名冰鱼、玻璃鱼,全身透明,体长不过二三寸,柔软细长,像水一样透彻、明了,包括骨头、牙齿和鳍,惟有眼睛是黑色的,是比芝麻还细的细细两粒。若说有什么鱼可以用水命名,没有比它更合適的。它就是一尾水做的鱼,一身剔透的皮囊包裹一腔鱼形状的水,抑或穿了一件水的隐形衣,然后水一样在水里漂悠、游弋,使得它无论到哪,人们见到的永远是一些无形无色、恣意散漫的水。
施蛰存曾写过一首题为《银鱼》的小诗:横陈在菜市场上的银鱼/土耳其风的女浴场/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银鱼,初恋的少女/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这是一首极有意味的小诗,写银鱼的色、魅与透,虚实结合,呼之欲出。银鱼所以称为银鱼,其实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正如施先生所言,银鱼在菜市场 “堆成了柔白的床巾”,银鱼在失去生命后,“走”上菜市场,才逐渐呈现银(白)的色泽,成为人们眼里的银鱼。
怡红院的公子哥宝玉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意指女子柔而美的容貌、皮肤、身段与性情。以银鱼的身段与姿色,用这话比喻可能更贴切。怎么形容银鱼的柔软呢?——柔若无骨。银鱼是有骨的,但看上去就跟没骨头一样。捧一把银鱼在手里,就像掬一把山泉,约好似的,顺着一个方向,挤挤挨挨,蹭着手壁回旋、周游,触感兼有泉水的润滑与爬虫的酥痒,语言难以描述其妙。它们在手心里柔绵地弹跳,就像掬了一捧长长的、柔而滑的雨滴,是一种慵懒的优雅。
水做的银鱼天生一副弱者形象,孰知人家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几乎没有天敌,是典型的掠食性鱼类,以中上层水面浮游生物和更小型鱼类或鱼苗为掠食对象。其无色透明的吻上,长有上下两排同样无色透明的锋利牙齿,可以吞下比自体稍小的掠食目标。近乎透明的身体,既是保护色,又是进攻利器,使得它们有效隐身于水中,避免成为其他掠食性鱼类的攻击目标。也由于这卓越的隐身能力,利于它们接近目标,发起致命一击。否则,以银鱼孱弱的体格与体能,是绝无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水世界获得生存空间的。也由于近乎透明的身体,银鱼在自然水体中基本被我们人类“无视”,所以捕捞方式也基本属于“盲”捕:不是大海捞针式的张网拖,就是点灯诱捕,让有溯光性的银鱼自投罗网。
美丽的物事总是与美丽的传说相伴相生。银鱼咸淡水兼有,品种多多,其中尤以太湖银鱼最负盛名。有关太湖银鱼的传说也多:一说春秋末期,范蠡通过西施用美人计帮越王勾践灭了吴国。成功后,越国第一夫人勾践之妻认为西施在侧终是“祸水”,便令人把西施沉入太湖。一代美人,香销玉殒,化成一条条冰清玉洁的银鱼。另一说秦始皇征民夫筑长城,孟姜女之夫范喜良也在应征之列。北国严寒,孟姜女千里寻夫送寒衣。她到了边塞,探知丈夫已不在人间,南归路上,一路悲泣,泪珠掉入太湖化作条条银鱼。
银鱼以每年农历九月出水者佳,小而剔透,洁白晶莹,纤柔圆嫩,味道鲜美,被营养学家列为长寿食品,历来被视为水中珍品,鱼中翘楚。宋人就有“春后银鱼霜下鲈”的说辞。清康熙年间,银鱼被列为贡品,清钱泳《履园丛话》中一段记载:“初二日传旨,明日欲往洞庭东山。初三日早出胥口,行十余里,渔人献馔鱼银鱼两筐,乃命渔人撒网,又亲自下网获大鲤二尾。上色喜。”据说,太湖银鱼有大银鱼、雷氏银鱼、太湖短吻银鱼和寡齿短吻银鱼四种,虽贵为奇珍,但出产却并不少,成为环湖人家餐桌上的美味。
银鱼最家常的吃法是煎蛋:银鱼洗净沥水,葱姜炝锅,放入银鱼煸炒,捞出后拨入打匀的蛋液中拌匀;再起锅,油热后倒入银鱼蛋液,煎至两面金黄即可。此菜简便易行,蛋香鱼嫩,颇受环湖人家欢迎。另一种做法风味也很独特:银鱼洗净沥水,鸡蛋打成蛋液,取银鱼沾面粉后再裹鸡蛋液,放入热油锅中快速炸至金黄即可盛盘上桌。此菜色泽金黄,酥香可口,是上好的下酒菜。若还想再多种口味,可在酥脆银丝的基础上,原锅下葱姜煸香,放鲜汤、黄酒、细盐和炸好的银鱼,快速收汁,放豌豆苗炒匀盛盘即成。成品绿中有黄,黄中见白,香鲜可口,佐餐下酒皆为上品。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给出了银鱼的三种吃法:汤食、烹炒以及银鱼干泡发后酱炒。汤食最为常见,袁枚给出的做法是:“银鱼起水时,名冰鲜。加鸡汤、火腿汤煨之。”只能说这吃法也是见仁见智,以银鱼的纯粹清■质地,辅以鸡汤、火腿之类重口味配料未必讨巧。在《吴中食谱》中,就有人给出了不同的意见。在苏式菜肴中,倒是有道“莼菜银鱼羹”堪称经典:清水起锅,时令春笋切成细丝入沸水煮出鲜味,划入银鱼,沸后再入新鲜莼菜,入蛋清轻搅出絮丝勾琉璃芡,淋上麻油即成。此羹清雅养目,鲜嫩爽滑,润心可口。粤菜中翡翠银鱼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水做的银鱼让自己完全见融于水中,对鱼类而言,这优势是先天性的,无可比拟。但是,凡事皆有例外:一尾翘嘴■鱼向一尾貌似呆滞的小鱼儿发起攻击。但当它把小鱼叼嘴里时,意外发现另有一尾硕大银鱼。原来,那小鱼本是银鱼的猎获物。不幸的是,银鱼由于吞下小鱼而不再透明、隐身,最终跟小鱼一起稀里糊涂沦为翘嘴的腹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