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 阱
我们的夏天
●现 阱
一路上我向家里回望了好几次,看见我爸我妈一直站在新筑的围墙前面望着我们。这围墙从远处看更漂亮,我爸我妈就像站在画里一样。
我们的村子是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子。闭塞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只有天上的飞鸟才知道吧。天上的飞鸟整天在天上飞,飞过大江南北,飞过山川河流,应当是最有见识的了。它应该看得到,我们的村子四面都是山,通往村外的只有一条羊肠样的小道。此刻大火正在这条羊肠样的小道上艰难地行进着,几乎每一步都可以用踉跄来形容,这是因为他在挑一副对他来说很吃力的担子。有那么几下子,大火肩上的扁担滑了下来,不知是畚箕里的石块有些重把他的肩膀压趴了,还是他故意把担子撂下来歇息一下。
大火终于把石块挑到了我家门前的晒场边上。他几乎是把担子从肩膀上扔下来的。离石堆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他就把身子一斜,扁担就从他肩膀上弹簧样地弹了下来。这一着要是被我妈看见,他又得受罚。我妈会说,你那样扔担子,畚箕要不了两回就被你摔烂了。大火瘫坐在地上呼哧哧喘气,同时命令我把畚箕里的石块搬到石堆上去。我本想不干,心想是妈惩罚你挑石块的,凭什么要我帮你搬?但想到大火收拾我时的狠劲,我不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有几个石块大了些,我搬不动,叫大火自己搬。大火说,你不搬算了,就放在那里。我知道,这是他对我妈的反抗。每次我妈罚他做事的时候,他都不会把事情按要求做得十全十美,总要留一点尾巴故意给我妈看。让我不明白的是,他每次留下的尾巴我妈分明看见了,却从不骂他,而是顺手把他留下的尾巴给收拾整理好。
大火大我四岁,读小学四年级。他读书的学校离我家有十多里远,并且我爸就在那个学校当代课老师。上学的日子,我爸每天早上带着他从羊肠样的小道上走出去,下午太阳落山了,再带着他回到家来。看着大火在羊肠小道上一蹦一跳的样子,我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我好多次缠着我妈说,我也要念书。我妈被我缠烦了,去跟我爸商量,我爸总是说,小火年龄还没到呢,到了再让他念。我妈说,你自家是老师,年龄不到又有什么关系。我爸还是不同意,说那哪成呢,又不是我们家的学校。好在我一年年地长大了,过了这个夏天就可以到学校去念书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反复想像着我们父子三人早晨从羊肠小道上快快乐乐地走出去,傍晚再从羊肠小道上喜气洋洋地回家来。我盼望上学的那一天比盼望过年还要急切。
一年当中,我和大火最喜欢夏天。尤其是大火,他有时把凉床摆到门前的晒场上,然后躺在上面一觉睡到天亮。说来也怪,我们村子虽落在山洼里,但却没有一只蚊子。有一年夏天,我妈那头的一个城里亲戚在我家住了一夜,觉得这是一个奇迹。这亲戚虽是城里人,但她的工作却经常让她在野外东奔西走。她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到过许多地方,知道山里的蚊子最多最毒,有的花脚蚊子有蜜蜂那么大。为此,她在我家又住了一夜。她还说,今后有机会还会来我家避夏。我不敢在外面睡到天亮,我害怕下半夜或远或近的野兽的叫声。
夏夜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火热的太阳一下山,大火就挑小半担水到晒场上,然后命令我用葫芦瓢将水泼洒在晒场上面,让晒场降温。这个晒场还是分田到户那一年打起来的,听我妈说,当时为了打这个晒场,她和我爸从山外往家里挑水泥,整整挑了六天。可我爸根本不会和水泥,也没有打晒场的经验,结果被他弄得一团糟。有的地方水泥厚得结成了一个大疙瘩,有的地方却几乎没有水泥,只有沙子。水洒在只有沙子的地方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洒在水泥疙瘩上往往会听到滋的一声响,就像把水浇到热锅里一样。洒完了水,大火又命令我帮他把屋子里的凉床抬出来,接着抬饭桌,最后是搬一把摇椅。摇椅不用抬,都是大火抓着两个扶手把它抱出来的。然后我和大火就躺在凉床或摇椅上等我爸我妈从田间地头回家。吃过夜饭,月亮和星星就上来了,我妈在灶屋里刷碗,我们父子三人就躺在外面展胳膊展腿地乘凉。这个时候,摇椅就成了我爸的专座了,他会一直躺在上面,直到回屋睡觉。我和大火只有躺在凉床上的份。大火心情好的时候,会让我占半个床位,若是心里有气,他会慢慢把我挤到凉床边上。而我也并不喊叫,有好几次我被他咚地一下挤掉到了地上。我爸还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呢。
我们村里人都觉得我爸不像一个老师,因为他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村子里的张志道甚至说他是闷驴。我有点不服气,我想这可能是我爸在学校上课说话太多,所以才在家里、村子里让嘴巴歇一歇,不想多说话了吧。我知道有人把老师称作耍嘴皮子的,哪有耍嘴皮子的不爱说话的?不爱说话怎么去教那些学生呢?可大火却说,我爸在学校里更像一头闷驴,除了上课,其余时间磨都压不出一个屁来。我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情形,怀疑大火是在故意贬低我爸,等我上了学校答案自然就有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夏天,我爸变得更加寡言了。临近暑假的时候,他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我很纳闷,有好多次,我故意惹他说话,他都说得很简短,或者干脆嗯啊哈地应付过去。就在暑假前的一个礼拜,他再一次提起今年夏天要把我家晒场外面的围墙筑起来。我知道我爸想筑这个围墙已经好几年了。他总是说,等有空闲的时候就把晒场外面的围墙筑起来。这个围墙一筑起来,他说,我们家里的基本建设就算彻底完成了。可他总是不得闲,每到学校放假的时候他都要跟着我妈到田间地头去劳作。这么些年过去,他也只是挑了几堆石块摆在晒场的边上,较早挑的那几堆石块上早已长满了苔绿。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感觉他说的是真的了,这个夏天他真的会把晒场外面的围墙筑起来,会把我家的基本建设彻底搞完成。他不再和我妈一起去田间地头劳作,从放暑假的第一天起,就专心挑起石块来。
我说过,我们的村子处在山洼里,周围没有小河,也就没有鹅卵石。因此石块就成了我们筑围墙最好的材料,我们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村子,几乎所有人家的围墙都是用石块筑起来的。甚至有两户人家的墙壁也是用石块筑起来的。石块有得是,随便刨开一处山皮,就能刨到很多石块。但让我不明白的是,村里人为何不在屋子周围刨,而要在离村子有些远的一处山脚下刨,然后再把刨出来的石块费力地挑到房前屋后。有一次我把这个疑问向大火说了,大火骂我是笨蛋,他说屋子周围的山能刨么,刨了山就会倒下来,说不定就把屋子给埋进去了。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反正我们村里谁家要取石块,就到那处山脚下刨。那里已经刨开了很大一块地方,远远看去,就像是青绿的山上长了一个红乎乎的伤疤。我力气太小,我爸不让我刨石块,也不让我挑石块,有时他忘了带烟或是忘了带火,就让我往家里跑一趟,把烟或火柴拿过来。大火说这是让我当专职交通员。实际上大火的能耐比我高不了多少,他同样挑不动多重的担子,他干得最多的是帮我爸把刨出来的石块装到畚箕里去。这些石块是酱红色的,但奇怪的是,大火搬着搬着手却被染成了酱紫色。大火用酱紫色的手去揩脸上的汗,脸却成了黑紫色。这些颜色就这样变来变去,真是奇妙无比。
刨出来的石块远没有鹅卵石结实,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泥巴变成的。现在我家晒场周围堆满了石块,堆得比我的个头还高。这些石块被太阳一晒,就由原来的酱红色变成了粉红色。从远处看,粉嘟嘟的一片,就像是一簇簇桃花,把我家的大门都掩住看不见了。我和大火早就喊叫,够了够了,我爸却说,哪里够,至少还要再挑三天。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志道从外面给我爸带来了口信,通知我爸到镇上去开会。
我妈对我爸筑围墙这件事不是太热心。她甚至嘲笑我爸说,你们看吧,他这个围墙十年不知可筑得成。但这个夏天她不再这么说了,她应该感到我爸像是跟谁赌了气,非要在这个夏天把围墙筑起来不可。我猜想她也在暗暗帮我爸的忙,不然,就在我爸去镇上开会的这天,大火犯了个错误,她怎么会重罚他挑石块,并且规定码成一堆等她回家验收呢?当然她自己照样去田间地头。她只关心她的田间地头。
我爸是天黑以后才回家的。太阳快要下山时,我妈派我和大火到路口去迎我爸,大火说他肩膀挑石块挑肿了,赖在家里不出门。我担心我妈又要惩罚大火,赶紧说,哥不去我去,我妈就说那你不要跑得太远,只在前面的那个山嘴等他就行了。可是我等到天黑也没见我爸的影子。我不敢再等下去,就回到了家里。让人丧气的是,我回到家刚和大火把凉床抬出来,我爸就在那个山嘴出现了。我肠子都悔青了,干嘛不再坚持等一会呢。
这天晚上我爸更是一声不吭,吃过夜饭他就躺在摇椅上不停地抽烟,并且很早就回屋上床睡觉了。大火由于白天挑石块挑累了,也要早早睡觉。他要我陪他一同回屋睡觉,威胁我说,你不回屋,等会凉床你一人搬回屋里吧。我一个人当然没法搬凉床,只好乖乖陪他回屋睡觉。这个晚上我感到特别郁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我爸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反连日来的沉默寡言,变得有说有笑起来,说的话比以前多得多。一大早他就在堂屋里嚷嚷,大火小火起床了,今个我就带你们俩开始筑围墙。大火由于昨天挑石块把肩膀挑肿了,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并且也不允许我起床。我爸边嚷嚷边来到我们的房间里,看见大火只穿了件短裤衩趴在床上,他伸手在他的屁股上叭地拍了一下。大火把头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说,不是说还要挑三天石块才够么,怎么今个就开始筑围墙呢?我爸说,先筑了再说,不够再去挑么。我趁他们说话的机会赶紧溜下床跑出了房间。我很想我家的围墙尽早地筑起来。
可就像我妈说的,我爸真不是干家庭基本建设这类事情的料子。这也是她不太热心筑我家围墙的一个原因吧。跟我爸打晒场时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一样,这次筑围墙我们一开始就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我爸把石块堆得离晒场太近了,他只留了围墙的宽度,没考虑到人在筑围墙时还需要活动的空间。我和大火刚拉完皮尺,在地上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我爸就开始挠头皮了。好一会他才说,石块堆得太挤了,我们把它们挪一下吧。面对堆得小山似的石块,大火不干了。他竟然冲我爸嚷嚷,干不来就别干,害我们做冤枉事。大火只怕我妈,不怕我爸。虽说他在我爸的学校里上学,但我爸一直没有直接教过他。我爸只教一、二、三这样的低年级,四、五、六这样的高年级他从未教过。大火念一、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爸主动提出不教他的班,说自己的孩子自己教不出来。这理由也是大家公认的,就像好手艺的父亲带不出好手艺的儿子一样。
我爸自己开始搬了,但搬起来确实费事。石块不能像鹅卵石那样乱扔,一扔很可能就会碰碎一大块。我爸只好轻搬轻放。我也动手帮忙搬一些小块头的。但这样的搬法劳动量太大了,不知要搬到猴年马月才能腾出必须的活动空间。大火干脆不动手,一直愠着脸站在晒场上看我们搬。突然他大喊起来,不用搬了不用搬了,我们可以站在晒场边上筑围墙。我爸起初没弄懂大火的意思,看大火示范了一下,他才笑了起来说,好点子。大火立即做出一个很自负的表情,接着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这样就等于是站在里面筑围墙了,这和其他人家筑围墙的方式恰恰相反。因为围墙筑得好看不好看,主要是看它外面整齐不整齐光溜不光溜,里面凹凸不平倒没多大关系。并且这样操作起来也很不方便,由于晒场略高于周围的地面,我爸不得不尽量弓下身子,屁股翘得老高。他让大火和我递石块给他,大火递大块的我递小块的,每接过一块石块他的屁股就得翘一下。这一幕正好被张志道看见了,他笑话我爸说,哟嗬,在学鸡啄米呀。
一个上午,我爸就把围墙码到将近一尺高。我想我妈说得没错,我爸确实不适合干这样的事情。他的架势我看着都觉得不像。我看过别人家筑围墙,他们总是把一块石块在围墙上摆弄来摆弄去,觉得合适了再去摆弄下一块。并且他们很在意挑选石块,一块不合适就换另一块,有时要连续换五、六块才最终确定下来。同时他们还会不停地在缝隙里插上小石块,然后用锤子敲进去。而我爸只是把我们递给他的石块随便码上去,就像码柴火一样简单。中午我妈回家的时候,我爸还炫耀似地问我妈筑得怎样,我妈笑了一下说,不倒就好。我爸指着我和大火接着说,要不是他俩慢了些,我还会码得更高。大火已经累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床上,他不满地看了我爸一眼,接着很快打起了呼噜。
仅用了三天时间,晒场边所有的石块就被码光了。我不敢相信,堆在地上像小山似的石块,一旦码到围墙上去,堆头却像施了魔法似地缩小了好多倍。我爸让大火拿了皮尺量围墙的高度,一米还差十公分。大火问,够了不?我爸说,我说过不够的,至少要一米二高。大火赶紧说,那明天接着挑石块吧。大火这几天似乎对筑围墙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因为自从他第一个小点子被我爸采用后,他变得爱动脑子了,并且不时冒出来的小点子总能被我爸采用。但我爸却说,不急,反正还有半个多月才开学,明天我们休息一天,后天接着干。说完他用脏兮兮的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天晚上我们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围墙就轰地一声倒掉了。吃过夜饭不久就起风了,这风起得有些邪气,它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一来就气势汹汹。我躺在凉床上突然听见窗户哐啷一声响,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稀哩哗啦的声音。地上的树叶和灰尘被卷向空中,摆放在屋外的小杂物被吹得翻起了跟头。刚才还是灰白的夜空突然变得黑漆漆的,就像魔法师瞬间在我们眼前展开了一块黑布。我们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黑布就又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地上骤然亮了一下,周围的一切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我们赶紧往屋里搬凉床摇椅和饭桌,还没搬完,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们分头去关各个窗子,却没想到雨从大门泼了进来。大火迎着雨把大门关上,屋子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听到满世界噼噼啪啪的声响,只看得见雨水一波一波地在窗玻璃上流淌。就在我妈点亮煤油灯的时候,我们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第二天我发现我爸的脸色非常灰暗,似乎是一夜没有睡好。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妈的情绪却特别好。她说她这几天不到田地里干活了,要和我们一起把围墙重新筑好。她带领我们把我爸筑的围墙统统扒掉,然后重筑。这虽然很费工夫,但她说必须要这样做,不然还会再倒掉。我妈果然是干活的好手,看她的架势就让人放心。她说应当先从四个墙角筑起,墙角就像是屋子里的柱子,柱子牢实了屋子也就牢实了。并且她还有一项新的做法,就是每码放一层石块都要洒一层土坷垃,把石块中间的缝隙填补起来,这样围墙会更加瓷实。
在筑墙角的时候,大火又冒出了一个小点子。他说最好用铅砣吊一下,这样墙角才会筑得正。我妈同意了,说他现在学会动脑子了。大火更加来劲,立即要到张志道家去借铅砣,我妈却说让我去借,让他留下帮忙做更多的事情。
铅砣就是一根长线下系着一个很沉的铁砣,是泥水匠用来吊垂直线的,吊过垂直线的墙壁就不会轻易地倒掉。我想大家叫它铅砣,很可能最初这个很沉的砣就是用铅做成的。另外铅砣叫起来也比铁砣好听得多。张志道不是泥水匠,但他却有这么一个铅砣。张志道到田地里做事去了,只有他女儿张小弯在家里。张小弯和我同岁,这个夏天一过,她也要和我一样上小学一年级。张小弯把铅砣交到我的手里说,很快就要开学了,我爸帮我找了老师,你爸帮你找老师没有?我有些得意地说,我不用找老师,就让我爸教。张小弯惊讶地说,你爸当不成老师了。我立即骂她胡扯,张小弯说,你还不知道呀,我爸说,今年所有的代课老师都当不成老师了,你爸上次去镇上开会,就是听镇上宣布这个事。我的脑袋瓜子轰一下变大了,我气愤地把铅砣扔到地上说,你胡扯你胡扯,就跑回了自己的家。
我妈见我哭丧着脸空手回来,还以为我是没借到铅砣而不高兴。她说,没关系,没有铅砣我们照样筑得正。他们不再理我了,继续热火朝天地忙乎着。
围墙筑得很快。他们忙得很开心,尤其是大火,我爸我妈一喊他,他就问什么事,然后屁颠颠地按我爸我妈吩咐他的去做。他们完全忽略了我,只在需要递一些小东西的时候才会偶尔喊到我的名字。所有的石块都用完后,他们又去刨了两天石块挑回来,再有天把时间围墙就可以彻底筑好了。
不过大火这天没有帮忙筑围墙,他突然想起还有许多作业没有做,再不做就来不及了。他把好几本书摊开在桌子上,东翻一下西翻一下,然后决定先写作文。写了一段时间,我好奇地来到他的身边,问他写什么,他说写作文。我问作文是什么东西,他说作文就是文章,等你上了学就知道了。我问,文章好写不?他说,作文最不好写了,他们班所有的同学都讨厌写作文。大火的话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那你写了什么,念给我听听。大火翻着眼看了我一会,说,念就念,反正你也不懂。
大火作文的题目是:我的暑假。接着他念道:“这个暑假是一个不平常的暑假,在这个暑假里我们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就是要把我家的围墙筑起来。我们村子里所有人家都有围墙,而我家没有,就觉得比别人家矮了一等。我爸早就想把我家围墙筑起来,可他就是喜欢拖。我爸是一个小学代课老师,可是这个暑假一过,他就当不成老师了,他被校长清退了……”大火还在继续往下念,可我听不下去了,我突然对他喊叫起来,原来你早就知道呀。喊完我就跑出了屋子。我妈还以为是大火欺负我,在屋外教训了他两句。
围墙终于筑好了。这个围墙筑得相当漂亮,可以说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一座围墙,比最好人家的围墙还要好十倍。它端端正正的,外面整整齐齐,里面也非常工整。石块上还带有一些泥土的腥气,闻起来让人感觉清爽。尤其是它的颜色,从远处看,就像是给我家穿上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在我们村子里,凡属于家庭基本建设方面的事都是大事。像打晒场、打水井、砌猪圈、砌余屋,筑围墙当然也包括在内。大事结束叫圆工,圆工这天都要好好庆祝一下。我家围墙圆工了自然也不例外。围墙彻底完工是在半下午的时候,我爸好像还余兴未减,他不停地抽着烟,绕着围墙里看外看、近看远看,有时还伸手到上面去摸一把。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比较高兴。我妈则在灶屋里忙着做圆工饭,她早已做了准备,昨天她还托村里一个人在镇上割了两斤猪肉回来,用白铝锅吊在水井里防止变臭。我去灶屋的时候,她正想把吊在水井里的肉取出来。她忙不过来,叫我喊大火去取。我噘着嘴不动,大火却在堂屋听见了,他立即扔下作业跑来问我妈是不是取肉,然后火速跑去水井。我一屁股坐在灶笼前的凳子上。我妈终于发现我不对劲了,问我为什么事不高兴。我脱口而出,我爸当不成老师了,他被校长清退了。我以为我这么一说,我妈准会瘫掉,想不到她却笑了一下说,你也知道了呀。这时大火正好拎着肉进了灶屋,我立即生气地大喊,你们都知道,你们都不告诉我。喊完哭着跑出了灶屋。
圆工饭当然不能在晒场上吃。我妈把菜端上八仙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妈特意点了两盏煤油灯,一盏放在桌子中间,一盏放在靠墙的香案上。这比以往的夜晚明亮了许多。我们一家四人一人一方,我爸还沉浸在围墙完工的喜悦里,眼睛不时地向外面瞟上两眼。他端起酒杯对我们说,我家的围墙终于筑好了,我家的基本建设终于彻底完成了,今个高兴。说完咕噜一声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我妈也跟着喝了一杯。我和大火是喝白水,大火喝了一口,我却愠着脸不喝。我爸对我说,小火,我家围墙筑起来你不高兴么?我不说话,大火却抢着对我爸说,他知道你被校长清退的事了。我爸立即愣住,接着眼角湿润了,好一会他才说,你们都知道我被辞退的事了?大火和我妈都点了一下头。我爸说,其实辞退的事在放暑假之前就定下来了,上次到镇里开会就是宣布这个事,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爸说完我妈立即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说,不要紧,不当代课老师一样过日子。
后来我们轮流敬我爸的酒,把我爸喝高了。大火趁乱偷喝了两杯白酒,并且偷偷给我倒了一杯,我不知道是酒,一口喝下去,猛地喷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白酒的滋味。
九月一号开学这天,张志道一大早就来到我们家,说他有急事不能亲自送张小弯去学校,让我们把她带到学校去报个到。他说已经跟一个老师打了招呼,只要把张小弯交给那个老师就行。我爸说他要送我们一起去,毕竟他对学校里的事熟悉一些。我妈却说不用,让大火带我和张小弯去报到就行了。大火牛哄哄地拍着胸脯保证,说他完全可以把我们三人报到的事办好,尽管放心。
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大火走在最前面,张小弯在中间,我在最后面。张小弯既兴奋又紧张,新书包把她的小腿肚拍得噼啪响。我们都不说话,任凭路边的杂草不停地抽打着我们的裤脚。这条羊肠样的小道我不知走过多少回,每次都是蹦蹦跳跳的,但这次却走得特别安静。一路上我向家里回望了好几次,看见我爸我妈一直站在新筑的围墙前面望着我们。这围墙从远处看更漂亮,我爸我妈就像站在画里一样。快要转过山嘴的时候,我向家里再望了一眼,这时我妈已经回家了,我爸抽着烟仍站在围墙前面目送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