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羊羊
嘉泽笔记
●张羊羊
紫薇的身影穿越了唐诗宋词平平仄仄里的月光,与吴越古老的农耕文明同辉。
紫薇虽矜持,我还是依稀看见了她的锁骨;锁骨之美,在于含蓄。
琴之知音者,“俞钟”;花之知音者,“元白”。这花,我仅指紫薇。“除却微之见应爱,人间少有别花人”,白乐天赏紫薇花时,特别想念懂紫薇的好友微之。微之即元稹。
懂,一个简单的动词,却包涵着时间与空间上的无限亲近,比如有一首歌叫《懂你》。
我不懂琴也不懂紫薇,更无知音,六瓣的紫薇我数来数去数不出多皱襞的花瓣。《广群芳谱》说,“一枝数颖,一颖数花,每微风至,天娇颤动,舞燕惊鸿,未足为喻。唐时多植此花,取其耐久,且烂漫可爱也”,烂漫是烂漫,可爱也可爱,我思量的是刘灏为何用了这个风情万种的量词“颖”。
紫薇又开了。我去钦风沟的紫薇园看紫薇,说是一个对紫薇情有独钟的人的私家紫薇园。收藏紫薇,对我而言,连这样的梦都不敢做。大凡以“园”为某些动植物的居所命名,总有被囚之感。我还是想去,听说那里有三万多棵紫薇,国内罕见。像陕西历史博物馆一样,可以一窥人类文明史,紫薇可谓植物界的化石,紫薇园的紫薇大概也能让我了解这个家族的历史。
紫薇园里住的紫薇,最小的紫薇姑娘30多岁,与我同龄;最大的紫薇婆婆1000多岁,按紫薇婆婆的年龄算来,其出生在唐朝。紫薇婆婆也许就是白乐天见过的那株,当年他写过“紫薇花对紫微郎”的句子,写得有点得意也含情脉脉,相看两不厌的看来不只李白的敬亭山,还有这紫薇花。后来他又写“紫薇花对紫微翁”了,这时候他不再以“紫微郎”的官职入诗,但从“郎”到“翁”也能看出些许心境,白乐天“兼济天下”的抱负不再,转而为“独善其身”的闲适。一个人的生理与心理很快就这么被双重催老了,但当年的紫薇婆婆还是个姑娘。
我不喜欢太有个性的人,更不喜欢毫无个性的人。于花于草也是。“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紫薇是有个性的。紫薇虽单薄了一些,因它夏天就不单薄了。明人薛蕙是个有心人,“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一月三旬,十旬百日,苏南的气候,紫薇花还真开百日。至于是否为九十九日还是一百零一日,我想也未必要那么较真。
紫薇园分苍翠、和合、怡情、风韵、群芳五园,各具风格。唯相同的是,站在一株树龄较长的植物面前,我总是心怀敬意,老揣想着,还有哪些人见过它呢?比如一棵紫薇,我又有多少同行见过它、写过它?在它面前,我们都成了过客。只能从一些诗句,读着各人的心思,此花似乎没有不喜爱它的。紫薇的身影穿越了唐诗宋词平平仄仄里的月光,与吴越古老的农耕文明同辉。
遂想起初次见紫薇,在南宁的植物园。导游说,它叫光棍树,怕痒痒。我试着摸了几下,感觉是有所颤抖。我第一次解读了一棵植物的表情。对各种植物的态度,我很在乎李笠翁的看法,他说得对,紫薇怕痒就会知道痛,这样离禽兽也就不远了,就像禽兽离人不远一样。草木同性,紫薇知道痛痒其他草木也会知道,只是紫薇能动,其他树不能动。如此看来,“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则斩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
我听说,越南长山山脉中段半山腰上有两株古紫薇树,胸径都在2.1米以上,比贵州省印江县永义乡胸径1.9米的“中国紫薇王”还大,遂宁花王舒松涛移植它们入川时说,“紫薇树的叶子是绿色的,我要把这两棵紫薇树的叶子培育成红色,那时这两棵红叶紫薇树就举世罕见了。”我听了想笑,笑后又有悲伤,我在想这个花王舒松涛的胸径是多少?巴克斯特效应证明植物是有情感的。在紫薇面前,你何谈“发明”一词呢?
太仓人王世懋曾撰《学圃杂疏》,说“紫薇有四种,红、淡红、紫、白,紫却是正色”,这紫谈不上是宏大的交响乐,只是小调般柔和地洋溢在江南的一隅嘉泽。夫妻树、母子树、姊妹树、连理枝、孔雀屏……形态各异,灼灼其华。看着紫薇园里的紫薇,我在想它们的祖籍。它们是否也在想念出生的地方?那些紫薇,和我对视,有美丽的脸庞和睫毛。我真能读懂它吗?
“衣帛当思织妇之劳,食粟当念农夫之苦”,明人徐光启这一说其实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在洁净的办公楼里、一片“农场”、“偷菜”的谈笑声中,这一思一念的情感恐怕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偶有机会,朋友邀约去嘉泽的大水牛市民农园,且获了半分地。几个人琢磨着也像周围的小块地一样取上个名字,最后取名用了朋友的一本诗集名:又见阳光。这个名字与多年后再次亲密接触泥土时交织的心情十分熨帖。
挽起袖子,举起锄头,尽管侍弄得有点业余和潦草,三个人还是汗流浃背了。想起小时候,农人们早出晚归地犁地、耙田、插秧、割禾,到处热火朝天,连农村的中小学每逢夏秋农忙,都会放几天“农忙假”,那情景着实令人难忘……我想,如果让我的母亲来耕作这半分地,她会三下五除二,然后竖起锄头说,这点活还不够塞牙缝呢。
劳动离开我们的身体多久了呢?很多年不怎么记起小学课本里学到的那首《悯农》了,那时候我们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朗朗上口时,父母们却正在午后的毒太阳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保持着对中国农业的古老虔诚和热情。而今如我之辈的新父母们,是不是可以绕过健身房,到土地上去修复修复对养育的感恩呢?顺便带上自己的孩子,认识一下图片上的美丽事物本身,吃着香喷喷的面包和米饭,麦苗和秧苗都分辨不清,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大水牛农园的主人提来一篮新鲜摘下的西红柿,大小、规则、颜色看起来没有超市里的那么整齐,一口下去,那却是真正童年时的味道,有点感动得想落泪。我眼前浮现出卡拉瓦乔的油画《一篮水果》:在过去遥远的年代,人类还没有发明农药,那时的水果可能有蛀虫,但你可以放心食用,可以和蛀虫分享的水果,是你健康的可靠保障。
你知道半分地多大吗?我相信如果猛地一想,你会觉得是一丁点大的地方,然后再用一亩地等于多少平方米的公式计算出来,半分地大约30个平方米,还是不大。可当你面对这片泥土的时候,你会感慨万千。相比你每天在阳台的花盆里所见到的裸露泥土,它大得足够让你不太愿意相信这只是“半分地”。《无土时代》里,赵本夫说了句锋利又令人伤怀的话,“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
这片鱼塘复耕的肥沃土地上,鸡、鸭、鹅悠闲地晃荡着,你不必担心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里所言“被撒向农田、森林和菜园里的化学药品也长期地存在于土壤里,然后进入生物的组织中,并在一个引起中毒和死亡的环链中不断传递迁移”,农园土壤的各项指标均达到了一级土质标准。虽然我在合理解释这片农园的健康依据,但到了一个连耕地土质都要用一连串的数据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证明的年代,我多少有点忧伤。
健康的土地=健康的食物=健康的人生,这是新年轻人的一个公式。他们相信祖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耕作方式,在为身边的人打算明天,恢复你们“吃在当地、吃在当季”的残存的美好记忆。
以前,我老是梦想着,每天都能见到一大片平整的田野,人们欢快地出没其间,谈的话题那么生态,无非天气、收成、儿女的亲事。当我站在这个已是“虫丝罥尽黄葵叶,寂历高花侧晚风”的江南小镇一角,满眼皆是范成大当年的“四时田园杂兴”。你看,我种下的菠菜、青菜、豇豆、茄子、丝瓜、大蒜们随着季节纷纷从泥土里冒出脑袋,我这个都市农夫,仿佛再次认清了一个个孩子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