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宁,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安徽文学》《中国散文家》等。
架子车
架子车是村里最美的车。
村里驴多,车子都是用驴拉。赶集的日子,驴拉车像出征的军车,载满出售的东西和准备碾与磨的东西。小孩子坐在上面,雄赳赳,气昂昂,好像出征的将士,很骄傲,很自豪。
父亲架起车,总有人来捎东西,走一路捎一路。从我家到集市要经过五个村子,五个村子里都有熟脸的人,谁开了口都不好拒绝,本村人捎东西的话更是理所当然。走出村子,再走几个村子,车子满了的话,捎东西的人看着满满的车子不好意思开口捎大东西,小东西还是免不了的。即使车子满的连一小袋米的位置都没有了,还得捎一只鸡,或者一把葱。车子从不会空的,即使出发时一件东西不拉,到集市也装得满满当当。实在无法装载的情况下,父亲每次都笑着说只好下次捎,或实在捎不下了之类的话。幸好,我家住在中庄里,要是住在后庄的话,走完村子非把车子压坏不可。
父亲脾气不好,心肠好。谁来开口问车,都不拒绝,即使我们自己的东西少拉几件,也要把问车人的东西全部带上。有时还把车子与驴一块借出去。这一点我不看好父亲,搞得我正在车上坐得好好的,有人捎东西,就被父亲赶下来,只能跟在车子后面步走。我们去一趟镇子着实不容易,路程倒不远,颠颠簸簸的路走得我脚跟疼,浑身不舒服。带上东西的话,更不好了。
小卖部的老板很早就有了专车。他是村里第一个买车的人。没买车之前,他进货就用毛驴驮。有了车,毛驴也没有闲下来,改拉车了。他的车比较特殊,去集市的时候,捎东西的人多,返回时,没人向他开口,开口也白开。他赶车进一次货,车子装满,背上还背一大包。他去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捎东西的人,有说有笑。回来的路上,他一个人不是哼着小曲,就是巴——巴——巴地吸着烟。累了,他坐在地上,驴喘着气乖乖地站着。
我家先前没车,每次捎东西,得提前一天开口问,完了还有补不完的人情。秋天,整袋整袋带到集市上卖的豆子、谷子、玉米,没办法捎,只能把人家的车子借过来。父亲驾着车,母亲跟在后面。一年的血汗,集市上一次就卖了,换来的东西揣在衣兜里。回来的时候,自家买的东西很少,只有日常用品。车子还不会空着,不是他捎,就是她捎。
父亲说驾着借来的车子上集挺难为情的,好像两块石头夹一疙瘩肉,左右都疼。别人的车自己驾着,捎东西与不捎东西都难。不捎,让开了口的人没了面子伤了心,还说些难听的话。捎的多了,车主人不满——拿着我家的东西送别人人情。
有车一族挺牛的,一大庄子只有三辆架子车。彼此关系不好的,捎东西门都没有。只能平时积攒点人缘,或想法设法与有车人套近乎,防着要起车时不要落在地下。小卖部老板的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能捎上东西。他套点近乎,往后多卖点货能弥补回来。进货出发时,还主动联系捎东西的人。
村长家没有架子车,有自行车,比架子车先进多了,高档多了,跑起来也特快,但没架子车实用。所以,村长的车不受人欢迎与羡慕,但他的夫人坐在后面挺骄傲的。
村长骑着自行车,路况不好的地方得推着车,后座上带的东西多了,车子成了人的累赘。路况好的地方,村长就牛了,车铃一按,飞驰而过,回头率老高。
送粪拉土装庄稼的时候,自行车一点都不实用了。人背着庄稼满头大汗,一天还背不了几回。有了架子车就轻松了,毛驴一套,人坐在高高的庄稼上面,吆喝着毛驴向左向右。
赶庙会的架子车子作用就不同了,车子上坐的女人、孩子与老人,年轻人和大男人都步走,跟在车子后面说说笑笑,不觉得累就到了。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打算买车的,估计是他宏大的置业计划之一。车子框架是村里木匠做的,用了不到三天时间,我们给了他一百块钱。一百块钱零花的话,够我们一家人花三个月。看着父亲把一张黑黝黝的百元大钞递给木匠,我想做个木匠挺赚钱的,就想不通母亲为什么整天唠叨着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学个木匠手艺多好。
车轮是父亲和母亲去城里买的。车子装好的第一天,甭提我有多高兴了。这事也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不少人来观看,大多说一句话——以后捎东西又多了一辆车。
车子架起来了,一家人挺骄傲的。坐着去了几次镇子,我对木匠就不崇拜了,转而羡慕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皮鞋还发出咔咔的脆音。
自行车
自行车是村里出现的一个新家伙,在村里的位置排在第一。别看买一辆拖拉机的钱,能买很多辆自行车,但它的位置比自行车差得很远。这种大家伙一般人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玩弄不了它,没胆识的人是不敢随便动它的。自行车就不同了,买回来过不了多久,谁都会耍几下子。骑着自行车从人多的地方飞驰而过,铃铛一按,要多神气就多神气。
村里有了自行车以后,慢慢就把架子车甩在后面了。论速度,自行车跑得不是最快,但论效益,却是响当当的。村里人开玩笑说,自行车之所以幸福得像如花儿一样,是因为它被拖拉机和架子车前呼后拥着。这话虽然不是百分之百正确,但起码有一定的道理。老家有一句话,“亲大的,抱小的,亏了干脑二小子。”自行车的位置,恰恰与这句话相反——拖拉机是个大家伙,架子车是个小型车,自行车夹在中间,不但没有逊色,反而凸显了它独一无二的魅力。
村里的第二辆自行车不是村长买的,也不是经济条件最好的人家买的,而是一户普通人家买的。这让村里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车子推进村,几乎所有人都赶来了,把推车人挡在一个小广场上,这个摸摸,那个问问,都好奇得不得了。可没几句就把推车人问哭了,眼泪流的,一颗接一颗往下滚。大伙以为他高兴得哭了,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热泪,没想到他媳妇和儿子愁眉苦脸地站在一边。一位长者说:“这车不是买来骑的,而是用来妆新娶媳妇的!”话音一落,全场静悄悄的,连平时爱蹦跳的孩子们也乖乖地站着。
车主说:“我儿子八月十六结婚,准备摆几桌,村里人都来。”endprint
“一定,一定。”村里人异口同声。
在这家买自行车之前,另有一家的儿子去相亲,所有的彩礼、嫁妆、家室装饰、家用电器家具等都商量好了,女方家要一辆自行车,婆家这边给拒绝了,没想到婚事也搁下了。婆家为了娶媳妇,承诺买一辆大架自行车。结婚那天,新娘子骑在毛驴上不下来,要婆家把自行车拿出来看看,可这边根本就没有买。眼看着从下午到黄昏了,新娘子就是不下来。最后两家各退一步,新娘子下毛驴,婆家拿出三百块钱作抵押。
没多久,婆家兑现了承诺,从二百多里外的县城买来一辆黑色的自行车,村里这才有了第一辆自行车。买回来的第一天,全村没人会骑那玩意。念过几天书的人,拿着说明书一边看,一边学。主家学会后,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学会了。一群小孩子像疯了一样,跟在飞奔的自行车后面,直至汗流浃背。平时和他们关系好的,偶尔借来学习学习,练一练。赶集上会,自行车根本轮不到其他人,就连真正掏钱买的人也摸不上。年轻小伙子带着年轻小媳妇,得意洋洋地骑着,穿过人群,喇叭一按,潇洒极了。
村里人为娶媳妇,前前后后买了十辆自行车,也就是五年多时间。之后,自行车渐渐地成了旧家伙,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谁家再买回一辆,也没人跑去看了。遇到赶集上会,前后村子的人,你一辆大架自行车,他一辆小型自行车;她坐在崭新的后座上,她坐在破旧的前架梁上,像一支幸福的车队在行驶。
拖拉机
拖拉机是个大家伙,突突突开进村里时,阳圪崂里晒太阳的老邱还以为打雷了。
没事的时候,我夹杂在晒太阳的老人堆里,他们一个个像根木桩,早晨太阳下来选定的位置几乎不变,只是屁股下面的垫子移动着位置。他们懒洋洋地把垫子扶正,位置才可能变化一小点。他们总是在说话,话题不会重复,说的很起劲,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我从那里能听到很多动人的传奇故事,稀奇古怪的村闻。他们好像一部百科全书,什么都懂。我一个劲地听,老人们似乎看不到,他们说他们的,也不在乎我听不听。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老邱与几个老头争着。我大喊拖拉机来了,他们停下来不吵了,好像刚刚发现了我。一个老人说:“你看,老邱,孩子都说拖拉机,你还说是打雷?”这是长期听他们说话的我第一次得到他们的认可。每次我去,他们都不和我说话,只管说他们的。我也不理他们,只是听他们说话。我看不惯这些肮脏的脸,破烂的衣服,长长的鼻涕。
驾驶拖拉机的叫三狗。这个人本事大,还聪明,像拖拉机一样有本事。
别看他叫三狗,其实排行老大。村里谁家有三个孩子,老三不管为人处世多好,都会背上鬼三的恶名。三狗这人本身聪明,做事利落,在生意行里比小卖部老板强百倍。他做生意时间长,赚了不少钱。只有老人们从不叫他三狗,而叫他的真名狗娃。
老人们议论着拖拉机的主人,有几个老人说村里没人会买拖拉机,有架子车和自行车就够了,要拖拉机干什么?他们视力不好,站着望拖拉机,但拖拉机上的司机看不清楚。突突突的响声震得他们直挠耳朵,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看到拖拉机的车兜。
拖拉机停在村中央,围了一群孩子,院口站着大人。三狗灭了火,从拖拉机上下来,拿着摇把和垫子走了。拖拉机好像属于在场每一个孩子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三狗使命喊叫也不管用,要是三狗赶着毛驴车喊叫,孩子们才怕他,他有过打孩子的历史。大些的孩子爬在拖拉机驾驶位上学着三狗的样子转方向,一群碎小孩子跟着大孩子混,索性坐在车兜了学着拖拉机的响声。
我也跑过去,摸了拖拉机。一个大人走过来,踢了一脚轮子,笑骂说:“狗日的三狗,娶不下媳妇,娶回一台拖拉机。”我估计一场恶战要开始,视线在踢车人与三狗间扫荡。结果三狗没有理踢车人,只瞪了一眼。老人们听到有人嚷叫,却骂三狗——狗日的狗娃买了一台拖拉机,还以为打雷了……
村里来过拖拉机,但村里人拥有拖拉机还是第一次。村里来的拖拉机都是来送石炭的,孩子们围着拖拉机,送炭的不走,孩子们不回家。
谁都没有想到三狗会开回来一台拖拉机。老人们拿着垫子不晒太阳了,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向拖拉机走近,转悠着看看就走了。孩子们似乎被拖拉机把魂都勾住了,大人喊都喊不回去。太阳都下去了,孩子们还燃着柴火,看个没完没了。
拖拉机买回来没几天,就有好几个人包括村长都来给三狗说媳妇。三狗却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去看人家姑娘。
三狗的拖拉机揽得第一笔生意就是拉石炭。村里有了拖拉机,外村的就插不进来了。哪里都要出费用,用了三狗的拖拉机还能混个脸熟,往后搭个车,便理所当然了。拉一次炭,三狗吃一顿好的。村里没什么好东西,白面点鸡蛋就是最好的佳肴。一般人一年都吃不上两顿的白面点鸡蛋,三狗一月吃三次都绰绰有余。
赶集的日子,架子车就少去了几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了,村里人丢下饭碗大撒腿跑,赶到车上。从村子到集市,车兜里拉满了粮食和人。人坐在车兜里,下面是粮食,怀里抱着鸡啊孩子啊。我常被大人夹在中间,到了集市,脚发麻,走不动路了。
三狗拉人不收一毛钱。坐在机子上的老人都说三狗是个好后生,年轻姑娘红着脸,好像大人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她们说的。我的姐姐就被人说过,她捂着耳朵不听他们乱说,但她不说不坐拖拉机。从上车到下车,一句话不说。我看着他们议论我姐姐,心里就来了劲——以后买一辆拖拉机。
村长坐在三狗的旁边,副驾驶座上。迎面的风吹来,村长的发型都乱了,头还仰得老高老高。只要村长去赶集,副驾驶座就给他定下了,三狗的父亲和我们都挤在后兜子里。几个年轻人坐过副驾驶座,但都是在村长不在的时候。村长一过来,他们就乖乖地下来了。而像我,摸都没有摸过副驾驶位子。
村里自从有了拖拉机,大型的活就交给三狗了。村长的儿媳妇就是三狗的拖拉机迎的。唢呐手、迎送人的,新娘新郎全挤在上面,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回来。
黑豆车
黑豆车不是用来拉黑豆的。村里人没有黑豆车,但全村人都见过黑豆车。endprint
车是乡长的,名字是村民给起的。
村长叫乡长的车是吉普车,但某些场合又不叫吉普车。乡长坐在车上,车窗摇下来,村长笑盈盈地说:乡长,你这小轿车……
村长的话被乡长的笑声打断。村长与乡长一块笑,随同干部笑,在场的村民只能跟着笑。暖烘烘的笑声笼罩了半个村子。
小轿车开进村里了。村里孩子跑去看,司机直按喇叭。孩子像一窝蜂追在车子后面。小轿车停下来,小孩子饭都不吃了,团团围住车,听司机讲车的许多事儿。
小轿车在村里是个新鲜事物,一年能见上三次都是整个村子的福气。村长除过到乡上开会见过几次,好几个月都见不上小轿车。
村长叫司机吃饭的时候,大吼几声小孩子——看什么看,车都没见过,赶快回去吃饭。其实村长肚子里是一清二楚,他知道孩子们没见过,只是把话挂在嘴边吓唬吓唬,免得在车上乱动闯出什么乱子。
司机啪地一下,车门关上了。围着小轿车转一圈,看看四个门子是否锁好,然后得意洋洋地离开。孩子们围在小轿车周围议论纷纷,喜笑盈盈,有几个还端着饭碗,碗里的菜凉了都不知道。
小轿车长方形不是长方形,圆形不是圆形,猛看有点像黑豆。但村里人给小轿车起名不是根据车样子起的。村里人交的公粮大多是黑豆,政府干部坐着车。村民们说黑豆交给乡政府,乡政府卖了黑豆买了车。村民就不约而同地叫小轿车是黑豆车。有种贬义在里面。
村里人最怕乡政府的干部来。干部来了好事不多,不是收粮就是计划生育。村里人不吵闹,不打架不斗殴。“收粮要款刮宫引产”这八个字在村里传的最多最快,像大夏天地窖里窜出的一股风。谁家小孩哭哭闹闹不听话,大人就吓唬说,收粮的来了,或者说搞计划生育的来了,就没有小孩子敢哭了。
交粮的日子到了,架子车载,毛驴驮,全村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村长一头愁成两头,走一户挨一个脸色,走一户又挨一个脸色。交粮任务完成了,村长才能笑起来,去小卖部的次数也多了。
大冷天的,车子在村里停上一两个小时,发动不着了。司机提来一壶开水浇一阵,然后把小轿车推到坡上,司机坐上去,乡政府干部和村里推车的人听到司机一发令,一股劲全上去了。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群大男人把小轿车推到坡上,然后再从坡上推下来,小轿车忽嗒嗒下来以后,就扑通通着了,屁股后面冒着黑烟。
没人当面叫黑豆车,都是在背地里叫着。小孩子不懂事,乡政府的小轿车进村了,跑着喊着黑豆车。谁家的孩子高喉咙大嗓子喊黑豆车,村里大人听见就责怪孩子没礼貌不懂事。不管谁责怪了孩子,孩子的父母没一点意见。
黑豆车只是村里人公开的秘密,至于外传,没人乐意传出去。背一个辱骂他人的名誉,是没有人愿意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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