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颖,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林》《北方文学》《小说月刊》等,入选各种年选。
一、吴蓬飞
小城有一棋痴,绰号吴疯子。是年五十岁,个子不高且敦肥,眼睛斜视,看你的时候你会以为是在看别人,看别人的时候,你认为是在看你。
吴疯子是外地人,暂居在小城,据说是陪孩子读书。但是小城人却谁也没见过他的孩子。
吴疯子平时爱下棋。下棋的时候,正襟危坐,像在佛堂里拜佛。
他拿棋子的姿势也极有态势。两只手用力捏着棋子,棋子落下,像被他有力的手指嵌入棋盘,牢牢地,稳稳地,扎了根一样。谁想悔棋,难!
跟他下棋的时候,时不时会跟他的眼神相对,但是你觉不出他那眼神里装没装着你。
吴疯子的棋艺水平很深,下棋的年份也久。据说早年得过国家的名次,当然跟他的孩子一样,谁也没见过。所以总有人揭示,吴疯子,你说你得过国家的名次,我怎么没听见过?
吴疯子坐在那里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一笑,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下棋。
棋子在棋盘上翻飞,运行,有板有眼,就是不理你的话。
揭短的人,也不好再说,于是也跟着沉默,低头注视他下棋。
吴疯子下棋多在小城的开发区一处食杂店门前。在其它棋摊,无论谁唤,他都不理。要是有人叫了,老吴,过来,下盘棋吧。
吴疯子摆摆手,脱口一句,有事,忙着。便将你打发了。那人再见了,也不便再唤他。你以为你是高手?也用一句话打发吴疯子。
吴疯子听了,也不急,继续走自己的路。
吴疯子平时骑着一辆自行车,人在车子上,仰着脸。嘴巴里嘟囔着啥,谁也听不清。大家猜说,是背诵棋谱呢。吴疯子背没背棋谱谁也不知道。但是吴疯子的口袋里总是装着棋谱倒是大家都见过。
吴疯子有点秃顶,剩余的头发还长长地竖着,打着不规则的卷。吴疯子不爱理发。好事的人一打听说,吴疯子小的时候就护头发,这毛病一直跟着呢。大家听了,一笑,也没人接那人的话。
吴疯子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小城的街道上穿梭,样子特别。渐渐地大家都认得了这个棋痴。
说吴疯子下棋痴不假。他下起棋来,一副陶醉的样子,谁也学不来。样子谁都见过。但是说他疯,却谁也没见过。至于他的绰号是怎么得来的,也是谁也不晓得。总之一个人叫,大家伙就都跟着叫。但是却没有一人当着吴疯子的面叫。
吴疯子本名叫吴蓬飞。别说,这名字一出来,还真跟疯子有点谐音呢。
吴疯子下棋痴呆最著名的一次是跟小城一名高手过招。
一次吴疯子跟那名高手在开发区的食杂店门前对弈。小城的高手名副其实,几招过后,吴疯子在棋盘上的颓势便显见。这让吴疯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一个长思考历时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后,吴疯子开始行棋如风。
哪想,小城的高手也是个犟种,当然对吴疯子不服。家伙,一盘棋从黄昏时分一直下到凌晨两点。最后小城的高手跟吴疯子弈成和局。
吴疯子的名声在小城便更加地响亮了。响亮的原因倒不是他跟小城的高手弈和,而是那次三小时的长思考。大家私下都说,吴疯子那次思考,将他记得的所有棋书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才有那次和绩。
唉,吴疯子就是这么一个人,谁说也改不来。
这年在小城进入盛夏的时候,吴疯子却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大家正猜测的时候,吴疯子突然又在小城出现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骑着个破自行车,仰着脸,看你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别处,看别处的时候其实是在看你。
大家见了好久不见的吴疯子显得亲切,老吴,干嘛去了,这么久?
哦,没去哪。
那咋不吱一声,让大家挂念。
嘿嘿,嘿嘿。吴疯子笑了。
蓬飞啊,以后再走,吱一声,哥给你饯行。
嘿嘿,嘿嘿,吴疯子又是一串笑。
吴疯子在小城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骑着自行车到了开发区食杂店门口,将自行车一甩,也不管它立着还是躺着,然后头也不回,抓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开始下棋。
棋子在吴疯子的手指间翻飞。吴疯子在棋局里,一脸舒服。那架势,拿棋子的时候是真拿棋子,看棋的时候是真看棋。全然没有看你的时候是在看别人。
吴疯子每回下棋,最多两盘。这是铁律,从不改变。他不像别人见着棋子像见着了爹娘一样,舍不得离开,腻歪着。吴疯子却不是。这倒很怪。
这年小城在进入严冬的时候,吴疯子再一次地消失了。
一年,两年,人们在小城里再也没有看见吴疯子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消失了。
二、吴大帅
这里的吴大帅本叫吴凤学,跟小城的棋痴吴蓬飞联姓。他不像吴疯子下棋痴,但是他下棋呆却是事实。
吴大帅不到五十的年龄,显得像过了五十。黑脸,小脑袋,眼睛也小,还一脸的黑斑点。牙口也不好,一笑,上面挂着吃饭后不打理的牙质子。跟人说话时,别人都远远地躲着,怕有啥霉气呛自个儿。
吴大帅现在闲着,偶尔在工地上干零活。没见得他有钱过。
吴大帅原来在小城的一家酒厂上班,是那里的电工,负责厂子里的电线活。
哎,凤学,去看看一车间里的电线,妈的,刚才断电了,是不是那老线又出毛病了。哎,你就不能跟厂长说一声,换换,允许他经常换女人,咋就不能换下电线,也省着你跑来跑去的。
嘿嘿,我可不敢说,要说你说。吴凤学说着小跑一样去了一车间查线路。那个时候他还没吴大帅的雅号。
酒厂是在那年全国改制的时候倒的。吴大帅也是在同一年离开了酒厂,以后再也没在酒厂里见过他。
都说他爱厂如命,被下岗后,恨厂要命。
再见他的时候他蹲在小城开发区的棋摊旁,看人下棋。
看着看着,他就下去跟着下棋。一开始棋下得不好,常招人耻笑。
鸡巴的,臭棋。还敢上场,回家眯着吧。
吴大帅听了也不生气,继续摆棋子,样子如旧。跟他对弈的人见了,觉得开了心,赚了面子,就也跟着继续摆棋。摆着摆着,吴大帅就有赢的机会了,那人见了说,哎,别说,你小子还真挺聪明的。
吴大帅抬头一瞧,嘴巴一咧,也不搭话,继续下棋。一来一回,慢慢地吴大帅的棋有了长进。又一来二去,吴大帅的棋又有了长进。渐渐地他也在小城的棋圈子里混出了点名堂。
那个时候吴大帅闲着,所以就有工夫琢磨下棋。琢磨来琢磨去,他还给自己琢磨了一个师父。
吴大帅的师父姓王,以前也是小城的下棋名手。后来因为下棋,家破了,从此就将棋戒了。虽说现在不下了,但是还继续看棋。
老王跟吴大帅没差几岁,现在只对女人感兴趣。除了这之外,渐渐地看中了吴大帅的呆劲儿。在棋摊上见到吴大帅后,就在旁边指点几下。这一指点不要紧,吴大帅记下了,赢了几盘棋后,就请老王吃酒,吃完了酒后跟老王找个旮旯对弈。老王喝吴大帅的酒倒不是贪图他的酒,他是看中了吴大帅的呆劲。
有了老王的指点,吴大帅的棋艺大长。小城有了比赛的时候,参加也能拿个名次。有一次跟小城的吴疯子还下了个和棋。这事让吴大帅在小城的名声也渐渐地亮堂起来。
俗话说,有其师必有其徒。渐渐地吴大帅也跟着师父喜欢上了女人。平时在工地赚了钱后,为了表示对师父的尊敬,就跟着师父一起去足道馆按脚丫子。按着按着,就上了瘾。
按完了脚丫子,两人躺在足道馆里聊天
师父老王说,棋跟女人是一回事。
吴大帅有些不解地侧头看着师父,咋是一回事?
老王嘿嘿一笑说,自个悟吧。
吴大帅这一悟不要紧,就越发地喜欢上了女人。
现在下棋、找女人,成了吴大帅的整个日子。
吴大帅在外面按脚的事,不知咋地就让他女人知道了。知道后的结果很简单,吴大帅的家也像师父一样破了。
唉,下棋其实跟女人是不一样的。那天吴大帅在跟老婆离婚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句话。
但是吴大帅跟师父上道了,也赶不回去了,只能继续跟着师父混日子。
混日子的结果是师父不下棋,玩女人,他玩女人,还继续下棋。
下棋的结果是,越来越有瘾。只要摸上棋子,吴大帅就忘了尘世间的一切,完全沉醉在棋子的格子上了。
有一年小城举行象棋比赛。吴大帅在临比赛前,将师父送的棋谱统统背了一遍。
就这样他信心满满地参加了比赛。
经过几番较量,吴大帅最后得了第三名。这在他以前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
那天他拿着获奖证书抱着师父开始呜呜大哭。
师父老王问,大帅干吗哭?
吴大帅回,不干嘛,不干嘛,就是想哭。说着吴大帅便一摇一晃地走了。
吴大帅一个人来到小城外的一个水池子旁边立住。
那天,天气不知道为啥真好。吴大帅站在水池子旁边,望着池塘里的水发呆,样子就像他下棋时候望着棋子一样。
吴大帅望着望着慢慢地蹲下来。蹲了一会,他突然像一只受惊的蚂蚱朝着水池子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可惜的是水池子的水不深,吴大帅脑袋上顶了一摊泥巴,呛了几口水,毫发无伤。
吴大帅呆呆地站在水池子里,自语道,苍天不让我老吴死,看来还要我继续下棋。
对,除了下棋,还要继续玩女人。
吴大帅抬头望着岸上时候,发现了是师父老王冷冷地站在那里。
三、吕中堂
挨着死,碰上亡,谁人敢惹我吕中堂。这是小城棋圣吕中堂跟人下棋的时候,常唱的一句话。
他唱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东北二人转的腔。偶尔也用京剧里的唱腔,反正什么唱腔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跟人下棋。唱腔在这里面只是点缀。就像女人脸上脂粉,是给人看的。而吕中堂下棋的时候唱的两句,后来人知道,那其实是用来给人听的。当然这是大家猜测的,至于那两句唱腔里面藏着什么意思,恐怕只有吕中堂自个知道。
吕中堂在小城没解放那阵就下棋。当年日本兵踢着大头鞋来到小城的时候,吕中堂正跟人蹲在小城的街道上与人对弈,嘴巴里来往的依旧是那句唱词。
日本人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比划到吕中堂的眼前的时候,他跟那个对弈的人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有些惶恐地注视着面前的日本兵。
皇军来了,干鸡巴啥不站起来迎接?穿着日本军装的翻译冷脸问道。
吕中堂听了,从翻译官的脸上,以及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怠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便回道,下棋入迷了。说完然后两眼无奈地望着街道上一排摇晃着日本膏药旗的那一行人群。
翻译官将吕中堂的话翻译给那个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哇啦哇啦说了几句,便踢着那双日本大头鞋带着翻译官走了。
望着翻译官跟日本军官,吕中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跟对手说,来,接着下。
对手惊恐道,还下?
下,怕啥,又不能吃人!吕中堂说。
对手在惊恐中,缓慢地蹲下来,手有些颤抖地摸着棋子。
吕中堂一推棋盘上的棋子说,跟我学棋,就得像个样子,哪能经不起事。要是这样,你的棋这辈子就这样了。
原来蹲在小城街道上跟吕中堂对弈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日本人走后,成为了他正式徒弟的阳关林。是他在吕中堂去后成为了小城下棋最厉害的角色。
吕中堂一生爱棋,善棋。闲暇时间都用来下棋和跟人琢磨棋了。
那个时候,小城能跟吕中堂下棋的只有吴默生、任广华两个人。吴默生是小城后来下棋出名的吴大帅的堂叔。这两个人下棋跟吕中堂都能比划一阵。而吕中堂没事,就去找他们两个人下棋。下完棋,三个人找一家小酒馆喝上一阵,其间除了谈棋,还聊生活。
也是从那时候起,吴默生跟任广华知道,面前的这个吕中堂除了爱棋外,还嗜酒。
吕中堂长了一个大高个子,在小城的街道上一走,也算一个标致的男人。可按俗话讲,就是身子板懒。平时将那一副好身板都用在了下棋上,所以家里的生活常紧张。有时候吃上顿断了下顿。女人们谁爱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最后的结果是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跟了一个比她大五岁的男人一起带着他们的孩子过日子去了。
没了女人看管的吕中堂更是嗜酒如命,嗜棋如命。平时在东家西家打零工赚了钱后,就喝酒,或者跟人赌棋。
那个时候的吕中堂已经接近半百,脑袋里的思维开始走下坡路,哪比得上吴默生跟任广华两个人。人家生活没乱,自然在棋盘上也没乱。
这个时候的吕中堂在跟他们两个人对弈,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常输。任广华跟吴默生也算是个讲究人,赢了他的钱后,也不往口袋里装。那些钱最后都到了小酒馆。
老吕,按理儿说,我俩的棋不如你。可是为啥你跟我俩下,总输呢?吴默生说。
吕中堂翻着眼珠子没好气地说,赢便赢了,咋还拿话损我?
不是,不是,老吕。我这是真心话。要我说啊,这下棋跟人的生活是一个样子。这车有车道,马有马道,炮有炮道。那老帅只能在九宫里,它出不来。一出来,那就不是象棋了。你说是不?吴默生侃侃而谈。
吕中堂眯缝着眼睛,呆愣着不说话。他明白吴默生话里的意思。别看平时两个人下棋为了输赢你死我活地拼着,但是吴默生跟吕中堂的关系最好。
吴默生走后,吕中堂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棚,琢磨吴默生的话。
次日,他便偷偷地背着小城里的人去找自个的女人。
回吧,以后,棋我不下了。跟我回去吧。
女人冷冷地看着吕中堂说,晚了,什么都晚了。
哎,真不回了?
不回了,不回了,没看我肚子里现在怀了人家的孩子了?
唉,不回就不回吧。
吕中堂望了一眼小腹微鼓的女人,叹口气便折回了小旅馆。
吕中堂先前的小院被他卖了,打酒喝了,现在只能租住在小旅馆里。这便是他的家。
回到小旅馆后,吕中堂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拒绝见人。
当他从小旅馆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本书。
他再次找到他的女人,然后将书递给女人说,我这辈子没啥留下的。你将这个东西,在孩子长大后,交给他吧,也算个念想。
女人翻看了一下那本画着象棋格子的棋谱,在泪光中望着走路有些蹒跚的吕中堂,叹口气,你自个活成了这样不算,你咋还想糟践你的孩子呢?
几年后,吕中堂客死小旅馆。
吴默生在帮着张罗下葬吕中堂的时候,叹着气说,唉,都是我那句话,都是我那句话。
又过了几年,小城的人们有些意外地在小城的街道上看见了一个手里拿着手写棋谱靠摆棋为生的年轻人。
后经打听,原来他就是吕中堂的儿子。
四、彭六子
彭六子是一闲汉,平时在小城的农贸市场混日子。一句话,就是这边买了东西,到那边去卖,一进一去赚他的生活费。
彭六子有一绝活,在小城的农贸市场人尽知:一只鸡抓到手里,只要一掂量,几斤几两便出来了。这是他的独门绝技。彭六子常用他的这门绝技糊弄人,但其实也不全是糊弄。
卖鸡者按理说卖鸡的时候要过秤。但是有时候农村人来农贸市场卖鸡,忘记带秤来。彭六子这个时候便钻了空子。他一只手提着鸡,嘴巴里吆喝着,二斤五两。卖鸡的人不信,跟人借来了秤,一秤,别说还真是那个数字。彭六子再提一只,又吆喝,三斤四。一秤,又对上了。鸡多了,卖鸡人也懒得再秤,就任凭彭六子吆喝。彭六子要的就是这效果,待你不秤的时候,他就满嘴胡话了。这一喊,一吆喝里面,他就将别人糊弄了。
这些年,彭六子为这门手艺没少赚钱。赚了钱的彭六子就有了闲心。彭六子的闲心不嫖,不赌。他的闲工夫都用来摸棋盘上的棋子了。
那年小城举行象棋比赛,彭六子去参加。两天七轮,最后下来,彭六子得了第六名。就这样,彭六子的名声也就出来了。渐渐地人们便忘记了他还叫过彭桓晓的名号。
拿了名次的彭六子对象棋便越加痴迷起来,渐渐地也懒得去农贸市场耍他的绝活,而是有事没事蹲在路旁的棋摊下棋。一来二去的在小城也渐渐地更有了名声。
有了名声的彭六子开始有些狂妄,常布下棋阵,让人破。破不了的人就得给他钱。摆的时间多了,收获也多。彭六子一琢磨这比在农贸市场捣弄鸡赚钱,后来索性就不去那里了,专门在路边摆棋摊。
彭六子开始沉迷象棋这门游戏。
彭六子这一玩不要紧,一下子玩过了头。转眼自己都四十岁了,还没有女人。说得邪乎点,到现在他没摸过女人。
下棋的朋友有人帮着彭六子介绍朋友。可是彭六子看了几个,便没了兴趣。他的兴趣都摆在了棋盘上。这样一来,别人也再懒得理他。别人懒得理他的后果是彭六子一直到了五十岁上还没有女人。
人上了年岁,便不值钱。
现在的彭六子在小城的象棋圈子里也渐渐没有以往知名了。岁数大了,脑袋也糊涂,再在路边摆棋子,便是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渐渐的他便有些承受不起。后来索性不摆了。
彭六子不摆棋子的后果是迷上了女人。岁数小的时候不喜欢女人,哪想岁数大了,却离不开女人了。这事还真有些让人糊涂。
五十行不行?行我就干一炮。彭六子在小城的一家旅馆门口跟着一只鸡谈价。
大哥,一百,五十太少了。你这大岁数,能上我这样年轻的女人,咋还舍不得钱?鸡说。
不是舍不得钱,现在这条街上都这价,哪有一百的?有一百能干两次。彭六子说。
大哥,你再加点。鸡说。
别大哥大哥的,我都快赶上你爹的岁数了。行不行?行,就进屋。别磨叽了。彭六子说。
唉,真没这价卖过。好了,好了。进屋吧。鸡说着。
一刻钟的时候彭六子从旅店里出来,却迎面碰上了小城的另一个棋痴,走街串巷的韩八。
哈哈,彭六子你咋有这口呢。年轻的时候给你介绍朋友,你不干。以为你不喜欢,原来你是背着人偷偷地干。韩八埋汰着彭六子。
去,去,我是陪朋友来的。别瞎说。彭六子辩解着,拉住韩八说,走,好久没下棋了,下下,赢了,请你吃酒。
怕你?走!韩八应和着。
两个人找了个棋摊,蹲下来对弈。
最后的结果是彭六子故意输给了韩八,故意输的想法是担心韩八将自己嫖娼的事情跟别人说。
酒馆里彭六子醉态尽显,韩八啊,你说这女人啊,咋有时候比象棋还讨人喜欢呢?
韩八眨巴着眼睛说,瞧瞧,让我猜对了吧?你刚才就是去找女人了。
彭六子嘿嘿一笑,韩八,那不是女人,那是鸡。
鸡跟女人一样。韩八说。
那以后我见了你老婆,我就管她叫鸡。彭六子狡黠地说。
鸡巴,好好说话。我那是老婆,咋能跟旅店里的鸡比?韩八狡辩着。
哈哈,哈哈,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
两人你来我往在鸡跟女人上叫着劲。
后来两个人都醉了,韩八也管自己的女人开始叫起鸡来。
彭六子请韩八吃酒本意是关住他的嘴巴。
但是吃了彭六子酒的韩八,最后还是将彭六子找鸡的事跟小城里下棋的人说了。这一下子,彭六子的丑事就传开了。
彭六子知道这事肯定是韩八给传出去的。于是一天在韩八卖毛巾的路上抓到了韩八。鸡巴,韩八,你小子不讲究,吃了我的酒,还埋汰我。
嘿嘿,韩八一笑说,吃你酒不假,可你没让我不说你找鸡的事。
娘的,你这鸟,以后不屌你了。彭六子气呼呼地走了。
韩八望着彭六子的背影嘿嘿,继续开心地笑。
彭六子回到家里,感觉这事有些憋屈,便对着镜子中的自个呜呜地哭个没完,样子伤心极了。
过了这年的冬季,在小城全面进入夏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彭六子死在了家里。
发现他的时候,彭六子的尸体已经成了风干肠了。
韩八知道彭六子没了的消息,那天蹲在路边呜呜地不知所以地哭了起来,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为啥哭。
五、孔老三
孔老三年轻的时候长得精神儿,这一精神不要紧,害得喜欢他的女人多,让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成了家。
按理说,早成家早立世。这话在孔老三这却给打了折。早婚的孔老三非但不立世,还贪起了玩。
这一玩不要紧,将自个的人生也玩糊涂了。
临老他女人跟他嘟囔,都是你年轻那伙不知道赚钱,现在知道岁数大了,钱不好赚了吧?
孔老三回敬道,我不知道赚钱,你干吗去了?你咋不去赚钱?这话说得没骨气。男人不养家,还要女人养家?孔老三的女人听了,摔门而去。
孔老三望着女人结实的背影,叹口气,推着自行车,出去继续贩卖他的打火机。
一箱子打火机在小城转三圈,才能卖出去,赚的钱也刚够两个人的生活费。
现在孔老三的女人想明白了,没事一整天地在外面跟一帮老头们扭秧歌。日子你孔老三张罗,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孔老三推着自行车在小城的街道上走着。
喂,孔三牛逼,过来,下几盘棋。有人朝孔老三吆喝。
不了,不了,货还没出手,等出了手吧。孔老三回应着。
啧,啧,那个朝孔老三吆喝的人朝孔老三摆着手,去吧,去吧。
孔老三继续走着,挨家挨户地贩卖他的打火机。
现在的生意是他早年去省城摆棋谱的时候琢磨出来的。
孔老三年轻的时候,跟小城的象棋高手阳关林学过下棋。论辈分,他还是吕中堂的徒孙。徒不徒孙不管,反正孔老三年轻的时候爱棋子爱得要命。
阳关林教给孔老三很多的棋谱,《四郎探母》《五鼠闹东京》《八仙醉酒》《草船借剑》等等。这些棋谱年轻那伙没少帮孔老三赚银子。但是赚的钱再多也无法支撑一个男人未来的生活。
话说回来,孔老三的生活就是那个时候给耽搁的。孔老三老了的时候常跟人说,是一条街把他害了。他这话说得没有因由,听的人也糊涂。但是这里面的故事只有孔老三自个知道。
年轻时的孔老三夹着一副棋子,坐着火车来往省城跟小城之间。到了省城一条叫花园街的街道上摆棋谱。
省城的人多,下棋的自然也多,而花园街上下棋的人更多。这样多的人便成全了孔老三。
五元一盘,谁下。孔老三吆喝着。在这一声吆喝里,孔老三的人生便丰富起来。
在孔老三摆棋子的旁边,有一个卖冰饮的女人,长的不能说是好看,但是省城的女人白啊。这一白就了不得了。孔老三看着就心里痒痒。孔老三赢了棋后,就去买白女人的冷饮。
买的次数多了,两个人之间就有了话,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卖,咋没见你家里人?孔老三找着话茬。
唉,哥,别说了。我男人是个病猫。平时懒得啥也不干,我不干谁干?没法子啊!白女人喋喋着。
唉,也是,不知道赚钱的男人啊,都可恨。孔老三迎合着说。
可不是,一大家子的生活都压在我身上了,唉。白女人跟着说。
哥,你长得那么精神儿,媳妇一定也是个美人吧。白女人进一步问。
哪里,哪里,跟你比差多了,差多了。孔老三试探着说。
哟,哪能这么比的?白女人听了娇羞了脸颊。
这样一来,两人再见面时候,就有了些尴尬。这一尴尬不要紧,渐渐地两个人之间就有了故事。
哥啊,你说你不但能赚钱,身子还结实。我跟你好一回,没白活。白女人搂着孔老三呢喃着痴心话。
嗯,白啊,你真白啊。哪嘎达都白,咋这白呢?孔老三赞赏着。
你坏,你坏。白女人故意用小拳头捶着孔老三的胸膛。
孔老三推着自行车走在街道上,回想着跟白女人的往事,脸颊上就现出幸福的神色来。
孔老三,住住脚,下一盘。又有人吆喝。
送货,送货呢。改天,改天。孔老三继续朝前走着。
转了一天,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将箱子里的打火机贩卖完了。
回到家里的孔老三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还要去省城,又能见着他的女人了,心里就又幸福起来。
早回来也不说帮我做做饭。真是的!孔老三的女人在厨房里嘟囔着。
孔老三哪有时间理会她?随口一句,明个我进货去,你早点起来给我弄早饭。
第二天省城的火器批发市场,孔老三急急忙忙地上完了打火机,就坐车又跑到了花园街上。
白女人还在自家门前卖着她的冷饮。
三,来了?
嗯,来了。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白女人进屋给孔老三张罗饭菜。孔老三坐在冷饮摊子前替白女人看着摊子。
两个人好了几十年了。白女人的男人是前年得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白女人给气死的。现在两人的交往不用再那么神神秘秘的了。
哥,啥时候能过来啊?我这一到晚上,整夜的睡不着。
慢慢来,慢慢来。
唉,我现在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我怕……
哎,别说晦气话,再等等。
孔老三临回小城的时候跟白女人站在车站旁说着知心话。
回到家里的孔老三继续贩卖他的打火机。他跟自己的老婆还继续过他的日子。
但是自打上次跟白女人分手后,孔老三就再也没去见白女人。不知道因为啥。
倒是有一天白女人来到了小城,有些慌张地四下打听起孔老三来。
她逢人便跟人比划,打听,中等个子,大眼睛,说话哑着喉咙。
你找他干啥?
他是我男人。
你男人?
对呀,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
噢,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你问问别人吧。
六、刘担炮
听听这名字,就知道刘担炮这辈子一定跟下棋有关。其实真不假,刘担炮这辈子还真是爱下棋。
就如他的名字一样,他下棋喜欢防守。和人对弈的时候,两个炮在将帅的头上来回地奔波。你来一拳,我接一拳。你来一腿,我挡一腿。就像他在单位的为人。别人糟践他,他嘿嘿一笑,走人。你再糟践,他又是嘿嘿一笑还是走人。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回敬一句,你有完没完。糟践他的人见了,知道刘担炮要还击,赶紧闪身。
刘担炮在小城下棋也算是个名手。但是在小城的名手圈子里却没有他。原因简单得很,他这人太老实。下棋只管下棋,不知道下棋之外的事儿。所以小城的名手里,没有他的边儿也不觉得蹊跷。
刘担炮是一名小学老师,在学校里教学生画画。三个班级,一天三节课,一个大男人,这不算啥,有的是力气折腾。
刘担炮教完课,爱偷跑出去下棋。常跟刘担炮对弈的有韩八、彭六子、孔老三、老梁、老陈、冯四。这些人都是小城的名手。和名手下棋你就不要怕被糟践,被狠话噎脖子。当然,这些刘担炮都舍出来了。
下棋痴迷的人都这个样。为了能玩,就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尤其是跟名手过招。玩得心惊肉跳的感觉早大过了脸面。
一次刘担炮在跟老梁对弈,侥幸赢了老梁两盘。于是见着人就吹嘘,我将老梁给马困荆州了。那家伙,砍得痛快。
这一吹嘘不要紧,这话慢慢地到了老梁的耳朵眼里。
老梁在小城的下棋圈里那是个有脸面的人。下棋得过地区的冠军不算,大小还是一个被服厂子的厂长。
刘担炮的话到了他那里就成了一把刀,割在了老梁的肉上。没事,老梁就感觉着疼。这疼不在肉上,都在心里了。
老梁这几天正不断地摸着棋谱,打算找机会好好教训一下刘担炮。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由老陈做套,将刘担炮约到了韩八那里。为此韩八停止了一天卖毛巾,躲在家里瞧热闹。
老陈去单位找刘担炮的时候,刘担炮正躲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
刘担炮,上完了课,去韩八家下棋。老陈说。
刘担炮听了,忙回,哎,下了这堂课就去,先等等。老陈在小城下棋也是名家,今日能亲临学校找他刘担炮下棋,那可是大面子。
刘担炮下了课,赶紧跟着老陈去韩八家。
棋子早已经摆上了,韩八那时候正跟老梁假装下着。见刘担炮来了,韩八站起来,说,刘担炮,你说你赢过老梁,我不信。今个你们俩当面较量一下。
刘担炮谦让了一下,便坐下了,开始跟老梁对弈。
显然今天他不在状态,几个回合,便输了一盘。刘担炮的脸有些发红,本想不下了,但是低头一看老梁,一本正色还在摆棋子,于是只好跟着继续下棋。
又没几分钟,老梁又将刘担炮赢了。
这时候,老梁放下棋子,一向端正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怒容,鸡巴,上次让你侥幸赢了,你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今个老陈和韩八都在,你说你服不服?不服咱们挂上,一盘棋一百元,你敢吗?
刘担炮的脸颊一下子绯红起来,他这才明白今天自己入局了,被老陈、韩八、老梁他们给耍了。他哪里敢玩?自己本就不是对手。
今天,状态不行,昨个一宿没睡。要玩,改天玩。说着站起来,腾腾地跑了。
身后是老梁、老陈、韩八一阵怪笑。
因为这事,刘担炮跟老陈、韩八他们彻底结了梁子。
再见面的时候,只是用鼻子哼一声,连下棋都戒了。
刘担炮在小城的下棋圈子里越发的孤单。
后来多亏了老拧的出现。
老拧是一个瘫子,但是老拧这样的瘫子却能走路,一摇三晃的个把小时也能走上一百米。
老拧平时也爱下棋,常蹲在路旁下棋,但是棋艺不精,常招人耻笑。
那日刘担炮出来散心正巧瞧见了老拧被人围攻,便起了同情心。他拉起老拧对他说,想跟我下棋不?
老拧见了,忙回答,愿意,愿意。他自然知道刘担炮的名声。
就这样,老拧成了刘担炮的学生。老拧跟刘担炮下了一年棋后,棋艺大长,再跟人对弈的时候,也能笑话别人了。望着徒弟的进步,刘担炮开心地笑了。
刘担炮除了跟下棋的棋友处得不好外,在学校跟同事处得也不好。学校的好事从来就没找过他,倒是坏事不断。几乎每年的年关值班日都是他。自己活了五十年,上了三十多年的班,也值了三十多年的年夜班。
今年又赶上了他值班。空荡的值班室里,那台破电视吱吱啦啦地响着,刘担炮想想就憋屈。老婆红杏出墙已经好多年了,为了这个家不散,刘担炮忍了。可是今年女儿高考又名落孙山。这一连串的不得意,让他将摆在面前的酒喝得厉害。
到最后那一瓶酒一点没剩。喝完了酒,刘担炮本想躺下睡一觉,正要弯腰,却突然地全身软了下来。紧接着,嘴巴流出了哈喇子。
大初一学校值班的来换班,发现刘担炮瘫在了办公室里。一摸,还留一口气,赶紧送了医院。
刘担炮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从此却跟他的徒弟一样,瘫了。
从此在小城里出现了两个下棋的瘫子,一个是刘担炮,一个是老拧。
七、陈一
陈一这辈子只管下棋,其它的啥也不干。老婆为此这些年没少跟他打架。可是打归打,末了,陈一继续下他的棋,一点也不落下。
陈一的老婆在一家饭店给人切菜,干的是厨房里面的下等活,被大师傅损那是常事。但是为了生活有啥法子呢?
陈一的老婆有点姿色,年轻的时候追他的男人还真不少,可是最后她稀里糊涂地要了陈一。
陈一的老婆在这家饭店干了快十年了,也就是说这家饭店开了十年了。大师傅也没换,还是那个时不时就朝陈一老婆递难听话的胖子。
俗话说,人在一起呆久了就会有感情,谁也不能例外。
胖厨师跟陈一的老婆也渐渐有了感情,有时候亲昵,让人感觉有些暧昧。
这事后来传进了陈一那里。
换一家饭店吧。陈一说。
干得好好的,干吗要换?陈一老婆说。
让你换一家就换一家。陈一有些生气。
不换,在这里干顺当了,不想换。陈一老婆说。
顺当了,我看你是跟那个胖厨师顺当了。陈一怒目着。
你能不能嘴下留点德。就你老婆这样的黄脸婆,谁要?陈一老婆回敬道。
要不要我不管,告诉你,你要是再去那家饭店,小心我将你的腿打折了。陈一发了脾气。
不去不去,这个家我不管了,你有能耐,你来养吧。陈一的老婆有些抽搐。
陈一的脾气短下去了。
第二天,陈一的老婆懒在床上不起来。
不上班了?还不起来?陈一在一旁召唤着。
陈一老婆一笑,穿上衣服,洗了把脸,走了。
陈一望着老婆的背影叹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扒拉一口饭出去继续下棋。
小城里的棋摊差不多都认识陈一。陈一是一个在小城的棋圈里无人不晓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棋下得好,而是他实在能混。可以说没有象棋,他一天不能活下去。
跟人对弈,无论输赢,陈一都要拿出本子记上。用他那识得的几个卑微汉字在本子上画着小城棋圈里跟他对弈的那些人。可以说陈一的本子,就是小城象棋的一本完整的历史。
小城的每次比赛,陈一几乎从不落下。最后跟谁对局,输了谁,赢了谁,在他那里都画着。
陈一爱棋是一点不含糊的。但是有时候他也拿象棋糊弄点别人的钱,这也是真的。
陈一没事就在棋摊上混,见着一些自个不认识的人,就在旁边瞎支招,直至让下棋的人动了气。你不服,你来。
来就来,可不能这样玩,咋的也得挂点彩。大家看着也热闹。陈一说。
挂就挂,怕你不成?那人赌气回应。
这一下,就中了陈一的套套。
几盘棋下来,陈一就赢了人家不少钱。这样,在回家的路上打点烧酒,晚上坐在桌子上一个人咂几口,日子过得还挺舒心。
陈一的套路在小城用了好多年后,渐渐地下棋的人都知道了他的这个路数。以后再见着陈一,无论你怎样糊弄,人们也不上钩了。
现在的陈一没了意外收获,喝不上酒,嘴巴就刺挠。
后来经人推荐去了小城的监狱给人烧锅炉。这活好,一年里只干半年,陈一还有时间下棋。
四十多岁的人,有的是精力,没处释放,只能往棋盘上放。
陈一跟彭六子、韩八、孔老三、刘担炮他们是一批人,年纪差不多,棋艺也差不多。但是几个人要是到了一起,又谁也瞧不起谁。
下棋的人都这个样,不服是下棋人的秉性。服了,这棋也就没得下了。
陈一就是这样一个下棋的人。爱棋,棋的水平还不高。他也想进步,但是就那脑袋瓜子,咋整也上不去。唉,没法子。
现在再说说陈一的老婆吧。
陈一的老婆现在虽说上了年纪,但是毕竟只有四十岁。四十岁的女人身上还有味道。那味道是啥味道,不用我说,大家伙也知道。
女人一旦身上有了味道,就能吸引着男人了。男人会打很远的地方一路闻过来。
而那个闻着陈一老婆的味道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胖厨子。
别看胖厨子平时跟陈一老婆说不客气的话,其实那些都是欲盖弥彰,做给旁人瞧的。
一切就像旁人猜的那样,胖厨子跟陈一的老婆真有故事。
这样的故事被陈一发现,是一次他下棋回来。在临近家门的时候,他看见胖厨子开车送自己老婆回来。
陈一远远地瞧见二人临分手的时候,老婆将自己的脸递给了胖厨子,让胖厨子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