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

2014-02-10 04:11张品成
延安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草坝娃儿永和

张品成,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北斗当空》等二十余部;获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

红军到来的传闻,诺江两岸说法很多。有人说红军像一片云,忽一下就从大巴山岭头飘了过来。有人眉头拧了,说:“天兵天将吗?”

“那是!怎么不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天气,别说打仗,就是走你也走不过二百一的吧?”他说的“二百一”是上山七十里,下山七十里,中间悬崖绝壁再加七十里。三七二十一,人称“二百一”。不是云,这种天气过得了那道险关?

“那也不是红云。”

“怎么不是?也许他们缠了红巾。古时不是有黄巾军的吗?红军是头缠红巾的吧?你想就是,千军万马过二百一,看去不就像红云漫走?”

“也是也是哈。”人们点着头。

那些天新鲜的传闻纷至沓来。说苦草坝来了红军,没穿红衫红裤也没戴红巾,一身上下灰灰,有的还是普通山里人装束,寒冬腊月天气,把一身裹得像个球儿。镇上都关门闭户,那夜里狗叫了通宵,除了狗叫也没别的动静呀,有胆大一点的就把门开了,举了火把探头往外看,见屋檐下码禾捆样到处睡了人。

“哎哎!叫化子才睡人屋檐下。”有人说。

“进屋来进屋来,屋里火塘热烘烘哟。”有人说。

有人起了身。声音在黑暗里传来,“老乡,我们是红军,红军有红军的纪律。”

“红军也是人吧,冰天雪地的冻不死的吗?”门里的那人说。

“你们不进门不进屋吧,其实你们就是匪我屋里也没什么好抢的……”那人笑了说,边说边搂了些木柴在空旷处点了。

“有堆火能暖和点。”他说。

后来,街子上空旷地方都燃了一堆一堆的火。那些人,对,那些叫红军的人,围拥在火边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苟铁匠的炉子也冒起了红焰。昨天的事大家记忆犹新,都说苦草坝来了队伍,几个富户拖家带小惶恐万状地在那上了舟船让水流都漾起惊慌,街子上没走的人家早早就关门闭户。昨天徒弟张乐生还跟师傅苟铁匠说:“我趁了这时间回家看看?”

苟铁匠说:“你蠢呀,生意来了你回家?”

张乐生摇摇头,他不明白师傅话,“兵荒马乱的有什么生意?都说有仗打了嘞!”

苟铁匠笑笑:“你说的?你懂个什么?有恶仗大仗打,做我们这营生的才有生意。”

“我想不穿为什么我们生意好?”

“你看你个乐生娃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仗打损兵折将也坏刀枪……”

“哦哦……吚吚……”张乐生想驳师傅,但他从没说过师傅的不是,不知道这话怎么说。他“哦吚”了几声,沉默了。他觉得怎么这种生意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生意真的来了。那天上午,几个戴八角帽儿的红军找到铁匠铺,他们带来大堆的破枪烂刀。“师傅,你能修就帮我们修了哟。”

苟师傅拈出几把大刀和梭镖。“这个我能弄,枪我弄不好。”他说。

那几天铁匠铺里叮当声不绝。

苦草坝的街绕了河走,诺河弯弯曲曲,苦草坝那些大小不一的屋子也弯曲了沿河排列。水流得好好的,突然就跳起老高,溅起白白水花。不长的一截流水里,不安分的浪涌随处可见。人们说那是水里河妖在跳舞。小时万小坎他们信。小小的娃儿对诺河和周边的险山危崖充满了敬畏。但前年冬里三个月没下雨,河里水成了几根线线。河床现身,才发现原来都是些石头作怪。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不知道什么年月从山上滚下来横七竖八地堆在河当中,竟然有的还有很大的缝隙。万小坎曾经和他的小伙伴们在那些石“洞”里钻来钻去,在那些大小缝隙里捕鱼抓蟹,运气好,还能抓着龟和鳖。

但现在河里的水很大,浪花不高不低地跳着。

三个娃儿没太多关注河里。他们关注着街子。苦草坝今天圩,街子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很是热闹。他们没留心热闹,他们说着苦草坝的新鲜事情。

红军来了有些日子了,苦草坝有很多新鲜事情。

张乐生和万小坎很想让他们的朋友谢模理体会那些新鲜。

“你看码头那边,你往码头那边看!”万小坎指了码头说。

三个娃儿都往那边看。

“你看见了吗?”

万小坎问的是谢模理,但张乐生却答着:“看见了,那停靠了,很多船……”

“我问谢模理哩,我跟谢模理说话。”

谢模理说:“我看见了,平常没这么多舟船的哟……”

“那就是了……”

“为什么呢?”

“有东西运出去,又有货什运进来……”

“我知道,平时没这么多舟船的。”

“所以嘛……”

“所以什么?”

“红军来了嘛……”万小坎说。

他们继续沿街子走着,红军来了,世界将不一样,红军把那些字凿刻在崖壁和大石头上。万小坎三个都不识字,但有识字的先生告诉大家,那刻在石头上的字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红军来了,天地不一样了。

“红军来了怎么舟船就多了呢?”谢模理问。

“他们运东西。”

“就让你出来看看嘛,你有三个月没出门了吧,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了……”

“屋子还是那些屋子,河道还是那些河道……也就舟船多了,舟船多了怎么就翻天覆地了?”

谢模理现在坐在那截断垣上,他说:“我坐下来多看看,你驮了我也累了你歇歇……”张乐生就把他放了下来。他一坐下来话就多起来。

他们说着话。

“我以为入了队伍快马长枪关云长了哟,做英雄好汉攻城略地打江山……”张乐生说。

“也是哈,红军打了土豪剁了苟楚能的头,就忙了制东西?”万小坎说。endprint

“他们建厂制东西……”

“怪了怪了……”

张乐生摇了摇头,万小坎摇了摇头,谢模理看着两个伙伴摇头也莫名地摇了一下头。

“走吧!”万小坎让张乐生把谢模理抱上他的背上。

“我们看看去……”

其实万小坎他们不知道,红军来了后苦草坝就成了红军后勤基地,他们在这里办厂,万小坎他们过去也听说书,说书人说到三国什么的,常有一句: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红军翻过“二百一”来到这么个新地方,他们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想要在这喘口气,弄出个新地盘,扩大自己的军队。

他们就那么走了一天,看着许多的新鲜,其实就是那些厂。红军把一些手艺人都叫到苦草坝来了,在周边的那些村子办了各种各样的厂子:被服厂斗笠厂绑脚厂酒石粉厂烟具厂……

有两个地方红军不让去,说那地方不能让旁人闲杂人去。

一是兵工厂。兵工厂修枪造炮,还碾制火药,火药那东西遇点火星就炸。那是随便让外人靠近的?难说还有敌人的探子哩。

还有造币厂,那些布币银洋毫子什么的,都是出自那么个地方。他们看着对面的那几排房子,有几个哨兵在那值哨。三个娃儿想像了铸钱造币的情形。那是钱哟,那地方一定是红军的金山银山。

但苟铁匠和他的徒弟张乐生很快也入了队伍,他们去了脚码子厂。红军说你们入队伍哟用铁匠技艺为苏维埃服务。苟铁匠就和那些铁匠一起去了江边村,把那些打铁炉架了起来风箱拉了叮当地打起铁来。苟铁匠很乐意打制那种东西,他说:“东西小越发要精巧,没好手艺打不好。”

万小坎去脚码子厂,看见张乐生没笑脸,他以为那个打铁的娃儿会把脸笑成一朵花,却没有。

“咦?”万小坎咦了很长一声,“有人欺负你了吗?”

“没有没有,谁敢欺负我?”

“我想也是……可是……你入队伍了还把脸拉得长长的!”

张乐生撅了嘴说:“我以为他们要我扛枪,可入了队伍还是让我们打铁,你想入和不入有什么两样?”

“我也不一样?也没枪拿,每天还是照样剃头?”

“你不一样……”

“你剃头到处游走,听得很多故事哩。你总把新鲜事情跟我和谢模理说。”

万小坎很得意这一点。他也很想当兵扛枪过打仗瘾,但人家能要个娃儿?张乐生就不同了,他知道张乐生长得人高马大,扛得动枪。但想想谢模理,万小坎还是挺知足的。

“唉!”他叹了一声。

张乐生以为万小坎同情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迟早我会抛了这把锤的。”

“我们去看下谢模理和烂袄哟。”万小坎说。

苟铁匠抓过一束烟叶,“把这个给裁缝……”想想,他又从架上拿了两包点心,“把这个给谢模理和烂袄吧,这两个娃儿……”

“好喽,进城了哟。”他们把苦草坝街子叫城,也是有道理的。

苦草坝原来不叫苦草坝,叫得汉城。

得汉城名字霸气,一般人敢那么命名?是刘邦。传说秦汉时期刘邦在此大量屯集粮草招兵募马,后也从此地“引兵东定三秦”终成霸业。刘邦一高兴,说有此才得以有汉天下,此地就叫得汉城了。

得汉城不是城,只是一条诺江围绕的险山脚下建的房子。

那条诺江绕得恰到好处,几乎像护城河一样,把整座山都包绕了。大小屋子沿崖而建。镇子建在山上,易守难攻。这地方是川陕两省的交界,自古又是连通川陕的要道隘口。这么个独特地形,从来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到宋时,金兵深入。一个叫向佺的团练使至此,储粮建邑,抽调百姓修造城门,操练兵马。军情十万火急,向佺严令手下拼死操练不分昼夜。官兵皆苦不堪言,便管这地方叫苦操坝。

所以,苦草坝原来也不叫苦草坝。有北方人来说:“苦操苦操,有完没完哟。再说操也不好听呀。改名改名。”

人们就真把“操”字改成“草”了。

红军来了,红军翻爬过艰难的“二百一”到了苦草坝。

红军似乎很喜欢得汉城。红军说:得“汉”呀,对刘邦来说就是得天下,我们就是推翻旧社会,建立苏维埃。乡民听不懂什么叫苏维埃。问士兵,士兵也说不清,只说是工农的政府,只说是穷人有天下。

得天下耶工农也能得天下。

苦草坝在那些日子里整天都很亢奋。

他们说的是真话,他们很愿意这种崭新生活。竟然还有礼拜日,能休息一天。过去哪有?每天没黑没夜地干,一年四季,也就过年清闲那么几天。

可现在每七天休息一天,红军叫礼拜日。那一天有人就同背二哥一起,翻山去汉中一带逛集,那地方东西多。背二哥不是手艺人,是靠力气吃饭帮人背东西的卖苦力营生。就是背货的,当地叫“背二哥”。红军来了后,也把他们拢到了一起,管他们叫运输队。专门运输货什。他们常常翻山越岭,到汉中一带把盐呀药品呀什么的红军紧俏的东西运回来。当然,他们得以货易货,他们把各工厂的上等好货运出去和生意人交换。有人就跟了他们去陕西逛一天回来,开心得什么似的。尤其是他们的那些徒弟,都是半大的娃儿。

他们说队伍里的日子真好。

厂长依然眯了小眼睛笑笑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想了想,没想明白。说就是感觉着好,但日头还是那日头,月亮还是那月亮。

厂长说:“这还不简单?红军来了嘛,恶霸什么的有了克星,穷人有了福星。”

“红军来了是来了,可不是有些人的生活还老样?山里那些农人,还老样哩,只是日子过得舒服了,头上没人压了,怨气忿忧什么的少了些。”他们说。

厂长说:“你们和农民不一样,首先你们是手艺人,其次你们现在过着军事化的集体生活。平常你们是一滴水,最多也是一碗水嘛。现在你们不一样了,你们是一汪水。”

“哦哦。”那些手艺人还是似懂非懂,他们想不明白。以往的那种生活和集体化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一滴水一碗水和一汪水,不都是水吗?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们的那些徒弟突然好像明白了。是呀是呀,他们背了自己的师傅说。一滴水掉在泥里就没了,一碗水也差不多,但一汪水能流出好远。要更大的一汪像倾盆大雨那么的一汪,就成河了大浪淘沙摧枯拉朽……endprint

那多痛快淋漓,那多过瘾。徒弟们和他们的师傅想的不一样。他们觉得聚在一起好处多得没法说,他们比师傅们得到的好处还要多。娃儿们就是那么想的。

先是队伍上不让打人骂人了,师傅打骂徒弟天经地义。但红军里官兵平等不让随意打骂,师傅就更不能随便骂人打人了。

师傅说:严师才能出高徒。

队伍上的人说,红军讲平等,官兵平等,师徒更平等。

师傅说:娃儿家总得管教呀。

队伍上的人说:学文识字呀,各厂都要办识字班,不管师傅徒弟都要识字学文化。苦操坝今后也是苦读坝。以后不仅要做手艺人,更要做有文化人做文明人。

后来,他们看见厂子里确实办了识字班,下了工,他们不许打牌喝酒串门子摆龙门阵……他们被要求定时定点坐在“教室”里学文识字。

娃们开心这事。没到队伍上时,徒弟得听师傅的。铺子大早开门,得扫地抹桌做开工准备吧?晚上关门,得收拾吧?这些活当然徒弟去做,你不做谁做?有时候活多,闲暇时候师傅还会摊点细碎的活你做。师傅过去也做过,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媳妇熬成婆,做徒弟的你就要熬,熬成师傅了你就可以不做。

但队伍上不一样了,队伍上人人平等。做活按钟点,八小时工作制,收入计件付酬。闲暇时候还会有些娱乐,比如打球,比如唱歌,有时候蓝衫剧社的人来还能看上戏。他们还跟了剧社的人学歌,那些歌子好听好记也好学。有时候,对面列宁小学的娃儿们也到各个厂子里慰问。他们唱的歌是老师编的,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鹰龙山,红旗悬,白匪一望心胆寒;心胆寒,消灭白匪千千万。王坪寨,红旗升,红旗保力赤卫军;赤卫军,列宁学校好学生。万家沟,那条线,不准敌人攻上来;他上坎,大量使用手榴弹。三道拐,第二湾,不准敌人往上翻;他要翻,滚木擂石一起掀。三铧顶,平而坦,严防敌人来偷关,他偷关,伏兵埋在树林湾……”

娃儿们唱得很投入,把那些师徒心里一点什么煸动起来了。尤其是徒弟们,他们听得心花怒放,歌里唱“他上坎,大量使用手榴弹……”他们就想像到白军蚁群样密密麻麻往上冲时手榴弹雨点样落入敌阵的样子;“他要翻,滚木擂石一起掀……”滚木擂石从山顶滚到山下,那是怎么个情形,敌人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他偷关,伏兵埋在树林湾……”敌人偷偷摸摸过来,可哪知道有伏兵早埋伏在险要地方,打他的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那是汤浇蚁穴火烧蜂巢……多痛快的事多过瘾的事?

他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去前线痛快一场。

然后是睡觉。师傅和徒弟住的屋子不一样,徒弟们住一屋。你想就是,一群娃儿就是一群鸟儿,成天快活得跟什么样的。他们说自己的感受,常常带感叹词,“啊啊哦哦”的,亢奋异常。

“多好的一处地方!”很多人夸赞队伍上的生活。

张乐生和师傅入队伍的第一天队长就跟他们说有重要任务。

张乐生问师傅:“什么叫任务呢?”

师博苟千全说:“就是活儿吧事情吧?”

张乐生很亢奋,说:“好玩好玩,叫重要活重要事情就是,偏要叫什么重要任务。”

师傅说:“队伍上都这么叫。”

张乐生又问:“什么才是重要活?”

师傅说苟千全:“队伍找铁匠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不就是打大刀长矛什么的……”

张乐生更是亢奋了,拍着手说道:“那就对路了师傅,打大刀长矛什么的听说你最拿手,这兵器家伙不是什么人都能打的。”

张乐生知道师傅打兵器有一手绝技,据说是祖传的。苟家的这种技艺方圆百里无人可比。那是苟家多少年前的事,那时候刘邦不是在这地方演练兵马吗?带了有绝技的铁匠来锻造兵器。苟家的老祖宗定在其列。苟家给士兵打刀锻矛,后来刘邦得了天下,一些匠人就跟了汉朝天子走了,但苟家老祖宗没走。士兵握了苟家的兵器打了天下,苟家的老祖宗也是汉的功臣哟,该是在京城里风光的。但不知道什么缘由,苟家祖宗没跟了刘邦去京城风光,而是留了下来。后人想,可能苟家祖先百密而一疏,什么出了点小差错得罪了什么人,未获准去京城。也可能是苟家祖宗因为看上哪家的幺妹,没心思离开这地方了。当然,还可能有多种原因,比如因为得罪了什么人,为避祸藏身此地,或突然身染重病错过了进城好时机……

但不管怎么样,苟家锻造兵器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多是苟家家族单传,但苟家数代一直以来很少向世人展示这种技艺。苟家收徒,多不向外人传授这门绝活。有人觉得费解,说:他苟家不用这绝活也不传外徒,留了干什么?大家都眨眉眨眼,后来都想明白了,就是一个招牌,无形招牌。看不到摸不着,口口相传就传神了。就算苟家真有这绝技,你以为有这绝技通吃天下,是福呀?不对!是祸哩。国泰民安时候,谁用你快刃尖矛?有这绝技你也空闲没用处。只有兵荒马乱,这手艺才有用场。兵荒马乱的,你就是真赚了钱又有什么用?何况要是山里匪盗来找你哩?你揽不揽那种生意?接了揽了,匪盗伤财害命,用的是你造的刀和矛,你能不遭人指戳?你心安理得?

有这绝技确不是什么好事。

可红军来了不一样了,红军是穷苦人队伍。穷人打天下要快刃尖矛宝刀好剑……

他们去了那个叫罗坪的村子。

罗坪在高地方,从那可以俯瞰整个苦草坝镇街,看得见那条吊桥,也看得见那些来来去去的舟船。背后就是山崖和密林。不远处是坡里和中坝里,那里是红军造币厂。红军把兵工厂和造币厂都选在这么种地方是有其考虑的,一是靠近镇街和河道,便于运输和安全,山崖和密林,可防敌人的偷袭。

苟千全带了徒弟张乐生去了罗坪,算是兵工厂的人了。他们欢天喜地了一场,他们很快知道重要“任务”是什么。那个戴眼睛的男人给他们说了几个字,没想到任务竟然是打脚码子,脚码子是种当地的小物件。是当地人安放在鞋上的一种配件,是爬山越岭时必备的。这一带都是山,且多雨,山高路滑,所以,这脚上配件翻山越岭必不可少。endprint

脚码子很小,也没什么工艺含量,不需要什么技艺,就是新入徒的娃儿也轻而易举。张乐生说:“这还重要?这还叫任务?耍龟儿子呀?”他一脸的黑灰,甚至眼里有怨愤。苟千全心里也犯了几下嘀咕,但师傅毕竟是师傅,他说:“乐生你专心做事,脚码子当然是重要的事。你想就是,仗在什么地方打?都是山里嘛都是险要地方嘛。爬山过崖没脚码子人立不稳,人站不稳这仗怎么打?人东倒西歪刀枪握不稳还打什么仗?”苟千全觉得军队打仗脚码子不能缺,快刀尖矛更不能缺,打那些东西是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哟,”苟千全信心满满地跟徒弟说,“他们能缺了刀枪,没刀没枪那算什么队伍?”

“信不信?你信不信?”苟千全说。

“不出几天,就会找我们打刀锻矛的。”他说。

“这几天有仗打……”

张乐生大惑不解。

“师傅你又不是孔明诸葛亮,你能掐会算?……你怎么晓得这些?”

“你看你,动动脑子哟。”

张乐生还真想了想,没想出眉目。

苟千全说:“脚码子这东西爬山才用,是吧?”

“那是呀!”

“说明过几天队伍要走山路,走山路做什么?那就是有仗打嘛。”

“哦哦……那你说不出几天,就会找我们打刀锻矛的。”

“当然呀,乐生你这脑瓜瓜,总是不想事,是摆设呀?……你想就是,脚码子他们需要,刀枪他们更需要的呀!”

苟千全没说错,五天后新任务下达了,要赶制三百把大刀。苟千全亢奋起来,大冷天的把上身脱个光光,亮出两条精壮胳膊来,胳膊上肉一坨坨的,很有劲的样子,把那杆锤舞得像车轮,锤落处发出清亮声响,轻重全由了苟千全两只胳膊。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声音说不出的好听。人们看苟千全锤起锤落,也看出一种美妙。

“啧!”有人很响地赞了一声。

“啧啧!”有人附和了。

他们没看过苟千全这么,连张乐生也没看过。

那把刀算是打出来了。好钢好料,加上苟千全绝技,那把刀真真是把好刀,刃口放着冷光,刀拎手上,挥了,现一道光。苟千全把憋了好几年的劲全使了出来,他想,他得做到极致,他得让人称道。他见人就挥舞那刀,抡起来只见白光不见刀。他从后脑爪爪那扯下几根头发放刀刃上,说:“你们看好看好。”人们就围拢去,眼大眼睛看着。苟千金跟徒弟张乐生说:“你朝头发吹口气。”张乐生直就吹一口气,噗,几根发毛断成两截。

又有了几声啧啧!“好刀!”有人说。

苟千全和徒弟张乐生那几天一直亢奋着,他们觉得他们师徒二人有理由这么。在苦草坝,谁能像他们这样打出这种大刀?没有,整个通江也找不出。他们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苟千全甚至有点自恋,那几天刀不离身,常常坐石头上看了又看。他想,这把刀一定轰动。可事实不是那么,人们看他舞动了大刀,啧啧了几声走了。他想,兵工厂的头儿不会像那些人一样,队伍上会很认真地予以评价会给他们戴花。但没想到厂长泛泛地夸了苟千全一句“好功夫”,就没了下文。

他们等了几天,没等来花朵。苟千全很郁闷,他的胳膊没先前那么有劲了,锤下的叮当声也没那么悦耳了,张乐生也大惑不解,他看看师傅,师傅不看他,只顾了埋头抽烟。

他个娃儿,心里藏不住事。他想,他得去问个清楚。

黄昏的时候,兵工厂的人都在罗平村前的那堆大石头上摊凉,他们抽着烟,看着崖下苦草坝镇街上的动静和周边的风景,释放一天的疲累。他们身边竟然有稻田,水稻已经成熟,一些红蜻蜓在暮色中忙碌着,捕食着天黑前蠢蠢欲动的昆虫。他们处在个高地方,有人就觉着奇怪,这水稻田里的水从哪来的?人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可水不会倒了流的吧?就是雨后山顶下淌的水,能淌那么久的吗?已经有月余没下雨了,水还是从山顶流下来,流入水田里,滋润灌溉了那些作物。

水是泉水,山顶涌泉也是很让人百思不解的事情。乡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定是山神恩赐。

张乐生挤到那堆男人里。

“哦嗬,乐生,你师傅呢?”

张乐生不想让人知道师傅郁闷,他说:“师傅事多,进兵工厂你没见我师傅忙得像风里的草?”

“就是就是。”有人说。

张乐生说:“忙也空忙,做也白做……”

“你看你这么说?”有人侧了头看着张乐生说。

“我师傅的大刀没人可比的吧?”张乐生说。

“那是那是,苟师傅祖传的绝技谁能比?”有人说。

“你不觉得我师傅那把刀是上等好货?”张乐生说。

“当然,没人不觉得,货摆在那,谁敢说不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师傅没花戴?那为什么总没个动静?”张乐生撅起了嘴。

那时候夕阳已经下山,大把大把的红在树梢屋脊还有崖石上散乱地铺陈,人们的脸上也若隐若现了一些余晖。男人们侧过脸来,那些余晖就沾到后脑爪爪上了。

张乐生说:“厂里谁拼得过我师傅?”

“那是,没人。论打铁,没人手艺有他高,打刀锻矛,是苟家一绝……可这并不能说就非是你师傅贡献大呀?”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众人就笑,众人微微摇头,像是把那一头的微红抖个干净,然后睁了大眼睛看了张乐生。

“娃儿,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张乐生也大了眼睛,眼里尽是疑惑。“我装什么糊涂?我为什么装糊涂呢?我是觉得对我师傅不公。”

“哦哦!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呀?”

“为什么不呢?”张乐生说。

男人们笑了,男人们说:“苟师傅的大刀没得说,可这不是先前了,先前刀呀矛的重要,现在不重要了,现在队伍上多用的是枪……”

张乐生不吭声了,他没想过这事。

“刀呀矛的,你以为有大作用呀?”endprint

“怎么?”

“你看你说怎么?”说话的那人笑了,嘴咧得很开,“顶多给赤卫队用用,顶多在后方用用,前面打仗还是枪为主,长矛大刀的只有贴身近战时才用用……”

张乐生想明白了,在这地方,枪才是王道,能造枪修枪的才是好佬。

造枪修枪最拿手的是戴永和。

戴永和是个瘦高个男人,戴一副眼镜,看东西四只眼还是看不分明,总要凑到近前仔细端详。但他总爱端详,不爱说话。他说话带有很重的外地口音,声音小小,听起来让人费劲。但并不是这原因他不爱说话,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张乐生一到兵工厂就听说了戴永和的事,他是田颂尧的枪械师。四月里,红军和田颂尧的队伍在杀牛坪打了场恶仗。田颂尧当时弄了一批新枪,戴永和是枪械师,非要跟了队伍看新枪实战效果,结果一颗子弹打在膀子上,被红军抬下山来,在苦草坝红军医院养伤。

就是说这个姓戴的是红军的一个俘虏,且是个受伤的俘虏。白军俘虏一般伤好后,会被告之可以回家,并给路费。红军优先俘虏嘛。但戴永和却被多留了些日子。春和景明,苦草坝的风光尤好,油菜花层层叠叠地开,这一带的田都是崖脚缝隙间刨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像山的补丁,油菜花黄,看去就像那些日子里不断有人来跟他说话,那些人慈眉善目,东拉西扯,家长里短什么都说。

本来戴永和铁定了心不与共产党合作,但和这些人相处,还有这些人言谈举止,就受了某种感动。戴永和说不清,脑壳就像被清水漂洗了一遍似的,先是糊糊的近似空白,后就多了些红红颜色。然后,竟然同情起这些人来,怎么说是匪呢?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想翻身做主人。他们说苛税猛如虎,他们说富的富到挥金如土穷的穷到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贫富悬殊天上地下……是呀是呀,听起来有道理呀。他们得穷人拥戴,他们一呼百应……

后来,他们说出他们的目的:我们就是想你能留下来,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他竟然点了点头。

他在兵工厂做总技师,他对这些枪械了如指掌。兵工厂说穿了也顶多算个枪械修理所,造枪造炮当然还不可能,缺人手缺设备。

但近来交火的事频繁,红军总占上风。每仗打完,总有大量的枪拿到罗坪来,要修。

戴永和忙乎起来,这对戴永和来说不是难事情。但帮手很少,那些工人多是铁匠,对枪械技术云里雾里。

头儿来找戴永和。“先生。”他们叫他先生。“先生,你一只巴掌拍不响,众人拾柴才火焰高。”

戴永和说:“我正要为这事找你。”

头说:“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戴永和说:“教大家枪械知识技术的事。一只巴掌拍不响,众人拾柴才火焰高。多几个技师就情形不一样了……”

头儿很高兴,“那是那是……你怎么成了我肚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的?”

到晚上的时候,夜校就多了一个内容,戴永和跟大家讲枪械。他在黑板上画了很多图,起先大家看不懂,慢慢就看懂了一点。戴永和跟大家讲枪,说起这些来他头头是道,神情完全变了,手舞足蹈,四目放亮。他讲得耐心而细致,不厌其烦。他把一杆枪拆成一个个的零件,他把实物放在那,还详细地画出尺寸说出部件的作用。

十一

有人跟苟千全说:“听戴技师讲课去。”苟千全不去,他说:“我不舒服哩我头痛。”人家说:“怎么打铁你不头痛上夜课你头痛?”苟千全说:“我受了风寒。”

这当然是理由,苟千全是心里不舒服。他先前觉得兵工厂里自己是第一把锤,风头都是自己的,可没想到有人比自己重要,何况是个瘦瘦小小一个人,何况是白军俘虏。他觉得很憋屈,他觉很没脸子。可人家没说错,现在快刀利矛不像先前那么重要了,现在靠的是枪炮,你刀再快矛再利,顶得了枪呀炮的?你功夫再好身手再快捷你能有子弹快?何况有那种水机枪,子弹如雨点。更别说炮,炮弹也雨点样,山都给你炸个开膛更别说人,人是血肉之躯那挨了一颗血肉横飞。

西厢屋里灯水通亮,那几盏马灯全拎去了那里。张乐生被那里的灯光吸引,心猿意马,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地方望,他知道那个眼睛客在讲枪。张乐生一直对枪充满了好奇,子弹怎么就能从铁管里射出来?人家说有火药哟。他说火药怎么就能那么?火药放在地上点了就一团火,放在子弹里就那么了?放在纸筒里点了也不过炸出一声响,可放在子弹里就完全不一样,从枪管里出去打到要害地方人就一命呜呼。

张乐生觉得很神奇,他很想知道那些,所以戴永和要跟大家讲枪,他心里猫抓一样,一直不安份,但张乐生知道师傅心思,他不敢跟师傅说去西厢屋。

苟千全不喜欢那个男人,其实在罗坪,初见戴永和,没人会喜欢这么个人,

戴永和见谁都一副笑脸,弄得人莫名其妙,觉得不是假笑,就是有那么点讥讽。就认真看他,那脸没什么好看的,一无是处,五官没一个长正位置,所以,人不好看,不仅不好看,简直奇丑,还戴了副眼镜。眼镜是上好的石头镜,很漂亮也张扬,就更衬出那张脸丑陋得出奇。

奇丑就奇丑吧,偏偏要出头露面,偏偏要见人就笑。偏偏还要大庭广众下上什么课。那上课就跟唱独角戏,脸那么难看,有什么听得?

就这么个人,队伍上把他当作宝,他也把自己当宝。

难怪人家是宝,以为没人听他什么课,可头天没有,第二天就人多起来,你看才上几天课,罗坪那些男人,齐齐聚集在那大屋子里,鸦雀无声。

他们说他讲枪哩,他不仅讲得头头是道,还把好好的一支枪拆了又装,水机关还有小炮呀,他都能拆。拆了还装回原样。啧啧,了不得。

更重要的是,那些破枪残炮,经这个男人的手重又成了新枪新炮。

十二

苟千全注意到徒弟的一举一动。张乐生悄悄地往那边张望时,师傅说话了。苟师傅说:“乐生,你看什么呢?”

张乐生不愿意师傅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就说:“我没看什么哟,没看……”endprint

苟千全说:“戴技师给大家讲枪哩。”

“我知道我知道,他讲枪讲枪就是……”

“你应该去听听!”

张乐生觉得师傅这话是正话反说,便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他讲枪讲枪好了……他再能,能把一杆枪讲出花来?”

苟师傅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去听,他不能把枪讲出花,但却能讲出道道。”

“我不去!”

张乐生没想到师傅会发火,他没想到师傅会用扫把抡他,师傅凶凶的,“你个没出息龟儿子!”

张乐生看了会师傅,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一盏灯幽幽地亮着,他看不清师傅的脸,但他听清了师傅的声音。师傅从没跟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没说过他没出息,更没骂过他龟儿子。张乐生眨巴了眼睛,他不是努力想看,他知道看不清师傅的脸,师傅已经背过身去,就是灯光再亮也看不清师傅的脸,他是在琢磨师傅那话。

“快去!”师傅又吼了一声。

张乐生本能地了停下双脚,想想,还是拔脚往西厢屋走去。

他怯生生地挤进西厢屋。戴永和的那堂课,那天张乐生没听出个名堂,师傅苟千全模糊不清的那张脸老在他心里拱来拱去,戴永和的话就成了些蝇虫在他耳边绕飞,没一只飞进他的耳朵。

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说:“乐生娃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张乐生没吭声,他觉得是个梦:就是,我怎么来了?他想着师傅那话和莫名的愤怒,觉得恍如隔世,觉得事情莫名其妙。“是哟,我怎么来了?”他跟那人说。

那人看着他,他看着那人,西厢屋里灯火通明,他能看清那人的脸,是沙坝的刘铁匠。他手艺一般,但却有一张婆婆嘴,整天叨叨些琐事。

“吔?你说你怎么来了?脚长在你身上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刘铁匠说。

张乐生朝那人摇了摇头。

刘铁匠摸摸张乐生的头,觉得没什么异常,他把眉头皱了起来。

那些天张乐生脑子里都想着这事,他时不时偷看师傅的表情,师傅很正常,还是下力气打铁,话说得很少,说也是些平常的话。他去西厢屋听戴技师讲枪械,一连去了好多天,他听出点味道来了。他觉得师傅的怪异,但没敢跟谁谈自己的感受。他琢磨着师傅对自己的某种变化。没有,一切正常。他想,师傅会问他一点什么,或许会转弯抹角地问西厢屋里的事情,也没有。

师傅依然那么打铁,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十三

张乐生就想呀想呀,他要把事情想个明白。他是个爱想事的人,这一天突然就想出结果了。那时候他正举锤,脑壳里流星样划过一道光亮,他乍然顿悟,“呀”了一声,手一软,锤子掉落地上。

苟千全说:“乐生,你怎么了?”

徒弟朝师傅咧嘴笑了一下,“我晓得了我现在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

“你叫我去偷艺,你叫我悄悄学修枪……”

苟千全“哦”了一声,他把手里的大锤放下来,从腰后拔出那根烟杆,往烟锅里塞了烟丝,点了,缓缓地抽了几口。张乐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看着那些烟从师傅嘴里吐出来把那张脸弄得模糊起来。

清烟散去,他看见师傅苟千全那张脸,那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张乐生一直不明白师傅的内心所想。师傅是让他学修枪?他好像听到师傅在说,这种时候打铁什么的已不算个什么,修枪造炮在队伍上才能出人头地。其实师傅没说,师傅一直闷头抽烟。

张乐生天天夜里去西厢屋,他不做声,眼看心记,不放过戴永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天戴永和说:“哎哎!我讲了几天的课,你们收获如何?”

没人吭声,心里没底呀。

戴永和把一杆枪拆了开来,那是支叫“水连珠”的步枪。他说:“今天你们谁来试着拼装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往前挪步。

有人说:“我试试,我试试!”

人们望去,是张乐生。有人“嗤”了一下,那声音表示惊诧或者说不信任。

张乐生却把那些零散的配件摸索着装成了一支枪。他握着那枪,在地上捣了一下,泥地上捣出个小坑。谁都没想到这个娃儿能完成那么个事。

戴永和看着那枪。张乐生说:“这不是难事情,就三要件嘛,枪机枪托和枪管,先把这三样东西弄清楚,再把三样东西归位,就成了。”

“你真了不得。”戴永和说。

张乐生说:“没什么了不得,都是你说的你教我们的。你才真了不得!”

戴永和还是拍了拍张乐生的肩膀,朝他竖了下拇指。

张乐生看到戴永和时不再黑着脸了,他笑笑的把一张小脸笑成一朵花。戴永和也朝张乐生笑。他说:“我教你认字吧。”

张乐生说:“我想你教我,我想你做我先生。”

戴永和说:“那好那好。”

张乐生说:“可我不想你教我认字,我想你教我修枪。”

戴永和说:“你个娃儿你还只是个娃儿,娃儿家不要舞枪弄棒的,娃儿家不要上战场不要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娃儿家现在要做的就是习文识字,只有读书才能知书达礼做国家栋梁。”

张乐生说:“为什么娃儿家就不能舞枪弄棒?”

戴永和说:“你还年少嘛。”

“为什么年少就不能上战场?”

“不人道嘛。”

“我不懂什么人道不人道,我只想做英雄做好汉做大事做有出息事,我师傅说做人就要做大事做有出息事……”

“有出息的事多了,你年轻,将来要你为国家出力的事多了。”

“我想不明白。”

“读了书你就会明白许多道理,就想明白了……”

张乐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能顺利地将那些零散的东西装成一支枪,那些东西放地上顶多也只是些铁管铁砣砣和一截木头,怎么就组合成了枪能射子弹能把人脑壳打开花。endprint

张乐生不想习文识字做秀才,什么国家大事,他想不起那么多看不到那么远。现在红军来了,他只想做有出息的好汉。不过他知道,要是不答应那个男人可能真就竹篮打水了。张乐生说:“好好,我做你学生也做你徒弟,你教我习文识字,也教我修枪总可以了吧?

十四

那些日子张乐生跟戴永和形影不离。有人跟苟千全说:“你的徒弟跟别人走了,有外心了。”

苟千全笑笑。

人家不明白,这地方手艺人很讲行规,最忌讳“离经叛道”。何况是“叛”给自己的对手。这在行里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苟千全竟然能容忍?竟然没有丝毫反应,还诡诡地笑?

事情离奇,往师徒两个身上注目的眼光就多起来。

人们发现到晚上,苟千全屋里总亮了灯。有时候那抹光一直晃荡到天亮,也弄出些诡秘或者说神秘。他们不知道那屋子里那些天夜里发生的事。他们要知道了肯定瞠目结舌。他们会“呀呀”了那么半天惊得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能放进鸡蛋。

其实没发生什么。

张乐生学了修枪的技艺,到夜里就偷偷教给苟千全。那些夜晚,师徒的关系来了个颠倒。

有些事大家并不知情,行规归行规,行规里也没说不让偷艺。行规却有师道尊严,规矩不能乱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屋子里的事,知道了那口水一定很多。

师徒两个关门闭户在屋子里学修枪,不仅步枪还有驳壳枪水机枪……苟千全毕竟是个好铁匠,对于这些铁砣儿钢家伙有独特悟性,那些“零件”,他很快就知道用途也知道其中奥妙。

苟千全从徒弟那间接就偷学到戴永和一些“本事”,他长吁了一口气,想,这修枪也没什么神秘的嘛,也不是太难的事哟。其实,苟千全想得太简单了些。

“哦哦?这就叫修枪本事?”苟千全说。

“姓戴的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嘛。”

“那没什么哟。”

“是没什么。”

那时候,从战场上缴获的枪多有坏损,就拆了零件重新组装。不就是把些东西拼起来就是一杆枪了?所以,兵工厂早期就是处理那一大堆的破枪,这把的好零件安在另一把上,互补有无。或者几把坏枪拼成一把好枪。

那个早上,苟千全终于大咧咧走出了铁匠棚,他脸上挂了一种东西。“哎哎!”他朝徒弟吆喝着。

张乐生欢快地应着,他注意到师傅脸上那种东西,他想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苟千全朝他喊。

“帮我拿那件衫来!”

徒弟颠颠地跑了去,把师傅要的那件衣衫拿了来。那时候,在山那边拱起的朝阳把山谷染得红红,苟千全在那片红艳的光照中换好那身衣服。人们诧异地看着这男人的每个动作,他们知道,这身衣衫只有年节时候苟铁匠才穿身上。这么平常日子穿这身衣服用意何在?他们歪着头想了想,没想出个名堂,就在微红的光照中摇了摇头,把那些目光绳似的拴在了苟千全的身上。徒弟张乐生脸上红光灿灿的,有一种如释重负又满怀期待的亢奋。他想跟在师傅后面,但师傅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师傅不想让他去,他知道师傅想一个人弄个什么事。

有人小声说:“他要干什么?”

“看就是,看……”

他们把目光都盯紧那个铁匠,他们看见苟铁匠绷着脸走进工棚。

“他从不去那地方,从不……”

“是哟!怪……”

十五

戴永和在工棚里,这个技师对他的工作一丝不苟,他总是戴着那只残损的眼镜。他记得那天的事,红军攻过来,他们来不及撤也没地方撤,束手就擒。但他在收拾图纸,这让那些红军士兵以为是故意拖延。一个对方的士兵走过来搧了他一巴掌,把他的眼镜给打落在地。他们要带走他,他说我没有眼镜你们带走的就是个瞎子。他们说你捡起来。戴永和摸索了,样子有些滑稽。他没眼镜真就像瞎子一样。士兵们笑了起来。他终于找到自己的眼镜,但眼镜腿摔坏了。他用一根细绳弥补了那残损,但从此看上去那张脸有点滑稽。

戴永和是那种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所以,常眯了眼睛忙来忙去,看去有些书呆子气。眼睛不好,看人也模糊,只看出个大概,有时跟人打招呼:“你好,龚水发。”对方不是龚水发,是王尚平。王尚平说:“我是王尚平哩,龚水发是个瘦子,我是张胖脸,你真就看走了样?”

戴永和不再和人打招呼了,见人就笑着点点头。他怕认错人,朝人点头牢靠周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弄混了也不要紧。

戴永和听到很重的脚步声,很快有个影子在面前晃动了一下,他抬头朝来人笑着点了下头。笑容里有一丝疑惑:这么大早?除了自己,从未有人这么大早来工棚的呀。但他还是埋头继续手头的事情。那天他在校正那批枪的瞄准器。这些日子的“成果”,三十多支修好的枪堆在那,只差校正准星,然后去后面山上试枪了。校正准星的技术那些人还没掌握,一切都得自己来做。戴永和很兴奋,他觉得一切还算顺利,竟然在这种地方修好了几十支枪。

“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歇一天的吗?”戴永和对那糊影嘀咕了一句。

“这里你插不上手……”他说。

“等过几天我跟你们讲,详细讲,讲讲你们就明白了……我也想你们早点明白,个个都成为我的帮手,个个都成为技师……”

没有回应,他看见“糊影”在那堆拆下来的枪件里捣腾。

戴永和想,你要弄你弄去,也许人家摆弄了琢磨什么事哩。他不再说话了,一心一意校着准星。那个糊影在那忙乎了,传过来金属碰撞的细碎声音。

戴永和又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心无旁骛小心翼翼。其实他不知道,小窗外一些脑袋拱来拱去的,那些眼睛朝工棚里睃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对他很响“哎”了一声,打破了他的沉迷。他抬起头,看见那“糊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把眼睛几乎贴进那人的脸,认出来了。

“苟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早就来了。”

“你一直蹲在那翻东西?……我以为是谁呢,我没想到那会是你。”endprint

“我没翻东西……”

“哦?”

“我修枪哩。”

戴永和看见那真有一杆枪。显然,那不是这些修好的枪里的一支。他很吃惊,他不相信对方能组装出一支枪。他接过来看了看,那枪没有枪栓,他知道对方不是不知道枪栓,而是那堆零件里找不到枪栓。田颂尧是个狡猾的家伙,田颂尧跟戴永和有过一场谈话。田颂尧说,要弄坏一支枪从什么地方入手最快?那时候戴永和不知道田颂尧问这话的目的,说长官你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要弄坏一支枪呢?田颂尧说:你告诉我就是。戴永和说,把板机卸了,枪栓没法击发,枪就成烧火棍了。后来,就有一道命令下来:队伍寡不敌众陷入绝境时将士必须把手里的枪废了,不能留给敌方。田颂尧这一招毒,红军缺枪,一般是战场上获取武器。这一招,果然在战场上找到的都是残损的枪支,尤其枪栓残损的多。

“是哟是哟,我师傅修枪哩。”

戴永和听到张乐生在窗口地方大声地叫喊,他扭头往窗那边看,看见的是一片糊影。他明白很多人在看着这边发生的事情。

“苟师傅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修枪?”戴永和惊异的口气不是装出来的。

“你管他什么时候学的,反正他会修枪。”张乐生说。

“原来你会修枪喔!你怎么不早说?”戴永和很兴奋。

“为什么要早说?说了你也不一定信。”张乐生乐颠颠地嚷着,眼前的一幕他觉得太刺激了。

戴永和没理会窗子那边,他对苟千全说:“可是这支枪并没有修好,当然,这不怪你,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枪栓。”

“噢噢。”

戴永和说:“没什么,我们想办法造就是,你信不?我们能造。”

“对!对!我们想办法造。”苟千全说。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他说。

戴永和走过来拍了拍苟千全的肩,“了不得了不得,难怪他们说你是铁匠里的头牌,我看像!”

两个水火不容的人顷刻间走到了一起。

张乐生不喊了,窗子那边一些脑壳一动不动,只见一些眼睛在眨巴了,他们以为会有场戏,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们有些意外。

张乐生看见师傅苟千全拎了个枪栓走了出来,很亢奋地迎了上去。师傅的技艺是我教的,他心里想。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想大家迟早会知道的。即使不知道,有师傅一个人明白就足够了。他相信师傅能造出枪栓,现在他觉得枪呀炮的也就那么回事情,反正都是人造出来的,师傅和他也是人,他们也能造出枪栓。你看戴技师那样有本事有学问的人都相信嘛。谁还能不信呢?

铁匠工棚,那些天一直响着大锤小锤轻重不一缓急有致的锤声。

责任编辑:张天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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