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民,陕西商州人,作品散见《短篇小说》《延安文学》《青海湖》等刊。
一
薄如蝉翼的苞叶剥开,一片,一片,飘落脚下。鲜旺旺黄灿灿的包谷颗粒,一下子就露了出来,握上去潮潮的,涩涩的,很恋手。扯去包谷胡子,桂梅把包谷棒子拿脸前嗅,一股甜润的清香直窜口鼻。看起来,桂梅有些阴晦气象,土蒙蒙僵巴巴的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大相称的细褶子。苞叶在桂梅腿边一片片围拢,她掰苞叶的手慢了下来,就心不在焉地从鼻腔里粗粗呼出一口气。桂梅,心思很重。说实话,很长时间了,除了厨房里油盐调和味,除了外间的床铺和旧家具散发出的生活气味,桂梅闻到最多的就是医院里的消毒药水味。医院里的味道桂梅实在是闻不得了。
桂梅朝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转身托起一串辫好的包谷棒子走到房檐下。辫了这么一小串,才三尺来长,是不必急着挂起来的。挂在檐下的包谷,哪一串不是上挨着檩,下够着地?桂梅看见了朝她家路口走来的俊生。
桂梅蹬上梯子,背对着门前大路,把檐下用来挂包谷的绳子绾了好大一会儿,却没听到俊生从门前走过去的响动。俊生的脚步声停在她门口,没再往前走。奇了怪了。桂梅门前的路可以通往村子的任何方向,在门前借道走走可以,可是他俊生绝没有理由停在桂梅家门口。俊生要干什么?绳子总有绾好的时候,桂梅从梯子上退着下来,俊生开了腔。
俊生说:那个谁,桂梅。前几天早想跟你说说,我斗不过你,也算服你了。阳坡里那片果林子,归你,我不朝后看。
搁以前,高个子俊生见了桂梅总是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即使和她吵架,俊生下巴都扬得那么高,眼睛总斜睨着某一个地方,用余光马马虎虎把桂梅瞟在眼里。今天的俊生不如平日里那样凶狠,衣服搭在肩膀上,嘴里咂摸一根牙签,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晃一晃。
桂梅听了俊生的话,心里并不吃惊。桂梅盯着一堆包谷叶,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朗声说:归我了,说话得算数!就算不愿归给我,我还真不想要了呢。桂梅多眨了几次眼,眼皮挤在一起的时间要比睁开的那一瞬,用的时间长得多。不然,怎么能管住蓄在眼眶的泪水呢。
那片果树,桂梅嫁给建川之前,在建川的爹手里就有了纠纷。建川他爷在阳坡里有一棵老核桃树,在老树的周围栽了很多小树。俊生的爷在那里也有一棵核桃树,后来树死了,俊生的爷就在原树的周围也新栽了一些小树,那些小树和建川家的小树稠密地混在一起,光照透风都不好,好多年也长不大。挨着挤着的树长不好,两家关系也处不好。那几年,集体的坡,谁栽就是谁的树,后来那些树长大了,又经历了两辈人,一张嘴说不下两个公道,究竟哪棵树是谁家的已经模糊了起来。到建川的爹这辈,两家为那片核桃林子,年年闹得不可开交。赌起气来,谁家都觉得那片林子应该归自己。
一口唾沫一个钉,男人说话,你当成干啥了?俊生说,以后咱两家也别闹了,年年为这事,不够人烦的呢。俊生舌头伸唇边把牙签调整了一番,“啵”出一星残渣。
桂梅说:我是讲道理的人,穷归穷,还真不愿把别人的东西白拿了。既然这么说,划个畔子,你家的树,我一棵也不沾。
嗬,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和你纠缠我还嫌麻烦。我的树,一棵也不要了,你要一把火烧了它,我看也不看一眼。俊生大步走向村子的路口,回头撂下一句:哼,你爱要不要。
桂梅没再言语,继续坐小凳上,剥包谷,辫包谷串。俊生走远了,一堆白花花的包谷叶把桂梅重新围起,桂梅两行眼泪落了下来。
这些年,桂梅为那些树的事没少怄气。建川是个木讷的人,没主意时不吭声,有主意也轻易不吐核儿,话少得让人着急。嫁给建川这些年,桂梅是个快心性的,等不到建川拿主意桂梅就做了决断,这样桂梅渐渐成了掌柜的。既然是掌柜的,里里外外就要有个当家人的样子。这几年为树林的事和俊生家闹,全靠桂梅上阵。桂梅凭的是理,她家祖辈在老树周围栽树比俊生家早得多,栽得迟的人把树混一块,蝗虫吃过界了,竟然好意思和别人争。在家里,桂梅要侍奉公婆,要操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这二年,村里人日子越过越好,桂梅就撺掇建川去省城打工,和别人家一样,年关拿回大把大把的钞票。桂梅说,家里的事有我,在外边你就可着劲挣钱,老人还在世,孩子长大了要说媳妇,花钱的路子多着呢。
俊生给那片果树林多年来的纠纷下了结论,他不再和桂梅家争了。这消息其实并不能给桂梅带来多少喜庆。这么说吧,目下再发生任何大事情,可能也无法撞动她麻木的神经。对桂梅来说,多一件麻烦,多一个仇人,没什么大不了。少一桩烦恼,少一道坎坷,于她也无所谓。一句话,没心情。地里的庄稼活多如牛毛,收包谷,翻冬地,种麦子,夹柿子,压咸菜,样样都是在做关于吃的活路,建川不在家,哪一样她不干都走不到人前头去。哪一样她不去做一家人的嘴都没法来填。桂梅不是不愿做这些琐碎繁重的家务,只是她觉得,现如今即使自己有浑身力气,做这些活路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桂梅觉得自己就像门前茄子架下一只陷在蛛网里的昆虫,挣扎着逃离。腿蹬出去,是绵软的,找不到着力点。扇动翅膀,是无力的,扬不起半点灰尘。即使俊生家丝毫不让步,他哪里知道桂梅早已不把多年萦绕在心的果树林放在心上了。争吧,争东争西,谁能争得过命呢?
二
桂梅揭开锅,端出一小碗已经蒸好的嫩得发颤的鸡蛋糕。滴几点香油,揩净一把小勺子,桂梅用头掀起门帘,滚烫的小碗跌落在里间柜子上。桂梅几根指头捻捻,弹散掉烫人的热气般说,儿子,快趁热吃了它。儿子扭头,不愿吃。
桂梅的儿子病得厉害。儿子起先是感冒,满面通红发高烧。住了一次医院,缓解了一些,医生说心脏不太好,弄些药吃吃,也没很当回事。时间不长,儿子感觉胸闷得慌,长时间高烧不退,后来确诊,肺动脉高压。病很少见,比癌还要恶劣。
从去年冬天开始,桂梅带孩子在省城医院里频频就医,住了三次院,最后一次住的是西北最大最好的医院。不死心的桂梅,生平第一次坐上去北京的高速动车,给孩子预备上两个氧气袋,以一条道走到底的决然态度,一定要给孩子把病治好。可是,首都北京也没给她带来希望。裹在白大褂里的老大夫面色平和地对她说,就这样吧,回去继续吃药,除了延缓,没有其它办法。老大夫见的病多了,各种先进仪器从老家的省城一直检查到北京,都是一个结果,桂梅再没有好办法。拿自己的命换回孩子的命,换心换肾换啥桂梅都舍得,没到绝路她当然不愿回头。桂梅又辗转省城,找到一个有名的博士后再给孩子治疗。可是医院说孩子换肺是不行的。桂梅的天塌了。endprint
腊月二十七,桂梅结清了省城那个曾让她充满希望的医院住院费,不得不回家。医院要过春节,桂梅也要安排孩子好歹过一个平静的春节。回到家的桂梅,觉得家里出的事,累怠坏了乡亲。安顿好孩子,赶忙去集上买东西,几个村邻来帮忙,做了满满一桌菜。平日里走得近的几个村邻,前来看望过孩子的乡亲,看到桂梅一家回来了,拥了满满一屋子。桂梅把痛沉在心底,瓦沿上的冰棱子正在滴答滴答消融,桂梅却感到浑身热乎乎的。招呼大家吃完饭,桂梅像忘了什么似的,从柜里摸出一瓶可乐,给人人都倒上。看着大家吃好了,桂梅给自己盛了半碗饭,三口两口扒拉完,仰脖把一杯可乐喝了。这杯可乐,是甜,还是苦,桂梅问自己,桂梅觉得自己可能也说不清。那天是桂梅的生日。
遇到这样的横祸,是谁也没想到的。邻家们帮着收拾凌乱的屋子,就像在他们自己家里一样体心尽力。他们眼里流露出一种柔软的光芒,做事轻手轻脚,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了不该撞的什么东西。有人悄悄提醒桂梅,最好先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病情。桂梅摇摇头。桂梅当然不愿让孩子过早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前几天孩子的同学告诉桂梅说,人家早就知道了。孩子用手机在QQ空间里说,来日无多,他在一次次体味同学们曾带给他的无限温暖。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病,却从没在桂梅面前流露过什么,平静得像一潭水。这潭水知道,爸妈作为一眼山泉,正在尽可能地给他注入活力,给他生的力量。孩子和桂梅两口子,两下里都互相瞒着,谁都不愿提及那个可怕的字眼。想到这,桂梅心都碎得一丝一缕往下跌。这种寸断肝肠的感觉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不敢想。那次在医院,同村从小玩大的伙伴来看望她,陪着她掉眼泪的那个老伙伴也是五十多的年龄了,她说要桂梅往开里想,可不敢钻牛角尖,桂梅的身体要是气出大问题了,一家人更糟。桂梅呜咽着指了指病房外面说,去劝建川吧,建川劝我想开些,别气坏身子。可我去护士站取东西时,看到他蜷坐在楼梯角,手抓头发,肩膀抖得筛糠般哭。
该生谁的气呢?碰上这种要命的事,生气都找不着主。静气想来,孩子的病要治,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已经借了十多万块钱的债,再借,怕是借不到了。孩子的药贵得吓人,可能没人再愿把钱借给桂梅往医院那无底洞里塞。拿啥给娃买药,拿啥给人把账还上呢,桂梅想一百遍了。
三
村子哪还有村子的样。桂梅她们的村子一头挨着棣花铺,那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烂地方,一头挨着城市的边缘。她们的村子其实就是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管道。城里人对环境有意见的时候,那些高污染企业的废水连同企业就经由她们村向棣花铺一带偷声换气地迁移。就像城市这个水泥怪物,很随便地把它自己的排泄物屙在山清水秀的农村。城市需要扩大,需要建设,又经由她们村子,鼓足了劲把棣花铺一带山里的壮年劳力一鼓脑吸来,她们的村子成了城市吸纳农村营养的大管子。输来送往的多了,离她们本不是很远的城市成了鏊子上的一块煎饼,越摊越大。人经八辈的村子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没去追逐城市,城市却一厢情愿地追逐着他们。如今他们已经浑然不觉地变成了煎饼的边缘,眼看被人叫做城郊了。
桂梅去镇上的时候,镇上大院里的人稀稀落落。有人说领导下乡征地去了。桂梅直接找民政站,要把孩子在省城和北京住院的报销手续办一办。民政站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玻璃框隔开的里间上班。女子把一大堆费用单子收好,感觉桂梅没有离开的意思,满脸疑惑问她,还有事?桂梅提起了“大病救助”的事。桂梅说,听说花销多的话,这次报销完之后,还有一笔款子叫“大病救助”,能不能给我家考虑一下。女子的手指在她的手机上左一划右一点,说,那是自然,这笔钱报下来了,肯定还要给你报“大病救助”,这些程序要一样一样来。女子说完,又低头拨弄她的手机。桂梅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女子也没有再理她的意思。
桂梅拉开旧提包,把里边身份证医疗证这些证件整了又整,回头望了望对面镇领导办公室,那门仍然锁着。又把坐在玻璃框里边的女子望了好几次,嗫嚅半天,嘴里没出来一句话。桂梅实在是有话说不出口。前几日隔壁嫂子出了个主意:去上访。折腾到这步田地了,不哭的娃儿没奶吃,找镇上县上去。桂梅觉得孩子病了,又不是干了给政府争光的啥好事,这几年连农村低保都没争取过,如今再过不去,争一口气她桂梅还是能争得起的。桂梅不上访,她丢不起那人。但她得问问政府,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找一回镇上不容易,不来干脆的,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桂梅就轻轻“嗨”了一声,拍了拍女子面前的玻璃。这一拍,女子还没从手机里醒过神,桂梅却被玻璃里映出自己涨得通红的脸膛吓坏了。有事求人,桂梅就脸红。桂梅给自己壮胆,咱是有困难来求政府的,咱不丢人。大拇指掐完最后几个字,女子的目光从手机上移过来,问:办完了,你还有事?桂梅说:倒没啥事,就想知道一下还有没有其它困难补助什么的。女子说:不是说过没有吗?这种人见多了,遇事就问政府要钱。桂梅急了,头贴近玻璃窗说:大妹子,话咋这样说?自己的事自己办,自己的娃自己看,不劳国家费心,我是想问问政府能不能从啥地方给我帮一下。女子说:看看,说到底还是钱的事,领导回来了我反映给他就是,你回去吧。
桂梅回家,一眼就看到房檐下的小凳上坐着俊生。见到俊生在她家门口,桂梅心里的惊奇没有上次那么强烈,树林子的事既然说清楚了,看他俊生还能生出个什么鬼八卦。望见桂梅,俊生说:刚才孩子喊口渴,我给他端了杯水,这会睡着了呢。桂梅应了一声。俊生扬了下巴,呶起嘴里安着的烟指了指地上,说:那一堆树苗,你把它栽在要征的那片地里,赔得多。桂梅眼睛睁得大大的,颇有些吃惊:那不是讹国家么?俊生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牵出一丝笑,说:咋说恁难听?这些树苗,东家栽了,西家拔出来再栽,只要他们登记了,最后都得赔钱。咱们讹国家的?还不够衙门里那些饿鬼塞牙缝呢。桂梅听懂了俊生的话。村子中间要修一条大街,与城区的主要街道接了轨,街两边的住房还有包谷地都要被征掉。征地要赔钱,地里要是栽有树,会赔得更多些。桂梅问:村上家家都栽了?俊生说都栽了,地上那堆树苗就是丈量登记后从他家地里拔出来的,树苗不要钱,一家传一家。endprint
桂梅像做贼般心里跳得怦怦的。勉强应下俊生让她栽树的事,桂梅这才想起应该把俊生让屋里坐一坐。俊生说他不坐了,他专门在门口等她回来,事说完了就要走。俊生催促说,今天下午就得去栽,估计赶明儿就会登记到桂梅家。
在桂梅看来,俊生最后交代的话,可能才是他今天上门的主题。离开桂梅家,俊生郑重告诉桂梅:这几天村干部要是让你在征地协议书上签字,你可千万别签。看看风头再说,只要弄清楚了村干部没占便宜,没骗咱们,咱百姓再签字也不晚。这件事,桂梅也应了下来。
既然大家都在抢栽树苗,桂梅决定她也得栽一栽。桂梅弄不清楚,俊生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好,他想干什么。对于俊生,她又重新有所警惕起来。
四
沉默。能感觉到对方心跳,能感受到双方都在悲戚地沉默。电话接通后,建川没说话,桂梅也没有说话。建川和桂梅两个人,一个当猪,在省城脑袋扎地只管往前拱。一个当鸡,两只爪子不停歇地在土地里刨。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可是寻得的食儿咋说也比不上孩子的药金贵。现实情况在那儿明明摆着,不说,也罢。桂梅先说:孩子没药了,估计还能再吃四五天,得快点捎回来。建川说:知道,我心里记着呢。桂梅又说:再捎点钱回来。村上干部帮咱问镇上和县上要困难补助,得花点钱。那天,村上文书提一箱酸奶来看望桂梅的儿子,曾几次过问要不要帮她向上边争取点钱,贴补一下贵得吓人的药费。桂梅心想用不着,她已经向镇上反映过了,上边肯定会考虑。再说村文书不见得有多大能耐。又过了几天,支书来了,尽管支书空着双手,在桂梅看来却带来了比天还大的面子。支书看望过谁家孩子?看完孩子,支书很大气,很快从悲戚的神情中解脱出来,笑吟吟说:你这孩子,家里出这么大事,怎么不把困难给村上反映反映。桂梅说:那天我去镇上对他们说了,人家说要给领导汇报。支书说:你看看,还是不懂社会。红嘴白牙,空手套狼,不走走程序,能成?桂梅追问:要走哪道程序?支书说:电视上看都看会了,你这瓜女子,还非得我明说?准备一点儿钱,我帮你在上边走动走动,到这步田地,村上不帮你说不过去。这些话带给桂梅一点儿启示,俩瓜换仨枣,世上可能真没有免费的晚餐。果然,支书提出了要桂梅家配合征地的一些想法。一些人对干部在征地中是否公道,有没有占便宜,和别人家一样不一样,存在着很多看法,要桂梅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跟着瞎起哄。再说,那些和村上干部过不去的带头闹事的人,还不知安的什么心呢。现时下的桂梅,哪有心思搅和到这些事里去?桂梅没有听从俊生的劝告,当时就表了态,她要在征迁协议上面签字,尽快拿到钱,孩子看病事大。而且她还要赶快准备一笔钱交给支书,请他在上边走动走动。
桂梅说这几天要赶紧给家里捎药,再捎一点儿钱。对建川来说,这话和没说差不多。建川哪能不知道孩子的药快完了?买了这盒,下一盒该在什么时候买,建川记得比自己每天装了多少车,下了多少菜还要牢靠。孩子喝的药,在当地县城买不到,每次都得在省城的大医院买,要是不住院,平时买再贵的药,人家合疗办也不给报销。这样,建川弓起身子实实在在干两天活,才会换回孩子的一盒药钱。
建川所在的菜市场,名叫北二环蔬菜批发市场,他们村子好多人都在那里讨生活。农村人说话简便,就管那里叫菜市场。菜市场里菜很多,多得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厨房里案板上的蔬菜,竟被他们用网袋装了,红萝卜、洋葱、南瓜、芹菜、洋芋,一垛一垛撂得比山还要高,快要戳破玻璃钢顶棚了。菜市场面积很大,大得能抵上建川老家的整个村子。在如此阔大的地面上,建川只能算是一个小黑点儿了。此刻,这个小黑点已经脱了上衣,在一辆有八节挡板的加长大卡车上卸菜。建川黝黑的皮肤上,覆了一层油光,不断往出冒着的汗水与弥漫在呛人空气中的灰尘混合成浑浊的液体,汇成一条条小溪,随着身子一起一伏带来的挤压和蠕动,无声无息向裤腰流去。建川裤带以下几乎被汗水湿得差不多了,这样,弄得他蹲不下去,每弯一次腰,就得把裤腿往上提一提。抓一块不知哪里来的破布抹了把脸,建川干脆绾起裤管,两条精瘦的腿把子露了出来。一车洋芋快卸大半了,建川擦擦被汗水辣得睁不开的眼,嘴里不知日骂了一句什么,返身又干起活来。
建川拒绝老板再增添人手,他说两个人在卸菜的通道里错不开身,况且凭他的身板,这车菜算得了什么,不会误了老板的事。不让老板添人手,建川有他心里的小九九。一车菜,两个人卸,都挣不到什么钱,而他一个人卸,就有许多赚头了。建川是什么身板?建川个子不算低,可是瘦得隔着一层皮就能看清他的一对锁骨和两排肋骨。孩子病了,花光了他在菜市场挣来的所有积蓄,三千两千的欠债账目记满了几个小本本。借的债他建川一时还不上,妻子眼看也撑不住了,家里的农活他又没法分担,建川觉得自己的体力一天天有些不支。越是这种状况,建川在菜市场越想孩子。一个男人,想念孩子的感觉是可怕的。在孩子没多少时日可活的情况下,建川想孩子的方法简直有些特别。建川掐手指头。多数时候是用右手拇指掐左手,掐完手心掐手背。掐遍左手五个指头,麻木了,再拿左手换掐右手。带血的指甲印被菜市场的污渍一染,满手黑月牙。
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建川不能随便回家,回去一趟,路费会花掉孩子几天的药钱。待在孩子身边陪着,固然好,可是药钱从哪里来?囚在菜市场里狠命挣钱,也好,可是几个月却不能见孩子一面。我可怜的儿子。建川那瘦男人的老泪顺着脸庞下来了。
五
薄薄的太阳掉山那边,短短的黄昏只闪了一下,村子便陷入黑魆魆的清冷之中。初冬傍晚,天黑得早。桂梅把鸡关进栅圈,听到村子里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有很响的吵闹声。谁家有这闲工夫,没事吵吵啥呢?桂梅寻思着,循着声音朝村子那边走去。声音是从俊生家传出来的。
俊生家有事?俊生家有事,我到底去不去呢?想到人家俊生不管咋说,接连两次都能主动上她桂梅家的门,桂梅还是进了俊生家院子。
俊生家堂屋,吊着一盏不大光亮的牛卵子灯泡。昏黄的灯光下,村里很多人凑在一起,头抵着头,围成一圈。有人伸手向圈子里面递钱,有人猫腰抻脖往圈子里凑,手在屁股后兜里摸索着票子。桂梅看清了,大家是在凑份子——村子里叫做行人情。桂梅腾地一下子脸红了,很有些气愤。村子里就百八十户人家,谁家没遇到个事?娶媳妇,嫁女子,建房子,葬老人,做生日,过寿辰,哪件事不是大家都来行人情,一家也不能少?自家儿子病了,村邻们也是这个提鸡蛋抱酸奶,那个送挂面拎水果,差不多的人家都来把儿子的病情看了一看。现如今,真的是不如人了,孩子病了,家穷了,俊生家的人情,大家都来了,咋就没有人通知她桂梅呢?桂梅啥委屈都受得,唯受不了的是别人不把她当人看。想到自家已经到了没人理的地步,待在这里有什么脸面。桂梅捂了嘴,一扭头,把呜咽声严严实实地遮住,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endprint
俊生把桂梅看到了,从人缝里跃了出来,一根木桩子似的杵在桂梅面前。俊生说,桂梅,不在家坐坐也就算了,你哭啥?桂梅说,狗眼看人低,你家里有事,不让我来行人情也罢,还不准我走了?俊生急得直搓手,脸憋得紫红,说着我……我我。却怎么也“我”不出下文。
圈子外面出了变故,围得圆圆的一圈人散开了。看到桂梅站在门口,这些人脸上悄悄传递着信息,有人眉梢挑了挑,有人异常地多眨了几下眼睛,还有人脸上肌肉牵了牵,呶嘴指向门口站着的桂梅。这下,桂梅的眼泪明着流下来了。人们纷纷解释,没啥事,没啥事,夺门而去。屋里剩下桂梅,俊生,俊生老婆和她的小女儿。桂梅泪眼扫过俊生,落在地上,说,人穷志不短,你家要是有啥事,行个人情,凑个份儿,我还拿得出。转身要走。俊生老婆接了茬,说,桂梅,想歪了。这话不往明里说看来还真是不行了。俊生老婆就告诉桂梅,桂梅儿子生病后,村里人都觉得可怜,有心凑个份子帮她儿子看病,哪怕是贴补一点儿也好,却不好直接把钱给他们,担心桂梅两口子好强,不要大家的钱。大家就和俊生商量办法。俊生也没啥好办法。俊生知道人家要征地,就把和桂梅家有纠纷的树林子全部归给桂梅,好让桂梅家多领些征地赔款。这样一来,村里大伙又觉得只亏了俊生一家,便要人人掏些钱,给俊生家贴补一下。就这样,真没有其它的事。俊生咳了一声,瞪一眼老婆,对桂梅说,你也看见了,大家给的钱,我没要。我不会要的。
桂梅喉咙噎得咕咕的,嘟囔了一句我的天神,就是再活几辈子,我桂梅咋还得清大伙儿的恩情呢。桂梅“哇”地放声哭了一路。进得家门,儿子察觉出桂梅神情不对劲,问妈咋啦。桂梅说,妈高兴,妈心宽了,没啥事。
桂梅家的那片包谷地栽上了树苗,被多赔了一些钱。俊生家让过来的那片树林子也赔了不少钱,这些钱让桂梅有了喘息的机会。桂梅拿这些钱还了一部分贷款和一些要紧的借债,等着建川隔一段时间按时从省城给孩子捎药,等着以后的日子,那些无法预测的命运。
一阵铃声,斑驳的手机上显示着建川的名字。桂梅说家里得到征地款了,让建川干活不要把命搭上,对他自己的身体仔细点儿。建川说他身体好得很,一人干三人的活都没问题,不信你看?
桂梅哪能看得见呢?桂梅说,我倒是有个念想,盼着再征一回地,把咱剩下的地都征了去,再把房子也征了。我带孩子来省城,在医院附近租个房,给孩子看病方便,有医生在跟前,少了许多担惊受怕。再说,我抽空也能在菜市场帮衬帮衬你,搭一把手。
城市是个打碎在地上的鸡卵子,它的边沿会慢慢洇开。迟早,有拆掉桂梅房子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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