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理学谱系的生成机制及检讨
——以宋儒范浚“婺学开宗”形成为中心的考察

2014-02-06 01:00龚剑锋金晓刚
关键词:道学谱系理学

龚剑锋, 金晓刚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自理学内部产生“濂洛关闽”之地域派别后,地域理学传统的建立、变化、断裂与重建的现象尤为引人注目。与之相对应的是,地域理学文献的著述层出不穷,并在明清时期达到鼎峰。[1]其涵括的地域范围,大到一区、数省,小至一府、一县,代表性的诸如反映徽州理学的《新安学系录》、勾勒福建朱子学脉的《闽南道学源流》、编织关中学术的《关学编》,以及彰扬浙东台州的《台学源流》等等。毫无疑问,这些文献不仅是研究地域学术的重要凭借,还为后人观识本区域的文化传统提供了一条脉络清晰的学术谱系。但何种人物因何才能进入这些文献,以及这一理学谱系是否反映学术史的真实等问题,学界展开的相关讨论较为薄弱。本文即以婺学中的宋儒范浚为例,考察其理学地位的前后变化以及最终成功进入婺学谱系的内在动因,进而寻绎地域理学谱系生成的一般机制,并对这一机制作浅略检讨。

一、范浚学说形象的接受嬗变

范浚(1102-1150),字茂明,世称香溪先生,婺州兰溪县(今浙江省兰溪市)人,出生于膴仕世家,曾祖为县吏,祖、父位阶高位,昆弟九人均入仕,唯独范浚一生隐乡,师友渊源属于“肤受末学,本无传承”,[2]卷19《与潘左司书》游离于学术主流之外,虽朝中公卿屡荐其为贤良方正,皆辞不起,闭门讲学,故而所知者寥寥。其生前未刊刻文集,殁后数年,门人范端臣与高栴共同搜辑,先刻诗赋、论议、杂著共22卷行于世。但此集为家刻,当时流传稀少,亦未见载宋人书目,影响甚微。

(一)宋元时期对范浚的认识

除范浚亲友、门人外,最早对范浚学说有讨论的是朱熹与吕祖谦。《朱子语类》卷五十九载有辅广与朱熹的一段对话:

(辅广)问:“《集注》所载范浚《心铭》,不知范曾从谁学?”

(朱熹)曰:“不曾从人,但他自见得到,说得此件物事如此好。向见吕伯恭甚忽之,(吕祖谦)问:‘须取他铭则甚?’(朱熹)曰:‘但见他说得好,故取之。’(吕祖谦)曰:‘似恁说话,人也多说得到。’(朱熹)曰:‘正为少见有人能说得如此者,此意盖有在也。’”[3]

《心铭》即《心箴》。据此问答,可知朱熹与吕祖谦对《心箴》都曾有关注,但二人的评价迥异:朱熹以为此文自见得到,人所罕言,还将《心箴》采入《孟子集注》;而吕祖谦则认为范浚所言并无奇特,乃寻常之理。

元代兰溪吴师道重辑范浚文集,并夸饰范浚“天下莫不闻其名”,[4]但对范浚的理学评判只一笔掠过,其所强调的却在范浚的品节与文章:“先生当绍兴中,举贤良方正,以秦桧当国不起,大节伟矣!其学多本于经,贯穿精覈,诸文皆崭绝矫健,凿然明整,卓然名家。乡先生有集,盖自先生始也。”显然,在理学、品节、文章三者之中,吴师道表彰的重心在后两者。吴氏重范浚诗文多于其义理的倾向以及推许吕祖谦、北山四先生为婺州道学第一的态度,或多或少影响了弟子辈们对范浚的评价与认识。如元末浦江戴良说:

异时吾婺文献,视他郡为独盛。自今观之,以忠节行谊显者,则有忠简宗氏、节愍梅氏、默成潘氏、毅斋徐氏;以道学著者,则有东莱大愚二吕氏、北山何氏、鲁斋王氏、仁山金氏;以文章家名者,则有香溪范氏、所性时氏、香山喻氏。而龙川陈氏、悦斋唐氏,则又以事功之学而致力焉。[5]

无独有偶,戴良的学侣义乌王袆在《宋景濂文集序》中论述吕祖谦、唐仲友、陈亮之学后,亦提及范浚,“而香溪范氏、所性时氏,先后又间出,皆博极乎经史,为文温润缜练,复自成一家之言”。[6]戴良、王袆同受学于吴师道挚友柳贯、黄溍,对吴氏其人其学不无熟悉。二人在书序、赠序中,共同叙述了婺州乡贤的道学、文章表现,建构了一个乡里传统的文献模式。[7]而在追忆乐道婺学传统时,二人将乡贤按领域、业绩作了判分,其中的声望、地位也有高下之别。他们一致认为婺州理学源出吕祖谦、朱熹二脉,嗣后北山四先生,倡道婺中,为朱子世適。婺州理学的宗主非吕祖谦与北山四先生莫属。至于范浚,其所擅乃经史文章,只能与以文学著称的时少章、喻氏兄弟相提并论,理学方面并无特殊建树,更与婺州理学谱系无缘。可见,在元代婺州士人的视阈中,范氏只是组成“婺学”传统的一名文章、经史学家,以“文”而非“道”显,其理学远逊于吕祖谦、北山四先生。

(二)中晚明范浚入“道学”、“儒林”的反复及身份重塑

明初以降的百余年间,除胡翰对范浚《心箴》有寥寥评说,称其为“特立有志之士”,[8]他者对范浚罕有所及。直到成化十五年(1479),兰溪县令唐韶重刊范浚文集,请章懋作序,范浚之名在学者文献中才逐渐增多。章懋在序文中评价了范浚在婺学中的独特地位:

独念吾乡圣贤之学,前此未之闻也。而濬其源者,自先生始。继而后者有东莱兄弟丽泽之讲授,又其后何、王、金、许,遂相继以得考亭之统、道学之传。于是为盛,非先生之功而谁功?[2]卷首章懋《题重刊香溪先生文集后》

从地缘上建构出南宋至元初婺学发展的谱系:范浚—吕祖谦兄弟—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范浚陡然成为婺学的“濬其源者”,理学地位一跃吕祖谦之上,婺州理学的长足发展也归功于范浚的开创之风,评价不可谓不高。但章懋对范浚的“濬其源者”地位又有所保留,他在与金华知府韩焘的信中,就认为范浚道德学问的纯度不及吕祖谦、北山四先生,甚至不如徐侨、杨与立、叶由庚三人,只能归于汉儒一类,“恐当以儒林目之”。[9]卷2《与韩知府焘》成化十六年刊刻的《金华府志·道学传》亦只列吕祖谦、北山四先生五贤,对范浚的记载却是渺不可寻。[10]弘治年间,范浚同乡童品则过滤了章懋的矛盾看法,一味地赞赏范浚得孔孟不传之学,不仅可与周敦颐、二程、张载等人比肩,而且“东南知有圣贤心学,实自先生始”。[11]更进一步抬升了范浚的理学造诣与影响,大有将范浚纳入全国理学道统的意图。然从事后来看,童品的呼吁并未引起响应,其观点也不为时人赏识。如永康应廷育在《金华先民传》中,就单以吕祖谦、徐侨、北山四先生、章懋七人入《道学传》,而认为范浚、陈亮、唐仲友等人“自道学之次”,[12]只能别列次一级的《名儒传》。这也似乎表明,此时对范浚的接受一直徘徊于“道学”与“儒林”之间,其理学之名并未巩固。

而到了万历年间,范浚的身份成功地实现了由“儒林”向“道学”的转化,其理学之名一路飙升,为世人广知。范浚不仅在万历《兰溪县志》中居兰溪道学之首,[13]在外域人编纂的人物传记中,也被列入《理学传》,[14]甚至还出现“世人所知者《心箴》而已,不知浚之深于诗也”[15]的境况。在其文学逐渐被人遗忘的同时,正反衬出其理学的凸显,中晚明世人对范浚的认识,可谓与元人迥然相异。但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对范浚的推崇多限于个人理学的揄扬,将范浚与婺学谱系相连结的观照,除在章懋、童品等少量兰溪学者处短暂出现外,基本不获认同。章懋的矛盾态度与万历《兰溪县志》只夸耀范浚是兰溪而非金华道学之首,也说明范浚开婺学之先的说法并不流行。

(三)清代范浚“婺学开宗”地位的定型

清代最早表彰范浚理学的是康熙年间的汤溪张祖年。张祖年,宋儒张栻十九世孙,曾任丽泽书院山长。对于范浚不入《金华正学编》,张氏表示出极大的遗憾。在他看来,香溪之学属儒家正学,“造诣伯仲东莱”,[16]卷首《婺学志发题》被朱熹青睐的《心箴》仅是其著作的吉光片羽。范浚未能入儒学道统,然“婺学渊源,虽盛于东莱,而濬其源者,实始香溪”。[16]卷首《例言》范浚在金华理学谱系中可称“婺学祧主”,故不得遗略。此外,张祖年还建构了一条婺学谱系:“吾婺南派鼎峙,祧主如香溪,鼻祖如东莱,列祖如宣公,大家则何、王、金、许,小宗则蕃衍绳绳,推所自出,确本朱子。”[17]与章懋的婺学谱系稍有不同,张氏增补了其先祖张栻对婺学的影响,渗透了自身的家族意识。以此婺学谱系为维度,张祖年又编撰成《婺学志》一书,宣称八婺理学源出范浚、吕祖谦、朱熹、张栻等人。

张祖年高标范浚为婺学之源的论调,引起了后来者的注意,并不断得到认可。范浚与婺学的关系愈加紧密,开婺学之源流的说法也一再被强调。乾隆七年(1742),范氏族人重刻范浚文集,并附上号称朱熹所撰的《香溪范子小传》,为此版《香溪集》作序的名宦彭启丰也欣然爰引作伪的朱熹《小传》。①乾隆十九年(1754),浙江督学使雷鋐视学兰溪,亲为范香溪祠题匾“婺学开宗”,正式提出“婺学开宗”的名号。据雷氏高徒姜炳璋称,此乃“以明婺之道学由于先生,婺学之开宗,浙学之托始也”。[18]所论除引述较常流行的范浚开婺学风气外,还特寻检出明代童品推香溪为浙学宗主的过分颂扬之辞。概念的发端与奏响,又兼类似官方的层累助推,更使范浚“婺学开宗”之名流传渐远。姜炳璋即赋诗:“婺学开宗范香溪,源头直溯绎山远。……愿将香溪一派水,洗我万古明明心。”[19]杭世骏为新修的范香溪祠作记,也秉承前说,称范浚得孟子真传,开金华之学。[20]清末永康胡凤丹刊金华丛书本《香溪集》,序中称范浚为“婺学初祖”,并刻意强调“文字之传,抑其末矣”。[2]卷首胡凤丹《香溪集序》这些例子表明,随着地方学者的推波助澜,范浚理学越到后来愈加显固,与朱熹的特殊关系也一再被肯定,范浚作为“婺学开宗”至少已成为金华士人的共识。所以同治年间,义乌朱一新上书督学,请祀范浚入孔庙。祀文强调范浚是婺学的“先肩守待者”,又极力渲染范浚对后世婺学的影响:“(范浚)与二程、朱子之言若合符节,并使东莱、北山诸先生有所据依,踵武而起,其为力甚艰而功甚巨。”[21]虽不免有夸饰、想象的成分,却也反映出范浚“婺学开宗”地位的深入人心。

纵观范浚个人的接受史,其形象在生前身后历经了数次变化。除亲友等人有较高评价外,范浚在世时基本不为人所知。在身后,朱熹十分赏识其《心箴》一文,吕祖谦却对此颇为不屑;元人将范浚视为以文章、经史见长的学者,然其在婺学谱系中的地位并不重要;而在明清时期,范浚的理学一面逐渐被发掘抬升,还一跃成为“婺学开宗”,甚至吕祖谦、北山四先生等人也被塑造成香溪之学的衣钵传人。

如果说范浚生前籍籍无名源于他的乡间自隐,而考察朱熹、吕祖谦对《心箴》的不同评价,则与二人的思想有关。②《心箴》一文主要诠释的是“心”的脆弱及如何存心之方。这些论说在有浓厚心学倾向的吕祖谦眼里,的确十分常见。③况且《心箴》对“心”的阐释,更多集中于修养论层面,对“心”是否为宇宙本体,并不明朗。与范浚相比,吕祖谦对“心”的阐发更为深入。正是基于这一点,吕祖谦才认为“人也多说得到”。朱熹对《心箴》十分欣赏,集注《孟子》时又将其放在《告子》篇中孟子与公都子关于“大体小体”的对话之下。此处对话强调的是立“心”这一大体的重要,以及如何立“心”的修养工夫。朱熹此前不满足于徐存《潜心室铭》对“心”的阐释,当他读范浚的《心箴》,所讲的正是物欲之危、道心之微和养心之法,迎合了在此处注解的需要,所以金履祥说:“《心箴》本非为大体章而作,而与大体章旨意吻合,故朱子取之。”[22]可见朱熹、吕祖谦因各自的思想需求不同,才对《心箴》见解分歧。④

至于范浚理学难入元代婺人的视野,也有他们的考虑。因当时婺州正处学术鼎盛期,群儒荟萃,众声和鸣,故时人有“近时言理学者,婺为最盛”[6]之自炫。这种优越感与足资爰引的理学人物使他们在引述婺州理学时,只需列出吕祖谦与当时的北山四先生即可论证婺学得理学道统,毕竟这些大家无论在思想还是感召力方面都远胜于范浚一类的乡贤。范浚理学在宋元时期除朱熹外,评价多不高,却为何到明清两代遽然被人津津乐道,甚至跃为“婺学开宗”呢?这又与诸多因素密切相关。

二、以范浚为开宗的婺学谱系建构的内在动因

(一)明清金华士人重建婺学传统的努力

宋元时期,婺州号称“小邹鲁”。元明易代及洪武开国,“文学之士彬彬然为朝廷出者,金华之君子居多”。[23]婺学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传播和实践,成为洪武儒学的主流。但在极盛的同时,婺学呈现出“流而为文”[24]2801的迹象。婺州文人又因朱元璋的猜忌、杀戮,或杀或放,多无善终。经过一系列毁灭性的打击,婺学人物殆尽,学术一蹶不振。这一衰颓的境况,令此后的婺人一直拳拳于心,深以为憾。“前修既没,徽音莫嗣,衰微不振者于兹百年。山川如故,风气不殊,何古今人不相及耶?”[9]卷4《乡贤祠志后序》为重振昔日盛景,明清两代的金华士人开展了复兴婺学的运动,兰溪章懋便是当时的运动领袖之一。

章懋复兴婺学传统的努力,一方面体现在他以金华朱学传道者自命,笃信程朱,不迁异说,以致门人说他“将欲起婺学数百年后,会北山、鲁斋、仁山、白云之派,以上接东莱、晦庵之传”;[9]附录另一方面,章懋又时刻爰引乡贤业绩以勉励后学,叮咛门人在接续金华道学的同时,也要继承婺学中的功业、文章之学。他说:“吾婺有三巨担:自东莱、何、王、金、许没而道学不讲;自忠简、默成逝而功业不彰;自吴、黄、柳、宋谢而文章不振,后学可不勉哉?”[25]除讲学外,章懋还将复振婺学的意愿付诸于地方文化建设。他积极参与《婺乡贤志》、《兰溪县志》等地域文献的编纂,又引导地方兴建书院碑祠,彰显乡贤的道德、功业、文章。在章懋的呼吁与倡议下,金华士人与地方官展开了一场连续不断的道学运动。他们借彰显前贤来界定地方传统与历史认同,从而达到重建地方学术的目的。[26]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章懋盛赞范浚的理学并编织以范浚为源的婺学谱系,其良苦用心可从其自述推勘得知:

今当道学不传之余,而唐君复以先生之文倡焉。其所望于吾党之士者不浅,岂天意又欲大昌斯道之传也耶?不然,何其閟于前而显于今耶?诵其诗,读其书,而遐想其人于数百年之上,能无奋然而兴起者耶?[2]卷首章懋《题重刊香溪先生文集后》

很显然,标举范浚是有感于“道学不传”而发,目的在于希望后人继承先贤,将金华之学发扬光大。章懋认为,与官府颁布的教条法令相比,表举乡贤的举措属于“阴感默诱,神而化之,使自趋之之道”,[9]卷4《乡贤祠志后序》更有裨于重振乡学。因为乡人见到乡贤受殊荣而“益有光”时,也希望自己能入祀乡贤祠被后世纪念,故而“奋然于中,不能自已”,乡贤的道德文章自然为后人效仿。后人又为后人树立楷模,如此循环往复,必将“复宋时之盛而天启之乎”?与明代相比,清代的婺学更为式微,“即婺自章枫山后,未闻再有硕儒,盖学之不讲亦已久矣”。[27]此种境况让金华士人愈加痛心焦虑,重振婺学的心情更为急迫。清初张祖年推崇范浚为婺学的“濬其源者”,亦出于对范浚之学隐没的担心,而建构婺学谱系也在于激励后学继承乡贤之学,“毋为断港绝河,庶几无江河日下之叹”。[17]不难看出,面临婺学衰颓的背景,明清金华士人因而梳理出一条大儒辈出、前后不绝的乡贤学统,借以自励励人,意图复兴学脉。范浚因受朱熹赏识,又处于朱、吕之前,无疑是理学乡贤的楷模,故而顺理成章地被塑造成开婺学之风者。

(二)王学冲击

中晚明时期,阳明学作为一股新的思潮风行天下,以致有“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28]的说法。王学在与绍兴毗邻的金华一地也得到了广泛的接纳与实践,金华府逐渐成为浙中王学的重镇。这一态势,极大地冲击了当地的朱学传播,以朱子学著称的乡学传统也随之日渐衰熄。“嘉、隆以后,良知之教兴,吾婺五峰诸子亦从风而靡,而桑梓之承传,遂骎骎乎渐失其旧。”[29]金华朱学一派对此异常担忧,遂纷纷开展反王学运动,以捍卫朱子学这一本地学统。

正德六年(1511),服膺朱学的金华知府赵鹤“遵文公《伊洛渊源录》,稽订五公言行”[30]著成《金华正学编》,标举吕祖谦、北山四先生之学为正学。为谋求国家对金华朱学的认可,他们又为四先生请祀孔庙奔走劳碌。[31]这些维护朱学的行动,被之后的朱学派所继承。万历十六年(1588),新任金华知府张朝瑞拥护朱学,扩正学祠为正学书院,请章懋弟子陆震之孙陆可教作记。陆可教指责王学“或愧于五先生者多矣”,标榜金华朱学“的为天下之正学”,[32]并申告四方士子为学当从朱学入手。张朝瑞进士同年、兰溪唐邦佐重辑《金华正学编》,在原来金华五子之外,增入恪守金华朱学的章懋。张朝瑞为该书作序,公开宣称金华之学为“邹鲁道学”,嗤黜王学“内尊佛老”,夸言天人性命、不求实践,实为圣道“异端”。[33]在他们看来,振兴金华之学,有裨于维护世道人心,且“不特为光一婺已也”。章一阳亦取四先生发挥四书部分,纂成《四书正学渊源》。编纂这些选集,多源出门户攻诋,用意显著,所以四库馆臣不无微议地评述到:“盖以阐扬金华之宗派,不为发明四书作也。”[34]朝中的金华朱学一派,也纷纷配合地方抵制王学。如章懋族侄章侨就曾联合御史梁世骠,上疏嘉靖帝请求禁革王学。[28]在拥朱学与反王学的博弈中,受朱熹尊崇的范浚也被归于金华朱学先贤一派,其理学逐渐得到凸显。赵鹤编的《金华文统》即称金华之文,直到范浚、吕祖谦的崛起,才改变了先前的浮夸文风,因为二人论学“皆内有所主,出之以理,辅之以学”。[35]范浚的文章之所以引起赵氏的重视,是因为其文其学能够载道,符合圣人之旨。

范浚理学在中晚明渐受青睐,无疑有出于抵制王学而涉及门户之争的一面,但也与中晚明至清初纠正王学弊病以及重建社会道德秩序有关。当时无论江右、浙江或北方等地,仍有一大批士人坚守朱学,并针对左派王学讲学旋风及无善无恶论,提出用朱学补救的对症治法。在清初,思想界又重归朱子学,政治上也独尊朱熹,与朱熹相关的理学人物与学说随之得到优待与礼遇。范浚理学的凸显也与这一背景息息相关。

(三)嘉靖帝御注《心箴》及地方家族的揄扬

中晚明促使范浚理学的迅速升格与显著,还有赖于嘉靖帝的御注《心箴》。嘉靖六年(1527),顾鼎臣进讲《心箴》。嘉靖帝听后,“连日思味”,深加爱赏,认为“其意甚为正心之助”,且亲为之注释,又特谕《心箴》与程颐《视》、《听》、《言》、《动》四箴,俱刻石立于翰林院、两京国子监并天下府州县学。[36]嘉靖十九年(1540),又敕建范浚专祠于兰溪城南仓岭,专给帑春秋二祭。朝廷的褒奖果然奏效,范浚的理学逐渐受到世人重视,所以时人称嘉靖御注《心箴》使“范氏之学愈为显焉”。[14]在范浚的家乡兰溪,也开始了一系列配合追捧范浚的行动。万历十三年(1585),范氏族人又重刻范浚文集,胡应麟作序夸耀范浚是兰溪以著述传世的开宗,还特意捏造了朱熹拜谒范浚不遇而抄录《心箴》的细节:“先生生宋南渡,及考亭朱氏游。考亭尝过先生,而会先生出。顾案上,得所撰《心箴》,读之,大击节赏叹,手录以归,今附载孟氏书中是也。”⑤这一颇具戏剧性的谎言,却欣然被兰溪学人接受,并载入万历《兰溪县志》,还将朱熹从案上改为从屏风上看到《心箴》,使之更合朱熹身份。[13]由是观之,随着嘉靖御注《心箴》以及引发的系列地方反应,范浚的身份结束了明中叶在“道学”与“儒林”之间一度徘徊的局面,成功实现了由“儒林”向“道学”的转化。

除官方、地方士人标举范浚外,还时时可以见到范氏家族在表彰范浚运动中的忙碌身影。范浚《香溪集》在宋、元、明、清的历次刻本,绝大多数出自家刻。这些家刻本无疑为《香溪集》的重现及保存至今作出了重大贡献。而且,范氏后裔还时常请名人作序,借名儒名宦弘扬范浚的学说。同时,他们又在地方积极为范浚修祠立碑,推动范浚得以成功进入当地的文昌祠、乡贤祠。可以说,范氏家族也是发掘范浚理学的一支重要力量。

考察范浚的理学,其“师心谋道”、“不劫劫为世俗趋慕”,使他思考问题时能够直面问题本身,沉潜玩味,独立思索,不轻信盲从诸家解说,从而使自己对道学的理解不乏精微和独到之处。从这个方面来说,他的确是两宋之交一位独特的儒者和思想家,[37]但总体而言,仍远不如程朱、陆王一辈博大会通、高明精粹。而且,范浚对宋代诸儒热衷探讨的如气质之性、孔颜乐处、太极阴阳、太虚即气等许多概念命题,几乎没有正式涉及,说明他与主流学说是脱位的。在学术传续方面,范氏门人的理学多隐没无声,更鲜有彰扬师说者,故香溪一脉的传承随第一代传人的殁世而如风消歇。而婺州稍后崛起的大儒吕祖谦,与范浚并无师承与学问渊源。这些均使他未能开宗立派,形成自己的学派谱系。相比之下,吕祖谦门下多出俊杰,或为政治领袖,或为学术领袖,为宋元社会发展取得的成就作出了重大贡献,使吕祖谦的学术对后代发挥了影响。[38]所以,全祖望在称誉范浚为“豪杰之士”的同时,仍旧认为他乃“承伊洛之风而出者”,属于洛学附庸,只能“别为一家”。[24]1439再从婺学内部来看,范浚重视道德本体的终极实现,近于朱、陆的思想,而与吕祖谦、唐仲友、陈亮的经制事功之学有别。而且颇有意味的是,明清士人对范浚的追捧,除章懋在高标之余,尚认为范浚只可归于儒林,并坦言“东莱于香溪,四贤于东莱,皆无干涉”,[25]透露出一定的客观认识外,其余众人多是步踵童品旧说,且用语含糊,对香溪之学的内在窥探近乎阙如。同时不难发现,对范浚的评判基本出自范浚的文集序跋、祠堂记或地方志一类,其间难免充满溢美之词,带有极大的主观随意性,实在有失学术史的客观评价。故若以思想与学派角度考量,范浚只可称之为“婺学先声”,实难当“婺学开宗”之名,宋元时期对范浚的认识以及范浚未能进入全国道学谱系,或许也多基于此。而明清地方士人对范浚理学的超拔并使其成功进入金华理学谱系,远已跨出了思想史衡量的范畴,他们大量吸收了地方意识、政治权力、现实关怀等非思想性的因素。多重因素的交汇,催生了范浚理学地位的升格及婺学谱系的建构。

三、地域理学谱系生成机制的反思

范浚理学地位的前后变化以及范氏最终进入婺学谱系,糅合了众多思想与非思想性的因素,这一现象在闽学、关学等其他地域理学中也屡见不鲜。明初朱子学在福建的传播后继乏人,蔡清在嘉靖时期也无缘于闽学的道统谱系。但随着阳明学的扩张与冲击,福建学者逐步发掘出福建朱子学这一传统文化资源,并自觉重构当地理学谱系。蔡清作为朱子学在明代的继承者形象越来越凸出,一些重要的理学学者也被塑造成蔡氏学说的传承者。[39]而张载之学在明清之际的复兴,不仅离不开冯从吾等人建构关学系谱的努力,也与明中叶以降气论与礼学思想复兴的学术论域密切相关。[40]

这些案例说明,个人能否进入地域理学谱系以及乡贤思想的复兴,不唯取决于其思想的拔萃与否,理学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竞争以及是否有助于重建地方学术传统或迎合时代的需求也成为编撰者考虑的重要条件;同时也可看出,地域理学谱系生成的一般原则与机制既有思想史角度的考量,又涉及了政治力量、时代背景、门户之争等非思想性因素的多重观照,而这些因素的介入反映了不同撰写者的不同目的:有的是对社会危机作出的回应与矫正,以学术隐射政治意识,希望重建并延续一个可对当时学术趋向有所规范的谱系;有的则强调理学内部的门派之争,依据思想的异同有选择地回顾本地的学术谱系;有的(如冯从吾《关学编》、张祖年《婺学志》之类)则更多地是为了彰显地方理学道统、重振乡学而进行的谱系编织。

不可否认,地域理学文献为学术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地域理学谱系的建构,也有助于地域理学概念的彰扬,但这些工作倾注了过多的情感与愿景,也受到政治力量、家族意识的干预,因而极大地削弱了学术史的真实。张祖年编撰《婺学志》以及建构婺学谱系,其意在于“敬止桑梓”,而“非可拘以正史例也”。[16]卷首《例言》闽学谱系中关于明代的部分,在晚明时期的编撰者手中尚有其多元而开放的一面,但在清初李光地手中,却被重新塑造成更加封闭而单一的朱子学世界。[39]为达到自己的撰述目的,竟不惜违背学术史的编写原则与客观史实。错综复杂的主观诉求造成了地方理学文献的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这也说明地域性理学文献与理学谱系的建构只能反映撰者的个人喜好与观点,并非学术史的真实记录,也不足以作为研究地方学术的最终依据。同时提醒我们,在评价某些地方学者的理学成就时,需综合参考各类文献,方不至于失之偏颇。当然,在研究这些地域理学文献与谱系时,在执一分为二的同时,若能明白这些著述与谱系生成的背后诉求,无疑更有意义。

注释:

①载彭启丰《芝庭诗文稿》卷3《范香溪先生文集序》,乾隆增修本。朱熹《香溪范子小传》,张剑认为系伪作。参见张剑《范浚与秦桧、朱熹关系考论——兼从范浚看道学谱系的生成》,《中华文史论丛》2013年第4期,第59-85页。

②王宇认为:“吕祖谦对范浚《心箴》的轻视,可能和吕氏家族‘得中原文献之传’,具有全国性背景,而范浚仅具地域性背景有关。”(张剑《宋代范浚及其宗族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24页)但这只能是表层推测,治学主张不囿门户、兼容并蓄以及待人平心易气的吕祖谦,似不会对此有过多芥蒂。

③关于吕祖谦的心学思想,可参阅王锟《吕祖谦的心学及对浙东学术的影响》,《中国哲学史》2013年第4期,第99-105页。

④朱熹在此处的注释,强调的是立“心”以及如何立“心”的修养工夫,至于“心”是否为宇宙本体,心与性的关系如何,与“大体”、“小体”之辨的主题无多关联,也不必深究,因此,张剑“《心箴》第一层意思的心具有本体意味,被朱熹有意无意地忽略”(张剑《范浚的理学思想及其时代意义》,《中国哲学史》2013第2期,第82-91页)的说法似有待商榷,更何况《心箴》中对“心”是否为形而上之体的阐释极为隐晦,无法判断“心”与“理”在范浚思想中,究竟孰为本体。

⑤见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83《范香溪先生文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90册,第597页。朱熹未曾拜谒范浚一事的考证,详参张剑《范浚与秦桧、朱熹关系考论——兼从范浚看道学谱系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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