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恐惧症与澳大利亚民族性格*

2014-02-06 01:00
关键词:派克冲浪自卑

侯 飞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澳大利亚民族主义文学批评家A·A·菲利普斯(A·A·Philips)于上世纪50年代之初就论述了澳民族的文化自卑(cultural cringe),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是一种民族“疾病”。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曾制作一档音乐节目,节目中播放两位音乐人的作品,其中一位是澳大利亚人,另外一位是非澳籍艺术家,目的是让听众去猜哪一位是澳大利亚人,哪一位是外籍艺术家。很多听众做出误断,这一始料未及的结果顿时激起了澳大利亚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意识到原来澳大利亚人的艺术造诣也能和欧美比肩。菲利普斯在1950年第4期的《密安津》(Meanjin)上发表《文化自卑》一文以及后来经修改收录在《澳大利亚传统》(AustralianTradition)一书中的同名论文都提及了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这一小插曲。菲利普斯坦言:“我倒不是讥讽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搞怪节目。节目制片人恰恰准确诊断了澳大利亚的民族疾病,并试图给予一剂良方。”[1]89针对当时蔚然成风的创作氛围,菲利普斯犀利地批判并揭露:“对于像《这就是人生》(SuchisLife)﹑《库娜图》(Coonardoo)和《墨尔本颂》(MelbourneOdes)这样的文学作品感到抱歉的想法是极其荒谬的,仅仅因为它们可能不合英国读者的胃口。”[1]90文化自卑心态不仅表现在文学创作中,还渗透至生活的各个方面。澳大利亚民族的自卑心态在殖民时期表现最为明显,联邦政府独立以后,自卑心态在民族主义狂潮的呐喊声中慢慢地被文化自觉所替代,但是自卑心态在澳洲大陆已经深深扎根,很难瞬间连根拔起。即使澳大利亚在上世纪70年代全面进入多元文化时代,国民生活水平和文化艺术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种自卑心态依然呈暗流涌动之态,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势头侵蚀着澳大利亚民族灵魂。澳大利亚著名后殖民理论家比尔·阿什克洛夫特(Bill Ashcroft)曾论及:“定居者被从原乡连根拔起,在新环境里他们对于身份确认存在困难。通常,他们在一个差异和次等(difference and inferiority)的话语中建构自身,因此作为殖民主体的定居者同样遭受歧视。”[2]194蒂姆·温顿(Tim Winton, 1960-)创作生涯逾三十年,已从文坛神童跻身为享有盛誉的澳大利亚国宝级作家(National Living Treasure),四获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Miles Franklin Award),两获布克奖提名,以及众多其他国际国内大奖。温顿常年居住在一个只有600人的西澳小镇上,他“很少出席文学圈里的社交活动,通常只有在新书推广的时候出现然后一直隐身直至他另一本新书写好”。[3]11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的文学创作由于立足她熟悉的小乡村被形象地称为“二寸象牙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顿在西澳大利亚小镇这块文学的象牙上进行着同样意义深刻的创作。透过温顿的“牙雕”可以窥见澳大利亚社会肌理,洞察澳大利亚民族性格。《呼吸》(Breath,2008)自出版以来获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但众多学者并没有将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恐惧平庸主题与澳大利亚民族性格联系起来,然而作为殖民历史遗产的文化自卑心理对于准确理解小说中的恐惧平庸﹑逃离平庸以及疯狂冒险等主题至关重要。平庸“恐惧症”的存在正是由于文化自卑心理在作祟。《呼吸》的时代背景跨越近半个世纪,以个体在经历时代洗礼中的种种反应透视一代人恐惧平庸背后的民族性格,即在文化自卑中的挣扎与思考。极端的恐惧平庸心理常常带来盲目的逃离平庸,急切摆脱平庸的冒险行为,唯有深刻认识其中的自卑情结,才能客观清醒地看到民族特质的珍贵,不卑不亢地从自卑走向自信。

一﹑厌倦平庸

《呼吸》以西澳大利亚一个伐木小镇索亚(sawyer)为依托,讲述了少年派克(Pike)和鲁尼(Loonie)追随比尔·桑德森(Bill Sanderson)挑战极限冲浪的故事。《呼吸》一开篇就有较多笔墨在描述小镇索亚和派克的家庭生活。少年派克和鲁尼厌倦了无趣﹑死水一潭般的生活。小镇索亚是“一个基本由磨坊工﹑伐木工和挤奶工构成的小镇,还有一个屠夫和一个银行职员,人们基本靠手艺手工谋生”。磨坊工﹑伐木工和挤奶工这些职业勾勒出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澳大利亚工人形象,按理说他们是一群“最可爱的人”,日复一日地建设着澳大利亚。派克觉得镇上唯一可能称之为和艺术沾边的人就属面包烘培师,可是“这个长相如男人一样的女人只会烘烤如同砖块一样的面包”。[4]24在少年眼中,小镇不仅是平庸生活的载体还是一个艺术荒漠。派克和鲁尼对身边的人以及普通人建构的日常生活嗤之以鼻。

家庭生活和父母更是呆板保守﹑胆小平庸的代表。“他们(派克父母)自己种点蔬菜,养点牲口,时而熏熏鱼,做点家里的修补活计,晚上就听收音机,用他们的话说是无线电。”[4]11派克父亲代表的是维持常规秩序﹑保守求稳﹑拒绝风险的普通生活的家长和权威。凯利认为:“正是这种按部就班性,或者说平庸,体现了体制化了的生活的特点:成年环境下的稳定而可靠的婚姻﹑家庭和工作显得不仅有吸引力还使人向往,因为这意味着常规﹑可靠。然而对于派克和鲁尼来讲,这一切简直要了他们的命。”[5]440派克对于父亲不去大海游泳,更不允许自己去戏水,持相当反感的态度,心里偷偷认定父亲就是胆小平庸。甚至,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派克在同伴面前感到自卑。

“在索亚这个平凡普通、单调乏味的西澳小镇上,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派克和同伴鲁尼喜好冒险和刺激的行为。他们借此来消除对单调生活的厌腻。”[6]派克和鲁尼不仅仅是厌腻了周围的单调生活才痴迷冒险刺激,更为重要的是冒险刺激的挑战成了他们超越单调而平庸的生活的重要途径。起初,在水下尽可能长时间地屏住呼吸直至头晕眼花是派克和鲁尼在索亚这个小镇上能找到的最刺激的事情了,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冒险活动,“我们(派克和鲁尼)相互挑战着谁可以在水下呆得更长,一次比一次厉害,与其说我们吓到了岸边的人,不如说有时候我们也把自己吓了一大跳。”[4]15令派克和鲁尼害怕的不是心理上的畏惧,而是意识到居然也能突破看似不可能的极限,体味临界死亡的快感,重要的还有可以吓到岸边的人以显示他们超越常人的勇猛。这个水下屏息的惊险游戏很快满足不了这两个少年的冒险欲望,派克此前一直想去海里游泳和冲浪却遭到父亲强烈反对,“海浪太猛,离家太远,休想。”[4]19背着父母,派克和鲁尼下海冲浪,体会到了新的刺激和麻醉般的快乐,甚至时而他们还和死神开玩笑。在挑战身体极限和冲向大海的冒险中,派克和鲁尼狠狠地将索亚及其带来的庸常气息甩在了身后,他们挑战权威并冲破束缚。派克坦言:“那个夏天我新交的朋友(鲁尼)使我胆大了起来,尝到了挑战权威的甜头,表面上我软磨硬泡乞求父亲同意,暗地里我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已下海驾浪。”[4]20

派克和鲁尼仇视“平庸”实则为他们接下来义无反顾逃离并投身冒险发出一个信号,为他们会伺机而动做了足够的铺垫。派克和鲁尼后来决绝地以身试险,追随桑德森挑战极限冲浪就顺理成章了,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举动。主要原因不在于嬉皮士桑德森后来的出现,而在于少年内心已经完全做好了与平庸生活决裂的准备。任何有利于逃离平庸的跳板只要能够接触到,派克和鲁尼都会纵身一跃,从而与他们眼中的平庸生活彻底划清界限。显然,派克和鲁尼以决裂式的反叛来表明内心对于平庸生活的恐惧。至于恐惧到了什么程度,可以从他们冒险的疯狂中窥探一二。

二﹑体验极限

《呼吸》里的冲浪超越了单一层面的体育运动,冲浪被赋予了艺术特质,成为一项可以 “超越平庸”(extraordinary)的艺术活动,充满了优雅﹑美感与自由。小说中涉及的极限挑战诸如高空滑雪﹑险滩冲浪甚至性窒息游戏都多多少少笼罩着一层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体现了极限艺术特质。如果说派克和鲁尼当初的水下屏吸还有后来的冲浪尝试是从日常生活的角度逃离平庸的话,追随桑多积极从事探索新的极限冲浪险滩并身体力行创造一个个英雄记录,已经是从体验极限角度去超越平庸。

派克第一次在海边看到大海里的冲浪者,顿时觉得那是天底下最美最优雅的事情。“少年时,我还不会用语言形容那天的感受,但后来我意识到了是什么攫住了我的想象。当看见有人做着动作如此优美的事情(冲浪),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人竟然能如此不受限制,如此优雅。”[4]23小镇索亚彰显的常规和有序与这种“不受限制”的美感﹑优雅格格不入。优雅的冲浪艺术,使派克迸发出疯狂的惊叹和迷恋:“冲浪带来的惊悚刺激是毋庸置疑的。当风在耳边呼啸,我们沿着浪头飞下的时候全身热血沸腾。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啡肽(endorphins),但是我们迅速感受到那种让人轻松愉悦的麻醉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如此上瘾。从第一天接触开始,即使是站着看别人冲浪,我也会随着全身麻醉一般。我们谈技巧﹑勇气和运气,我们分享这一切,我们还会不失时机地猛冲,仿佛和死神玩笑一把。我仍感觉像是个亡命之徒在做一件极为优雅的事情,就好像在水上起舞是一个人能够做的最好最勇敢的事情。”[4]24-25

冲浪带来的麻醉似的感觉以及全身性的热血沸腾在桑德森出现之后达到了顶点。派克和鲁尼在桑德森的指引下历尽奇险,将无数不可能变成可能,他们三个变成了人们眼中神话一样的“三人帮”(The Society of Three)。在此过程中,少年派克和鲁尼更彻底地体味到了冒险之后的新生和极限挑战带来的英雄感。险滩如人迹罕至的老斯默基(Old Smoky)﹑“未有人烟”的巴尼(Barney)甚至是标有严重警告牌禁止戏水的鲨鱼滩纳提勒斯(Nautilus)都见证了三人帮的足迹。“纳提勒斯向外延伸三英里,是一个鲨鱼出没地,还是海狼的领地……在地图上这个地方被标为航海险地,还有多项警告标识。”[4]130-131

如果说只是冲浪,来到这些地方简直是疯狂和失去理智的,然而桑多﹑派克和鲁尼却在追寻冲浪之外的艺术人生,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做普通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当地人只有成群结队的时候才会去冲浪玩玩,还是在海浪等各方面条件很适宜的情况下,从没有一个人单独冲浪的。虽然他们没说是因为恐惧。”[4]60桑多用的最频繁的鼓舞士气的语言其实质核心就是超越平庸,“我想和我一起来的是真正的冲浪者。超越平庸的人”,[4]166以及“加油,孩子们,有勇气才有荣耀”。[4]52普通人将冲浪视为一种极限运动,许多年后人们才开始谈论这个项目,而在此之前,三人帮已经藐视“极限”(extreme)这个词,“我们所做的、所追求的,我们将其称之为‘超越平庸’(extraordinary)。”[4]116三人帮奇险经历的挑战,使得“我们已想象着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人生,一种状态,其他任何普通男孩子无法用语言更别说经历来形容和描述的生活。我们的思绪已随着想像远行,将平庸甩在了身后”。[4]86-87派克在桑多的影响下,已然视冲浪为一种最极致的艺术,一种生活理想。“这是关于你的故事。你和大海之间的故事,你和这个星球之间的故事。”[4]85这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豪迈之气是极端冒险中极端理想主义的一个生动写照。这种极致不仅是艺术上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艺术帮助他们成为“超越平庸”的人。对于平庸,派克已由最初的厌倦和恐惧发展成了藐视:“我周围的事显得那么的无意义和渺小。街上的当地人看起来怯懦﹑软弱且平庸。不管走到哪里,我总感觉自己是这一堆昏睡者中唯一清醒的人。”[4]135一堆昏睡者当然包括派克父母﹑小镇上的伐木工和挤奶工,也隐射了少年眼里的普通的澳大利亚人。

体验极限真的使派克超越了所谓的平庸了吗?疯狂的险滩冲浪真的使派克建立自信了吗?随着小说叙述的深入,读者读到更多的是派克的不安,心神不宁、矛盾挣扎以及鲁尼最终的悲剧性消逝。步入文坛30年的温顿,叙述艺术拿捏得恰到好处,鲁尼先前的狂热与后来惨死他乡(毒品交易中的枪击)已经不动声色地点破了意旨所在。出于对平庸的极端恐惧而疯狂冒险已经让鲁尼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派克在见证了那提勒斯海域的凶险之后,并没有像桑多和鲁尼一样不顾一切以身试险。派克选择了思考和权衡,他不停地思考极限与平庸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从对周遭的自卑厌弃到回归,派克在体会到激进的代价后转向理性的生活。“我(派克)不是一个特别成功的人,但是过去一直是一个温和忠诚的丈夫。在性方面从不急迫……我尽力使自己给人感觉安全可靠并普普通通。”[4]234人物派克充满思考的张力,是各种思绪的反复较量的角逐场。曾经极端激进的派克已退去了反平庸的锋芒,渐趋理智。

从厌弃小镇生活到逃离平庸人群,再到融入小镇生活的怀抱,派克经历了一个对小镇价值的彻底否定再到肯定的过程,实则是自我价值体系的否定再到肯定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他来说花了将近半个世纪,伴随着决绝﹑挣扎﹑毁灭与思考。“我女儿时不时来我这小住,有时她们会把男人带来。我一般不介意。他们来之前一周,我就把房间清理干净。他们之前见过混乱不堪,所以格外珍惜整洁有序。我干急救员这个工作也让他们很放心,由此觉得我生活有了目标。工作以及他们对我的兴趣使我的时间被填满。”中年派克声称他最喜欢和已成年的儿女们一起冲浪,因为他可以毫不羞愧地展示给他们看:“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会水上起舞的人,一个会拯救别人生命的人,一个会扶起伤者的人,同时还是一个可以做着完全不受限制的优美动作的人。”[4]247派克释然了,曾经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极限斗士派克并没有挣脱平庸和自卑的枷锁,中年的派克才真正超越了自卑和平庸,拥抱真实的生活,发现了小镇及平常生活的意义。

小说选用回忆讲述故事,而且是一个中年男性回忆自己少年时光,这种叙事带有强烈的反思的成分。“在我看来,温顿作品的叙事优势部分地体现在对于‘后见之明’(hindsight)的运用。选用这个角度使我们能够有选择地评论生活,认识并定位那些错失的机遇﹑成败得失﹑未实现的理想抱负,甚至是奇异幻想。”[5]442中年的布鲁斯·派克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都是以一个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者的形象出现,以一个孤独者的角度在思考自己经历的人生,思考年少时代和鲁尼以及桑多的冲浪冒险。作家温顿是在借中年派克这个人物,反观并思考“后白澳政策时代”也即多元文化时代澳大利亚民族性格与平庸之间的关系。

三﹑体验战争

二战以后,澳大利亚开始越来越注意其在国际社会中的定位,如何谋得民族独立稳定以及如何更好地发展是摆在澳大利亚政府面前的重大议题。以澳大利亚政府为主导的国内组织机构如何推动澳大利亚在多元文化时代的大背景下生存发展这一议题,同样是《呼吸》思考的一个重要方面。“澳大利亚政府认为,它再也不能单纯依赖英国的庇护……它虽然还是英联邦成员国,但同英国的关系已明显松弛,而与美国的关系日益密切。”[7]111旷日持久的越南战争为澳大利亚日后如何走向国际提供了一个重要历史教训。温顿在小说中对越战的历史以极其隐蔽的方式一笔带过,却用意深刻,不可小觑。少年派克一边狠狠地将小镇索亚的平庸生活甩在身后,一边希冀大胆冒险可以给予他自卑心灵的救赎。派克的冲浪故事从个体层面披露了那一代人对于平庸的恐惧。温顿提及派克的学校教育和越战历史意在点破不仅个体,澳大利亚组织机构譬如政府学校同样没能经受住考验,在国际社会的一些重要的是非问题上有过带有投机性质的摇摆。

小说中有明显涉及越南战争的叙事,它将残酷血腥的越南战争瞬间从空间上放大了:不再拘泥于新闻报道里的越共和美军之间的遥远的战事,而是连西澳大利亚偏远小镇里的青少年都被卷入其中。可见,越战时期的澳大利亚虽然没有达到草木皆兵的地步,越战战事至少已经影响到澳大利亚全国各地了。可怕的是连负责知识教育和文化传承的学校都成了“临时训练场”。派克这样回忆少年时代的学校生活:“我们本来也可以作为陆军少年团的学员在学校学习的,像其他我们所熟悉的学生一样学习追击炮和机关枪的射击,学习设置诱杀装置以及在一对一的人体格斗中杀死那些陌生人。为了进入成年以后可以参加还看不到有任何结束征兆的越南战争做准备。”[4]98还未成年的派克和鲁尼们已经在学习使用追击跑和机关枪,不为别的,只为诱杀陌生人。陌生人不是恶魔,也不是怪兽,而恰恰是饱受战乱之苦的越南人民。温顿借派克之口鞭挞了那个时代学校教育和政府政策的荒唐可笑,政府和学校表现出来的狂热不可否认地也极大影响了个体的思维与行动。荒唐的举动过后消化苦果的不光是越南人民,同样也包括澳大利亚人。温顿的思考没有停止在荒唐的表面,而是借用家喻户晓的民族历史追问:为什么澳大利亚政府和学校制定了这样的战争方案?《呼吸》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谓含而不露。

作为美国盟国,澳大利亚国内以强制征兵的政策向越南战场输送了大批军力,“在1962-1972年间,澳大利亚向越南战场输送了五万人的军力,其中五百零一人牺牲,两千四百人负伤。”[8]ix澳大利亚政府如此关心越南战场真的是为了越南人民的自由,为了防止多米诺效应从而遏制共产主义扩张?显然这是遮人耳目的,考克斯和奥康纳指出:“澳大利亚用战争作为一种筹码来加强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以期获利会超出所付代价……最根本的特点就是为了和一个强大而又有话语权的朋友增进亲密程度,未来寻求其支持庇护。”[9]185无独有偶,在一段时间内澳大利亚政府居然对战争的性质以及民众的生命置之不理,“霍华德甚至视战争为加强澳美关系的契机而非对澳大利亚的直接威胁。”[9]183殖民历史曾经使得澳大利亚视宗主国英国为庇护人,二战以后澳大利亚似乎在国际社会寻求新的依靠即美国,为了强化与美国的关系不惜牺牲自身作为一个独立民族的尊严,显然这与当初在宗主国面前奴婢式的自卑心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自卑而希冀寻求靠山,从而导致澳大利亚政府内政外交的一系列摇摆不定。张安德指出:“它(澳大利亚)抱着英国文化不放,却又推崇和向往美国文化……影响着澳大利亚民族心理及其特点的形成。”[10]小说中的派克坦言:“当你比较那个时代政府和学校发起的那些活动,你就觉得桑多的冒险实属小事……在六七十年代,我们这样年纪的少年有很多‘狂热’可以追随,那是一个‘狂热’辈出的年代。”[4]98-99温顿站在新世纪之初这样一个历史的高度反观并思考那个对于澳大利亚和世界都意义重大的“狂热”年代。这种反思本身就带着警示的意义,历史并未走远,若不能深刻认识其背后的民族性格问题,若不能正视这些“狂热”背后潜藏的极隐蔽的自卑心理,历史随时都可能以其他狂热形式再次上演。

蒂姆·温顿生于上世纪60年代,文学生涯始于80年代初,2008年温顿借用小说创作再次“想象”了他这一代人的生活经历,正如《呼吸》中已步入中年的布鲁斯·派克回忆青少年时代一样。《呼吸》透出了一股逼人的反平庸气息,其创作中深藏着一代人甚至数代人在平庸中的挣扎和思考。平庸恐惧症从根源上来讲是民族文化自卑心理的外化,但是温顿的创作以及作品本身却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即新时期温顿对于澳大利亚文化自信的精彩展现。温顿巧妙审慎地剖析了澳民族性格中残存的自卑心理,同时另一方面又生动传神地描写着西澳这一具有典型特色的澳洲大陆风貌,这种自卑与自信的交织转换唯有文学大家才能做到。《呼吸》的成功在于澳大利亚民族性与艺术性的完美融合。《呼吸》是以极大的自信书写了澳民族曾经的自卑心理,并且积极正视民族性格里残存的自卑成分。

2008年,对于澳大利亚来说意义特殊,总理陆克文代表联邦政府发表“致歉”,就澳大利亚历史上“被偷走的一代”向澳洲土著人致歉,陆克文的发言时间不长,却饱含土著人经历的无尽心酸和苦难。琳恩·默可克莱登(Lyn McCredden)提出:“比如,可以将2008年2月联邦政府作出的《向被偷走的一代致歉》这一举动解读为各种国内呼声与这样一种现实共同作用的结果,即当一个现代国家(澳大利亚)向外看世界时敏锐觉察自身有必要回应全球类似问题及承担相应责任。”[11]这一致歉也意味着澳大利亚历史从此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澳大利亚不仅有勇气面对历史问题,还表明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民族自信心。蒂姆·温顿通过文学创作展现了慢慢重拾自信的澳大利亚文学和澳大利亚民族。其作品如《云街》(Cloudstreet)﹑《骑手们》(TheRiders)和《土乐》(DirtMusic)等一直都雄踞畅销书榜。至今,其创作的每一部作品都一直处于再版之中,毫不夸张地说温顿是一位自由穿梭在文学经典和普通读者之间的文学奇才。“温顿热”不仅仅限于澳大利亚,温顿的作品被译成将近四十种文字传播到海外。《泰晤士报》曾这样评论:“温顿不是一位伟大的澳大利亚小说家,应该是伟大的小说家,这样说才准确。”[12]封底以温顿为代表的一大批当代澳大利亚作家,如彼得·凯里﹑大卫·马洛夫及海伦·加纳等,都立足澳大利亚社会语境进行创造性的书写,硕果累累。菲利普斯谈及澳大利亚读者在阅读和品评澳大利亚作品时,总是摆脱不了“确实不错,但是和英国作家的作品比起来呢”[1]52这样无止境的对比心态。当代的澳大利亚作家和澳大利亚读者相较于菲利普斯时代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文学作为艺术和社会生活的一个代表已经表现得相当自信并且成就斐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温顿极为冷静地通过《呼吸》反思民族性格中残存的自卑成分,对于澳大利亚民族来说绝不是不必要的赘述,而是获得新成就必须首先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参考文献:

[1]Phillips A A. The Australian Tradition: Studies in a Colonial Culture?[M]. Melbourne: F.W.Cheshire,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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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安德. 澳大利亚民族文学心理的自卑与优越[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5):81-83.

[11]McCredden L. The Locatedness of Poetry[J]. JASAL, 2009(Special Issue):1-10.

[12]Winton T. Dirt Music[M]. London: Picador,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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