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了展示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创作的最新面貌,《青春》杂志在2014年特别推出“朵渔视线”栏目,特邀青年诗人朵渔先生担纲主持,推介他视线中的优秀诗作。本栏目每期推介一位实力诗人、一位新锐诗人,举荐不论名气,但求作品质量的上乘和创造意识的自觉,并由主持人配发短评以点睛。
八大山人
——赠于坚,之前他来过Johnson,
写出长诗《小镇》
八大山人,朱耷,这里是Johnson,美国
东部的一个小镇。小得可怜。但我每天
都跑到大街上看它一眼。其实,从窗口往外看
等树叶再落一遍,一切也能尽收眼底。
小。然而适合隐居。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傍晚,在桥底下,透过树枝
来了个钓鱼人。他不是来“独钓寒江雪”,不是范宽
或以后的那个愤世嫉俗的徐渭。
他抛出鱼线,转眼钓上一条。一样的小。
很容易用巴掌从空中接住。一样的小。
正如你在《游鱼图》里所画的。或一样的
可以画到纸上,栩栩如生——只是得用另一只手。
不,没有人可以画你那种画,更没有人
动得了你的鱼竿,否则会撼动整个空间。
所以,在这晚秋时节,我想这里面有个区别
那垂钓人抓住了鱼,又将它按入水里
好让它再去呼吸一次。这才造成幻觉
让人想到你一生早早地遁入空门
入世后又躲躲闪闪,直到晚年
终于给自己盖间草堂,从此久无音讯
难怪远在杨州的石涛以为你死了
画下一幅《水仙图》,题上:八大山人
即当年的雪个也,淋漓仙去……
却不知你还在南昌,卖你画的鱼
像谎言,仅够糊口。回家后写下:
“配饮无钱买,思将换画归”。而今天
当我在一个他乡的岸边读书
读到Howar Nemerov,一个美国诗人
他说:“同时的停止和流动,是全部的真理。”
像是关于流水的教诲,无意中又仿佛
道出三百年前你的妙境,所以,三百年后
八大山人,这里是一条黑色溪流
小而浅,但这里面有个区别。至少
看得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会很快溢出来
不是教堂,也不是一个人画着风景
东画一笔西画一笔,告诉我们哪里才是
生活的点睛之笔。也不是某个钓鱼人,
糊里糊涂地钓上一条,转眼不见了
糊里糊涂,成为傍晚黑暗的一幕
而是在那些石头的缝隙,你的那些鱼,
仍旧悠然自得,看似不在了
又近在咫尺。它们没有游入深水
又像在更深处,直瞪着我们的空无。
因为没有人动摇得了你的鱼竿
漆树
——献给漆画家唐明修
我的邻舍,住着一个磨漆画家,
而我的院落里却长着一棵漆树。
当他画着漆画,利用漆的光滑,
我想起我写诗,把句子分行。
那是另一回事。一天我问他
漆树何以变为颜料,回答是:
“从树脂中提取,仅此而已。”
我回家记下这一行。那是另一回事
我开始注视那棵漆树。又问。
这次他喝酒话变得多起来:
“漆在空气中变黑,那是漆的死亡”
我看到了一口盛满黑漆的
沉睡的瓷碗。世界发生了变化。
我写诗因此而受到诱惑。
我写道:“院落里一个塞壬,
正在它自己的火红色洞穴里
将时光吟唱。“它还是某人的智慧树。”
我又写了另一句,毫无禁忌。
这时,山上下来了另一个人,
他路过,浑身被漆咬伤,痒
驱逐着他。他或许就是奥德赛,
要不他就是后来的一个更年轻
的上帝。只是他那受罪的身体
坐不下来。虽然仍旧是另一回事,
就在那通向水潭的台阶上,
从他那张幽灵般农夫的脸,
我已看出,他若再迈出一步,
就要飞了起来。
冻门
在镇上,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屋
印象中不过肩膀高,七八间房
都露了天,这正好是孩子们
逃学的好去处,他们跑来
搬进石块又逐个地往外扔
砸到谁,谁倒霉。现在轮到你
独自躲进去,好叫大家一间间地找
找不到,干脆扔石头试探
所有可能的角落,或者祈求来场雨
让雨赶出兔子,再一下子抓住不放
但来的却是父亲,吓跑的却是自己
父亲的威力是寂静。说来奇怪:
父亲只稍轻轻一站,你就立即现身
冬天,下起了漫天雪,一片苍茫
冻住了门。只关上半个房间
后来房间也消失了,肩膀高,都埋进雪
辨认、辨认不出这里和那里
兴许这是大自然的风和雪
在模仿孩子们的游戏,当孩子们睡去
房子已变成了坟墓,那些我们以为
是房间的,现在不过是一片虚无
到处都不再有区别,而你必须放弃
你已经是大人了,这是父亲坐着
在饭桌上说的。远近镇上到处
都有人在劝说。而我不是那个孩子
在我的梦中那扇门早已自己豁然敞开
作者简介:吕德安,1960年出生。著有诗集:《纸蛇》《另一半生命》《南方以北》《顽石》,长诗《曼凯托》《适得其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