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环
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写道:“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就可能性而言,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每一个时间结点上选择任一维度,幻化成无数个自己,“忙忙碌碌,形形色色”;但就现实来说,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间结点上只能做唯一的选择,通向唯一的将来。《凤凰铁锁咒》的故事空间锁定在小小的“十二指街”上,但主人公“我”的时间却充满只能做唯一选择的分岔。
家境小康、团圆美满、父母是道德榜样——这是一个积极向上故事的开端,拥有这种开端的孩子完全可能成功、发达,甚至一鸣惊人,最不济也是良好市民;但母亲去世、父亲酗酒、家道中落,全家的指望都在一头拱在床下的猪身上——这也不打紧,也有可能指向一个励志故事,“我”勤奋努力、苦尽甘来、出人头地;紧接着尚存天真的“我”被自恃才子的老师一句话引向“偷”途,并且锒铛入狱——这依然有可能是个劝诫故事,出狱后弃恶从善,重新做人,“我”也确实既报复了坏老师,也打算“收手”过清白日子;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各种要挟到底将“我”和小说都逼进悲剧的死路。
确乎是“逼”,尽管破爷反复说:“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自己却从来是最做不了主的那一个。所有的美好都只能存活在想象中:“我”骑着“凤凰”飞行在阳光里,白衬衣下摆飘垂,姐姐的笑容灿若桃花,同学的眼神艳羡不已;姐姐少女时代暗恋的老师,写一手好字,抱着吉他唱歌、诵诗……这一切仿佛电影里微微过曝的镜头,明亮得晃眼,而晃眼总是造成不真实。真实是:“凤凰”单车转瞬被偷,从此成为善于解锁的“我”一生解不开的厄运铁锁的源头;姐姐暗恋的老师不过是衣冠禽兽,且加速了“我”和姐姐的堕落。并且,小说里所有爱情、亲情的残留(即使是魔头破爷,也对自己母亲颇有孝心)都反而成为被敌手要挟的砝码和阻挡人们从善的桎梏。虽然几度挣扎,却没有一双温柔手在关键时刻将人们轻轻托起,只有导向“恶”的种种暗示和明言。与仿佛“无物之阵”的残暴现实相比,单薄瘦弱的“我”只能无助痛哭,在被偷去“凤凰”的旷野,朝阳升起,但“巨大的空间把我的所有哭声都吞掉了”。“十二指街太潮湿”,“我”尽管想奋力解开锁咒,到底还是“生锈了”。这也许不是世界的全部现实,但至少是小径分岔的现实一种。
分岔的小径一旦被作出选择,就不再是“树形”结构,当这篇小说里的其它岔路渐渐沦为虚线,叙述的路径最终以“圈形”定型、锁死。“我”由被偷车到偷车,由被老师刺激偷车到偷老师的车,连从小以猪威胁父亲到长大以破爷母亲威胁破爷都体现“我”擅抓人软肋的因果渊源;姐姐从对老师的爱慕到幻灭再到意外孕育老师的孩子;父亲从酗酒不归到因思念母亲而12点前归家再到临死前反常的不归;故事从一个单亲家庭开始到两个单亲家庭结束。按作者的话说,这是“轮回”和“宿命”,且这“宿命”“如多米诺骨牌一样,首尾相应”。这种“圈形”结构给绝望又加上一重封闭感,令人窒息。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篇小说情节巧合较多,过分注重技巧,而缺少对悲剧背后深层原因的发掘。但过分倚赖理性,这本身便不是理性之举。小径分岔的锁圈,铁匠父亲砸不开,破爷破不了,解锁高手主人公解不成,也未必能为你我的智慧所堪透,所谓“原因”又何必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