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
睁开眼,她蹲在地板上,面前是她的包,拉链拉开着,她从包里拿出礼物,递给她。礼物是一串菩提子,一顶绵线帽,一个苗族钱包,三颗小铜铃,一条红黄蓝的三色线。帽子是生日礼物,铜铃是给他的,她说。她把绵线帽戴在头上,站到一块放在暖气片上的玻璃前,那玻璃是面镜子,她左右扭头看着镜中自己头上的帽子,转过身弯下腰给她看。她看着她,说,你应该前后戴着,这样。她帮她把帽顶的折棱调整到前后方向,她两手护住帽子,又拿下帽子,看了看上面的折棱,调整一下戴上,重新面对镜子。她看到镜中的帽子好看了。
她拿下帽子蹲在她旁边,把帽子放在包上,拿起菩提子,双手将它捋直,用手指擦了两遍,往左手腕上绕,问她,这是多少颗?她说,一百零八颗。你那串也是一百零八颗?嗯。为什么是一百零八颗?哎,她有点不耐烦,说,你去网上搜,搜索啊。
菩提子用双股的褐色细线串着,像是缝纫机上常用的那种线。她在左手腕上绕了四圈,有点松。她解下来,拿在右手一颗一颗捻。她看到后拿过去,说,不是你这样抠下的,是这样很快拨下来的。她演示给她,她拨得也不快,她说,我看到卓玛草就是那样拨的,菩提子一颗一颗很快掉下来。她说,卓玛草自小就开始捻了,当然很快。她拿回菩提子,试了试怎么拨,拨不快,就绕在手腕上,拿出烟,递给她一支。
她经常把菩提子从手腕上取下来,拿在右手,一颗一颗用姆指捻着。有时在左手掌上绕三圈,用另一只手掌来回搓着。她看到就笑了。她说,我想把它摩得光滑,发亮,像你的一样。她说,我那串是熟的,你这串是生的。她知道她那串好像上了漆,想起她说有次洗澡时,她的菩提子被热水烫掉了漆皮,成了斑驳的。她想,热水没烫着她的皮肤,看来水并不是很热。她又数了一遍菩提子,是一百零八颗。吃完手抓羊肉,她问,这袋子里的油,你还要吗。她想了想,说要。她把菩提子放在羊油中,跟她抽烟,聊天。过一会拿出菩提子,用手指把油抹匀,用手掌搓。
缝纫机线的绳子很快变长,长得她在捻菩提子时,很难用姆指抠到菩提子,她换了一条白色尼龙细绳,继续摩擦,或者抠动菩提子。有一天,马超告诉她,尼龙绳会吃掉菩提子,会磨坏上面的孔,就像锯掉。她想想有道理,就用活佛送给她的系有金刚结的小红绳换掉尼龙绳,串好了菩提子。
她躺在沙发上晒中午的太阳,放下书打盹,他坐在小凳上,盯着电视机,菩提子搭在他的脖子上。电视中出现了新的片头,他问,是什么字。她半梦半醒睁开眼,看到字幕已经过了。她说,我没看到。他生气地站起来,在地板上转了半圈,用力拽着脖子两边的菩提子。绳子断了,菩提子撒在地板上。她跳起来,取下他脖子上的半串,看到他领子和衣襟中又掉出几颗。她给断了的绳子打结,找来一个药瓶,开始捡地板上的菩提子,东一颗,西一颗。他跑开时身上又掉下一颗。她叫他过来,仔细检查他的衣服,请他帮忙捡沙发底下的。她和他趴在地板上,睁大眼睛往沙发底下望。她让他拿来小竹竿,拨出了几颗掉得很远的菩提子。
她坐在沙发上数菩提子,先数打了结的半串,数了四遍,得出固定的数目。又数药瓶里的,数了六遍,得出固定的数目。她把两者相加,减去一百零八,发现还差七颗。她把半串菩提子放进抽屉,把药瓶放在窗台上,嘱咐他不要动,请他一起再找找没找到的。他找了一会儿,跑开去玩,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对自己说,它们会自己出来的。
睁开眼,看到窗外的白色,隔着窗纱,隔着窗户外面的双层玻璃,不知道那是晴天还是阴天。前天看到晴天,昨天看到一场雪。今天睁开眼,还是白色。晴雪在变换,每一天都是白色,每一天都无法知道窗外是晴天还是阴天。每一天他都睁开眼,每一天他都看到这白色。手机公司的铁塔插在空中。电视台楼顶的玻璃没有反光。地球在转动,但是反光消失了,看不到季节有什么变化。
睁开眼,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是这所房间,窗户上的亮光依然是白色,这一天它更亮,原因只是窗纱不在窗户上。他坐起来,看到对面的楼出现在窗口。有一扇窗口开着,黑色的方框在白色瓷砖的墙面上,一些雪片从中划过。在下雪。虽然冬天已经结束,但这里还是冬天。这不是隐喻,只是冬天延长,侵入了春天的月份。暖冬消失了吗,好像没有,消失的只是春天。赞美春天,赞美春天的沙尘暴。赞美消失吗?沙尘暴延长了,发散了,成为白色的浮尘。玻璃对面白色瓷砖的墙体上,黑色的方框是打开的窗户,窗户里的人也是白色的。
那是一男一女两位粉刷工人,他们戴着口罩,他们戴着深蓝色的帽子,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劳动服,他们的衣帽上都是白色的石灰和涂料。那个男的俯身在敞开的窗口,望着他拿在手中的两只手套。那个女的在右边的墙上忙碌着,她在把墙上的白石灰刮下来。他们在窗口敞开的房间里,即将刷上白色的涂料。他睁开眼看到今天窗外的白色,看到一只青灰的鸽子从对面的楼顶掉了下去,很快打开翅膀,向低处飞走。在它飞走之前,他看到它亮出了翅膀底下的白色。他想,这只鸽子身上的白色,是浮尘气候对它的毛色的补充。
他吃过一碗方便面,走到阳台上,来回踱步。他点了一支烟,坐在阳台上的木椅里。阳台玻璃远处是山,暮色已经越来越深,他望向窗外,发现山顶的边缘已经难以辨认。他凝视着,勉强找出一条山脊线,看到它还是他日日熟悉的形状。他伸出没夹烟的左手,拿过窗台上的烟灰缸,把烟头摁灭在里面。他把烟头散开的火星一一压灭,又旋转烟头,把烟头上的火星仔细压灭。他把烟灰缸放回窗台,望了一眼窗外,他看到左侧楼上有一扇窗口亮起灯,白色的,感觉发冷的日光灯。他想象着日光灯下的人因为寒冷而打出一个冷战,模仿似地收缩肩背,轻微地抖动肩背。他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进裤兜,摸到手机,掏出来举到眼前,看上面的时间。他打开菜单,进入信息箱,进入收件箱,向下移动,打开第三条短信,又读了一遍。他确认了短信里提到的时间,然后连续按动退出键,直到手机出现屏保状态。
他穿上外套,换下拖鞋,关了灯。他打开木头房门,打开防盗门走到门外,转身把防盗门虚掩到门框。他掀起外套下摆,右手在皮带上摸索钥匙包,突然他的手慌乱地移动起来。他换了一只手,在皮带另一边摸索着,手臂触电似的一动一动。他换回右手,拍了一下屁股上的口袋,停止动作,他停止的时间很短,只有一秒,或者不到一秒。他把手伸进刚才拍过的口袋,掏出了一个黑色皮革的钥匙包。门外的声控灯此时灭了,他轻轻跺了下右脚,打开钥匙包。他就着灯光,拣出一枚钥匙,插入门侧的锁孔,顺手把门合严在门框里,转动钥匙。
他走出电梯,走出单元门,穿过小区来到街上,站在人行道上,左右张望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他把烟盒放回口袋,在同一只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右手拇指搓动滑轮。滑轮底部溅出一些微小的火花,火花并没有点燃气孔中涌出的气体,他继续搓,两次,三次,四次,每一次都有气体喷出,他开始听到气体通过气孔时轻微的哧声。他放弃了打火,左手从嘴上拿下烟,向左转身,抬眼看了看街道前方,迈开脚步向最近的一盏路灯走去。他停在路灯旁边,借着橙色的光线,用拇指指甲调整打火机上的小旋钮,搓动滑轮,打火机喷出了令人安慰的橘红色的小火苗。他点着烟,经过路灯,一直往前走去,他看到路灯的光影中,人行道的彩色地砖上积着一块一块的黑色冰体,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些冰面被行人的鞋掌打磨得十分光滑,反射着不规则的光痕,像在提醒他小心跌倒。每到冰面,他就小心地迈着脚步,这使他走路的姿势略微显得奇怪,但他行走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
他走到街道尽头,向右拐,进入另一条街道。这条不长的街,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斜坡,他低着头注视着路面,不快不慢地走着。有几家店铺还没有关门,透出的灯光使街上显得不那么黑,每当看到比别处更黑的路面,他就放慢脚步,或者绕到没有冰的路面,继续往前走。
他走到斜坡尽头,拐向左侧,向前走了三十米,来到车站大门。车站一直在施工,大门敞开着,似乎没有门扇。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大门口的临时车道内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平房临时售票处的房檐下有一片光亮,那是一盏罩着灯罩的白炽灯泡,照着售票处侧面白色石灰粉刷的墙壁。他穿过光线昏暗的出入车道,慢慢走近那面灯光照亮的白色石灰墙,但他的目光并没有注视着那面白墙,而是继续注意着脚下的路面,同时向逐步出现在他眼前的停车场张望。当整座黑暗的停车场出现在眼前,他发现场内没有一辆亮着灯光的班车,也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辆靠北侧围墙停放的大巴一动不动,被夜色覆盖。他放慢了脚步,慢慢靠近白墙,停住,转身望向出入车道,车道的空洞还是一片漆黑,没有人进入,也没有车进入。他低下头,发现他刚好站在地上弧形灯光的内侧。不用扭头望向灯泡,他很快明白那条弧线,就是灯罩边缘的投影。
他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抖动烟盒,直到开口处露出一只香烟的过滤嘴。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抽出烟,打着火机,吸一口,把烟盒交回拿着打火机的右手,再把右手插入口袋。他用食指在口袋拨弄着打火机,让它摩擦着烟盒表面的塑料纸,感到右手不再那么冷了。同时,他感到他的左手越来越冷,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刚点燃的烟,他不能把左手直接插入外套的左侧口袋。如果把烟扔掉呢,他在脑子里问,他随即回答了自己,不能,那样很浪费,况且这天气也没到冷得要扔掉烟的时候。
一辆班车变换着车前的两盏大灯灯光,慢慢驶入出入车道,凹凸不平的临时车道使整个车身上下起伏,左右摇晃。他侧头避开车前大灯晃眼的灯光,迎着班车走了两步,又停住,看着它缓缓从眼前驶过,进入停车场。当车身斜在停车场中间,班车突然刹车,戛然而停,排气管顿时传来松懈的排气声,像一个泄气的巨人在叹息。车内亮起了灯光,他走近班车,观察窗口,注意下车后绕过车身出现在车尾的乘客。他看着中年男人、男青年、中年妇女携带着他们的随身物品经过身旁,往临时出入车道走去。不多的乘客很快下完了,班车熄掉车厢内的灯,重新发动起来,慢慢向着北侧的围墙倒退着,跟原来停放的几辆空班车靠成一排,重新刹停叹息,熄灭车前大灯。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听到司机和司助提高嗓门,互相招呼着,嘭嘭地关上左右车门,应该是锁好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到地上灯光的弧线内,向北走三步,转身,向南走四步,再转身向北走半步,返回开始的位置。他想起这个位置不是他刚来时站过的位置,他在地上搜寻,左右移动着脚步。参照弧线和白墙,他大致找到了那个位置,左右看看,又向东迈出一步,最终确信这就是他刚来时发现弧线的那个位置。他以这个位置为原点,开始向随意的方向来回踱步,偶尔在光线更亮的地方停下来,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他踱步,停步看时间,前后看了三次,每次间隔大约六、七分钟。又一辆班车暗着车前的大灯进入车站漆黑的车道,他盯着驶入停车场的车,看到它转动车身,在与北侧围墙垂直时突然停住。这样是不是更便于乘客下车呢,他正要回答自己,看到一个穿红色棉衣的年轻女人,她已经绕过车身从他面前经过。他迎上去,打量着那个红衣女人,但是女人并不停步,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出入车道走去。他刚想叫一个名字,可她很快就进入了那条临时车道的黑暗里,他的辨认一下子变得难以为继,一个名字在他的唇齿间嚅嗫成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向班车走过去,望着车窗灯光里的人影,扫视着经过他身边和即将经过他身边的人。他看到一个人影在他的右前方,他不知这个人何时下车站到这里。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在墨黑的夜色里。很难从衣服的颜色判断出这个人的性别,他慢慢走近,身体略微前倾着,以便让开身后的灯光,以便集中视力看清对方。他试探着叫了一个名字,这时他已经接近了对方,相距大约一米五。他看清楚了对方的性别,没错,她是个年轻女人,他再叫那个名字,她转过身去,弯了一下腰。由于她转身背朝他,他突然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挺起身向其他乘客经过的方向紧张扫视。不多的乘客稀疏地经过他,没有他要等的人,他转向她,又叫了一声那个名字,声音明显高于前两次。她转回身来应答一声,望着他腼腆地笑笑。他说,来了啊。她说,嗯。他站到她身边,停顿一下,对她说,我正在找你呢。她说,嗯。他说,我还以为不是你,你转过身做什么,是在躲我吗。她说,我在点烟。她向他晃了晃左手,他看到她的蜷曲手掌中藏着一支烟。他说,现在别抽了,咱们走吧。她说,嗯。他和她一起向车站大门走去,走了两三步,他突然停住,问她,你的包呢。她说,在呢。她转过左侧的身体,给他看背在左肩上的包。他看到她的包,一只深色的又大又扁的口袋。他说,哦,我还以为你忘在车上了。她笑了一下说,不会。他和她走进临时车道的黑洞中,他想起刚才从这里走掉的红衣女人,对她说,刚才下车时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我以为是你,看了她半天,差点向她喊出你的名字。她说,我也看到那个人了,在车上。她的语气带着笑意,他笑了笑,问她,车上人不多?她说,路上下了不少,本来就没坐满。他又问,车走得很慢吧。她说,是啊,天黑,有些路上还有雪。他说,嗯,慢点安全。
他和她走出车站大门,来到街边,他向街道两头张望,夜晚的街道空空荡荡亮着路灯,没有出租车。为了能被出租司机及时看见,他和她没有走他来时的人行道,而是踩着街边的积冰往回去的方向走。踏上积冰时,他对她说,小心冰滑,别摔着。她说,嗯。他和她在冰上慢慢挪动脚步,他不时望着前面的街口,又转过身望着后面。他第四次转身回望时,看到一辆出租车正在驶来。他对她说,车来了。他转身迎着车,伸出手臂,挥动着。出租车却提前停在了车站门前,一个刚走出大门的乘客拦到了车,他看着那个穿灰色外套的人,弯腰伸手,打开了出租车的后门。他和她继续往前走,他说,前面会有车的,咱们不急,你饿吗。她说,车上有点累,感不到饿,走走也好。他和她走到转弯的斜坡上,看到街边的积冰顺着斜坡往下延伸,他对她说,小心,这里很滑,今天怎么没车啊。他的话音刚落,她脚下突然一滑,趔趄之际,她闪电般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右胳膊。他轻声惊叫,小心。他稳住被她抓住的胳膊,同时站稳自己的身体,伸出左手,扶住她的右肘。他和她面对面搀扶在一起,等脚下稳定了,他说,我们到人行道上去,那里冰少。他和她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安全的落脚点,慢慢迈步。
走到人行道,他和她分开手,并排往下走。一辆出租车迎面开来,他挥着胳膊,用手腕转圈,示意司机将车调头。他和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出租车调转车头,停在街上。他和她小心踩着街边的冰,经过两三步,来到车边。他打开后车门,对她说,我先上。不等她回答,便弯腰坐进后排车座,又抬起身子挪到里边。她按着包钻进车门,坐到他旁边,他对司机说了一家餐馆的名字,出租车向前驶去,很快到了前面路口。路口亮着红灯,车停了下来,等待绿灯,她左右望着车窗外,忽然小声对他说,哎,看。她用手指着她那侧的车窗,他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个红衣女人快步走在街上,无视红灯的存在,大步穿过十字路口。他对她说,对,就是她,像不像你。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过了红灯,出租车继续往前行驶,他问她,你冷吗。她抬起左手,手势含糊地向他示意她手上冷或暖。车内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她袖口露出的四个手指。略微犹豫一下,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用力捏了捏,对她说,这么凉。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用另一只手捂着她的手背,对她说,你穿得太薄了。她说,没有,我穿了毛衣,再加上这件外套,挺多的。他看了一下她的眼睛,移开视线,打量着她的深色外套。他说,你的外套太薄了。她用右手牵了牵左边袖子的肘弯部,看着他说,这外套看上去挺薄,其实挺暖和的。
出租车停在飞球广场,他给司机付钱,她打开车门,她和他一起下车,一起向广场旁边的一家餐馆走去。餐馆二楼的包间里,他和她面对面坐在白色发冷的日光灯下,她把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服务员进来准备记菜。他问她,除了手抓羊肉,还想吃什么。她说,土豆片,土豆片就行。他对服务员说,来一斤羊肉,一份土豆片和肉末粉条,再来一碗面,小碗。她问他,你不吃面吗。他说,我在工作室吃过了,现在只陪你吃点肉和菜。他问她,要不要喝点酒。她说,喝点吧,这么冷。他叫住正要离去的服务员,对他说,再来一壶黄酒。服务员把黄酒补写在点菜单上,离开包间。过了片刻,服务员拿来一只暖瓶和两只小碗,放到桌上。他对她说,酒倒上得挺快。服务员拿掉暖瓶塞子,在两只小碗里分别斟满黄酒。他端起一只酒碗放到她面前,把另一只挪到自己前面。黄酒是烧开的,酒面上的水蒸汽飘渺盘旋,不断散去,重又发生。趁酒的热量还没渗透碗壁,他双手端起酒碗,伸到对面她的碗前,对她说,先喝一口,来,干杯。她端起酒碗,迎着他的酒碗轻轻碰一下,低头准备喝酒。他说,小心烫。她闻言把酒碗放回桌上,他吹了一口酒面,吸一口,咂咂嘴巴,对她说,很烫,晾一会儿再喝。他取下暖瓶的木塞,倒放在桌旁,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他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她伸出手接住,说,谢谢。他调顺打火机,伸直胳膊准备为她点火。她摇摇手说,不用,我自己来。她从旁边椅子拿过包,取出烟和火机放在桌上,把包放回空椅子。她拿起自己的火机,点燃了烟,他看到她的火机是电子点火的。他拿起桌边的烟灰缸,放在中间靠近她的那边。
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她把双手的拇指和中指指尖,轻轻放在酒碗边沿,开始喝酒。她对他说,你也喝呀。他说嗯,手却没有动,目光停在她苍白修长的手指上。她好像意识到他在看她的手,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对他说,酒已经不烫了。他端起酒碗,又跟她碰一下,对她说,欢迎你来。他很快喝完一碗,服务员端菜进来时,他正在对她说,你慢慢喝,待会儿多吃点。他移开桌上的烟灰缸和暖瓶,顺手给自己斟满了第二碗酒。他陪着她吃,她只吃了一块肉,几口菜,小半碗面,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他细嚼慢咽着一块羊肉,对她说,再吃点,抽完烟再吃点。她说,我吃饱了,不能再吃了,要减肥。他说,你肥吗,我看你怎么不肥。她冲他笑笑,弹掉一点烟灰,继续抽烟。他细嚼慢咽地吃着,抬头看她喝了酒后微红的脸庞,他看到她望向他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失望。
他和她走进房间的卧室里,他打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又打开床头的灯。与门相对的窗户上,窗帘紧闭着,夜里有暖气还没停,房间有一点温度。卧室里只有两张并列的单人床,一个床头桌,桌上只有一个烟灰缸。靠窗的床尾放着一个书桌,上面是一台电脑。他在床头桌上放下两桶黄米酒,是三斤装的塑料桶,放下一叠纸杯,放下烟和打火机。酒和纸杯,是她和他刚才在楼下商店买到的。店老板说没有黄酒,只有黄米酒。他对她说,黄酒怎么变成黄米酒了,真是奇怪。他和她分别坐在桌子两侧的床边,她打开包,取出手机、两包烟、打火机,一起放在桌上,又取出两包纸巾,放在桌面靠墙的地方。她把包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对她说,这儿没办法热黄酒,喝凉的可以吗?她说,可以啊,随便喝点。她从烟盒取出一支烟,拿过打火机,靠着床头的被子侧躺在床上,点燃烟。他打开酒桶的盖子,拿过纸杯,抽出重叠的两个,慢慢倒入半杯黄酒,又在另一个纸杯(同样是两个重叠的)倒入半杯。他把酒桶举到眼前,看着商标上的字。不加热饮用口感更加,他读出这样一句,看着她解嘲似地说,嗬,不加热还更佳。她对他说,你把灯关了吧,太亮了,刺眼。他把酒桶放回桌上,走到门边,关了吸顶灯。
他坐回桌边,拿起一杯酒,弯腰递到她身前。她坐起身,小心接过纸杯。他拿起另一杯酒,向她的纸杯伸过去,对她说,干杯。她说,干杯。她用纸杯碰了一下他的,喝下一大口,把纸杯放回桌上,又半躺下抽一口烟,长呼一口气。她坐起身脱下外套,面向他侧身枕在床头的被子上,把外套盖在身上。他说,累了吧,坐车就是很累。她说,有点困,最近身体老不舒服,老失眠。他说,怎么会失眠。她说,我也不知道,稍微有响动就睡不着。他说,你感冒了吗,感冒又坐车,身体受不了。她说,没感冒,没关系。他说,你把鞋脱了吧,把脚平放到床上,这样舒服些。她说,不脱了,就这样躺一会,说会儿话吧。他说,好的,说话吧。她望着他,低下眼睛抽烟,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拿起纸杯递给她说,你躺着喝吧,别呛着。她抬了抬身子,接过纸杯说,你也喝。他说,我怕这两桶酒不够,你随便喝,难受的话就别喝了。她喝了一口,侧转身体把纸杯放在桌上。她的小腿和脚难受地耷拉在床边,他说,你还是把鞋脱了,舒服地躺一会儿。她坐起身来,有点怨气地说,我这鞋是靴子,不好脱。她弯腰拉起裤腿,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想着如何把它快捷地脱下。他这才看到她脚上的鞋子是一双靴子,靴子的高腰都藏在裤腿底下。他对她说,你这么瘦呀,靴子能穿在牛仔裤里。
他和她抽完了两个半盒的烟,她平躺在床上,伸手拿过桌上一包整盒的烟,打开递给他一支。她说,你抽,这烟怎么样。他用她的电子火机打火点烟,吸了一口说,这烟淡啊,抽了没痰吧。她说,我觉得这烟好抽。一桶黄酒喝完了,他把空桶放到书桌底下,拧开另一桶的塑料盖。他说,这种酒度数很低,要喝很多才会有点醉的感觉。他拿过她的纸杯,准备给她斟酒。她说,我不想喝了,你喝吧。
她头枕着被子,转过身体面向墙壁,背朝他侧躺着。他点上又一支烟,望着她身躯挺直的背影,沉默地抽着。他在等待她的动静,或者他不想打扰她的休息。她的背影在床上静止不动,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他仔细看着她后面的发型,看着她的肩、背、腰、臀和腿。抽完一支烟,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口,小心翼翼地按灭烟灰里的火星,按灭烟头周围细小的火星。他拿起纸杯,悄悄喝了一口,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动。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走到对面床边,躺下去,把脸靠紧她的后颈。他从后面抱住她,她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问她,你睡着了?她闭着眼说,没有。他抱紧她,用身体贴紧她的肩、背、腰、臀和腿。他用左手轻轻地抚摸她毛衣里的肩,抚摸她牛仔裤里的腿。他把手停在她的小腹,片刻后又开始抚摸。她睁开眼说,你把灯关了,别开灯。
他起身去关床头灯,他看到小桌上她的打火机,把它移到靠近床头的地方。他看见她放下的两包纸巾,它们静静地呆在桌面靠墙的地方。他拿起其中一包,放在打火机旁边,关掉灯。他在黑暗中重新躺下,抱紧她,贴紧她的肩、背、腰、臀和腿。他抚摸着她腹部的毛衣,慢慢把手移到胸前,抚摸她胸前的毛衣。她说,明天会下雪吗。她好像在做梦,梦到第二天上午,她转过身来,还是这样侧躺着,只是换了方向。他像梦中一样站在窗户旁边,她睁大眼睛,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紧闭着的窗帘后面的亮光。他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听到她说,下雪了。
冬天进入冬至,中午照进窗户的阳光成为最长的阳光,但这阳光最长的一天很快过去了,窗内的阳光又在一天一天变短。冬天还是很深很长,阳光一会儿就变斜,又斜又短,很快就消失。中午她躺在沙发上晒太阳,看书,打盹。一天一天,她在茶几脚边,鞋子旁边,沙发底下,发现一颗一颗菩提子。每次发现她都在计数,还差六颗,还差五颗,差四颗。她把找到的菩提子,放进窗台的药瓶里。
腊月很快就到了,一天醒来,窗户上已经有了亮光,她听到他从旁边掉到了床下。她跳下床把他抱回床上,他说,谢谢你救我。她说,不用谢。马超来了,她给他穿好衣服,带他到客厅,他看着沙发上的马超,叫他马超,马超。马超把他抱过去,母亲走出来,与马超打招呼。母亲对她说,我找到了那颗菩提子,我从客厅沙发底下扫出来了。母亲把一颗菩提子交给她,她放进药瓶里,心想,这是最后一颗。马超说,楼下商厦的饰品店,卖专用的细绳。
她买来一条褐色的没有弹性的细绳,打开抽屉拿出半串菩提子,在沙发上解开,一颗一颗取下红绳上的菩提子,用褐色绳串起来。她把断了的红绳放回抽屉,从窗台上拿过药瓶打开,把菩提子倒在沙发上,继续一颗一颗串起来。她试了几次松紧程度,打好结,用打火机点燃绳头,趁没有冷却轻轻捏住。
她坐在沙发上捻菩提子,一边数,数了四遍。一次是一百零八颗,其余三次都是一百零九颗。她奇怪,怎么会多出一颗,地板上会长出菩提子吗。没有带菩提子的人来过呀,也没有断过,除了这一串。她想起刚拿到菩提子的那几天,她数过几次,确定是一百零八颗。怎么会多出一颗,她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少数了一颗,还是制做的人多数了一颗。她想起她回来的那天,对,那已经是去年,她蹲在地板上,面前是她的包,拉链拉开着,她从包里拿出菩提子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