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铁锁咒

2014-01-26 23:25陈崇正
青春 2014年1期
关键词:彩霞胖子新车

陈崇正

1

那股猪的气味,一直摇曳在我的记忆里。无论猪肉涨价或降价,我绝对不允许饭桌上出现猪的味道。卡儿问我是不是信佛,我说是佛信我。卡儿笑着说这样唯我独尊的境界挺好的,现在做一头猪比做人还值钱。

我讨厌猪,即使我出了狱,穿着无袖的黑外套和故意烧破两个洞的牛仔裤重新出现在十二指街,我依然痛恨猪,依然习惯对卖猪肉的胖子怒目而视。卖猪肉的胖子叫彭五,我小时候很怕他,他眼睛圆鼓鼓的像要突出来,砍猪排的刀又快又准,我一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但当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在破爷家遇到我,此后他就懂得尊重我,老远就和我打招呼;后来我的左手臂纹了一只鹰,他就主动发烟给我抽;我的右臂开始能纹上蛇剑,我就叫胖子彭“猪肉”,他并不敢反对;我不断地建功立业,手臂上的蛇剑已经纹了三把,胖子彭就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我讨厌猪,也就讨厌胖子彭,这种印象直到后来我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哭,才开始改变。那是晚上,路边的玉兰花发出清幽的香气,我第一次从他的哭声中感受到一个胖子的忧郁和凄凉,这勾起了对铁窗岁月无边的回忆。在高墙之内的第一天晚上,我也是这样哭的。他们向我围过来,问我,要五还是要八?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更希望永远也不要再有见识的机会。他们都围过来,我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我说,什么是五,什么是八?

五是五百,八是八百。一个人回答。

我预感到可能会挨揍,但还必须问清楚,就问,五百怎么说,八百又怎么说?他们也很有耐心地回答。一个人摸了摸自己的拳头回答了我的问题:五百是硬的,八百是软的。

我对硬的开始有了认识,心里掂量五百个拳头估计挨不过来,我说我选软的。那是寒冬腊月,号子里像个冰窖,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口里喷出来的热气。

他们都哈哈地笑。一个人说,每天十桶,你有三个月,给你打个八折。水池边的水绝对是冰的,他们是从我的头部开始,慢慢淋湿我的衣服。他们没有一次性让我湿透,他们开始计时,在我消化完一桶水的寒冷以后,他们会给我带来第二次新的感受。在折磨我这件事上,他们显得经验丰富手法老到而又创意百出。他们能够控制水的流向——从脖子进去,或者从后脑到后背,从外套到内衣或者从内衣到外套。他们说耐心地灌溉能让我茁壮成长不再生病,结果我还是病倒了,发烧。他们说你应该降降温,再加一桶。三百桶没到,我就得打点滴。

我第一次知道,我所熟悉的水,那些晶莹的液体,原来可以如此让人战栗。那个晚上我昏迷不醒,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在十二指街,我们一家人挤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大床上,那头猪,就睡在我们的床下面。我们必须养猪,它是我们姐弟俩一个学期的学费——也由于这个缘由,这头猪在家里得到我的混蛋父亲的充分尊重,我们必须跟它生活在一起,在它拉屎的地方吃饭,让它在大床底下啃着床脚。每个晚上,猪的鼾声和我的父亲,那个醉汉的鼾声总是连成一片。我的姐姐也从她的懦弱天性中慢慢走出来,变得肆无忌惮。她已经可以当着我的面蹲在地上小便,她不懂得脸红。我依稀还记得我母亲去世那阵子,我的姐姐,凌彩霞,她会低着头弱弱地问我,弟弟,你苹果能不能切一点给我;而后来,她会霸占所有的苹果,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把一只脚搁在门槛上开始歪着头大口大口地咬着苹果。她非常有自己哲理地吃光所有的苹果,她说,率真才是真正的生活。但她的率真并不能让她把苹果再从她肚子里重新吐出来,找不到苹果吃,我还是会打她的,我醉酒的父亲也是会打她的。她只有跑。有一阵子,她经常不回家。在外面睡舒服多了,她说。

2

胖子彭在街角哭了半个小时,就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家去了。我分明记得他是蹲着的,不知他为什么要拍屁股。

那时木棉还没开花,玉兰的香气沁人心脾。

第二天遇到胖子彭,我并没有表现出我内心的友好,依然用半嘲讽半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他似乎变得无所畏惧。他不再讨好地笑着,也不再递烟给我抽,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切他的猪肉,很平静。猪肉的气味令我作呕,于是我赶紧离开。

胖子彭猪肉生意的顶峰时期,他几乎垄断了十二指街整条街的猪肉生意。没有人敢和他抢,他只要露出左臂蓝色的鹰,就没有人敢和他抢。蓝鹰是破爷给他的。按破爷的规矩,有一只鹰,你就可以指挥没有鹰的人。那时胖子彭赤裸着上身,挥动着猪刀,汗如雨下。一天能卖二十头猪,他说。十二指街的人,一天可以吃光二十头猪。在他洋洋得意的语气里,我感到一阵恶心,这也是我讨厌胖子彭的重要原因。

每天早上,猪肉卖完的时候,胖子彭会买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他似乎特别珍惜这一个时刻,他站着,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扶在猪板子上,另一只手则慢悠悠地,像领袖一样地夹着烟往嘴边送。吸一口烟的时候,他会若有所思地半眯着他的大眼睛。烟抽完,豆浆温度适宜,他头一仰,咕咚咕咚,一碗温暖的豆浆就被送进胃里,同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咳哎——

但胖子彭是怕我的。用破爷的话说,我干的才是正事,所以他才给我一只鹰还有三把剑。三把剑,你想砍谁就砍谁,破爷今儿个说的可不是酒话。破爷说这话的时候,用他干瘦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以示斩钉截铁。

我干的当然是正事,在我的培训下,手臂上纹着蛇的各路兄弟活动频繁,十二指街几乎成了全市脏车的聚集地。人们提到脏车,就不得不和十二指街联系在一起。到这里买车的人络绎不绝,我曾经怀疑这才是胖子彭一天能卖二十头猪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一年木棉花燃烧起来的时候,胖子彭还是死掉了。我依然记得那个玉兰飘香的晚上,我这位得了绝症的胖子朋友蹲在墙角抱头痛哭的情景。我也终于明白了胖子彭对我的无所畏惧是由于他碰到了更大的恐惧,那就是死亡。

十二指街的人说,是癌细胞把胖子彭的心肺都给吃光了。死的时候,胖子彭的肚子涨起来,像个孕妇,但他存放心肺的胸部却干瘪下去。胖子彭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直至断气。根据这样描述,我的理解是,胖子彭大概尝了人世间终极的痛苦,宁愿把自己掐死。从这一点上,我愿意称他为胖子朋友。

3

十三岁那年,我醉酒的父亲开始殴打我的姐姐,凌彩霞,这个因为对食物过度眷恋而显得有一点胖的女孩。我的父亲凌天财是一个失业的铁匠,只有在醉酒时才能找回他的铁匠本色。我每个晚上都听着姐姐的哭闹声入睡,床很大,我也很困,在半梦半醒之间,总听得见姐姐的啜泣。我父亲不敢打我,因为每次打我,我就把怒气迁移到床底下那头猪身上。“凌天财,”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我会把猪打死的!”我抽打猪的时候,比我父亲抽打我要厉害十倍,我必须用我的怒气把父亲给镇住。果然,为了猪还能在家里活下去,我父亲不敢打我。

但我姐姐渐渐不哭了,她开始用沉默来对待羞辱和疼痛。而由于她的这一变化,我的父亲也渐渐丧失了打她的欲望。“打了也不哼一声,跟踢一面墙有什么区别!”我父亲说。

我姐姐开始宣布不念书了,想工作。父亲对她的这一壮举大为赞赏:好!出来赚钱好,人迟早都要独立的!只有我知道姐姐不念书的原因——她暗恋了两年的一个男老师突然宣布结婚了。该老师姓徐,她不止一次地在日记里(我偷看的)描述徐老师能写一手好字,会唱刘德华的歌,会弹吉他,还能朗诵古诗。总之,在当时的凌彩霞眼里,他身上具有男人的一切优点。

我那时只觉得姐姐这场无聊的单相思离我很远,却不知道正是这一个男老师,会成为我的班主任,并赐予我闯荡天下的无穷力量——他本来可以交给我天堂,可惜没有,他交给我一个地狱。

十三岁那年,父亲终于把家里的猪卖了,按照惯例,父亲买回一只鸭子,在二十平方米的家里大摆宴席,宴请我们姐弟俩。但这一年,由于姐姐不念书了,父亲用上帝一样的口吻说:你姐的学费,就给你买一辆新自行车,你每天上学要骑那么远的路,那辆车天天坏天天修,还不如买一辆新的。

我那时觉得这个铁匠就是一个神!

我得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凤凰牌,骑上它就像真的骑着一只凤凰,我觉得自己都能飞起来。十三岁,我穿着白衬衣,衬衫的下摆飘垂着,阳光照过来,照在我身上。我姐姐远远地看着我,看我骑着新车欢呼雀跃,她面若桃花,笑容无比灿烂。此后的岁月中,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笑容。我姐姐一直在美容院和足浴城之间辛苦地劳作,反正不是帮人洗脚,就是帮人洗脸,对她而言,她手中的脚和脸差别不大,与应该擦洗的碗盘也并无二致。

第二天星期一,我骑着我的新车上学去,我想象着男同学们羡慕的眼光,期待着女同学红着脸对我说:你能送我回家吗?

这是新车啊!我喝了两大碗水,早饭也不吃就出发了。路还远着,路上尿急,我在一个公厕门口停了下来,这一停,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公厕里出来,我的凤凰已经飞走了。我把它锁好了,但它还是不见了。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一刻我看到路边空荡荡不见我的车时的感受,我多么希望附近埋伏着我的所有的好朋友,他们马上就会从草丛里蹦出来,告诉我车还在,一切只是一个玩笑。

但确实不是玩笑。我在路边蹲了很久,最后抹干眼泪,我总得上学呀。走在路上,走在旷野中,朝阳就升了起来,我看见自己单薄的影子,晨风吹动我的衬衫,我显得那么瘦。这么瘦的一个孩子,还是被人偷了车,想到这个,我就哭了。路上空无一人,四野空旷,巨大的空间把我的所有哭声都吞掉了。

到学校时,已经是第二节课,我喊了“报到”,抬头一看,班主任徐老师在上课。但他似乎看不见我,我想是我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到,于是我说:徐老师,报到!

可不料他扬起黑板擦,啪地朝我脸上掷过来,打个正着。我还在喘气,被粉笔灰一呛直咳嗽。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一把将我拎到教室后面。他说:为什么迟到?别跟我说自行车坏了!你的自行车怎么就天天坏!

不是坏了,是丢了!

你那辆破车,还有人要你的?他冷笑了两声。我感到全班同学都朝后面望过来,有人已经开始附和着老师,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得不辩解道:是新车。

你也有新车?他又冷笑一声: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家里床底下的母猪生了一辆新自行车吧?全班哄堂大笑。完了,现在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们家床底下有一只母猪,但徐老师那次去家访,还夸我们家的母猪长得好。

徐老师接着又说:你要说旧车丢了明天又骑来那还不行,凭空杜撰出一辆新车,说丢了,明天依旧骑着破车来上学,这借口天衣无缝,你看你真无药可救了!

我看着他,眼泪就滚下来了,我想着我的新车,它现在在哪里,它骑起来就像飞一样的,现在它又驮着谁呢?

我亲爱的徐老师继续说:我盯你很久了,学习也不行,纪律也不行,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迟到,那我这个班不是要全校倒数第一!

我的车真的被偷了!

偷了?那你就去偷回来啊——你去把你的新车偷回来啊!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说有什么用,我倒想看看,你的新车长的是什么样的!

我想辩解,但居然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就像一千支针刺着一般痛。却有一句话在我的心里刻录了下来: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

最后我写了一份5000字的检讨书,交了上去,徐老师说格式不规范,重新写。我只得熬夜重新写了交上去。本以为这件事过去我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原状。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每个人见到我,都问:凌国庆,你的新车呢?凌国庆,你姐姐去当小姐了,她有没有给你买新车呢?凌国庆,你的破车又坏了?

4

破爷说,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当我每天都换一辆新车时,没有同学再敢嘲笑我了。他们都怕我,其实,他们是怕我手臂上纹着的那头蓝鹰。

蓝鹰是破爷给的。破爷叫人把我带到一个破窑里,用黑纱布蒙了我的眼睛,在我面前摆了十把车锁,问我,要什么工具?我说,一条铁丝,一包口香糖。我吃口香糖,五片一口嚼。破爷说,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开不了锁,我就废了你,你连我的车都敢偷!

我冷笑了一声。我用嚼烂的口香糖和铁丝把十把锁都开了时,计时的人说,一分十三秒。

破爷拉起我的手,仔细端详说:你这手是什么做的呀!手巧,心巧,匪夷所思!我给你一头鹰,你带他们去帮我偷车吧,我还会给你钱。破爷又对他们说,别看他看起来是个孩子,你们都听他的,他会成为你们的财神。时代交给我们一个天才,我破爷一定好好爱护。

我又冷笑了一声。如果他们知道我从十三岁开始,拆过多少把锁,在每把锁身上花了多少时间,他们就知道什么叫“匪夷所思”什么叫“天才”。就这样,我创造了十二指街辉煌的赃车时代,开始是自行车,后来是摩托车,到了胖子彭死的时候,我已经把注意力转向汽车。

我一直怀念我的中学时代,我多么想回到过去,如果在过去,我能拥有这么多车,我就不会再遭受嘲笑。然而过去的时光不能改写,我屈辱的一页无法抹去。

我无数次想给那个姓徐的老师一点颜色看看,每次想到他,我就恨得牙痒痒的。然而我姐姐,凌彩霞,她看都不看我就说:你听着凌国庆,你要敢动他,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说话时她在足浴城的十二层,而且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让亲爱的徐老师得以安居乐业,他生了个白胖小子。我相信他早就忘了有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女生暗恋他,也不知道他曾对一个叫凌国庆的坏学生说过什么。

然而六年后,那个令人寂寞的午后,我亲爱的徐老师终于还是得到报应。

这六年中,似乎世界都在膨胀,一切都在发胖。再次见到徐老师,他已经从一个帅哥,变成一个胖子。我必须感谢历史对我的恩赐,让我的报复计划得以实现——我遇到他时,我亲爱的徐胖子,正从车店里买了一辆自行车,兴高采烈地骑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同事老高。

我看到他兴高采烈地骑着他的新车,似乎时光就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我也是同样兴高采烈地骑着我心爱的凤凰单车,我亲爱的姐姐面若桃花,一直笑着。那时她那么年轻,那么美。

徐老师终于在一间超市前面,把他心爱的新车给丢了。他无法相信,只需要一个转身的距离,他的新车就不翼而飞。他无法适应这种变化,于是他和他同事重新回到车店,又买了一辆自行车。老高说:老徐,别再去超市了。

然而我的老师,他以他不服输的精神,重新来到超市门口。他用他一贯专横的语气对老高说:这样吧,你进去帮我买两瓶酒,我就在这看着新车。我就是把新车子放这里,我就是让他来偷,我就是放个鱼饵,要把这王八羔子逮住。然而当老高提着酒从超市里出来,他看到目瞪口呆的老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是的,老徐的第二辆新车又丢了。两辆新车六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就去掉大半,他没有理由不激动起来。一阵茫然之后,我亲爱的老师开始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围观,然后我的老师开始他所擅长的讲述,他把他丢车的整个心理过程描述出来,引发了围观者阵阵共鸣。

丢车之后,同事老高出于同情,请他到馆子里吃了一顿。那个晚上,我亲爱的老师喝得有点上层次了。他对同事说:老高,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脚去。

于是他们俩醉醺醺地朝知足足浴城走去。知足足浴城正是凌彩霞所在的地方,于是我所知道的宿命正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5

这天晚上,徐老师完全不知道为自己服务的女孩,恰巧是八年前自己的学生凌彩霞。他兴致很高,和老高大谈有多少女学生暗恋他,并开始动手动脚,污言秽语。他曾经在学生面前刻意经营的形象,碎成一地的玻璃。

一夜之间,我的姐姐凌彩霞,在看清徐老师身体与心灵的所有细节之后,似乎老了许多,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厌倦,一种彻底的厌倦。她盘着腿,坐在窗前,在抽完一包烟之后,用多年前对付父亲那种平静的语气对我说:你现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我内心像哪里挨了一下,有点痛,甚至有点后悔。如果我不去动他的自行车,或许我的姐姐心中的信仰之柱会永存。人是注定要被一些东西骗一辈子的,幸福地活着就意味着不得不自欺欺人。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钥匙,只要拿到它,你就能为所欲为。我把人手安排下去,计划周详,这个魔咒一样的游戏就正式开始。

一周以后,我亲爱的徐老师开始了他的噩梦。有人开始给他发信息,内容涉及老师嫖娼的细节和对师道尊严的失望……但现实的进入是缓慢的,开始,我的老师以为是同事老高开的玩笑,不以为然,但慢慢的他开始感到一丝不安。直到他私底下问老高:是你给我发的信息?老高说最近没发信息给你。那你有没有收到类似的短信?老高说没有,恐惧才逐渐进入他的生活。这一天早上刚起床,他又收到信息:我现在就在你学校门口,你出来,否则后果很严重。老徐不敢怠慢,穿上拖鞋,匆匆跑到学校门口。可这时短信又来了:你迟到了,我已经在校长室门口了,你就等着校长找你谈话吧!这可真要命,他急忙掉头,往校长室跑。在转角处他感觉自己似乎碰翻了一个花盆,但没有回头。在校长室门口正巧遇到校长从里头出来:咦,老徐,怎么今天这么早,穿着拖鞋就来上班了?找我有事?他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哆哆嗦嗦:没有……没有,我出来晨练。“那是要的,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校长像平常一样跟他笑着点了点头走过去,他这才将头靠在墙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徐老师办公桌上出现一封举报信,上面有纸条一张:本信一式十份,在不同时间寄给贵校不同的科室。于是从次日清晨开始,他每天早上一到校就去收发室查信,看到别人手里拿的信也忍不住要探头多看两眼,甚至连学生的信件,都开始敏感地盘问。

我亲爱的徐老师开始养成及时删信息的习惯,更不准自己的妻子碰他的手机。每天时时刻刻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连睡觉也压在枕头下面,可这并不能让他真正安心,面对这不分时间、地点的短信狂轰乱炸,他精神恍惚,工作开始出错。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垂头丧气走进教室的样子,一种报复的快感在我心中荡漾开来。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徐老师忍无可忍,确认了厕所里没人,终于鼓起勇气给那个号码打去电话。接电话的人成竹在胸,用老师惩罚学生的语气让刘某写检讨书,要求必须写满5000字,手写,不能打印,要原创,不得到网上找资料,检讨得好就放过他,否则就去校长那揭露他的丑事。这样的惩罚并不幽默,他点灯熬夜花了两个晚上终于写好5000字的检讨,并按照要求送到指定地点。然而,事情仍然没有就此结束——“字写得很漂亮,但检讨不够深刻,重写,字数一万!”一条短信又把他打回原点,我的老师快疯掉了。折腾一个多月,我神采奕奕的老师变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开始写他万字检讨书:乡镇老师也是人,老师干得比驴还累,吃得比猪还糟,装得比总统还严肃,责任比总理还大,名声比汉奸还差,态度比孙子还好,言行比奴隶谦卑,挣钱比民工还少,生活比乞丐窝囊,生命比蚂蚁脆弱……

读完检讨书,我对着夜空想了很久。那天夜里,我让人把徐老师丢的两辆车,放到他的家门口。

6

我所知道的宿命就如多米诺骨牌一样,首尾相应,你不知道它会从什么地方开始,又会在什么地方结束。命运转个弯,又回到了我的姐姐凌彩霞身上。正当我读完徐老师用漂亮的钢笔字写成的检讨书,对自己的游戏感到索然寡味准备收手之时,我的姐姐凌彩霞,把我叫到足浴城的十二层,她依然坐在那张对着窗的躺椅上,她用一直懒洋洋的口气说:我肚子里有了孩子,姓徐。

我一听,头脑嗡了一声。我需要烟,接连抽了三根。

“打掉他。”

在这时,一向冷冰冰的凌彩霞,却突然哭了起来,不停地啜泣。我从小最怕我母亲哭泣,每次我的母亲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跟着哭。现在,面对着哭泣的姐姐,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走了出来,给两只鹰犬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游戏继续。

第二天一个便衣警察出现在办公室,我的老师正在备课,便衣故意压低嗓门说:我是刑警队的,来办案子。听来人这么一说,老徐顿时冒起冷汗,他预感到自己被出卖了,马上将“刑警”请到外面说话。“你是徐老师对吧,你出事了,足浴城那个小妞现在已经被抓了,很快就会把你的事抖出来,但听说你在校工作挺好的,要不你拿八千块钱,我给你办一办吧。”老徐几乎要瘫软了,此时他只顾害怕自己嫖娼的事情败露,只想尽快用钱把这件丑事摆平,可怜的老徐毫不犹豫地从银行取出钱交给了他。

交了钱,老徐似乎得到了解脱,此后几天他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然而,好景不长,便衣又一次在办公室找到他:“只要那个小姐在里面,你的事就平不了,她老咬住你不放,你得先拿钱把她保出来才行。还有,她有性病,你再拿点看病钱,一共一万块。”听了这话,老徐又傻了,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筹一万块钱啊?经过商量,便衣对他的处境表示理解,答应三天后来取钱。而好不容易凑足钱交了,徐老师竟又开始觉得自己下身不适,难不成被传染了性病?这样的猜测又将他推向了更加痛苦的深渊。他瞒着妻子服用消炎药,担心没效果又去买祖传秘方,后来还到街头小广告上宣传的小诊所去就医,小诊所就像黑店,见有肥肉哪肯放过,没病也整成有病,把他当成定期的提款机,折腾一个多月,花了三四千块,我神采奕奕的老师又变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我将一万八千块钱放在足浴城十二层,我的姐姐凌彩霞的床头。发信息给她,告诉这是徐混蛋的钱,要她去把孩子拿掉。

第二天,凌彩霞给我回了信息,说钱已经全部捐给希望工程。孩子几个月后出生,现在先给他积点德。又来一条信息,凌彩霞说:我本就是一个风尘女子,无所谓沦落。我偷偷去医院照了B超,是个男孩。

我憋住没有哭,想起多年前破爷对我说的话: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我不知道我这个亲姐姐,她到底想走向哪里。

不该来的没有来,该去的却已经去了——我的酒鬼父亲凌天财在那天夜里死掉了。那天夜里,他又喝醉了,刚站起身回家,没站稳,栽了个跟斗,在一个青石上碰了一下,磕掉了两颗门牙,但他浑然不觉,跌跌撞撞走回家,在镜子前面一站,才发现少了两颗门牙,于是他又出门去了,来到他喝酒的地方,那个炒田螺十分出名的地摊,他在地上一堆田螺壳里终于找出他的门牙,把它们安上,安在牙龈里,然后就倒地不起。炒田螺的对我说:“昨晚你爹喝多了,老说起你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他说你娘在家里等他,他要回家去……没有,没有人惹他,凌国庆的爹,谁敢惹他呀……昨晚我就觉得邪门了,平时他喝酒都没有那么多话的,昨晚一直在说,还说起彩霞,要彩霞原谅他……还说要给你再买一辆凤凰单车……”

7

出葬那天竟然下了雨,别人都说是好兆头,也有说凌天财以前也积了些德,老天也该为他下点雨。彩霞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知道是因为身子不方便,还是因为仇恨。我在葬礼上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我只是把多日憋在心里的不快全部宣泄出来,但别人还是夸我是个孝子。

我把父亲磕掉的那两颗门牙留了下来,装在一个小木盒里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感到了某些歉疚。我母亲在的时候,我父亲是一个好丈夫。他勤劳地在火炉边工作着,把铁器敲得叮当响。我父亲可以造任何兵刃,只是不能造锁。那阵子,老凌的菜刀在十二指街是响当当的。破爷曾说,他也在我爹的小店里成批地买过刀。

那时他偶尔也爱喝两口,但从来不误事。我娘说,她生下我那阵子,我爹甚至连烟都戒了,说是二手烟对孩子的身体不好。他甚至还接济过穷人。小时候,我坐在他强壮的肩膀上,在闹市中穿行。在闹市的角落里垃圾堆旁有一个疯子,名字叫什么生,或者什么森,该疯子在垃圾堆旁边泡茶喝,每天都坐在那里从事他的不朽事业——用一只斗笠接受外星人发来的信号。我的父亲总会带着我,在垃圾堆边上停下来,与疯子聊一聊外星人,再给他买一点吃的。看着他吃下去,这才离开。他身上那么臭,你还跟他聊那么久。你不懂,不聊那么久,你给他东西,他还不会吃呢。他走在街上,我问他,人家和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人家。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走到了一个臭水沟旁边,呸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然后说:不能随地吐痰,含着它,我就无法打招呼,也不能笑。

我的父亲心思缜密,和他下象棋,我从来都是输的。也就是他,教会我“死棋勿救”的人生哲理。而我的父亲自己在处理母亲的死这件事上,却没有那么干脆。他有时会发神经地交代我,晚饭要多下一点米,你娘就要从造纸厂下班回来了。那些日子,我和彩霞总会被父亲不经意的几句话吓得毛骨悚然,噩梦连连。一直到我的父亲爱上了酒,他才不再提起我娘——然而那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这个铁匠开始不刮胡子,学会像一个痞子一样走在路上。因为酒,他开始抽打彩霞;也因为酒,他变得容易开心。彩霞出来工作了,他很开心;我也出来了,虽然我们姐弟俩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卖一个偷,但他也很高兴。他很少伸手向我们要钱,似乎知道自己在我们身上付出不多。但只要彩霞给他带去一点钱一些酒或一只下酒的烧鹅,他就会格外开心。

但他毕竟也有伸手要钱的时候。胖子彭死后,我醉酒的父亲开始频繁出入胖子彭的家。当人们看到胖子彭风韵尤存的老婆保养得那么好时,就完全知道我父亲在干些什么。我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寡妇的共同需要,我给了他钱,但我告诉他,这不好。他不听。他的这种生活大约持续了半年,他又开始发神经地说,我娘在家里等他,他不能乱跑。于是他一改自己的风格,不再通宵喝酒,而是不断地问别人:几点了?他总能在半夜十二点之前踩着星星回到家里,只有死的那一夜例外。“回去太迟,我老婆会哭的。”他经常对周围的人说。

当然,不可否认父亲的死,让我的记忆像个筛子一样,开始筛选好的,去掉坏的。比如说他的偷窃。他偷了东西被发现,可以从三楼的窗口跳下来,这种情况发生过三四次,但从来都安然无恙。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在盗窃这件事上,确实存在遗传的因素。

8

我记得出狱那天,破爷派人给我接风。“才三个月,我还蹲过一年。”“才一年,狗头大哥在里面蹲了三年,出来还不是生龙活虎。”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和平时一样吵吵闹闹。

但那天晚上,我对破爷说:我想收手。破爷脸色一沉,但即刻又笑道:你太累了,多休息几天,这件事我们私底下慢慢再说。

一个月后,我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我又一次对破爷说:我想收手,黑白两道我都不惹,我想去开一个汽车修理店。

“去开个汽修店,这个可以,要多少成本,我来弄,需要师傅,我来请,但你退了,这几百号兄弟,以后跟谁呀?”

“狗头大哥现在开锁拆锁也不差,他可以领班……”

“你以为真的就可以黑道白道都不惹了,说清白就清白么?在我破爷这里,只存在三种人,要不就是朋友,要不就是敌人,要不呢,就是永远不会泄密的死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想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了。”

“……”

我还想说什么,但被他截住了。他说:“我听说你交了一个女朋友,叫卡儿,在大学里读计算机专业,大学三年级的女生,真不错,她几乎每个周末回家都会走过中山公园,那儿非常阴暗潮湿,如果说在那染个感冒什么的,那没有人会怀疑的哦,还是让她注意健康。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这种爱情现在可是找不到啊!”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无爱则无忧,现在我有爱,所以就有所忌惮,有所忧,也就有许多弱点。虽然我不知道破爷所说的中山公园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他在用卡儿的安危威胁我。

这个和蔼的老头,在这一刻变成一个魔鬼。或者他一直都是魔鬼,一直都对我念着咒语,只是我并无留意。他又重复了那句话:该是天堂,该是地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破爷抚着我的肩膀:做这行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淋雨晒太阳,年轻人,你没吃过苦,你可以永远不用吃苦,只要你好好跟着我。

虽然在里面只有三个月,出来了我依然还是一条好汉,没有一扇门能够难得倒我,对我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门的,是通透的,我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我想进入的空间。这一次入狱虽然不能说完全翻船,然而,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和破爷一起在铁窗中度过余生。我确实不想再有人走过来问我,你要五还是要八?

所以接下来的一年,我似乎把这件事给忘掉,我安于盗窃,培植新秀,我只是在等待。因为卡儿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一毕业,我就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十二指街,离开这个鬼地方。在这骨节眼上,我的父亲死了,其实我如释重负;然而,彩霞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未出世的外甥。

办完我父亲的丧事,我去足浴城找凌彩霞,那里的人告诉我,彩霞已经离开,不知去向。她大概是想避开我,避开所有人,找一个地方把孩子偷偷生下来。这个世上我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竟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我而去。我心里暗暗发誓,好你个凌彩霞,从今往后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事情,生老病死,我都不会再见你。

9

在火车上,卡儿笑着问我,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奔?

你觉得算,那就算吧。

喂,凌国庆,听你的口气,好像和我私奔,你还亏了一样。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就要和你私奔?

一把锁配一把钥匙,不和我私奔,你还能和谁私奔。听了这话,卡儿才满意地笑了。但她又问:那为什么我们这把有钥匙的锁,非得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呢?

因为十二指街太潮湿,我们怕生锈了。我可不想让我们将来的孩子有一个生锈的父亲。卡儿又甜蜜地笑了,长长的睫毛格外好看。

然而,我的甜蜜生活还不到半年,就接到电话。打电话的人是狗头大哥,一位性情憨厚的盗窃老手,在我的指导下,他已经能够破解至少三种汽车的电子锁。他在电话里温和地说,破爷让我转告你,你度假已经五个月了,你姐姐的孩子也出生了,要你回来给他取一个名字。

我姐姐?

是啊,破爷在你家卡儿没有毕业之前,就暗地里把彩霞从足浴城接到东湖山庄,后来发现你姐姐已经有了身孕,就更不敢怠慢,一直给她最好的照料。破爷说,为了不影响你度假,他才没有告诉你。

你放屁!我咔地挂了电话。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原来早就把彩霞软禁起来。

我对卡儿说,我想一个人回十二指街,去把彩霞救出来。然而卡儿坚决反对,她说,你说一把锁离开了钥匙,那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我们就一起回去。

你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吗?

或者是生锈,或者是死,怕什么!

别忘了你肚子里也有了孩子。

没有了爹,这孩子活下来也是不完整的!这时候的卡儿固执得像头牛。我想起了自己没有母亲的少年时代,想起酗酒的凌天财,不禁热泪盈眶。

坐上了回来的火车,卡儿睡不着,她说,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最怕女人要我讲故事,因为我确实讲不好,我缺乏编故事的能力,更缺乏将它讲出来的能力。我说故事我讲不了,我和你讲一讲监狱里的事吧,量你这一辈子也没机会进去见识见识。她骂了声讨厌,就要我讲。于是我和她讲了监狱里的饮食,讲几颗黑豆一碗稀饭。我说我们吃的是白菜粥,她说哇这么好,素食比较健康,白菜粥挺甜的,我都想喝。我淡淡一笑,说,这白菜粥里头,还漂着一些纸屑。

怎么会有纸屑?

我们用什么擦屁股?我反问。

纸巾咯。难道有人恶作剧,把擦屁股的纸丢进粥里,我不信。

不是的,监狱里用厕所的大粪来给白菜作肥料,所以白菜粥里就有纸屑。

卡儿一听,一阵干呕:我就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叫你讲故事,谁让你这么恶心。

安静了一会儿,卡儿又问:这次回去,你准备怎么办?到公安局自首?拿把AK47去破爷的东湖山庄进行大扫荡?还是……跪在破爷面前大哭大闹磕头求饶?

我望着窗外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景色,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是一把锁,要打开,就得找到钥匙。

然而卡儿对此将信将疑,她说:我是学计算机的,现在科学发达,一个手指(指纹),一个眼神都可以是一把钥匙,你真的能拿到破爷的钥匙吗?

10

破爷的钥匙在他的老母亲身上。在深夜,我们来到十二指街,敲开了胖子彭家的门,寡妇半夜被吵醒,脾气很暴躁,但一看是我,吓了一跳,很快就变得温顺。一个寡妇缺的是钱,所以她一切都照办了。过了几天,我打电话给破爷,告诉他,我已经把他乡下的老母亲接到十二指街住下。我这次到了湘西,刚好碰上一个神医,他传了一道方子,刚好可以医治老太太的脚疾,由于时间紧迫,我也没来得及通知您。老太太行动不变,现在卡儿和她寸步不离,还是请破爷移步吧。

破爷匆匆赶来。我和他在寡妇的卧室里,静静地谈了一个下午。由于我们的约定,谈话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薄暮时分,门开了,我们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我把破爷送到门口,我告诉他,彩霞的儿子将叫无锈,就是永远都不生锈的意思。很快,他也就将彩霞母子放了出来。

然而,警方却在几天后侦破了破爷的案子,那时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十二指街。破爷在东湖山庄里自杀了。自杀之前,他仍然坚信是我报案,而命运的巧合正是我解释不清楚的地方。直到现在,在铁窗之下,我再也没有机会向死去的破爷解释什么,谁也不相信我真的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坏人,倒把我当成道德败坏而今改邪归正的觉悟者。

破爷漏网的爪牙终于对我加以报复。他们埋伏在中山公园,我的妻子卡儿挺着肚子走过时,被他们扎了一针。事后卡儿来看我,她说,医院的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不过那天她看清楚了,针管里是红色的血。她看过报道,不少人被这针扎过以后,都得了爱滋病。但她要我不用担心:“我查过资料,胎儿经由母子垂直感染到爱滋病的机率只有三分之一,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他没有妈妈,至少还有爸爸。”我想起了自己没有母亲的少年时代和酗酒的父亲,似乎已经听到床底下的母猪又嗷嗷直叫,回忆使我热泪盈眶,而我确信这又是宿命的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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