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草虾图

2014-01-26 16:09辛易
青春 2014年1期
关键词:琉璃厂瘦马小唐

每次去北京,盛玉柱都要到琉璃厂淘一淘字画。

盛玉柱是本市宏业集团掌门人,一般情况下说一不二,再忙,也能忙里偷闲。但这一次不行。这一次他心里有事,一时没有这方面的欲望,而且还是跟着岳市长去的北京,能不能去琉璃厂他说了不算。

岳市长是去年从省里下来的,盛玉柱还不怎么熟悉。下来前岳市长在省里的经济部门工作,比较了解本市经济情况,上任伊始就提出上国字头的盐化工产业园项目。本市地下盐岩丰富,有这个条件,但市府吴秘书长他们跑了几次北京,批文都没什么进展。这次岳市长亲自出马,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大家仍然小心翼翼,不敢贸然多说一句。

这事本来跟盛玉柱没有关系,前几次吴秘书长就没让他跟着跑,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岳市长却要把他带上。不过,他正好有事要找岳市长,只是没有寻着机会,跟岳市长一起跑北京倒也遂了心愿。什么时候跟岳市长说事,他不敢唐突,还需要观颜察色把握时机,但这几天岳市长很少说话,一点看不出喜怒哀乐。眼看一天一天过去,盛玉柱表面平淡,实际上心里已经着急。

好在几天后,终于接到了某领导约谈岳市长的电话。得到某领导约谈,这是一个利好消息,但大家的心还是放不下来。岳市长是一早就带着大家赶过去的,某领导接待室坐了一屋子人,直到十点多了才有人喊岳市长。大家站起来跟上岳市长,喊岳市长的人把他们挡住,眼神里有一点鄙视。这眼神大家懂,是说他们不懂规矩。大家就尴尬地笑笑,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时间不长,岳市长就出来了。大家迎上去,欲说不说的样子。岳市长招呼了一句,大家就跟着往外走。走出大楼了,岳市长有点诧异,边走边问,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大家面面相觑,一直跟着来到汽车跟前也没人吭声。岳市长站在车门前,笑了一下,回头说,领导在我们的报告上已经签阅,项目批文开始走程序了。

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马上就神采飞扬起来,不仅吭声了,还大声地发出感慨,都说市长出马就是不一样。岳市长不喜欢别人当面捧他,但这一次却很受用。他等大家感慨得差不多了,仰脸看看天,笑眯眯地说,天快晌午,就不回驻京办了,小唐,我们在哪撮一顿?

小唐是岳市长的秘书,机关里戏称“市长提包的”,市长到哪他到哪。撮是本市方言,撮就是吃。岳市长不是本市人,小唐知道岳市长这是高兴,略微一想就说,去琉璃厂?

吴秘书长他们马上附和,对,对,就去琉璃厂。

琉璃厂是交易古玩字画的地方,盛玉柱以为听错了,但吴秘书长他们的重复,让他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就是琉璃厂。

为什么要去琉璃厂?盛玉柱刚在心里琢磨,小唐喊他,盛总,还不上车?他抬头一看,大家都上车了,就赶紧一脚迈了上去,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嘴里嘀咕着自语,看看,还沉浸在兴奋中,把这吃饭的大事都丢到后脑勺去了。

小唐睃他一眼,有意问,盛总,你当我们就是去吃饭的?

不去吃饭?盛玉柱一副懵懂的样子。

吴秘书长撇了一下嘴角说,这几天盛总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有事吧?

盛玉柱嘴张了张,望着吴秘书长有点狡黠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看你看,我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秘书长看穿了,哎,不瞒各位领导,我是惭愧呀,跟着在北京跑来跑去,一点忙也帮不上,岂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吴秘书长说,是的吗?

盛玉柱说,是。

吴秘书长就笑着说,盛总呀,市长带你一起跑北京,压根就没指望你能帮上忙,为什么带你?是让你先期介入,有一个思想准备,目的是下一步,下一步批文下来,就要你带头到园区投资项目,用你的投资撬动整个园区建设。

吴秘书长说完,瞥了一眼望着他的岳市长。岳市长笑笑,表示此话正确,然后就饶有兴趣地去望盛玉柱。

其实,不用点拨盛玉柱也知道。他掌管的宏业集团是本市最大的国有企业,市长叫他投资岂有不投的道理?但是,这些年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仅由书记、市长亲自协调,他借出去的钱就有六、七个亿。借出去的钱,有的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有的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比如前年,本市一家内河运输企业资金链断裂,经前任市长协调,一下子就借去了一个亿,前些日子,他准备收购一家化工企业,为筹集收购资金组织了一次清债,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那家内河运输企业居然快要倒闭了,不仅一分钱清不回来,连电话都无法打通。一个亿的钱呀,心疼得他牙龈都红肿起来,噗噗地直跳。这也罢了,有钱的债主也赖着不还,有的还跟他调侃,钱又不是你盛总个人的,何必呢?你也不在乎我们这几个小钱,你要真缺钱花,找财政去呀,财政还我们就还。虽是调侃,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财政差他三个亿,几乎占了一半,但财政只还了四百万,还卖了一个乖,说超过五百万就要市长签字,他们已经是百分百地支持了。

盛玉柱陷入沉思状,吴秘书长有点不高兴,嗨了一声,以示提醒,然后半是玩笑地说,盛总呀,你一句话没有,不会是二傻吧?

岳市长一直注视着盛玉柱,这时候也说话了,秘书长,看你说的,盛总何许人也,宏业集团的掌门人,他要二傻,我们就都二傻了。

盛玉柱听了,咧嘴嘿嘿地笑起来。

吴秘书长说,只顾笑,也不晓得表态。

盛玉柱就不笑了,提高嗓门子说,岳市长,我这人愚钝,不是吴秘书长点拨,还真的没意识到市长是要我带头投资。不过,市长既然有这个意思,我不会说二话,说二话才是二傻!

快到中午,他们来到琉璃厂。

小唐轻车熟路,很快就在琉璃厂的西街安排了一家饭馆。饭馆不大,但条件不错。岳市长只喝了一点红酒,说是吃了饭要在琉璃厂逛一逛。大家都听懂岳市长意思,草草吃了饭,就跟着去逛街了。

在一家叫荣古斋的书画店里,墙上挂满了以马为题材的各种画儿。岳市长看了几幅,就走到正现场作画的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画家跟前。看了一会儿,脱口说道,有徐悲鸿遗风。大胡子闻言放下笔,认真地望一眼岳市长,说这位老板识货,然后指指墙上的电视屏。大家这才注意到,电视屏上正在播放的内容,原来是央视介绍这位画家的专访。

盛玉柱边听边端详大胡子画了一半的马。这是一张群马图,还真有点徐悲鸿的遗风,但感觉上有点匠气。过了一会儿,岳市长从电视屏上收回目光,又看几眼画案上的马,夸赞了几句就转身离开,欣赏别的马去了。大胡子有点失望地瞥了眼岳市长,拿起笔来继续作画。盛玉柱跟在岳市长他们后面,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看了一圈,岳市长似有遗憾,正犹豫着准备离开,一个瘦高个子走过来说,我是荣古斋店主,我看这位老板眼光挑剔,没有一幅马入眼,不过,全国画马名家的画都集中在这里,老板就一张没看中?

岳市长说,马画得确实不错,只是这些马别处也能淘到。

瘦高个子说,本店里间还有一些画,老板要不再看看?

走过一间办公室,里面居然连接着一间画廊。画廊墙上挂的大多还是马。这些马看上去比较陈旧,都是老画。老画有优劣,这就要看怎么辨别。岳市长在一幅不起眼的瘦马图跟前站住了。盛玉柱跟上去,眼前一亮,画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徐悲鸿。

岳市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瘦马,瘦高个子就得意地介绍,说这瘦马是徐悲鸿的一幅速写,早年徐悲鸿画马的速写有一千多幅,但当时并未当成作品保存,所以现在留存下来的不多,这幅瘦马是他从徐悲鸿的一个亲戚那里淘来的。岳市长说,徐悲鸿的马匹匹健壮,很少见过如此瘦削的。瘦高个子说,老板到底是行家,确实很少见到徐悲鸿画的瘦马,这一点行内人都清楚。不过老板,这更说明这幅瘦马是真迹,如要做假,是不会做成瘦马的。

这个瘦高个子说得在理。盛玉柱一旁听了,就去仔细察看。他曾见过徐悲鸿早期以马为内容的速写,以他的经验判断,眼前这幅不起眼的瘦马与徐悲鸿早期用笔风格酷似,如果是真迹,虽不算精品,却也难得。不过,留意了一下画签上的价格,还是吃了一惊,只有一平尺,价格却标了十万。

乖,一点点大就要十万,小唐感叹。岳市长望了一眼小唐,手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吴秘书长显然注意到了,眉头皱了皱,瞥一眼小唐。小唐自然看懂吴秘书长的这一瞥,有点无奈地轻轻摇头。

大家都不说话,跟着岳市长往外走。瘦高个子送到门口,一个劲儿说价格好商量。岳市长留下一句下次吧,回头望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去。盛玉柱随身带着贵宾卡,刷个五、六万没有问题,望着岳市长有点怏怏而去的背影,他本想砍价买下,转念一想,只要了瘦高个子的名片,就跟着追出门去。

晚上,驻京办摆了一桌“家宴”庆贺项目批文走程序。开席前,盛玉柱乘大家在房间洗漱,打电话给荣古斋,几个回合价格砍到六万。瘦高个子说,吃过晚饭就把画送去。“家宴”刚喝了头遭,盛玉柱手机响起来,原来是荣古斋老板,那个瘦高个子亲自送画来了。他悄悄退席,把瘦高个子接到自己房间,看了画,说我们正喝酒,没工夫认真验货,你不要玩膺品。瘦高个子拍着胸脯说,我知道老板不是一般的角儿,放心,要是换成膺品,我就不会亲自送来了。

盛玉柱又辨别了一番瘦马,拿出手机“哒哒”地拍照。瘦高个子问,老板拍照做什么?莫不是不想要了?

盛玉柱说,怎么会不要?拍的照片上有时间,存在手机里,日后以照为证,以防膺品。

瘦高个子咂嘴,说你这位老板心细,考虑问题真是周到。放心,荣古斋比不上荣宝斋,可在琉璃厂也不是无名之辈,如假包换,以一罚十。

把瘦高个子送走,盛玉柱就来到餐厅。吴秘书长问他哪去了,正要叫人找。他望一眼岳市长说,接到电话,出去办了一点小事,怕打扰各位领导喝酒的雅兴,没敢跟吴秘书长汇报。

吴秘书长不高兴地纠正,不是我,是岳市长。

岳市长冲盛玉柱笑笑,盛玉柱就端着酒杯走过去说,市长,我自罚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上,说,这第二杯我敬市长。

吴秘书长不等盛玉柱举杯,说市长酒不是随便敬的,你这杯酒要说一个理由。

盛玉柱笑着说,理由很简单,这一次不是市长出马,就不可能这么顺利,我佩服市长!

岳市长说,我当盛总不会说奉承话的,原来也会,难得难得,不过,顺利是主要的,遗憾也不是没有。

大家听懂市长这话的意思,但盛玉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居然还笑着说,岳市长大人大贵,我想是不会留下遗憾的。

岳市长没有不高兴,反倒问是吗?

盛玉柱点头,是。

盛玉柱的“是”说得认真,吴秘书长有点不悦,半真半假地说,盛总,刚才你不声不响离席,现在又说一半藏一半,神神叨叨,不作兴的,再罚一杯!

对,再罚一杯!岳市长笑道,盛总,吴秘书长不高兴了,我也有责任,陪你罚酒。说完就叫人把酒斟满,与盛玉柱碰了杯,一仰脖子喝了。

岳市长陪着盛玉柱喝了满杯,吴秘书长脸上有点挂不住,但马上就一脸虔诚,端着酒壶走到市长跟前,说市长与民同乐,我敬市长一壶!不等市长发话,就咕嘟一声,把那壶酒倒进了嘴里。岳市长夸了一句什么,笑眯眯地喝了杯子里的酒。

吴秘书长带了头,其他人都端壶敬市长,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酒足饭饱,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本来说是要出去卡拉一下的也取消了。岳市长叫大家回房间先洗澡,回头到棋牌室打牌斗地主。喝酒时盛玉柱被吴秘书长他们边缘了,头脑比较清醒,他知道岳市长用的小杯,喝的并不多,回到房间就给岳市长拨电话,说是有事汇报。岳市长好像知道他要汇报,很爽快地说,你过来吧。

进了岳市长房间,盛玉柱把一个印有荣古斋字样的画筒放在茶几上。

市长,这是那幅瘦马。

瘦马?

今天逛琉璃厂,我才知道岳市长是收藏字画的行家,我也喜好字画,却不在行,平时只是看着高兴。这幅瘦马被市长慧眼所识,错过了实在可惜。

吃饭时你出去办的就是这事?

是,这幅瘦马跟市长有缘,就请市长收藏,也算是它的一个好归宿。

岳市长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听说你们最近组织清债?盛玉柱略微一怔,就不隐瞒了,点头说,是,最近收购一家企业资金有缺口。岳市长说,财政差你三个亿,所以,你就给我弄来这张瘦马?

盛玉柱脑子里嗡地一声。

标价十万,你砍到多少?

盛玉柱没有吭声。

盛总不报价,看来还是舍不得,哎,我与瘦马无缘呀。

盛玉柱只得开口,市长,我这人瞎砍,砍到了六万。

六万?岳市长重复了一句,脸上这才有了笑容,这哪叫瞎砍,恰到好处,砍得到位,没想到你是行家呢。嘴里一边说着话,一边还老朋友重逢似地打量盛玉柱。

行家不敢。盛玉柱心情复杂,叽咕了一句。他确实入行较早,收藏字画有二十多年,除年薪交给老婆,各种奖金几乎都买了名人字画。就说徐悲鸿的马,虽然可遇不可求,他也不是头回碰到。十年前,在徐悲鸿老家宜兴,他就曾经淘到过一幅。按收藏字画行规信义,再次遇到徐悲鸿的马,如是与藏友一起淘到的,当归藏友收藏,所以今天这幅瘦马归属岳市长,并非领导缘故。但叫盛玉柱没料到的是,岳市长却一语道破他的心思,连瘦马花了多少钱都问得清清楚楚。岳市长这么做,其意再清楚不过,就是堵他的嘴,不让他开口提财政还钱这件事。

岳市长还在打量他,似乎等他说话。能说什么呢?他有些窝火,又心有不甘。想着话已被岳市长点破,不如死马当着活马医。望着岳市长,他脸微微涨红起来,有点突兀地说,不知市长什么时候有空?我想汇报收购企业和清债的有关情况。

岳市长笑了,但话说得认真。岳市长说,收购企业这事,你有你的考虑,我不干预。至于资金缺口,这次来京前,财政上跟我汇报过。把国有企业当成第二财政,我一向就不赞成,不过你也不能太急,先还你一亿五,再多就困难了。

想吃饽饽来了白面,这是往死里想也想不到的结果。盛玉柱梗着脖子,使劲地揉揉眼睛,甚至下意识地掐了一下大腿。确信不是梦幻后,就不禁有点激动了,连声说,谢谢市长!谢谢市长!

岳市长笑着摆手,你先不用谢我,我这不是跟你做交易,你我现在算是藏友了,我问你,你的藏品里有没有徐悲鸿的马?

有。

真有?

真有,是十年前淘到的。

谢谢盛总,这画我就收下了。这次进京走得急,忘了带钱,要不是盛总帮我把画买下,恐怕下次来早就成了别人的藏品了。

盛玉柱忙说,市长这话说的,藏友之间应该的。

岳市长说,画的事情我们暂且说到这里,我再问你一件事,前几年你是不是借给运河集团一个亿?

盛玉柱愣住了。这件事本来也是准备见机汇报的,没想到岳市长已经知道。市长说的运河集团正是清债时连电话都没人接的那家内河运输企业,这比财政差钱还让他纠结,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三年前运河集团改国有为民营,本来市里是想通过改制把企业搞活,但适得其反,不到两年就出现了亏损,最后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这是一家有万名职工的老国有企业,虽然改制了,市里仍然很重视,由吴秘书长亲自带工作组进驻帮扶。整整帮扶一年,企业才扭亏为盈。工作组撤出时,吴秘书长要求他暂不催要借款。他是搞企业的,运河集团这口气刚缓过来,如果马上催要,等于断氧,无异于谋杀,所以即使吴秘书长没有要求,他也不会催要,直到前不久急需资金组织清债时,才把运河集团列入催债名单。可是,谁又能想到,运河集团这口气不但没有喘匀,都快断气了。

现在市长主动提起,一定是已经有了想法。他故意叹气说,运河集团是借过一个亿,还不知什么时候它才能把钱还上。

你知道不,运河集团快破产了。岳市长不踩他的节拍,一语点破。

呀,还真有这事?盛玉柱只得表示惊讶,但之后就加重语气说,市长,我是按照市府的要求才把钱借给它的,当时市府有会议纪要。

企业破产了,会议纪要就是一张废纸。岳市长不疼不痒,轻描淡写地说。

市长这话一点没错,市府纪要多如牛毛,有多少管用?市长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是新任市长,后任不理前任事,天经地义。盛玉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这是一个亿呀,一个亿就这么打了水漂?

看看,还是急了。岳市长抬手指指他,不过,站在你的角度,不急就奇怪了。可我呢,我比你还急呢,不仅因为你的一个亿,更重要的还因为运河集团有一万多职工。虽说它早就民营,应该找市场,不是找市长,但一万多职工什么概念?撒手不管那是要出大事的!

无利不起早呀,这是要他再次出手相助。岳市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放心吧,不叫你掏钱,我是想请你做工作组组长。

盛玉柱以为听错了,问,什么?工作组长?

岳市长敛起笑意,对,市里决定还是派一个工作组帮扶。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考虑到组长是关键,必须派一个懂企业的领导担任组长,就是你。

盛玉柱怔了片刻,说,岳市长,我合适?上次组长是吴秘书长,他比我熟悉情况。

这不是情况熟不熟悉的事情,不瞒你,来北京之前我对你做过了解,这次跑北京,也是零距离观察,我看你很睿智,有这个能力,至少在本市你最合适。

盛玉柱既有点激动又有点局促不安,当他酝酿着想说点什么时,岳市长已经从画筒里拿出那幅瘦马,边欣赏边说,盛总,我做你后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岳市长这是送客了。

回到房间,盛玉柱草草洗完澡就来到棋牌室。

吴秘书长他们已经在里面了。他们好像没看见盛玉柱,个个喷着酒气,说话声音忽高忽低。

盛玉柱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太注意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听了个大概,他们在议论明年的市政府换届。吴秘书长说,书记已经内定副省长,市长准备接班,再过两个月,省委组织部就来考察了。小唐拍马屁,说一子动百子摇,吴秘书长是副市长人选,外面都传开了,我们灯下黑。

他们正说着这样的车轱辘话,小唐的手机响起来。小唐有点不耐烦地望了一下,却马上嘘了一声,说是岳市长。他们屏息凝神,望着小唐的嘴巴。小唐一个劲地说“好”。挂了电话,他就对吴秘书长说,市长让我转告各位领导,他就不过来了,叫我陪各位领导玩得尽兴一点。

吴秘书长问,市长不会喝多吧?

小唐说不会。

吴秘书长有点发怔,嘴里嘀咕,说我们端壶,市长小杯,市长确实不多,可说好的打牌,怎么突然不来了?说着这话,眼睛有点迷惘地张望,这一张望就望见了独自坐在一边的盛玉柱。

嗨,盛总,过来,过来。吴秘书长招手喊。

盛玉柱走过去。吴秘书长问,你知不知道市长怎么不过来了?

吴秘书长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其实盛玉柱知道,原因百分百因为瘦马。岳市长不来,吴秘书兴致全无,这牌看来打不起来了,既是这样,就有了空闲时间,盛玉柱想问一问吴秘书长运河集团的有关情况,但话还没出口,吴书长就突然问道,盛总,下午在荣古斋你一点没看明白?

明白什么?盛玉柱一怔。

这趟北京,我们里里外外忙着打点,等逛琉璃厂的时候,已经不剩几个钱了,这个你就没注意到?

哦,注意到了,是花了不少钱。盛玉柱有点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跑批文比我们跑业务的开销还大。

你还是没明白。吴秘书长一肚子火,却窝在肚子里发不出来。

吴秘书长没了情绪,大家各自回屋。盛玉柱躺在床上看着电视,脑子里却想着运河集团。躺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翻身下床,还是想请吴秘书长说一说运河集团的情况。

来到吴秘书长房间门外,门虚掩着,传出小唐的说话声。小唐说,秘书长放心,明天岳市长要单独去看老领导,我现在就打电话回去,叫办公室打钱过来,明天陪秘书长抽空去一趟琉璃厂。

盛玉柱怔了一下,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岳市长刚走,吴秘书长就叫上小唐欲离开驻京办。盛玉柱知道他们要去哪,却有意问,秘书长去好地方也不带我们。其他几人都望吴秘书长。吴秘书长想了想,说还真是去好地方呢,不知大家有无兴趣?有人问什么地方。吴秘书长说潭柘寺。小唐听吴秘书长说潭柘寺,就小声问:秘书长,不去琉璃厂了?

虽然声音小,盛玉柱还是听到了。吴秘书长却只当没听见,对大家说,潭柘寺确实是个好地方,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素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民谚,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热衷到这个地方祈福,香火一直很盛,据说是北京最灵验的千年古寺。今天难得自由活动,大家要是有兴趣,不如一起去开开眼界。

北京常来,都是匆匆忙忙,很少来这个潭柘寺,吴秘书长这么一说,大家就一起去了。果然如吴秘长所说,潭柘寺不仅规模宏大、殿宇巍峨,而且庭院清幽、假山叠翠、曲水流觞、古树名木遍布。这般景致吴秘书长却不留意欣赏,而是径直往门楼上挂着“莲界香林”匾额的大殿走去。殿前的大香炉围了许多点香的人,吴秘书长望了一眼就去旁边的请香处。后面的小唐紧走几步,抢在前面付了两炷香钱,一炷自己留着,一炷就往吴秘书长手上递。

吴秘书长却皱眉没接。小唐有点诧异,后面跟过来的人轻声说,秘书长是政府领导,怎么能烧香拜佛呢?

小唐没说话,呶了呶嘴。原来吴秘书长自己付钱请了一炷,已经一声不响地往大香炉走去。

大家见状都上前请香,然后转向殿前的大香炉。盛玉柱不太信这个,空着手跟过去。在袅袅上升变幻的青烟下面,围绕着大香炉,拥挤着的人群不停地蠕动,里面的出来,外面的进去,个个额头渗汗。吴秘书长人长得胖,又比较矜持,几次都没有挤进去。小唐看见出来的人手上的香都冒出青烟,就灵机一动,缩了身子三下两下挤了进去。到了大香炉前,他模仿别人的样子,伸手把两炷香送进大香炉里。香点着了,手臂却像被拔了汗毛,火辣辣的疼。他吃吃地倒吸着气钻出来,揩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到吴秘书长跟前,笑着说,我人瘦,很容易挤进去的。秘书长,这炷香点好了,你拿去用。

吴秘书长不接,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那炷香。小唐先是有点迷惘,突然就恍然大悟,说,秘书长,你手上那炷香给我,我进去点。果然吴秘书长有了笑意,点点头,把那炷香交给了小唐,还叮嘱一句,不要把香弄混呀。

小唐又猫腰挤进去,刚要把吴秘书长的那炷香往炉里送,手背上火辣辣的灼痛就马上袭来。他下意识地缩回手,扭头去看后面,拥着他的人挡住了吴秘书长他们的视线。他笑了笑,就把左右两只手上的香对接在一起,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吴秘书长的那炷香就冒出了红红的火星子。小唐心里很得意,很快就钻出人群把香递给吴秘书长。吴秘书长问是这炷香吗。小唐往外挤的时候三炷香在手上倒腾过,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点了点头。吴秘书长就拿着那炷香走进大殿。

买香的几个跟着也进去了。小唐刚要跟进,见盛玉柱没有动弹,止步问道,盛总,不进去?盛玉柱双手一摊,笑笑,我在这等你们。

小唐说,你看你,老是跟大家不一样,其实,他们几个也不是都信,不也跟着秘书长进去了。说着就把手上的一炷香往盛玉柱手上递。

盛玉柱听得出来,小唐这是关心他,同时这话也让他看出,小唐不是糊涂人,就说恭敬不如从命,伸手接过那炷香。

走进大殿,盛玉柱在佛像前拜了几拜就退出来。等了很长时间,吴秘书长他们终于出来了。吴秘书长抬头望望天空,说,时间还早,这个地方我来过几次,你们怕是头一回吧,就在这个地方放开转转,小唐陪我办事,先走一步。

盛玉柱望眼小唐,小唐就朝他笑笑。

他就想,到底是秘书长,不声不响两不误。

再次去北京,岳市长只带了秘书小唐。

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一天早上,盛玉柱刚到办公室就接到小唐电话,说岳市长找他,能不能来一趟。盛玉柱这段时间带工作组去了运河集团,一个月下来,有了不少收获,正打算找市长汇报。

赶到市政府,小唐在市长门口站着。小唐把盛玉柱带到自己办公室,说市长心情好得不得了,拿回了批文,现在正跟北京通话。小唐办公室已经坐了好几个领导,吴秘书长也在其中。小唐打了一个招呼又出去了。

盛玉柱望了一眼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也正望他。相视一笑,吴秘书长问,盛总,找市长汇报运河集团的事情?

盛玉柱比较谨慎,说岳市长找我的,不晓得什么事情。

吴秘书长说,我看盛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因为运河集团?盛总,你不必过分烦恼,几年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河集团才起死回生,这才几天工夫又重蹈覆辙。我看哪,这个企业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了,再拖下去,恐怕要引起大规模上访,当务之急还是抓紧想一想破产后怎么善后。

盛玉柱想了想,说我已经考虑了一个方案。

吴秘书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彻底解决,不能留后遗症。

这时小唐走进来,望着吴秘书长他们说,岳市长电话打完了,他叫盛总先谈,请各位领导稍候。

吴秘书长他们都望盛玉柱,盛玉柱抱了抱拳,说声得罪就去了岳市长办公室。岳市长下了飞机就奔办公室的,却没有一点倦态,满脸喜色地望着办公桌上的一幅国画。他望见盛玉柱,马上从桌子后边站起来说,盛总,有一阵子不见了。

盛玉柱瞥了一眼桌上的那幅画,看来这是岳市长跑北京的副产品了。岳市长小心拿起画走到沙发跟前,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边欣赏边说,这次去北京,我得空又去了一趟琉璃厂,巧得很,还是在荣古斋,淘得了这幅画。没想到荣古斋的老板居然认识我,还提到你和那幅瘦马呢。这是一幅齐白石的草虾图,他说草虾跟瘦马一样,都是绝对的真品,如假包换,以一罚十。盛总,你帮我看看,鉴定一下这幅画的真伪。

盛玉柱有点纳闷,岳市长叫他来就为这事?

辨别了一会儿,盛玉柱说,岳市长,以我业余级的水平判断,这是齐白石晚年画的小品,跟那幅瘦马相当,虽不是精品力作,也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盛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岳市长把画卷起装进画筒,递给盛玉柱说,齐白石的虾我有一幅,几年前在夫子庙淘到的,这幅就送给你。

盛玉柱受了惊吓似地退后一步,市长,你这是?

岳市长说,上次瘦马你垫的钱,回来还钱你又不肯收,这样也好,我们既是藏友,交换字画也在情理之中。

盛玉柱霎时噎住,但不知为何心里就暖了一下,竟伸手拿过画筒,说岳市长放心,投资项目的事我一定办好。

岳市长笑道,看来你知道批文拿回来了。敛起笑意又说,不过,今天我跟你说的主要不是这事。你带工作组去运河集团快一个月了吧?我接到不少人民来信,一直没有时间找你,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是正事,盛玉柱本来就准备汇报的,所以市长话一出口,马上就说,运河集团的问题基本弄清楚了,主要是有人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怎么个釜底抽薪?

盛玉柱正了正身子,就汇报说,去年初,吴秘书长的工作组撤出不久,运河集团董事长就搞转型升级,所谓转型升级就是用三千吨级驳船淘汰五百吨以下拖船。上面鼓励转型升级,省交通厅还按照政策奖励了两百万造船配套资金。这么做一点没错,问题是具体操作时,刚跟造船厂签订合同,他们就把二百多条五百吨以下的拖船报废处理了。

岳市长忍不住地问,三千吨驳船没造好,又突然没了二百条拖船,他们的运力不是成问题了?

盛玉柱说,市长问得一针见血,但当时问题并不明显,运力不足,他们就把业务转包出去,拿转包费,看上去还不错。但他们毕竟刚喘过气来,造船后续资金迟迟跟不上,船就一直趴在船台上。时间一长,温水煮青蛙,业务转包演变成了业务转让,这就出现了后来我们都知道的业务崩盘局面。

岳市长说,这不是一般的决策失误。

盛玉柱点头,市长说的是,作为这么一个企业的董事长,这种失误是不能容忍的,可我们通过查账和人民来信提供的线索,发现这还不是简单的决策失误问题。

岳市长问,不是简单的决策失误?

盛玉柱说,多数业务最后都转让给了同一家企业,这家企业偏偏就是二百条报废旧船的买主。

岳市长沉吟片刻,自语了一句,这就对了,然后问盛玉柱,这个董事长就是前年工作组推荐上台的?

盛玉柱说是,这个董事长跟吴秘书长老乡。又补充说,十年前他提拔做副总经理时,吴秘书长时任交通局长。

岳市长缄默不语,盛玉柱就知道,岳市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盛玉柱做事就比较顺了。

财政上还一亿五,其他债主没有了托词,他一下子收回四五个亿。有了这个基础,很快就收购了计划中的那家企业,在盐化工园区的项目随后也破土动工。接着,他又不负众望,让运河集团来了个华丽转身。这个转身很突然,谁也没想到他居然用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回的那一个亿作为股金,把运河集团变成了他的控股企业。

这一切岳市长都很满意。当然,岳市长不仅满意还很给力,为了运河集团的事情多次出面协调,没用多久,趴在造船厂的千吨级驳船就一艘一艘下水,丢掉的业务也一家一家恢复起来。

过了一些日子,省里换届考察组下来了。

谁也没想到,吴秘书长不在考察名单里,取而代之的居然是盛玉柱。企业领导作为副市长人选,这在本市还从未有过,盛玉柱就变得神秘起来,大家有事无事都要找他聊上几句。盛玉柱心里清楚,他们是想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嗅出一点什么。其实,他也不清楚省里为什么要把他作为副市长人选,自己也在找答案。

小唐也找过,说的却不是他。小唐说的是吴秘书长。小唐说,吴秘书长这些天很沮丧,一直猜测落选的原因,甚至把他找去,仔细寻问上次在潭柘寺礼佛进香的过程。他不经意间说了那炷香是用香对接着点燃的。吴秘书长不知为什么“呃呀”了一声,反复又问了几次,问得他心里直发毛。

盛总,我都有点犯糊涂了,不就是香火对接了吗?犯得着这样?

盛玉柱想了想笑道,吴秘书长的那炷香一定要用香炉里的香火接,你为省事,却用你的那炷香给对接了。你接了,吴秘书长拜了那么长时间不是就为你拜了?他的好运气不就让你给接去了?

小唐想想说,我接过来了?那炷香说不定给了你盛总呢。话刚出口小唐就愣住,突然笑了起来,哦,对了对了,一定是给了盛总,难怪盛总运气好呢!

这话弄得盛玉柱也愣住,莫不是吴秘书长的运气被自己接过来了?又摇摇头,望着嘿嘿乐着的小唐调侃说,对对,唐秘书说的是,那是我的好运气呢。

小唐倏忽止住笑,说盛总最近要当心。

盛玉柱诧异,问当心什么?

小唐说当心就是。

有一天,考察组请盛玉柱去谈话。盛玉柱听说被考察人选都要跟考察组见面的,就准备了一些谦虚的话放在肚子里,准备谈话时感谢组织。但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考察组的人就很严肃地问他,岳市长给没给他送过一幅齐白石的草虾图。

盛玉柱有点奇怪,说送过。考察组的人又问,你晓不晓得这幅草虾值多少钱?盛玉柱一般不打诳语,但突然就想起小唐叫他当心的话,警觉起来,说可以值十万,成交时也就在六万左右。

六万?考察组的人相互望了一眼,问盛玉柱这幅画现在放在哪。盛玉柱说在家。考察组的人就说,白石老人的画难得一见,我们跟你回去一趟,也欣赏欣赏,饱饱眼福。

盛玉柱没想到谈话变成了看画,虽然有点不悦,但也没放在心上,很快就淡忘了,直到半年后到北京开会,得空去琉璃厂时才又记起这事。这时候,岳市长已经是岳书记,他自己已经是副市长。作为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请岳书记到北京参加本市盐化工业园区招商推介会。推介会比较成功,不少知名企业表达了投资意向。盛玉柱就乘岳书记高兴,提议去一趟琉璃厂。岳书记欣然应允,还说了句戏文,知我者玉柱也。

到了荣古斋,那个瘦高个子老板一眼就认出了他俩,又提起瘦马和草虾,说这两幅画可得好好珍藏,现在价格飚升,你俩发大了。

现在涨了多少了?盛玉柱问。

你问哪一幅?

两幅都问。

瘦高个子望了一眼岳书记,笑着说,草虾、瘦马一视同仁,都是六万。我没跟你们多要,一年不到,价钱就成倍涨了。瘦马是徐悲鸿早期的练习速写,还不算正儿八经的作品,但现在市场估价也在十五万左右,涨了近十万;草虾是齐白石晚期创作的小品,就那么一平尺,现在市场价值超过了二十万。

从荣古斋出来,岳书记指指盛玉柱,说,刚才你问两幅画涨了多少,其实是在了解草虾价格,对不对?

盛玉柱笑道,什么都瞒不了书记。

你一问价格,我就想起半年前省里换届考察组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他们也问我了。

我知道。

哦,为什么?

有人举报,为了当副市长你拿瘦马行贿我。

盛玉柱说,这人无聊,谁?

岳书记笑说,你会不知道?这人双规了。

辛易,本名左卫卫。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曾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和理论专著。江苏省企业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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