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记
虽然这个时代最时髦的登山方向是朝着海拔去,人们穿着德国或美国设计、中国制造的登山鞋,朝珠穆朗玛去,朝阿尔卑斯去。但泰山依然是中国最伟大的圣山,至少在普通人心目中。登泰山不难,不必有什么登山装备,甩着两只手,最多在山门那里花5元钱买根竹手杖。泰山的一个意思,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登上去。“泰,安。”(《字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庄子·庚桑楚》)“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此山如果不泰,而是奇险危绝,那么大多数人是爬不上去的。比如华山,现在旅游的人多了,因为开通了缆车,过去能够登上去的,基本上是探险家。泰是一种普遍广大深厚永恒的定力,共享的范围广阔。所以登泰山是一种赶庙会式的活动,红男绿女,南腔北调,扶老携幼,浩浩荡荡,摩肩接踵,不是去探险,而是回家,回到某种永恒的怀抱中,安于泰。所以《公羊传说》:“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
孔子登泰山,想必与今日大多数人登泰山一样,悠悠晃晃,一路妙语论道,述而不作,把老生常谈说得个字字珠玑。在松荫下听一阵雾,走一段,又卧在肥石上听一阵溪唱,再走一段。边走边思,思路,必须安之若泰,如果每走一步都要惊魂半晌不定,“畏产生于敞开了的未来,惧形成于丧失了的当前”,(海德格尔)就没法思了。“存在之思是一种高级的漫游……幽僻小径,它拒绝成为一条拯救之道,也不会带来什么簇新的智慧。这条小径至多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海德格尔)我曾经去德国海德堡,那里的山上有一条“哲学家小路”,据说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海德格尔……都走过。我在一个黄昏上去走了一段,今日回想起来,那山也是泰山似的安泰。只是冬天不能走,因为小路用石块铺起来,冬天一结冰,行走就非常危险了,所以路口赫然有一块牌子告诫,冬天有生命危险,不得进入。哲学家们在冬天,只好像熊一样冬眠。
上泰山的路有多少条,只有孔夫子的老乡——本地居民知道。大多数游客都只有走用石阶修起来的,要收门票的这条。泰山本是舒缓陡峻地势不同的,登山的直线一修,山势就成了一直达山顶的陡坡,省略了原始山路的七弯八拐,时间也快多了。但许多路段很无趣,石阶一蹬接着一蹬,登山者喘气喘得像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年轻人还要比赛,最短时间抵达山顶成了登山唯一目的。我估计孔子当年登山,必是依着山势,之字攀登,“仁者乐山”如何乐得,乐的就是它是山,山有山的路,要在林泉松壑之间绕行,顺着地势,它高你高,它矮你矮,它平你平,它陡你陡;它雾出高岫,你拨雾而深,它泉过低谷,你涉水而湿;水一样地随物赋形,顺着山之路,而不是一条强行霸占的直线,泰山没有这种直线。登顶也不是唯一目的,对山势本身的体会才是登山之乐。现代人虽然不登珠峰,但心思与登山队员还是一样,只盼着登顶这条“拯救之道”,而忽略“途中”。更快的,还可以直接坐车子到山腰,再乘缆车,几分钟就可直奔山顶,省略了泰山。泰山之顶,如果不是盖了许多庙宇,原始的样子,最高处就是几块枯石,就像失去了头发的秃子。
我们一行,也逃不脱“抢占制高点”这种时代哲学的影响,第一日上山就错过了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石刻,那石刻在登山直线的一侧,旁枝逸出处,泰山的一条缝里面,秘藏于松树之间。眼见行人个个低头赶路,就担心自己走慢了泰山就要被高速列车运走似的,错过了圣经。
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易经上说:“泰,小往大来。吉,亨。” (《周易·泰卦》)小往大来,从小鲁到小天下,孟子超越性地阐释了孔子的登山之旅,“登泰山而小天下”,将泰山形而上了。泰山在孟子这里,不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山,而是一座圣山。“拯救之道”。所以给我这个读书人一种印象,泰山似乎像西奈山那样,寸草不生、只有石刻、不朽的文字、神迹。我为泰山准备的不是脚底板而是磕膝头。
当我在一个春天抵达泰山时,发现它其实草木葱茏,流水潺潺,满山鲜花,松、柏、柳、杨、槐、梧桐、瓦松、山柳、花楸、垂枝朴、石竹、麻栎、海棠、野樱花、核桃树、枣树、杏树、桃树……万木林立,山谷苍翠。飞禽走兽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着我们。最美的是山北的泰山美人梨,正大群大群地开着花,像是刚刚下了一场小雪。山谷中到处是敦实的美石肥岩,深厚浑圆,其间溪流潺潺,山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雾去云生,真是一座可以颐养生命的灵山。据说历代帝王来泰山封禅,都要“食素斋,整洁身心”,素斋,就是大地的原生态,生命的本源。齐鲁大地,呆板的大平原上忽然出现这样一座天赐的花果松柏清泉美石之山,那就不仅是给养,也是启示。世界已经如何,世界应当如何,泰山是一种准绳。道法自然不是乱法,上善若水,法的是泰山。“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果荒山绝岭,大漠孤烟,孔子大约也生不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的哲思吧。这就是泰。
如果把满山的松比做笔,把满山的巨石比做墨,流水青天,那么登泰山就像是在文房四宝中行走,何况历代文人还在山石上刻了那么多字。在石头上刻字是大事,那石头本是黑暗之身,字一旦镌入石皮,石头就被文身了,文明了,被文照亮了。石头本来不朽,但现在升华到更高层次的不朽,在我们这些一代代生下来又死去的人类中不朽了。中国文明就是文的明,文明就是神明,文是具有神性的,文不是抵达神的阶梯,文字就是神力的表现,无非力道强弱罢了。每一代人都知道泰山石刻,登泰之路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山脚是近代的,力道气息奄奄。到了山顶,写字的是秦朝的李斯,遒劲刚健。内容也不同,近代的文人,小聪明多,有个秀才题在岩石上的字是“二虫”,什么意思,同行中有智者,猜出是“風月无边”。山顶有唐玄宗亲自撰写的《纪泰山铭》。《尔雅》曰:“泰山为东岳。”《周官》曰:“兖州之镇山。实为天帝之孙,群灵之府。”“其方处万物之始,故称岱焉;其位居五岳之伯,故称宗焉。自昔王者受命易姓,于是乎启天地,荐成功,序图录,纪氏号。朕统承先王,兹率厥典,实欲报元天之眷命,为苍生之祈福,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哉。故设坛场于山下,受群方之助祭;躬封燎于山上,冀一献之通神。”浩浩荡荡,光明磊落,又大气又谦卑。就是天下第一人,也还是战战兢兢:“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李斯的字,意思看不明白了,只剩一笔一画越发苍凉雄劲,似乎上天被这文字的神力感动,风吹雨刷,雷摹电刻,日日夜夜跟着描画,无数岁月后,李斯无奈,又把他的字还给了天,可谓天书。
导游说,明天早上五点起床去看日出,这个景点只有住我们店的才能去。早上起床,旅馆门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都穿着军大衣。大衣是旅馆里租的,押金50元,租金10元。口渴,就看见旁边的大婶在卖早餐,就向她讨一碗水,她不给,要喝么,5元一碗。也只有喝了,是我喝过的最贵的水。登山的大道上,人声鼎沸,一股洪流在黑暗中朝泰山顶涌去。我们这个小分队却离开主流,沿着一家单位的后墙,跌跌撞撞摸着黑,偷袭似地上了山。导游说,这是我们旅馆自己开辟的小路,可以走到泰山最好的观日点。气喘吁吁地到了那里,天微明。隐约看见山边上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天下第一山”几个大字。导游是个红脸膛小伙子,嗓门特大,说,就站在这里,再过十分钟它就来了。大家都知道它是谁,赶紧准备照相机。十岁的娃娃和八十岁的老妪都是人手一台。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开机了,视频亮晶晶地像大号萤火虫。那边有了一抹红霞,犹抱琵琶半遮面,它还在化最后的妆,却不知道这边的山头上,正有一个照相机组成的炮阵对着它呢。如果朝天空那面看泰山,那就是一奇观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照相机,豆腐块大的,机关枪似的,大炮型的(专业摄影师用的长焦镜头),这是21世纪早期中国的一种风俗,没有照相机人都不好意思站在人群里,那场面仿佛以前在广场上人人举着一束纸花。导游说,你们运气好呵,天气预报说今天本来要下雨的,看这天色,它不出来是不行的了。运气不好的,上山十回也看不见呢。这句话使大家在赌盘上下了注似地紧张起来,看见与看不见现在与每个人的福祉、运气联系起来了。都屏住呼吸,盯着那边。终于出现了一条长缝,瞬间就被镶上了金边,来了,来了,有人小声地嚷嚷起来。似乎声音大了会吓跑它。再看时,又合起来了,搞得大家提心吊胆,生怕它不露面。都不出声了,翘首望着,有人还默默祈祷。终于云缝里缓缓露出微红模糊的一团,像是谁家妈的小孩子出世似的,天空苍白,像失血过多的产妇。有人嚷嚷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快照啊!所有眼睛都钻进取景框里去看它,倒忘了就这么睁着眼也是看得见的,都记挂着要留影,却忘记了看真正的日出了。快门声响成一片,像调低了音量的机关枪,咔嚓咔嚓地响着。数码相机不存在浪费胶卷的问题,不假思索闭着眼睛乱按一气,好像按得越多福的份额也越多似的。导游赶紧揽生意,他举着自己的照相机道,照相啦!照相啦!我这里有好镜头啦。他那部相机是所有相机里面最脏的一台,黑糊糊的。他让那位游客举起一只手掌,把那轮红日恰好安放在手掌上,托着个金元宝似地。许多人在他后面看他怎么取景,立即学会了,马上传开去,都这么照起来。有人立即将他的创意解构了,发明出更多,不是用手掌去托,而是用两只手掌做一个圈,把它箍在里面。甚至把太阳放到裤裆底下的都有,现在它来了,大家就肆无忌惮了,大笑、大喊。导游只揽到两三个人的生意,也笑着说,拍吧,拍吧,拍了就好。又说,你这么拍也看不出是在泰山,哪里都可以拍啊,站去二十层楼顶也能拍啊,是不是?我这个点,好就好在有“天下第一山”几个字。游客恍然大悟,又纷纷去与那几个字合影。但这石壁面向东方,又拍不着太阳了。乱了一阵,天光又亮了些,回头再看,它已不见了,东天一片苍茫。此刻与刚才,完全是两重天,它来的时候,看得明明白白,大红大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掉了,像开会来听鼓掌讲开场白的领导,好像只呆了不到十分钟吧?但这个白天是不会有太阳了,乌云滚来,小雨霏霏。
这时才发现导游带我们来的这个观日点不在泰山顶。山顶还在高处,挤得人山人海,有些人是整夜睡在那儿占地。导游带我们走这条歪门邪道,自有他的生意经,他知道5点钟起来是根本上不去泰山极顶的。只要看见,那就是日出,这不都是在泰山上么。他这本生意经想的是赚自己的钱,通的却是阳光大道:地点不同,日出是一样的。但许多人因为跟着主流走,都牵挂着要像明信片上那样在泰山顶观日出,结果山顶上不去,倒忘记了如果真要看的话,是很多点都可以看到的,抬抬头就是了,这是泰山啊。都低着头只顾抢路,倒错过了那轮只出来了几分钟的太阳。一路上的文人刻的字,大都在歌颂孔子。我以为山顶大约也是孔庙独尊,却不独孔庙,还有佛寺、道观、土地庙、祭天台……诸神共享山头,并未独尊孔子,泰山依然诸神共处,这也是泰山一泰。香火最旺的是泰山老奶奶庙,泰山老奶奶就是泰山女神,黄帝时代就已经被崇拜,古书称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泰山老奶奶是民间的叫法。我以为泰山老奶奶是一种原始信仰,起源自万物有灵的时代。人们迷信泰山是一座灵山,道法自然,虚构出有着母亲般怀抱的泰山奶奶。她是一个永恒的母性怀抱,大地之母。孔庙反倒很冷清,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登泰山而小天下,黜百氏以尊六经”。当年,孔子登泰山,是跟着朝拜泰山老奶奶的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是否曾经在泰山老奶奶庙烧香的人群中想过“彼可取而代也”?不得而知。但后来的局势是,孔子登泰山之后,中国历史就向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去了。另一个热闹处是皇帝祭天的地点,那个点就是泰山海拔最高的几块石头,盖了庙围着。从前,此地是泰山终极处,上面就是天了,天子在此设坛,跪在石头上,泰山离天最近的地点,终于意识到他的有限,“为苍生之祈福,岂敢高视千古,自比九皇哉”。现在守庙的在石头周围围起一圈,供游客朝这些石头扔纸币,挂铜锁,意思是如此这般,就会获得好运长久永固财源旺盛,被游客围得个水泄不通,无人朝天,都向着这个石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挂做一团,黄澄澄的铜锁灿烂刺目,白花花的镍币堆成几座小丘,压住了泰山极顶。有个老者背着香挤进庙里,要借个火点香,持火炬的小伙子硬是不给他点,要收钱。老人给了钱,才点着了香。唐玄宗《纪泰山铭》被旅游部门重新描上金粉,又灿烂了,只是与旁边风吹雨打黯然失色的其它石刻比起来,很是刺眼。在上山途中我曾想到四个字:登泰仰丘,却没料到此丘不是彼丘。
如果孔子是耶稣式的人物,那么他的德化文教显然不如基督教的血洗异教,2000年过去,孔教居然式微,日薄西山。在“文革”时代,人们甚至摧毁文庙。而泰山老奶奶,就是在“文革”期间,也是有人公然供奉着的,因为不必子曰诗云,只需朝那座山祈祷就是。泰山老奶奶是自然神,以山为基,泰山就是她,天长地久。孔子是文明神,以文为基。“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但日月也有昏暗不照的时候。文明忽暗忽明,黑暗时代,孔子也跟着黑暗,他是一种中国文身,即使道不行,也无法“乘桴浮于海”了。
“礼失而求诸野。”文明并非只有直线前进一途,求诸野也可以说是回到开始,轮回。历史上先例不少,比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就是从发现希腊重新得道。比如宋儒,也是回到孔子,重新说法。
下山路上在农家餐馆午膳,餐馆就像云南的风俗,不看菜谱,而是直接领你去厨房前,那里摆着一篮篮洗干净的山茅野菜,随你点个明白。据说泰山上可食用的野菜有150多种。这家餐馆摆出来的有马齿苋、蒲公英、山豆苗、毛木耳、树舌、松蘑、黑木耳、香椿芽、花椒芽、枸杞头、山芹。
咏而归,小歇时瞥见路边有牌子指出通往经石峪的路,就离开直线拐进去了。这是古代的小路,顺着山势走。松老横,鸟霸道,雾厚,苔滑,没遇见人。谷忽然露出底,是一大片平坦的花岗岩,犹如天降,金刚经就刻在上面。这是山瀑流经之地,经文大多数时候藏在流水下面,只在枯水期才偶尔露出。天助我也,洪水还没有回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水落石出,清晰可见,雄劲飞扬,仿佛刚刚镌入。不知道是谁写的,书者已逝,继续将这些字往深里刻或者磨去它的,乃是泰山。
沉默良久,咏而归。
孔庙门前的石狮子
1931年,作家巴金在小说《家》中写道:“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巴金用了黑漆大门、怪兽、黑洞暗示这石狮子象征着某个“五千年只看见吃人”的“家”。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中国更发达的隐喻社会了,言此意彼,A是B,说的是这个,指的是那个。此时代隐喻更猖獗,比如建造一城,考虑的不是居住在其中的居民是否安居、好在,而是这城是否隐喻、象征着高大、雄伟、辉煌、金光大道、“进步”、欣欣向荣、“终于站起来了”等等。作为文化传统,也许某些文化更重视身体、直接性、能指,但更强调所指、迂回、言此意彼的文化传统也无可厚非。任何事情都要有意义,有是非,有所指,但意义、价值不能同质化,不能单向度,俗套,只有一个主题。在所指宽容、丰富、多元的时代,象征意味无穷。城建,其意义不仅是政绩、面子,也是居民实实在在的安居乐业,也是中国建筑经验、传统在此时代之再造,诗意的栖居。甚至,也是人们心甘情愿的毫无意义的消极人生。
如今这种图腾似的石狮子在中国已经寥若晨星了,它们大批量地被作为旧社会的图腾摧毁。“文革”时期,这种摧毁甚至波及家具、青花瓷碗、茶壶、马桶、画栋雕梁、花鸟虫鱼、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无一幸免。人也成为单一意义的隐喻,“文革”完全漠视人作为人首先具体个别地体现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病人、孕妇、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一律将他们视为某一意义的载体,整体,个体生命的丰富性随着被强加的象征、隐喻被消灭,人空前绝后地只有两种,进步或反动、积极或消极、阶级敌人或同志。
我在曲阜孔庙门前见到一对石狮子,与巴金描述的一模一样,但时过境迁,我不会从巴金的角度去看这些石狮子,也许某种“五千年只看见吃人”的暗示依然若隐若显,但更令我震撼的是,这些石雕作品表现出来的狰狞之美。某种原始力量与秩序感被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一头形而上的狮子。现实的狮子似乎正处于迈向抽象之狮的途中,某种形而上的力量在迈出真实的狮子而不是狮子走向了虚无、解构。“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齐白石)“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老子)匿名的古代大匠并不是为了象征“五千年的吃人史”而琢磨雕刻石头,他们只是将一头想象中的美好狮子从黑暗的岩石里赶出来,他们创造这作品只是基于“仁者,人也”。“天地无德”,但“大块假我以文章”,人能够为野蛮黑暗文身,以文明照亮黑暗,创造止于至善的“世界美如斯”。
这个起点最近一百年来被完全忽略了,忽略了A可以是ABCD……N,但首先A就是A。孔庙门前的石狮子们本身属于一部伟大漫长的艺术史,它是一件艺术作品。人们将这件作品的含义之一认定为它的唯一含义,石狮子仅仅是黑暗势力之象征,这是一种可怕狭隘的误解,这种狭隘的阐释将传统中国创造的复杂丰富的象征系统同质化单一化,五千年的赫赫传统只有一种所指,就是封建落后腐朽。这种中国意义的同质化运动为后来全面拆迁传统中国之美奠定了审美基点。因此,革命必须创造“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那是在春日的余晖中,我在曲阜孔庙的侧门看见这头石狮子,被它孤独、苍凉、固执的酷美所吸引,崇高、威严、庄重、亲和、狎昵……各种矛盾的力量被集于一身,似乎在呼吸,但不是野兽的呼吸,而是美之下凡。石狮子额头上残余着微弱的光,我情不自禁抚摸了它,看得出来,已经有长江般的滚滚的匿名之手抚摸过它,脖颈光滑如玉。
忽然想起黛丽·赫本和派克主演的电影《罗马假日》,里面有个镜头,郝本将手伸进一头写实逼真的石狮子的嘴,又嚇得缩回来,她以为它会吃掉它。我没有缩回来,这头中国石狮并非罗马的那一头。
观音在观音的山上
我去台北淡水镇的一个小书店念诗。淡水河通向大海,西面是台湾海峡。这个小书店是台湾诗人隐匿开的,在临河小街的二楼,有一个阳台,可以眺望。那时候下了一场雨,对面的山峰隐在雾中。黄粱说了一句,那是观音山。我没在意,什么也看不见,况且叫观音山的地方太多,昆明滇池边就有一座。喝了点茶,就沿着淡水河朝大海那边走,并不能立即看见空阔无边,还远着呢,大海总是距离它很远的地方就出现了,传诵大海的语词像浪一样先于海潮拍打着大陆。但已经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附近,周围的人事都有些异样,或者已经先自甘于渺小,说话的声音像梦呓,隐隐绰绰。冒雨走到这一带的制高点,是1626年西班牙人所建的城堡,叫做“红毛城”。站在城堡上,远远地看见了大海。雨也下完了。我正好走到城堡的一个地理说明牌前面,就看见上面写着繁体字:观音山,位于台北盆地淡水河口西侧,火成岩构成,由18小峰连绵而成……没看完就走开,走了几步,悠然间,又看见对面的山,已经露出来,忽然看出那山的侧面正是一位侧卧着的观音。心里一亮,小声咕噜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黄粱听见,走回来问,看见什么?我说,观音。他笑道,看见了。又告诉我:有一首诗,是痖弦写的:“观音在观音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或者我听错了,痖弦的诗其实是“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真好!就算是“观音在观音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就算你知道淡水有观音,那也不是随便就遇到的,得有缘。我念叨着再去看一遍,观音已经不见,云回来了。
向西部学习生活
这个时代的美学比较虚弱,它害怕西部。西部如今被视为落后,西部也为此而弥漫着某种自卑。也许在物质的层面,西部确实匮乏,但在精神的层面则未必。现代化固然令物质世界眼花缭乱,但是精神生活的衰败也日益严重。那些物质乐园的人们已经没有力量感受西部的魅力。唐代文学的动力在某些方面来自西部。原始、荒凉、雄浑、苍茫、丰富、混沌、神性……如今被视为落后,西部日渐沦入我们时代审美判断的黑暗中。我们时代患着洁癖,它的图纸是将整个世界都改造成五星级宾馆或飞机场那样的地方,西部越来越不合时宜。
但是,飞机场之类的现代化装置从来没有过生活世界。生活是一种经验,生活来自过去,来自大地,来自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油盐柴米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在根本上与制作马家窑地方那些陶罐的人们并无多少不同。生活是历史的积淀。历史总是彰显世界的本质,无论如何折腾,拆迁,改造……人们只是要再次回到生活世界,无论消极无为或野心勃勃,不能与生活为敌。
所幸的是,人们开始反思,全球化就是全球的同质化么?民族的位置在哪里?人们如何继续他们古老的生活世界?(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成为历史,它是一种血液,这意味着在麦当劳与兰州拉面之间,我们总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而对前者采取猎取态度。)焕然一新的同质化全球难道是人类的唯一未来么?彻底祛魅的世界如何避免无聊乏味,水至清则无鱼?生活在何处?
西部为这种反思保留着余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依然存在着李白岑参们歌咏过的那种大地,虽然它有些忧郁,晦暗不明。
西部依然充满魅力,这是一个保持着记忆的地方,在这里,后辈人依然可以向过去学习生活,向那些滚滚灰尘中跟着长河落日赶着羊群走向故乡的人们学习生活,向那些在晚风中摇晃着风铃的寺院学习生活,向戈壁滩上那些移动在风沙中的帐篷学习生活,向长城上的一块旧砖学习生活(我仔细地端详过这些砖块,它可不像一眼看上去的那样简单,每一块都倾注着匠人的高超手艺和激情。)向一碗热气腾腾的兰州拉面学习生活,这种面条的历史就像它曾经拉出的长度的总和那样漫长。
伟大的敦煌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继承的生活方式么?嘉峪关城墙上的楼阁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继承的生活方式么?天水城正月里的庙会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继承的生活方式么?秦腔难道不是一种值得继承的生活方式么?这些古老的记忆无不在昭示我们,人们曾经那样生活,那样地将一碗面制作出代代相传的美味,那样地将砂岩变成不朽的壁画,至今我们依然感受得到往昔生命中那普遍的狂喜。如果人们认为那种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是生活之敌,就不会产生不朽的唐诗和敦煌壁画!
生活就像大海,抵达高潮又退去,我们拥有了空前的物质世界,但我们能够再次抵达那些伟大的生活之端么?我中国曾经是一个诗国,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历史和经验表明,“祖先们曾经生活过,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为此他们欣喜若狂地创造了无数的赞美诗。
我们这个时代唯物,人们疲于奔命,越来越过剩的房子、汽车、摩天大楼、电脑……物的无休无止的升级换代。人们已经不会生活了!我们曾经像敦煌的匠人那样在黑暗的洞窟里为某一笔的出场而狂喜过么?
道法自然。大块假我以文章。我以为这个时代需要向过去学习生活,重新向大地学习生活。
中国西部今天恰恰由于它所谓的落后,而成为生活的大学校。
今年春天,我和一干朋友,由兰州朋友邵晓平带路,漫游了敦煌、西千佛洞、天水、麦积山、兰州……记忆被一次次地唤醒。
这次展览的就是我一路上拍的。
这些作品仅仅是要学习生活。向伟大谦卑的西部学习生活。
我记得,当我们来到敦煌的时候,一场雪刚刚过去。
世界皆白,只有那黑暗的洞窟中,生活的细节灿烂、美丽、自在。
辉煌的宁静。过去不会过去。
注:此为作者在兰州“丝绸之路国际高端论坛”举办的摄影展的序言。
何谓之中国天堂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传统中国世界理解的天堂不在彼岸,不在来世,不是生活在别处,那就是苏州、杭州这些地方。这与西方文化虚构的天堂是不一样的。我的故乡昆明,当初造城的时候,堪舆师也说,他造昆明城的目的,是要“五百年后,昆明胜江南”。中国人的天堂就在中国大地上,就在中国人的历史、传统所创造的生活世界中。这个天堂在20世纪被抛弃了。19世纪西方列强侵略中国触发的普遍灾难,令中国对自己曾经创造过的传统和生活世界持全面否定的态度。但在2007年的时候,人们逐步意识到这种全面的否定也是灾难性的,革命的结果不仅仅是腐朽的意识形态被摧毁,传统中国在漫长的时间中建立起来的生活天堂也岌岌可危了。今天人们在假日蜂拥向苏州去,人们仅仅是去怀旧么?人们所渴望的焕然一新的世界不是已经触手可及了么,旧有何可怀?“留园水池中小岛径名‘小蓬莱,”园主颇为自得地说,“园西小筑成山,层垒而上,仿佛蓬莱烟景,宛然在目。”
现代化世界只是一个实用世界,并不是天堂世界,西方人创造现代化,但也从骨子里看不起现代化,现代化在西方看来,只不过无数经验搭起来的通往天堂的阶梯,现代化并不能抵达上帝,现代化是现代化,上帝是上帝。在现代化的世界中,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说得很清楚,现代化生活只是令人空虚的物质沙漠,那个叫戈多的上帝是永不到来的。而在中国,人们把现代化理解为上帝。人们把现代化作为天堂来建,这是因为中国人想象中的天堂不是彼岸的,别处的,而是此在的。古代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被现代化了,过去的中国天堂是“道法自然”的产物,今日的中国天堂是“拿来主义”的产物。但有一点继承了中国传统,就是,人们依然企图在大地上创造此岸的中国天堂。昔日,中国世界创造天堂的时候,它考虑的是如何安心、安身立命。这并不是一个很低的要求,这个世界没有比安心更伟大的事情了。基督教、佛教说到底,也是为了安心。心不是虚构的,心是大地和人的存在所赋予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就是对此大德的感激,因此人随遇而安,在大地上安下来,这是人的天然使命。西方创造的现代化不是安心的,而是为了生存的,西方的心安放在教堂中。所以西方所设计的现代化世界与中国人对天堂的理解不同,西方设计的现代化不是“道法自然”、“安心”,它是契约、规范、控制、守则、标准。它是反自然的。传统中国理解的天堂是栖居,它重视的是人与天地神的关系。现代化却是一个设计出来的“建筑”,或者说是“筑居”,它是想当然的产物。现代化为中国带来了实用的筑居,但没有带来心。心是来自故乡大地的东西,心是无法一夜之间构筑出来的,心是在漫长的传统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人们为什么向苏州去,或者,人们为什么在春节的时候,为什么要集体逃离他们梦寐以求背井离乡前来追求的现代化天堂——例如深圳之类,返回落后的穷乡僻壤,人们为什么总是成为尤利西斯,除了故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漂泊。都是别处?因为中国的心灵世界依然存放在故乡,现代化与心是分离的,这一点暗藏在西方设计的图纸中。在西方,人们拥有现代化的时候,也同时拥有教堂。而在中国,天地神人同为一的世界,现代化建筑起来了,实用,但无法安心。人们今天为什么越来越怀念苏州之类的旧物,因为人们在哪里可以感觉到心的存在。在中国,心不是教堂里面那个被吊着受难的男子。心是八月十五的明月,是大年初一的梅花。是伟大的诗人苏东坡在《赤壁赋》中所说的“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就是寄托中国心灵的上帝。现代主义设计了最先进的电梯和巨大的玻璃橱窗,却没有为“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留下位置,这决不是所谓“园林景观设计”所能解决的。这是根本的世界观上的“天人合一”,反自然的方式是无法抵达的。
道法自然,以自然为法,以造化为师。家是人建造的,是对自然的领悟,是对天地大德的感激。与西方艺术模仿自然不同,中国的道法自然,是从自然中领悟那种可以安心的东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自然,人创造的苏州是道法自然的“第二自然”,苏州又是无数的不同的苏州组成的,无数和而不同的苏州又像万物一样自然。苏州是中国人文化自然的产物。中国的这个文非常伟大,文令人从野兽(第一自然)中升华起来,但只是抵达可以安心的高度,并不脱离自然,文使人心从蒙昧中明亮起来。所以是文明。苏州是文明的结果,犹如给自然文身。这种文身不是改造自然,而是道法自然。是人为的,但又是自然的,所谓鬼斧神工,是有为,但要做出无为自然的效果。因为自然,才可以安心。
苏州不是办公室、公寓、小区、工作室、旅馆……它是一个故乡,人的故乡就是大地,就是自然。什么可以安心?只有道法自然。苏州天堂是“道法自然”的产物。它是创造,但它也是道法自然。苏州园林最典范地向人们呈现了中国对所谓“天堂”的理解。天堂是什么,它是栖居之所,也是能够向人提供存在的意义、安心的地方,不仅仅是安身立命,安身立命,还要安心,这就是天堂。中国人讲的所谓“仙境”,不是虚无的来世,就在大地之上,“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中国天堂,诗意与栖居不是分裂的,诗意就体现在栖居中,存在的意义、价值不是外在于栖居的理论,而是呈现于栖居中。到二十世纪,德国人海德格尔才明白这一点,他说西方应当“诗意的栖居”,而在中国,这已经完成了。中国人理解的自然与西方科学说的自然不同,在苏州天堂看来,自然并不是一切,道法自然,就是将自然经典化,自然界并非就是自然的,“自然”是中国人几千年“道法自然”的结果。人意识到他不能永远在荒野中与野兽为邻,因为野兽是无心的,而人有心,人有心,所以人可以感觉到大地存在着诗意,所以人要诗意地栖居。诗意地栖居靠的是文明,过去中国的诗人就是文人,文人,能够文明世界的人,文明就是创造天堂的工作。因此,苏州,道法自然以文明自然,苏州是文明和时间的产物,安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时间,意识到是这样的石头而不是那样的石头能够“道法自然”,能够安心,这需要时间,一个石头要摆在这个位置而不是那个位置才可以清心,这需要时间。中国在漫长的时间中才抵达它的天堂典范,它需要等待巨然对山水的伟大理解,王羲之对书法的精湛造诣,陶渊明对“桃花源”的天才表达,李白、东坡对明月的极致解释,石涛对石头的彻底解悟,八大山人对竹子的痴迷……需要人们把物理解为“韵物”,需要匾额、楹联、挂屏、字画、书法、条石、家具、陈设、挂屏、插屏、盆景、瓶花、供石、大理石等的创造、发现与成熟。与这样的栖居比较起来,现代主义的筑居是多么便宜简陋并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啊!
苏州意味着人对大地的敬畏。苏州是一个登峰造极地将大地经典化并当做神灵供起来而人又可以在其中优游自在、诗意栖居的天堂。苏州令那些对大地下手的推土机、炸药对摧毁每一块石头、每一寸草木都心有余悸。所谓“苏州园林”是一个现代词语,它是在园林日渐稀有、被毁灭漠视、诗意缺席的时代出现的。苏州不是园林,它是家。天堂是什么,就是家。小小的园林局如何管得了天堂!过去中国的天堂,今天叫做“园林”、“公园”,而且还要收门票。现代化使苏州从自然中升华起来,像教堂那样高不可攀了。我们在筋疲力尽的人生中偶然进去,安息我们的心,就像西方人在星期日去教堂中做礼拜。在这里我们回忆中国文学曾经表达过的那个普遍世界,小桥流水,老树枯藤;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哦,那门是月门,是从明月得到的灵感;哦,那竹子是君子的象征,做人的典范;哦,那些石头来自太湖,它既暗示“怪”的逾越规范也越暗示着收敛。那些家具暗示着礼、秩序……一切都反对极端,过犹不及,中是天堂的最高标准。这是中国思想的寓所,绝不是教条,一切都在颐养着人,而不是教育人拯救人,寓道于家,使你顺应自然,与天地宇宙的浩然之气贯通。苏州天堂,那就是中国人的坛城(佛教想象中的宇宙秩序)。得道成仙在中国其实不是“生活在别处”的事情,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家中的事情。钱穆先生说:“中国的艺术文学,其本质上就可以取代宗教的作用”,苏州就是“文”的空间化。中国并不是像以往知识所宣布的那么世俗,中国的精神、形而上无形地暗藏在家中,只是这个分裂的时代才凸显出来,现代化令中国上帝显出面目。我们在星期六下午四点进入罔师园(为什么罔师呢?因为中国天堂已经创造了自然这个大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漫步中庭,月光如水,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心已经清了。这一切过去就是家,就是每个人追求的天堂。“危楼跨水,高阁依云”,“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窗户虚邻,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是“建筑或面山,绿映朱栏,丹流翠壑;或临水,飞沼拂几,曲池穿牖,水周堂下”,是清人张潮《幽梦影》说的“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是吴云为南半园题联说的“园虽得半,身有余闲,便觉天空海阔;事不求全,心常知足,自然气静神怡”,是沧浪亭的“见心书屋”,取“数点梅花天地心”之意,是罔师园“月到风来亭”,取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诗意,是留园体现着王阳明思想的“活泼泼地”,是“窗外鸢鱼活泼,床头经典交加”,是“水流空,心不竞,门掩柳阴早。听雨看云,依旧静中好。但教春气融融,一般意思,小窗外,不除芳草”。这就是中国人的天堂世界!
英国人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说:“中国人摸索出的生活方式已沿袭数千年,若能被全世界采纳,地球上肯定会比现在有更多的欢乐祥和……若不借鉴一向被我们轻视的东方智慧,我们的文明就没有指望了。”OK!
(于坚,诗人、随笔作家,云南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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