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舟
生物钟也会有停摆的时候。毓萍醒了几次,外面依然昏暗,无法判断时间。天空像千年的冰窟窿,青灰色中间隐约缀着细小的破洞,透出些亮光,带着寒意。东边最亮的地方也比不上马路上那些迷迷糊糊的灯光。也许是醒早了,岁月在这具干枯的躯体上留下无数折痕和坎坷,即使休息过度也会引起浑身酸痛,她躺在床上不愿动弹。脑海里交替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毫无逻辑,却具有毋庸置疑的清晰度,所有画面都折射出不同时期、不同状态下的自己,很陌生,仿佛前世今生,就这么突然地浮现出来,带着各种表情,让她疲惫不堪。过不一会儿,短暂的意识全部陷落,沉入深深的混沌之中。梦中又是另外一番景像。
毓萍伸手到床头柜上,摸到手表,就着窗帘缝里透出的一线光线看了看,表很旧了,表面蒙着一层雾,看不到里面的指针。应该有七点了,她穿衣起床。没有人需要她这样做,这是多年来一直保持的生活习惯。起来后把饭准备个大概,大儿子一家吃过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毓萍把餐桌上的碗收进厨房,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手上做些轻巧家务,等钟点工到来。这时,世界是她的。她可以大声对电视机发表意见,如果主持人置若罔闻,就拿起遥控器,就像国王举起权杖。不过这些天,连电视也免了,她有好多事情要做。
收藏了一辈子的旧东西,好像都长在身体上了,丢弃像割肉一样难受。客厅地板上凌乱得像废品收购站,大大小小的纸盒、抽屉,摆满客厅地板,所有人都在六十年的光阴里来回穿梭,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之间相隔一步,七十年代和二零一二年相互重叠在。已经忘记很多年的人或事,借着照片或者信件,忽地涌到面前,充盈血管,让她年近八十的骨骼承受不住。时间也老了,全皱在一起。
因心脏病住过两次医院后,毓萍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把这些琐屑事情留给孩子们,到那时,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有些东西,毓萍是希望想留给儿子,甚至孙子们的。她不仅希望自己的生命在他们那里得到延续,还有她经历的一切,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最后剩下的都是信件、笔记本、相册之类的小物件。偏偏这些让毓萍无法取舍,每一件都很重要。以前每隔几年就要拿出来翻检一次,看完之后,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这回,她是下了狠心,必须要放弃大部分。
她每天拖着像被水泡馒头一样虚弱的身体,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先从相册着手。她准备了两只牛皮纸文件袋,写上两个儿子的名字,一个小跃,一个小进。把影像清晰些的留下,分别装进两个文件袋,其它一律撕毁。相片由小到大,由旧到新,由黑白到彩色,两个儿子像两棵健壮的树苗,不舍昼夜地向上蹿升,终于定型为现在的模样,家庭成员由原来的四个逐渐扩张为八个,一派欣欣向荣的景像。
毓萍把准备处理掉的相片码整齐,重新审视。相片在她手中由慢到快地翻转,自己也由慢到快地衰老,像一个先于她而制定的固定程序,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到最后一张,她的体积只相当于过去的一半,鲜柿子变成了柿饼。人老了,再加上消瘦,无论身边多少儿孙绕膝,多少荣华富贵,看上去都有种说不出的孤单,就像中秋十五挂在夜空中的月亮,虽然四周有星星围绕,却总是一派凄清。她把手里的相片一张一张撕碎,扔进垃圾篓中。边撕边看,像临终告别。偶尔目光停在某一张上,忍不住遐想一会儿。一些早已了无痕迹的过往便在眼前生动地浮现出来,只是每次细节上都会有些微差别,感受也应时而变。无数次重新审视、回味之后,留在她记忆中的事情已经偏离真相越来越远,成为她一个人的历史。这也是毓萍前些年经常跟丈夫发生争吵的诱因之一,他们都相互指责对方记性不好,歪曲事实。实在是阅历驳杂,缺憾太多,不平太多,不自觉中,难免会移花接木,让往事以自己能接受、愿意接受的样子留在记忆中。
室内光线似乎比刚才亮了些,墙上的钟面依然模糊不清,时间特别慢,大概是要下雨,空气几乎不流动,从窗户看出去,视线被深不可测的昏暗遮挡住,四周很安静,风在窗外呜咽,有吹断树枝的声音,噼噼啪啪,被风折断的树枝像动物的骨骼,白得瘆人,疼痛在空气中一缕一缕地漂浮着。
她不记得孩子们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自己刚才在哪里,是否吃了饭,一点也不觉得饿。扔掉的旧物仿佛都钻进了大脑,乱七八糟拥堵在那里,阻断了大脑与全身的联系,让她无法确定自己正处在怎样的状态,是睡是醒。大概临近中午了吧,钟点工该要来做饭了。
茶几上只剩下信件了,主要是家信。她已经叮嘱过孩子们,将来这些信件都要跟她放在一起火化,装进骨灰盒里,埋进坟墓。她爱她的孩子们,希望来生还能彼此相认。只有一封信例外,她把它拿出来,压在枕头下面,打算在自己还能做主的时候,把它处理掉,但不是现在。
信是一个男人在六十年前写的,伴随她的时间比任何家庭成员都要长,虽然当年曾给她引来不少麻烦,但更多时候却是她生命中莫大的安慰。现在,她已经老得像胡杨树根,只有自己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一件牵扯过去旧情感的东西,就如同结婚礼服,不能再穿,丢了又可惜。
在许多个无望的时刻,她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心中默念这封信,盼望能出现奇迹,那个爱她的人突然站在面前,拉着她的手,开辟另一条生活之路。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一次次搬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也曾想去找他,还没行动就觉得荒唐了,就像拿着一颗葡萄籽去寻找生长它的那株藤一样。不过,她一直留着它,留着梦里的这缕阳光。
毓萍目光落在那封有些卷边的信上。房间里很安静,窗外也很安静,她也很安静。她伸出手,准确地捏住它,没有发出声音,信封已经没有纸的质感,像棉布一样柔软,甚至有织物的凹凸纹理。这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那声音悠远渺茫,仿佛穿过了重重迷雾,从时间深处传来,让毓萍心里那根绷了六十年的弦铮铮地发出一阵颤音。她感觉到了心跳,不规则的,疲惫的,却是剧烈的,仿佛心脏在做最后一搏。不时袭来的眩晕感让她闭上眼睛,身体轻得像灰尘,骤然弹起,又徐徐沉降,沉降,下面是无底的幽冥。
毓萍拿起听筒,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找钟毓萍。毓萍觉得意外,不过,几乎是在判断出性别的同时,她就从那边发出的几个简单音节里听出了乡音。家乡的气息让她心底涌出许多温情和亲近感。
他说,他叫沈健吾,是毓萍的大学同学,后来同事过一段时间。
沈健吾。
听上去像是个恶作剧。毓萍低头看手上,信纸已经展开,抬头是“毓萍”,落款是“沈健吾”,电话里的声音像一个配音,虽然电话里的男人远没有信中的男人那么让她确信无疑,但她相信,两者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也许是个冒牌货吧,可又有谁会想到去冒充他呢,一个老夫子。
他终于来了。
那个男人的惊喜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声音很小,有些飘忽,毓萍并不十分确定里面发出的每一个音节,但明白他所传达的意思。
为什么是今天?毓萍掩饰不住心中的诧异。
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常听人说,心想事成。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别人会以为这是我杜撰出来的。
长久的思念一个人,差不多就是一种杜撰。就像给人画像,照着画还走样呢,更别说凭印象画了。我也一直在杜撰你。
怎么找到我的?
这不难。公安系统是全国联网的,只要存心找,就能找到。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时间太快了,六十年,几乎还没察觉,就过完了。
如果从我们认识开始算起,已经有六十五年了。
六十五年,那不就是一辈子么,简直难以置信。毓萍瞄了一眼信的落款处,时间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再往前推五年,一九四八年。是的,那时他们刚进大学,在所有男生中,只有他别别扭扭不敢跟毓萍说话,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和毓萍分在一起,后来经常变着法儿约单位年轻人出去玩,每次必邀毓萍,却从来不敢单独约她。
工作后的第二个元旦,单位组织元旦联欢会,毓萍正在台上跳舞,忽然看见两个穿军装的人走进礼堂,径直走到沈健吾身边,把他带出了会场。从此,沈健吾便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后来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传来,说沈健吾家庭背景有问题,被遣送回老家接受隔离审查。
元旦过后,毓萍收到一封信,是沈健吾写的,约她元旦那天晚饭后去单位外面的白杨林里散步。毓萍来不及细想,立即用围巾裹住头,匆匆向单位外面的白杨林跑去。到那里才发现,信是从单位附近的小邮局寄出的,时间是他出事前两天。
他大概不会来了,她想。
那天,毓萍在小树林里一直待到很晚,恐惧和懊悔让她感觉天就要塌下来,埋葬她的全部快乐和幸福。北风追赶着满地落叶,发出沙沙响声,远近看不到一点灯光,天上有几个星星忽隐忽现,毓萍感到蚀骨的寒冷。那时她还不曾料想到,这段还未开始就戛然而止的爱情,对她意味着什么,更不会想到,他会成为她一辈子都在等待的那个人。沈健吾是她一生都解不开的谜,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毓萍把信小心地保存起来。她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不让自己去想那封信,免得忍不住拿出来看,引火烧身。那些日子,她茫然若失。就在读到信的那一刻,她的心一下子被占满了。沈健吾的邀请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个大大的承诺,她发现,自己这几年一直在等,等他开口。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现在,他在哪里呢?
有好几年时间,毓萍都无法冷静考虑自己的婚姻,身边的女同事都相继结婚生孩子了,她更加孤独。一有时间就悄悄去白杨林走走,看着白杨林由枯转荣,鸟儿在林间筑巢繁衍。而她,她的心,却在不可逆转地一天天枯萎。
后来你再没跟我联系过。
你无法想象那些年我有多狼狈,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我不能连累你。再说,几年一过,估计你也结婚了,我更不能去打扰你。
我曾经找过你,没找到。
电话那头沉默着。
毓萍觉得惭愧。自己认真找过吗?在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不是沈健吾,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都避之唯恐不及,果真找到了,她又能怎样。
我曾经收到过你一封信。
信?
时间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记得这个改变我命运的日子。那些往事,我们就不去说它了吧。
他们的谈话变得有些滞涩。沈健吾语气一转,跟她聊起孙子辈的趣事,说着便兀自笑起来,毓萍也跟着笑了,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像群山一样忠实地回应着她的每一个细小闪念,他必定是智慧超群的,她一辈子只欣赏这样的男人。
毓萍更加确定,跟她说话的这个人就是他,沈健吾。虽然声音中掩饰不住沧桑和疲惫,甚至有生命腐败的气息,但一高兴就沾沾自喜,还是和过去一样。
毓萍没有沈健吾相片,连合影也没有,但他的样子一直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清瘦,白皙,稳重,个子不高,处事小心翼翼,偶尔大笑时,满脸都是嘴,牙齿洁白,却很少笑。他具备旧知识分子身上所有的长处和短处,是个无法让人看一眼就爱上的人。不过,时过境迁,这些特征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虚构的,毓萍已无法加以甄别,在六十年的时间里,她的孩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是她的杰作,此刻,凭借耳边似曾相识的声音,虚构出一个人的样子,对于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尤其是他尾音中那一缕沙哑,是无论隔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的。记得有一回,他很神秘地凑到她耳边,毓萍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悄悄话,可是他却说,通知你看到了吗?毓萍没回过神来,问,什么通知?他说,今天晚上全体在食堂开会。毓萍白他一眼,走开了。脸上的潮红好一会儿才退去。
生命的轨迹原来只是一个圆圈,它会在某个面目全非的时空里,遭遇完全相同的感动。总会有那么一个机会,只要你足够执着。
记忆像一块落满灰尘的玻璃,正被两只颤抖的手细细擦拭着。可是越擦,对方的样子越模糊。毓萍想,也许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叫沈健吾的人,他们只是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在茫茫人海中偶然地相视一笑,随后各走各的路。如果真是这样,她所怀念的,竟是一个陌生人么?换种说法,就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曾经支撑她走过许多艰难岁月,成为她最可靠也是最虚无的避难所。在这个假设里,她过着另一种生活,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毓萍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这就像把摇摇欲坠的建筑上的一根顶梁柱猛然抽去,那种毁灭比肉体的朽坏更可怕,她不能容许自己这样做。
沈健吾说,他结婚很晚,孙子现在才上小学。其它都是正常人的生活,工作,升职,衰老,抚育孩子,跟老婆吵架,结交新朋友。老婆过世后,孩子们也大了,他才开始透过在公安系统的关系,寻找毓萍。
是因为寂寞?
别这么说,毓萍。不是因为寂寞才找你,如果寂寞,我会去找自己身边的女人,找年轻的女人,而不会辛辛苦苦去寻找千里之外的你。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跟你联系,是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其实在我心里,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也许这话有点唐突,我是想,我们都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龄,没有那么多时间矜持了。我要把心里话都告诉你,不想闷在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再苦自己。
毓萍感到诧异,六十年未见,他竟然和自己如此相像。她相信,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心灵契约,她在等,他就来了。一个女人锲而不舍的怀念,苍天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说,毓萍,我想去看你。
这不可以。
为什么?
我已经老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衰老并不能阻止爱情。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把彼此放在心里。
不,不好,我想面对面看见你,握着你的手。这样我才能确认你是我爱过的那个女人。我们都已经风烛残年,越是临近大限,越是希望能圆掉心里最顽固的那个梦,就让我们像好朋友那样在一起待几天,好吗?
毓萍感动着,温暖着,一遍一遍浏览手里那封信,其实在她心里,沈健吾想要的那种面对面的注视已经实现。
虽然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政治运动紧一阵松一阵,夫妻感情好一阵坏一阵,毓萍从没想过去毁那封信。只要确信它在那里,和自己在一起,毓萍就感到踏实。血是热的,肌肉是饱满的,再凶猛的雨雪风霜,打到脸上,自然就融化了。她始终相信,世上有个人心疼她。所以,那融化冰雪的温度,一半来自她,一半来自他。
当大街小巷到处贴满标语的时候,毓萍的不安达到了极点。她抽出大量时间,把所有印有字迹的纸张、书籍、信件和照片都一一过目,以最严厉的目光审视它们,发现问题立刻扔进火里,连《辞海》都不放过,手里抓一只钢笔,逐字逐句看过去,随时将一些条目抹黑。唯独那封信,她既没有刻意想到它,更没有去找,因此躲过了一劫。
她曾问自己,如果当时找到了,会把它烧了吗?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勇气。这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情谊暧昧的信。只有它能证明,自己实实在在地年轻过,被人辗转反侧地爱慕过。尤其是在一九五三年,这封信就像一支玫瑰花,悄悄从刀把、锄头中间脱颖而出,任何人看见了都会被它感动,而它,只属于她。即使六十年之后,它依然可以向世人证明,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曾在世上静悄悄地开放过。这一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想到。身边人都觉得,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太太,给某个男人做过老婆的普通女人,没有任何值得怀念之处。儿孙偶尔看到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目光会来来回回在照片和人之间逡巡好几遍,脸上才露出将信将疑的笑容。晚辈的目光比镜子更能反映一个女人衰老的程度。
丈夫老关去世后,她把这封信拿出来,与家人的信件放在一起。倒也奇怪,从那以后,这件一直照亮她的内心,给她无数安慰和温暖的东西,突然像颗冰糖雕成的钻石,一旦放进嘴里,立刻失去了原来凌厉诱人的光芒,变得含糊其辞,再也不能引起她神秘的激情。也许老关是对的,一封信藏了六十年,并不证明爱情的伟大,只能说明你贼心未死。
七十年代末一个夏天的傍晚,老关在家里翻箱倒柜,准备把几件老家具拼拼凑凑,拿去改成衣橱,清理一只樟木箱时,在箱子底层铺垫的旧报纸中间发现一封信,写信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信封、信纸,因为极少被翻阅而显得簇新,只是折痕处有些泛黄和裂纹。老关看完,两眼冒血,把信往毓萍面前一拍。
这是怎么回事?
毓萍最看不得他那副粗鲁样子,可是当她把信抽出来,忽然眼前一亮,立刻把信握在手里。老关一看就后悔了,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刚要上来抢,毓萍身子一闪,跨进厨房,抓起一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两眼使劲瞪着丈夫。就这样,毓萍保留下了这封信,却给他们的婚姻留下一道无法弥合的创伤,成为后来许多次家庭风波的起因。
老关指着毓萍的鼻子怒吼道,说,是谁给你写的信?
毓萍平静地说,是我自己写给我自己的。
老关七窍生烟。这叫什么话!可是转念一想,这个答案听起来荒唐,却是他最愿意接受的。这个叫沈什么的,从来没听毓萍说起过,也没听别人议论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他怀疑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个男人,这么贱的一个男人,居然给他的老婆写情书。在他看来,写情书是要放低姿态的,身为堂堂男子,如果在婚姻还没开始时就对女人低三下四,以后怎么办?结婚后,这就是个软肋,没结婚,又是个话柄。他这辈子就从没给任何女人写过情书,照样可以活得如鱼得水。这种天花乱坠的浪漫主义,只有言情故事书中那些花拳绣腿的男主人公才会去做。况且,一个整天苦着脸在房间里冲来冲去做家务的女人,有什么可取之处?思来想去,他最后选择相信老婆的解释,选择将憎恨全部倾泻到她一个人身上,这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做到,也公平合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
有一回喝醉了酒,老关流露出多年来内心那股陈旧的嫉妒,目光迷离地望着毓萍说,世上真有这个叫沈健吾的男人吗?毓萍木然说,没有。他笑了,我就说嘛,即使有,也一定是个浮夸的人。这叫什么情书啊,革命啊战斗啊啥的,还说连做梦都梦见跟你一起学习,陈词滥调,他到底是在写入党申请书还是写情书?我看不出来,亏得你还保留这么多年,这正好说明,没有男人爱你,你寂寞。出轨有两种,一种是肉体,一种是灵魂,相比较,后者更可恨。你们这些女人啊!老关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放在毓萍手上,胡乱摸着,向毓萍抬一抬下巴,腻腻地问,你们,干过那事吗?
毓萍浑身颤抖,顺手一挥,把他的手打掉,同时把桌上的盘盏也全部推到地上,菜汤、碎瓷片四处飞溅,家里一片狼藉。
后来,她养成了收藏旧物的习惯,家里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落满灰尘,而那封信就在这些旧物中间,谁也别想一下子就找到,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信在哪件旧物里裹着。虽然搬过几次家,房子面积越来越大,家里居住条件看起来还是没有任何改善。破东烂西,房间里到处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只要家人说要帮她清理东西,她立刻回绝,态度十分坚决。她用枯瘦的手拦住他们说,我喜欢这样,希望你们尊重我。你们家里那些高档东西是好,可那些跟我没啥关系,只有这些东西跟我有关系,都给我留着。
因为这件事,毓萍没少跟两个儿子闹别扭,他们说,把你这一屋子东西全拿去送给收破烂的,他不一定能给你一百块钱。毓萍说,那是当然的,这些东西对收破烂的来说一文不值,但对我不一样。你们就依我吧,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死后,所有的东西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没意见,现在不行。
几点了?
是不是觉得累?
是啊,这辈子活得实在太累了,真想睡上三天三夜。
可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还记得以前我们单位外面那片白杨林吗?
记得。那是我们青年先锋队义务劳动时种下的。
我前几年去看过,林子比我们那时候扩大了很多,树都长得有将近一搂粗了,风一吹,沙沙的响。
我也听别人说过,那里已经成为当地一个景区了。
我一直想约你去那片白杨林,在我们种的树上留一个记号。
你说的是六十年前还是现在?
沈健吾笑了,轻轻地说,就现在,等你休息一下。一直想着再去一次,哪怕和你在那里待上一天,半天,重温丢失的年华,这辈子就算对得住自己了。
毓萍抿起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她感到力不从心,但很满足。对毓萍来说,沈健吾说什么已经不重要,只要他的声音还在耳边持续不断,这个世界就值得她留恋。
窗外的劈裂声由缓至急,毓萍知道,一棵大树正在倾斜,被蛀空的内质已经挣脱表皮的强劲拉扯,奔向泥土。时间像电影胶片,从毓萍眼前匆匆划过,女人的一生原来也可以这样度过。困倦潮水般袭来,她感到身体燥热,像灯油将尽时的爆燃。
火车在飞驰,毓萍感到极度疲劳,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段路程,她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住。白杨树林就在眼前了,绿森森地连成一片,毓萍裹着头巾,加快了脚步。全身血液循环也随之加快,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润,双腿像被一股力量推着向前迈步,蓬松的短发发出嗦嗦的声音,她嗅到了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杨树林大得望不到边,里面建起了楼台亭阁,挖了蓄水池,池里安装了喷泉。附近的老人、孩子在树林里闲坐,嬉戏。他就站在树林边缘等她,毓萍走上前,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目光中,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是当年他欠她的。
一双手轻轻将她托起,在空中慢慢旋转,大地和天空都围绕着他们,毓萍感到眩晕,晨雾像白纱裙一样在脚下聚散起伏。
毓萍挣扎着醒来,手上有温暖的体温,她睁开眼睛,看见沈健吾苍老安详的脸,他坐在她身边,正看着她。毓萍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我睡着了。
睡吧,我陪着你。
毓萍伸出手,沈健吾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里,毓萍轻轻地握住,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轰”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大树从根部折断,倒在泥土里,树梢上,几支新发的枝桠透出健康的灰绿色,满树的叶子兀自招摇着。倒下的大树迅速失去水分,风化成了沙,软软地随着风飘散开来。
早上临出门前,小跃发现母亲还没有起床,敲了敲她的房门,没应声,推门进去,窗帘低垂,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台上摆着一盆玫瑰花,是母亲十几天前买的,只有一根枝干,可能是拉窗帘时不小心,把它从中间折断了,叶子已经干枯,酒杯型花骨朵倒垂着,风干成了标本,具有了某种永恒的意味。
小跃拉开窗帘,发现母亲静静躺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左手耷在床边,掌心向上,四指弯曲,像是正握着什么。右手里捏着一张纸,他几乎蛮横地把纸取出来,是一封旧信,落款是沈健吾。
小跃感到阵阵心酸,母亲心中那团悄悄燃烧一辈子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她的苦,他能理解,却帮不了她。在他们兄弟二人尚未成人时,就风闻过有这样一封信,它曾让这个家风雨飘摇。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一封很平常的求爱信,言辞闪闪烁烁,并不激动人心,唯其如此,他才觉得母亲可怜。
遗体火化时,家人们把毓萍交代的信件全都放在她的脚下。当一缕青烟顺着高大的烟囱决绝地涌向天空,那封信也融在其中,不分你我。
他们不相信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