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小说,作为一种艺术……
福克纳曾说,短篇小说是最接近于诗歌的艺术形式。他强调的当然是小说的艺术性。而在中国当下,短篇小说虽不再像以往那样被看作“市场毒药”,即便一些年轻小说家的短篇集也开始相继出版,但有想法有创造性的作品依然沉潜在暗处,得不到彰显,甚至走上台面都举步维艰。显然,这种状况难以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当代文学单调浅薄的现实。有些作家为了发表作品,紧跟杂志的口味而放弃了自己对于文学的独特理解和追求;有些杂志则为了生存紧跟市场的步调,将发行量作为衡量业绩的唯一指标。从前为中国小说的发展做出过贡献的文学杂志,为了迎合普罗大众的阅读趣味,无不将小说的娱乐性、故事的完整性作为衡量作品的重要标准。从作家个人,到文学杂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种沉浸于小说新观念、新思潮、新写法的大胆创新、勇于探索的激情和果敢早已荡然无存,“先锋小说”已成明日黄花,从而散发出通俗文学一家独大的没落气息。有人戏言,如果勒克莱齐奥一类作家生活在中国,别说获诺贝尔文学奖,连发表都成问题。
有鉴于此,《青春》杂志决定在2014年特别推出“新青年写作”栏目,着重发表和推介那些坚持内心的文学追求,甘居“台面之下”(不向市场和普通读者取媚邀宠)、为小说的艺术性孜孜以求的小说家的作品。以期为开创中国文学新秩序贡献一份力量。
本栏目每期推介一位作家,作品在1万字左右,并配发专题评论。
我们特邀诗人、小说家邵风华先生担纲主持。投稿邮箱:sfh898@126.com
1
哥哥在石家庄学医三年,以为可以回到镇医院当个医生,谁知他只是在医院度过半年的实习生活,半年后,还是回村里来了。为此,哥哥好长一段时间垂头丧气。哥哥抱着想当一名医生的愿望去学医,他实在无法接受现实——现实就是,他只能在村里当个赤脚医生。当个赤脚医生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已经不少,大大小小有三个,一个姓陈,一个姓洪,一个姓朱,姓洪的是姓陈的学徒出身,姓朱的又是姓洪的学徒出身,也就是说,如果哥哥想当一个赤脚医生,完全没必要跑到石家庄那么远的地方去学医——远还不说,三年下来,花了几万块。哥哥大可以去给姓朱的当学徒,不出一年就能出师。哥哥大张旗鼓,最后悻悻回家,说闲话的自然不少,哥哥不想听,耳边也已经嗡嗡一片。哥哥是个敏感的人。
我的父亲把能找的关系都找了,最终还是没能帮哥哥在镇医院谋一个小职位。父亲也感觉挺失败的,怎么说也当过几年村干部,有过那么些酒肉兄弟。父亲还活龙生虎时,他那些兄弟一个比一个大声,“以后有事尽管找我。”——父亲那几年倒霉透了,事事不顺,身体还不好,庙里的阿姑说父亲可能是被女鬼招驸马,把母亲吓得天天往庙里跑,牲礼果盒,求神佛救命。父亲五十岁出头看起来却像是六十有余。父亲把他的那些兄弟都找了个遍,他们有的推脱说管不着,有的又直言说不方便。管不着的官居小职,可以理解;不方便的则是镇里一二把手,是不想管。没什么好埋怨的,对他们来说,我父亲已经是个没用的老头,帮不帮都无所谓,自然也就选择不帮。
哥哥去石家庄学医之前,父亲放过豪言。那时父亲的身体还好好的,父亲叫哥哥放心,学回真本事,弄到医院里工作不是件难事。父亲对村里三个赤脚医生都有瞧不起的意思,认为他们没真本事,不过是半路子出师的庸医。我们一家有个什么头昏脑热,父亲都不会让赤脚医生把医囊背进我家,父亲会用他的嘉陵摩托车把人载到镇医院里。在村人眼里,父亲的小题大做、故作姿态已经出了名。村里人大病都忌讳上医院,父亲倒好,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把人往医院里送了,多不吉利。所以,当人们都等着哥哥从石家庄的医学院毕业然后到镇医院上班时,他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出乎意料的结局,这对村人来说,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尤其是那三位赤脚医生,他们都恨不得当面讥讽。他们之前倒是相信父亲有把哥哥弄进医院的本事的,如今看来,他们把父亲的能力高估了。鉴于此,那段时间,我父亲和哥哥一样垂头丧气,一般都不出门。受家人的牵连,我在村里也多少得到些异样的目光,以及一些意思很明显的询问,比如:“你家银水现在干嘛呢?”“你爸应该把你家银水弄到县医院去,镇医院算什么……”
哥哥甚至对他的名字也变得极为敏感——陈、银、水……这三个字,只要哥哥听到有人说起,他第一反应便是躲开,掉头走掉,或者快速通过。哥哥感觉他们提起他的名字不是嘲讽就是讥笑——事实上也差不多。只是哥哥过于敏感,以至于有时家里人说起他,他都会警惕地问:“说我什么?”我想哥哥需要冷静一下。
如此时光,我家大概过了一年。一年后,父亲的病有了好转,这得归功于哥哥。哥哥把所有在石家庄学到的医术都用在了父亲身上,他似乎把父亲当成了试验品,以此来证明自己,也希望在村人面前能挽回点尊严。事实上,没有父亲的病消磨时间,哥哥那一年还真不知道怎么过。哥哥等于是用科学的办法证明了我父亲并非女鬼缠身,或者直接证明鬼本身就不存在,母亲也免得天天往庙里跑——没有鬼哪来神啊。哥哥挺有成就感。
有一天,哥哥突发奇想,找父亲商量:要不就在村里开个诊所,看病,卖药,但不是赤脚医生,不出诊,病人自己到诊所来。哥哥这么说,把我父亲说得一愣一愣的。说实在话,我父亲并不看好哥哥的设想,村里三个赤脚医生,基本上都随叫随到,半夜三更,哪家小孩感冒发烧了,就算是大冬天,被叫到的还是得起床往人家家里去……稍有怠慢,人家就改叫别人了,姓陈的,姓洪的,姓朱的,谁服务好就叫谁,有竞争,他们自然都不敢怠慢。如今哥哥却要开一个自愿上门看病的诊所,能成么?父亲不言语。但他又不想打击哥哥的积极性。哥哥看样子兴致高涨,非办不可,像极了他几年前刚准备去石家庄学医的模样。
2
哥哥信件抄录之一。
父亲、母亲及家人:
展信佳!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已经到石家庄两个多月了。不瞒你们,刚离开家那会,到坐上广州开往石家庄的火车,我都很兴奋,那感觉就像是要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事实也是,说了你们可能不相信,现在的石家庄,都已经漫天飞雪了,到处白茫茫一片,很好看,当然,也很冷。家里现在还穿衬衣吧。我想说的是,我以为自己不会想家的,那个小丁点的村庄,但我还是想了,我想村口的榕树,想那个有螃蟹爬上来的池塘,我还想我们家的巷子,财能(作者注:我们家的狗)喜欢趴在巷子中间睡觉,路过的人要是踩着它了,它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把人吓一跳。弟还不听话吗?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他……
学院挺好的,在郊区,没当时招生册子上的照片好看,但也没让我失望。学生还不少,都是外省人。我们班里,就我一个人来自最南方,南方人倒是不少,他们都来自湖南四川一带。要在家里人看来,那些都已经经是北方人了,石家庄是更北的北方。到了这里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好像是视野开阔了不少,推开了一扇门。要是能在这里遇到老乡,那得有多激动,同省的也行。可惜没有。
我们的老师姓郑,上海人,他长得真秀气,我心目中的医生应该如此,说话也好听。第一天,他就跟我们说:医者仁慈,救死扶伤。这都是老腔调了,可他那么一说,竟然很感人,我听着都浑身颤抖起来。我想三年后,回到家乡当了医生,我也可以做到。
站在宿舍大楼的阳台上,能看见外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下第一场雪时,你们猜我有多兴奋。我跑了出去,在雪地里滚了起来,身下是被我压弯了的麦苗。我回去时,浑身湿透了,同学们都看着我,哑然失笑。我想,他们是在笑我幼稚吧。可是,我真是第一次见到雪。你们到现在还没见过呢——对了,等我毕业后,工作稳定了,有时间我们一家人一起来这儿旅游,顺道去北京。时间得选在冬天,这儿就冬天挺美,到处一片雪白。等雪化了,可能就没这么好看了,跟我们县城差不多。
对了,弟弟寄来的毛衣已经收到。这里,我都把毛衣当睡衣穿。我还从没有穿着毛衣睡过,要是在家里,你们肯定得说我,但在这里,似乎一切都习以为常,因为真是太冷了。
遗憾的是,我来两个月了,还没进去石家庄好好玩玩,不知道石家庄有多大,高楼有多高,道路有多直。我还想去北京,那是以后的事了,先把这边的环境熟悉了再说。还有,我们的学业还没真正展开,只上理论课,上中医时,我惊讶课本里那些植物大多都能在我们后山上找到。原来一切就在我们身边。听说往后还有解剖课,停尸楼在学院最东面的角落里,我经过一次,很想走进去看看。我还没见到过死人呢。爷爷那次不算。我不知道到时真见着了会不会害怕。
总之,我可不想让你们失望。好了,先写到这。
此致
敬礼!
银水
1997年11月8日
3
哥哥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那段时间,哥哥一直为诊所的事忙碌着。
我家刚好在巷头,坐南向北,村里人进出都得经过我家门口——似乎我父亲在起房子前就已经考虑到他的儿子将来会在家里开诊所。哥哥没跟父亲商量,二话不说,就在里屋的墙上凿出了一个大窗口,作为诊所向外开放的柜台。我们全家都担心哥哥会把整个屋子都拆散了,屋顶的瓦屋即使一只猫站在上面都颤颤巍巍,哥哥一锄头一锤子的,早就把屋子震得噼里啪啦掉沙土了。哥哥要是把屋子弄塌了,我们全家估计就只能睡巷子了。
父亲嘴里不说话,抽着烟,其实心里正揪结。父亲把所有的家产都押在了哥哥身上,叫他放手干。经过努力,哥哥直接把里屋变成了他的诊所——其实也够简陋的,四块木板撑住墙上的柜台,从墙外看,除了两个药架子,一个柜台,便是哥哥睡觉的床铺了。然而哥哥把他的诊所弄得很干净,轻易都不让别人入内,尤其是我们那些小毛孩。哥哥郑重其事,真把那地方当成救死扶伤的医院那般神圣不可侵犯。哥哥还在窗口外挂上招牌,上面写着“陈银水中西医诊所”八个红色美术字。哥哥特意找人喷绘、制作,弄得挺正规,给人一看,那简陋的诊所倒配不起这高档的招牌了。哥哥真把它当回事去做。哥哥其实更在意“陈银水”三个字,他对这三个字有着高度的敏感,所以当他看着它们堂而皇之的和“中西医”这样专业而神圣的字眼排列在一起时,他感到无比的光荣,生活的激情也在那一瞬间涌满全身。哥哥真的想办好他的诊所。
既然是诊所,哥哥便要做出诊所的样子,不能让人觉得只是一个简单的药店。药当然也要卖——事实上好长一段时间,哥哥的诊所充当的都是药店的角色。除了卖药,哥哥每天都在诊所里坐诊,穿上他特意定制的白大褂,有时还戴顶白色的帽子,把听诊器挂在胸口处,看起来像是古时人所佩戴的器物……哥哥就那样,每天坐诊,看看报纸,更多的时候是读药书,他有个自制的书架,上面摆的都是他在石家庄学医时的课本和新买的医书。哥哥每天都那样,雷打不动,村里人从巷口经过,约定俗成一般,都要朝哥哥的诊所望一望,透过那个旁边挂着“陈银水中西医诊所”的招牌由四块木板撑起来的窗口柜台,看见了哥哥聚精会神的样子。他们有时会低头说上一句什么,声音都不大,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也是快速地消逝。我知道村里人都不看好哥哥的诊所,至少认为没那必要,而哥哥的认真,又让他们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诊所让哥哥变得神秘起来。尤其是哥哥还在诊所里贴满了人体经络图和其他一些裸体的图片,甚至能看清楚人的肝脏脾胃肾,还有生殖器,有男的,也有女的……使哥哥的诊所更是蒙上了一层不一样的气息。哥哥泰然自如置身其间,倒像个坐怀不乱的圣人。
尽管作为哥哥的弟弟,我也不是随便能进出哥哥的诊所。所以有伙伴唤我带他们去看哥哥诊所里的人体图时,我也为难。不过为了逞强,我通常都乐意答应,并偷偷领着他们,趴在哥哥的诊所门口,或是窗口,趁哥哥看书入了神,往里面偷看。总有一些大惊小怪的家伙,看到女人的奶子或者黑乎乎一片的下体,便哦哦哦地叫了起来。哥哥抬头发现我们,也没说什么,只是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嘘”一声,示意我们安静。哥哥继续看书。哥哥在我那些小家伙的眼里,都成了一个怪人了。
哥哥后来特意在诊所的墙上贴了一个大大的“静”字,宋体字,像医院那样,哥哥不允许有人在他的诊所里喧哗。陆续有些人来诊所买药,一袋板蓝根或者一盒风油精什么的,都是不要紧的普通药。我甚至怀疑他们买药只是借口,来看一眼诊所里的人体图才是真的。他们大多是村里的光棍,站在诊所的窗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看。他们发出笑声,问我哥哥:
“怎么能贴裸体图?”
哥哥说:
“不是裸体图,这是医学人体图。”
哥哥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哥哥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孤陋寡闻。所以当他们笑着问哪里有这样的图可以买一张贴家里时,哥哥就不再回答他们了。
除此之外,来找哥哥看病的,少之又少。
大多时候,哥哥的诊所冷清得只听见翻书的声音。哥哥似乎也不急,无事人一样,每天一大早打开窗口柜台,开始一天的营业,穿上他的白大褂,先用洗洁精洗手,再泡一下酒精——哥哥越来越像一个有洁癖的人。哥哥一天的工作似乎就只剩下看书,然后在笔记本上抄录什么,他比镇上的医生还要认真、专业。期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哥哥一步也没离开他的诊所,一直到傍晚关掉窗口,下班休息。哥哥一天只坐诊八小时。如此,一天不落。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一年级,懂点事,我一直在为哥哥暗自忧伤,他表面的平静和有条不紊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和焦虑。我说过,哥哥是一个敏感的人,他自觉学了三年医学,完全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医生,他甚至握得了手术刀。所以,当现实需要他低下身子和村里三个赤脚医生抢饭吃时,他真的感觉到了羞耻。哥哥坚持不出诊,不离开他的诊所一步,不把医囊背进任何一个家庭里……哥哥不触犯自己的底线。我之所以替哥哥着急,是因为我有点担心哥哥坚持不了,但是,如果他真的往死里坚持,那么,我们一家肯定要因为哥哥的诊所而雪上添霜。
4
哥哥信件抄录之二。
父亲、母亲及家人:
展信佳!
很久没给你们写信了。一是学习忙,二也实在没什么事要和你们讲的——这么说,不是我不想你们。我已经一年没回家了,一想到暑假可以回去,还会在家里住一个月,我的心就很激动,胸口“唰”的一热,这种感觉很好。石家庄离我们家太远了,所以每次一想到回去,我就感觉事情大到仿佛是要去外太空遨游一趟。
有两件事,我要跟你们说说——似乎是我特意等它们发生以后才想起给你们写信的。第一件事,是这样,我得承认。第二件事就不是了,我也没想到它会发生。先说第一件。我去过北京了。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帮人一起去的。他们也都没去过北京,有云南的,有四川和湖南的。还有越南人,看起来和广西人一样,颧骨很高。我们很兴奋,逛了天安门广场,排队进去看了装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遗体,我们还爬了长城,不是不到长城非好汉吗,如今我已经是好汉一个。北京真是一个大地方,如果我们毕业后能到北京的医院工作就好了。我们都这么想。去北京的路上,我们兴高采烈,回石家庄时,大家都沉默了,各怀心事。我们也都清楚,等一毕业,就会各自离开石家庄,回到自己的家乡。和我同宿舍的几个朋友,我们都很好,已经有着深厚的友谊,我难以想象毕业一别,其实就是永别,一生都不再相见。我们中国太大了,出个门都不容易,就算是石家庄到北京,相距还是那么远。有时我一想到中国这么大,而我们又是这么渺小,心里就会感觉到十分的绝望。我跟小吴说了我心里的感受,他说他也是。
小吴睡我上铺,是南昌人。小时候经常听爸爸说起的南昌起义,就是他们那儿发生的事情。我有一次和小吴说起南昌起义,他却一点都不感兴趣。人总是这样的吧,对自己熟悉的东西和地方都不怎么感兴趣。比如我羡慕石家庄人和北京人,但石家庄人和北京人可能还羡慕我们生活在农村里呢。他们会说我们更接近大自然——当然,也确实如此。但我还是喜欢城市的高楼和街道。说回小吴。小吴人很好,成绩也好,他还喜欢写书法,他写的字很好看,和王羲之一个样,比每年过年来我们村写春联的老黄厉害多了。他把书法贴了满宿舍都是,像是办个人书法展。说起来就很巧,那个云南女孩就是那样喜欢上小吴的,她应该是先喜欢小吴的字,后来又喜欢上他的人了。而宋颖又和云南女孩走得近,有一次,她们一起来我们宿舍。宋颖刚进学院,她是湖南益阳人,她笑起来很好看,身材就像是我们村里的秀琴。我有点喜欢她。如果我能把她带回家,你们应该很高兴吧。总之,我也不管,我要是把她带回家,你们可不许在我面前说我们那儿的男人不能娶外省女人。当然,我和她才刚认识,昨天我们第一次出去吃了个饭。我拿不准她对我的感觉怎么样。但是,我真喜欢上她了。你们是没见着,真见着了也会喜欢上她的,她不但好看,说话也好玩。放心,我不会因此荒废学业的。这我懂。
先写到这里,以后有事再说。
此致
敬礼!
想你们的银水
1998年5月10日
5
我是在一次无意中发现哥哥有梦游症的。
那天夜里下很大的雨,我在雨声中醒来,下了床,站在大厅门槛上往外撒尿。檐下的雨水溅到我身上,带着凉意。我想赶快撒完,重新回去睡觉。可就在这会,我发现哥哥诊所的灯亮了起来。由于是深夜,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嗡嗡响,蚊虫也绕着灯光飞舞。我想哥哥这么晚了还开诊所干嘛,他每天都是下午五点半准时关门。没人会在半夜找哥哥看病,就是找了,哥哥也不会起来。
我撒完尿,身子抖了几下,蹑手蹑脚来到哥哥诊所的门口。我可不想让他发现。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足以让我探过去双眼,察看诊所里的一切。哥哥果真起床了。他这么晚起来干什么呢?他慢条斯理的,先是把窗口上一块块竖着的木板拆下来,每拆下一块,外面下雨的声音就多一点涌进里边,雨水也随之溅入。哥哥似乎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他继续拆下木板,直到把八块木板都如数拆了下来,倚靠在墙下的角落里。诊所的窗口已经打开,屋里的灯光泄了出去,把雨点照得清清楚楚……雨下得真大。
哥哥穿上他挂在书架上的白大褂,戴上帽子,挂上听诊器——做好这些,他站着发了一会呆,似乎正在想着还有什么忘了穿戴。确定没有了,哥哥便到一边的水盆洗手,和平常一样,先用洗洁精洗,再泡酒精。哥哥洗手的动作很优雅——那晚我看得仔细,他的手竟然和女孩子的手差不多,如果单看那手,打死也不会相信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哥哥的手不但白,细腻,还柔,他洗手时,那些泡沫和水珠像是敷在他皮肤上的另一层皮肤,不会往外溅出一点泡沫和水珠,更不会制造出多大声响——整个过程,倒像是在进行着一场严肃而柔软的宗教仪式。我看着有些发呆,中间还打了瞌睡,把诊所的门撞出声响。我以为哥哥会发现我,正想把头缩回去,可哥哥并没在意,或者是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哥哥洗好手,先是站在书架前,举手去选择要看哪一本书。至此,我才知道,哥哥这么晚起来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和每天早上一样,只是起来开诊所,开始他一天的坐诊。哥哥怎么啦?他难道不知道天还没亮吗?况且外面还下着雨。
哥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医书,坐在办公桌前,翻阅了起来。他一页一页,翻得相当缓慢。哥哥翻了五六页的样子,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想回去睡觉,我想哥哥肯定是睡不着,想趁着下雨天起来看几页书——读书人似乎都喜欢追求什么意境。突然,哥哥站了起来,像是发现有人在偷看。我吓一跳。哥哥却转身回到他的床铺,他大概也想睡觉了。不是,哥哥并没有躺下,他抱起床头的枕头,放在办公桌上。哥哥先是用手抚了抚枕头,看样子像是按着小孩的额头看发热没有,接着他拿起胸口的听诊器,挂上耳孔,再把另一端按在枕头上听诊。我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哥哥这是怎么啦,给一个枕头听诊。然而还没完。哥哥收起听诊器,嘴里嘟囔一句什么,似乎在埋怨孩子的家人就医不够及时。
“肚子疼很久了吧。”哥哥说。
“那就没错了,疼一阵过去,又不疼了,就这样。”哥哥又说。
“什么?他们说是蛔虫?他们懂什么?”哥哥接着说。
“蛔虫是蛔虫,不过这是长在胆道里的,那是长在肚子里的,不一样,他们能懂么?”哥哥最后说。
我开始感到惊恐。哥哥像是疯了一般,一个人在诊所里对着一个枕头说话。我想进去唤醒父亲和母亲,却又犹豫,怕哥哥会因此责怪我。哥哥看样子似乎还有事情要做——只见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铝盒子。我知道,盒子里放在针筒、钳子和几把锋利的手术刀。我见过一次,想摸一下,哥哥不让。这时,哥哥戴上一个米黄色的手套,拿出一把手术刀,手术刀在灯光下发着寒光。接着,哥哥为手术刀过了下酒精,便开始俯下身子,对着枕头比划了。哥哥表情严肃、庄重,一手拿着手术刀划开枕头——枕头漏出了里面粗糠,一手还摊开伸向旁边,像是找人拿东西,“止血钳。”哥哥说,实际上他把钳子自己递给了自己。“纱布。”他又说,他同样把纱布递给了自己。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哥哥正在给人做手术,而且还不仅是哥哥一个人,旁边还站着哥哥的助手和病人的家属,他们聚精会神,紧张地做着一台手术。最终,手术成功了,因为我看见哥哥长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开始缝上枕头被割开的口子。哥哥看样子已经精疲力竭。但他还坚持把工具都收进铝盒里,把枕头抱回床铺,关上窗口,脱下衣服和帽子,再揿灭灯火,接着缓缓上床。
我蹑手蹑脚退回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
类似的情景我后来又目睹过好几次,大多数夜晚我故意不睡,就等着哥哥梦游。每一次都大同小异,不一样的是哥哥会在梦游的世界里面对不同病情的病人,同样是手术治疗,有时棘手,有时顺利,也有失败的时候,但每次哥哥都显得筋疲力尽,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
后来我想,哥哥身为一个医生,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哥哥谈谈,像朋友那样,却始终不敢。
那年我刚上初中,已经长得和哥哥一样高。
6
哥哥信件抄录之三。
父亲、母亲及家人:
展信佳!
宋颖前几天跟我讲一个故事,吓死我了。我想讲给你们听听。
我不是说过,我们学院有停尸楼,上解剖课时就要上那儿去。那儿通常是锁着的,去上课也不多。刚开始是挺害怕的,也兴奋,晚上回来都睡不着,老想着那些尸体。老师说,为了锻炼我们的胆子,还准备让我们夜晚上停尸楼背尸体呢。当然,他是说着吓我们的。我只是好奇,那些尸体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生前都干了些什么,死后却被我们当教材使用,他们是愿意的呢,还是死了连个亲戚都没有?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好受。
还是说回宋颖的故事,也跟停尸楼有关。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在另一个城市读卫校,上解剖课时,老师和同学们老是发现,那些尸体多了不少陌生的刀口。消息一出,成了大事件,整个卫校都人心惶惶。有一次,师生们想出一个办法:故意在停尸间撒了一地白粉。翌日一看,果真发现停尸间布满了脚印。经过排查,人们发现全校师生就宋颖那个朋友的鞋子沾满了白粉。原来他患有梦游症,经常半夜起床,到处游荡。没人知道他梦游,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夜他都神神秘秘起床,下楼,走进停尸楼,带上手术刀,然后对着尸体解剖。他知道真相后,自己吓得半死,中途辍学了……哈哈,挺吓人的。
昨天有堂解剖课,老师一边翻着尸体的胸腔——那些肉骨经过福尔马林的浸泡已经呈黄褐色——一边讲解心脏病的原理和发生,我却想着宋颖的故事,禁不住害怕起来。我得尽快摆脱这种情绪,否则课都没法上了。
石家庄又开始下雪了。今天是星期天,小吴和他的女朋友老早就出去了,他们租了相机,说要到雪后的麦地里拍照。看他们蹦蹦跳跳的样子,我禁不住想如果他们结婚了,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情形。小吴那时应该在医院里当医生了(他叔叔是南昌人民医院的领导),他的女朋友也会当医生,或者护士……肯定会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其实,小吴也跟我说过,他的理想和所设想的未来。我挺羡慕他的。
我和宋颖也约好待会去看大街雪景。趁她还没到,我想着给你们写封信,等下可以带到街上去寄。我能想象大街上此刻的情景,肯定大雪飞扬,雪厚如土。这么说,我也想去租个相机,多拍几张照片,留作日后纪念也行。
她已经到了,在楼下喊我的名字——她不敢大声喊,她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难听。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起的名字,爸爸,还是妈妈?毕业回去了得好好问问你们。好了,我该出去了。外面冷,她为了好看,通常都不往身上穿很厚的衣服。我爱她。
信写得短,下次再补吧。
就此搁笔。
银水
1999年11月30日
【主持人的话】
这是一篇描写“失败”的小说,不仅如此,它还写到了“失败”如何毁掉一个人:一个好学上进、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他的理想在我们看来也许并不远大,仅仅是学医、之后去镇医院当个医生。在理想破灭后,又雄心勃勃地在村里开了诊所,以区别于村里的赤脚医生。而他的诊所却只招来了几个无聊的单身汉和好奇的儿童。事业的失败,爱情的终结,最终使他陷入了癫狂。(弟弟以为哥哥只是梦游,其实那已经是精神分裂的迹象)。
小说当然不拒绝故事,但故事却并非小说的全部。这篇小说的引人之处在于它异于通常小说的叙事技巧。一是儿童视角给小说带来了一定的神秘气息。而短篇小说在艺术上胜于长篇小说之处,正是它可以表现这种神秘,甚至不必交待这神秘从何而来。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一类小说。二是用“信件摘抄”的方式展现了哥哥陈银水的学院生活以及他单纯美好的生活愿望,使他最终的失败与毁灭具有了更深重的悲剧性。叙述上的轻,内核上的重,在小说中的平衡也使这篇小说更富有魅力。
——邵风华
陈再见,生于1982年,广东陆丰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城》《江南》《山花》等刊发表作品百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