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晓
(河南中医学院外语学院,郑州 450008)
早在2000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从修辞的角度提出了隐喻(metaphor)这个概念,而Lakeoff 和 Johnson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1]一书,则标志着人们对隐喻的研究拓展到认知语言学领域。中医作为中国的传统医学,历经几千年的形成与发展,集科学性、人文性、文学性、哲学性于一身,形成了以“取象比类”为典型特征的隐喻认知思维模式,通过“取象”到“比类”的过程,探寻事物彼此之间的相似性,最终将感性认识提升跨越至理性认知层面。因此,中医隐喻不仅是一种优美的语言修辞方式,而且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医学对人体疾病及治疗的独特体验和认知,起着修辞与认知的双重功用。
隐喻是一个古老的美学问题,中医美学更是因隐喻的无处不在而大放异彩。但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只有文学翻译才讲审美,才会涉及到诸如语音美、韵律美、意境美、风格美等话题的研究探讨,殊不知中医隐喻“近取诸身,远取诸物”[2],辞简言炼,文约韵足,可谓“深文隐蔚,余味曲包”[3]。在方剂处处蕴含着阴阳平衡、君臣佐使之和谐美,在处方时而简明、时而隐秀兼具形态美和结构美;在术语或直观生动意象明确,或抽象含蓄意境悠远;在典籍文本更是博喻巧譬,如诗如画,近观似亭台楼阁,远望如行云流水,其文学艺术性尤为突出。总的说来,中医隐喻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医学语言思维的和谐美、诗性美和文化美。
近年来,中医药的国际关注度越来越高,中医英译研究的领域及对外传播渠道也日益拓宽。由于大多来自古代哲学的中医基础理论思想及语言表达都秉承了特有的隐喻思维模式,因此隐喻作为中国传统医学语言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其研究已经涉及从学说理论、病因病机到方剂针灸、中医典籍等比较广泛的层面,但就这些层面的翻译研究以及结合美学理论的研究都还很有限。认知求真,修辞求美,中医隐喻翻译研究的过程实质上就是一个求真审美的过程,并具有很强的相关性。
刘宓庆在《翻译美学理论》一书中指出,翻译美学模式是翻译学基本模式中的核心模式,研究翻译美学必须十分重视跨学科研究[4]前沿。而中医恰恰蕴含了丰富的美学意义,通过将传统中医隐喻与美学要素相结合的跨学科翻译研究,更能凸显传统医学的美学价值。
寓美学于中医英译的跨学科研究,也使得中医特定的民族文化审美所隐含的整体性思维、和合论思维、意象思维和模糊思维又多了一个可诠释的途径,这也恰好与翻译审美思维特征相契合。因此,中医隐喻的美学翻译研究必然为中医英译研究呈现全新的观察视角,一定会有助于验证、检讨中医英译研究的质量和水平,进一步有效地推动中医药的国际传播和交流。
翻译审美坚持的理念是“既重神似,又重形似”。翻译中的所谓“神”指意义、意象、意向、情感、气韵等等,统称为“内容”;而“形”则指语言形式,即内容的载体。[4]231那么,隐喻美学层面的中医英译就是要求译者在翻译中要尽可能做到“神”与“形”,即“信”和“雅”的完美结合,充分体现中医语言思维的科学性和古雅性,通过灵活的翻译策略和方法表达中医隐喻之和谐美、诗性美和文化美。
刘宓庆在“翻译的审美表现论”一章中着重谈到了动态模仿策略在隐喻翻译中的应用,这对中医隐喻的美学翻译研究起到了很好的启示和借鉴作用。模仿是翻译审美再现的基本手段,动态模仿就是临机应变的模仿(imitation fit for actual situation)。[4]233在中医隐喻英译实践中,可根据原语和译语的模仿程度及方式的不同采取动态灵活的翻译策略。以下就结合实例分析归纳中医隐喻的翻译审美表现手段。
中国传统医学大部分术语都处在人类医学语言的共核之中,但也有一部分富有浓厚中医文化气息的术语在译语中属于空缺词汇,没有对应语,这时我们往往借助于拼音,也可以称之为零模仿。如阴、阳、气、三焦、脏腑、推拿、足三里等,这些词所包含的独特文化内涵在译语中找不到对应的译语。从长期的翻译实践发展来看,此类中医术语翻译最妥当的办法还是按照汉语拼音音译为yin,yang,qi,Sanjiao,Zangfu,Tuina,Zusanli。这样翻译虽然不能充分体现其隐喻修辞的内在意义,但字音对应,保留了中医原语文化气质与色调,使中医学特有概念在英语译语中保持完整的特有的内涵,体现了中医的原生态美,也是实现翻译从“形”到“神”最大限度等值转移的有效策略。这种译法已基本约定俗成。
直译模仿是指翻译在不违背译语文化传统的前提下,在译文中完全保留原语的指称意义,求得内容与形式即“神”与“形”相符的方法。
大自然万物的丰富多变成为人类美感体验的来源,因此中医中存在着大量的自然型隐喻,如阴阳五行、藏象学说等等,这种类型的隐喻又在天人相应思想的指导下,将人体的生命活动与自然界有关的事物或现象进行广泛联系,衍生出庞大的五行体系,诸如五行配五方、配五色、配五味、配五音、配五星、配五脏等。此类隐喻在翻译时通常都采用直译模仿,直译可以充分保留五行隐喻的含义,体现五行配伍的关系,让读者深刻感受人与天地自然的和谐感应之美。
如把中医的五行隐喻“木、火、土、金、水”直译为“wood,fire,earth,metal,water”; “肝风、 心火、脾土、肾水、心血、胃阳、湿热”等术语直译为“liver wind,heart fire,spleen earth,kidney water,heart blood,stomach yang,damp heat”。 “木克土、金克木、木生火”直译为“wood restricting earth,metal restricting wood,wood generating fire”。这种译法既保持了中医的独特性,又为英语输入了新的概念和表达法,而且也符合回译性原则。
以上两种方法都是以原语为依据的对应式模仿(SL-oriented imitation),旨在以原语的审美信息特征和结构为依据,借用译语表达信息,简洁通俗,突出特色,使得读者对原文本语言获得直接的认知和审美效果。但在中医隐喻中有一些描述中医特殊证候的术语,如中医将类似青光眼的眼病称为“乌风内障”,将游走性关节痛称为“白虎历节”。此类术语无论直译还是意译都很难理解,这时不妨改变策略,“在神形不能兼顾时,重神似而不得不放弃形似”,[4]231采用以译语为依据的借用模仿(TL-oriented imitation),也就是基于全人类对人体和疾病的共同认识,在西医表达中寻找可与中医术语意义基本契合的表达方式直接借用,将证候术语的文化内涵及意象之美淡化处之。由此,“乌风内障”可借译为 glaucoma(青光眼),“白虎历节”可借译为 acute arthritis(急性关节炎),“缠腰火丹”可借译为 herpes zoster(带状疱疹)。这种译法充分考虑了译语的语言结构特征、传统表达法和社会接受倾向,简洁明确,易于传播。这种译法虽然实现了语际间语言单位所含信息量的等值转换,但选择时还是要“择善从优”(choose the fittest,choose the best),[4]248因为借用西医的模仿必然会掩盖中医语言及文化的特色美。
人类各种语言受到语源、语用规范因素和历史发展条件的多维制约,其历史成因和生态环境非常复杂,因此在双语转换时,人们不得不尽可能通过语义解释这种补偿方法实现译语对原语意义的模仿。补偿模仿是中医隐喻翻译最常用的方法。
首先以经穴名称的翻译为例。目前,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发布的《中医基本名词术语中英对照国际标准》(以下简称“国际标准”)中,针灸穴位名称一律采用国际代码并附以汉语拼音。如我们熟知的太阳穴,标示为“EX-HN 5 Taiyang”[5]。很显然,这样翻译截断了原语“太阳”和译语“sun”的意义联想,其文化和诊治意义都无从体现。 因此,可采取在“国际标准”基础上增加对穴位含义解释的补救措施。如“日月”穴可译为Riyue(GB 24,sun and moon),“血海”穴可译为Xuehai(Sp 10,sea of blood)。
大多经穴名称都源于诗词歌赋,如紫宫穴和少商穴。何为“紫宫”? “紫宫”即紫薇宫,星名,昔时天地之座,此象征帝王的宫廷,意为心君所居之处,故名[6]。“少商”原指七弦古琴的第七弦。汉朝桓谭《新论》[7]有曰:“五弦第一弦为宫,其次商、角、徵、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为少宫、少商。”皎然的诗《风入松》[8]曰:“美人夜坐月明里,含少商兮点清徵。”由此可知,这两个穴位分别以天象和音乐得名,如果按照“国际标准”译为“Zigong CV19”和“Shaoshang LU11”, 那么古人在此意欲描绘的诗性美、意境美及律动的音韵色彩岂不荡然无存?因此,笔者认为在对外交流翻译活动时,还是应该加上“purple palace”和“seventh string”作为代偿式解释,带给读者受众更多奇妙的想象空间和美的感受。总之,要译好穴位名称,就必须准确了解其命名方式、内涵意义和诊疗意义,只有准确把握其寓意,才能避免出现将“少商”译为“young merchant”的错误,才能译的准、译的美。
中国传统医学蕴含着丰富的美学内涵,尤其是“象”隐喻创造着中医语言的美,很多成语典故生动地阐释着医理医法,如提壶揭盖、去菀陈莝、釜底抽薪、逆流挽舟、增水行舟等。在翻译时可以选择直译加注释的补偿方法,在准确传达其医学信息外,还能充分体现其美学特质。如“提壶揭盖”可译为lifting the lid to pour off water in the pot—opening lung qi to treat constipation or dysuria。
根植于不同文化土壤里的隐喻不可避免地带有本民族的文化烙印,作为中国传统医学的隐喻语言更是如此。中医隐喻的社会性和艺术性在理论、诊断、疾病的命名及治疗手法上都有丰富的表现, 很多词语在我们大脑中直接映射的就是一幅形象生动的多维画面,如雀啄脉、鱼翔脉、虾游脉、弹石脉、牛皮癣、青蛇毒、龟背、雀盲、鹅掌风、雀啄灸、梅花针、君药、臣药、佐药、使药等。
这些中医的特色术语,如果都单纯地使用拼音或者借用西医来翻译,将风火眼译为“acute conjunctivitis”,将鹅掌风译为“tinea manuum”,不仅会误导此类名称的中医学概念,而且也丧失了其生动的画面感,无法让外国人直观地感知我们中华医学表述中浓厚的文化艺术特征。那么,这就要求译者在翻译时能够做到语言与画面的有效链接,将原语的形象喻义直接明了地在目的语中映射出来,不仅“传神”亦兼具“形美”。如以下译法:风火眼wind-fire eye,鹅掌风goose-foot wind,虾游脉darting shrimp pulse,弹石脉flicking stone pulse,转豆脉spinning bean pulse,豹文刺leopard-spot needling,梅花针plum-blossom needle。
中医隐喻中还有一些术语表达关联性和艺术性极强,以“五输穴”为例,五输穴指“井、荥、俞、经、合”5个特定穴。古人把经络的传导比喻为水流从小到大、从浅入深的变化过程。“井”是水的源头;“荥”是迂回的小水,像山溪细流;“俞”是灌注的意思,像山泉的瀑布,倾泻而下;“经”是主道,像宽广的江河,畅行无阻;“合”喻做江河之水汇入大海。这组语言极富动态感性之自然美,静态的“五输穴”中医概念所映射给我们的则是一幅动态画面,汩汩泉眼淅出,淙淙溪流蛇行,滔滔江河奔腾,浩浩汤汤,百川归海。
翻译美学对语言的审视是全览式、全局性的,这样的观察视角更能让人感受到语言的生命律动,同时英语语言的自然美通常强调用词要贴近生活,所以在翻译此类风格文本时就要考虑选词的整体性和自然性。从这一点来讲,无论是世界卫生组织(WHO)颁布的国际标准化方案把五输穴翻译为well point, brook point, stream point, river point, sea point[9],还是现在更为流行的加拼音译法Jing-well point, Ying-spring point, Shu-stream point, Jing-river point, He-sea point,都做到了双语间从认知到审美“神”与“形”的对等映射。
《太平圣惠方》[10]云:“为医之道,尽善尽美。”此美恰恰蕴含在中国传统医学语言独特的隐喻之中。因此,在翻译实践及对外交流中,必须首先做到对文本准确理解,认真体味,然后从其文本体裁、读者受众、审美主体及审美客体等多元因素统筹考虑,学会灵活运用不同的审美再现手段,使译文既忠实于中医文本的医学价值和史学价值,又能体现中国传统医学语言的文学色彩和美学特征,最大限度地做到原语和译语从“神似”到“形似”的最优化模仿。
[1] Lakoff, G. & Johnson, M.Metaphors we live by [M].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 苏勇.易经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86.
[3] 王峰.文心雕龙 [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245.
[4] 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修订本) [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
[5] 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 中医基本名词术语中英对照国际标准[M]. 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494.
[6] 汪瀛乐.腧穴学 [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40.
[7] 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 [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402.
[8] 郭茂倩.乐府诗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671.
[9] WHO International Standard Terminologies on Traditional Medicine in the Western Pacific Region [M].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2007:237.
[10] 王怀隐.太平圣惠方 [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