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007)
气味是中药性能、效用的最根本属性,中药的气味学说与《内经》气化理论有着极为深刻、密切的联系。本文仅就笔者在学习和研究过程中的所思所想,谈一谈如何从《内经》气化理论解析中药气味学说。
《内经》将气化作为万物生成的根本原理。气作为万物的基质本身隐微难见,虽然而有象,但是象是“幽明一体”的,即气不尽为可见之形(明),它还有不可见的表征(幽)。《内经》气化理论就是要阐明“幽明一体”的过程。
在中国哲学中,“味”常常被理解为万物的基本属性和功用。如《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味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世间很多物无声无色但仍有味。味是人们最熟悉的东西,成为人们认识世界万物的基础和依据,对形、色、声等性质的认识往往基于对味的认识。从前面的引文可以看到,味是气所“降”,这里的气是指万物化生之本的元气。
《内经》多处将“气”与“味”对举。这个层面的“气”就是具体的气了。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清阳为天,浊阴为地……阳为气,阴为味……阴味出下窍,阳气出上窍。”气与味相对并配以阴阳,气成为阳气,味成为阴味,使得气与味成为相反相成、相互作用的因素。故而气味阴阳与人身阴阳就建立了直接关联,气味阴阳的区分就成为理解、调理人身阴阳的重要原理。
在《内经》中,气往往对应天气、清气,而味主要指地气、药食之气:“天气通于鼻,地气通于嗌”。就是指人的物质与能量来源,主要由两个渠道通过全身之腠理呼吸天之清气,以及药食摄入消化促进新陈代谢:“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人依赖气味成就阴阳之体,凭借气味而使得生命体得以正常生化。
在《内经》中,气味被组织进阴阳、四时、五行所构成的“象数”系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味归形,形归气……形食味……气生形”,意为味为有形之物的属性,有形之物是味的载体,有形之物由阳气所化生。根据“阳生阴长”的说法,对于具体的物来讲,味具有成就物的作用和依据。物尽管是具体可见的,但其成为其自身的依据是味,而不是形所规定的。这是因为阳气是恍惚之象,其中蕴含着成物的趋势,当阴味与“地”结合之后,阴阳气味相和,聚而成为有形之物。味决定了形的特性,是形的本质。
五味是五行的基本属性,某一类的味是由特定种类的事物发生出来,是这些事物本身的固有性质。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中央生湿,湿生土,土生甘,甘生脾……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肾。”
在五行之中,木味酸,但具体的草木之中又有五味的区别,所谓“草生五味,五味之美,不可胜极”。《素问·金匮真言论》:“东方青色……其味酸,其类草木……其谷麦……南方赤色……其味苦……其谷黍……中央黄色……其味甘……其谷稷……西方白色……其味辛……其谷稻……北方黑色……其味咸……其谷豆。”
同一种物在不同时间点表现出来的味也是不同的。物在不同的时间,则具有不同的味。《礼记·仲尼燕居》:“味得其时,乐得其节,车得其式。”味得其时,像乐得其节、车得其式一样重要,失时则味不成,味变则质变。
采种中药也十分讲究时令、时辰,这是药物气味的关键影响因素。《汤液本草》云:“凡药之昆虫草木,产之有地;根叶花实,采之有时。失其地则性味少异;失其时则气味不全矣。”《内经》以“司岁备物”概之,《素问·至真要大论》载:“帝曰:司岁物何也?岐伯曰:天地之专精也。帝曰:司气者何如?岐伯曰:司气者主岁同,然有余不足也。帝曰:非司岁物何谓也?岐伯曰:散也。故质同而异等也。气味有薄厚,性用有躁静,治保有多少,力化有线深。此之谓也。”可见,气味等药食内在的性质由于自然气化的不同会产生较大差异。
气味阴阳的划分、气味五行的区别,以及气味与时间的关联,为后世用药理论的成熟与发展奠定了丰厚的基础。同时,也使得中医藏象学说同本草功效关联起来,成为《黄帝内经》治疗理论的基本原理。
以“象”作为思维的基本单元,是我国传统思维方式的重要特征。人们通过气味来了解万事万物,用当代哲学的说法,实则是主客相融的结果。道家主张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倡导仁者与万物同体。天地、万物、他人都可以进入我,我也可以进入天地、万物、他人。进入天地、万物、他人的通道即是“味”。天地、万物、他人都是气为本原的“一体之用”,它们是气之聚,聚而有形,形而有性。人既可以进入万物之中,那么人所感知就不是物的形象、影像,而是“象”。一则,味所对的主要是形式之内的东西;再者,形象、影像在中国传统中不是物的本质。清·焦循《易章句》:“‘彖’之言遁也,‘象’之言似也。似者,嗣也。遁者,退也。此退而彼进,即嗣续不已之意。”“象”是对物的模拟,是其生命变化整体性的呈现、模拟和继承,故而象更多承载着物的内在质性,如物的生成、变化、消灭等动态的信息,以及它对人的开放和呈现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气味就是象的呈现。
“气味”概念在很大程度是基于意象思维,将寒热温凉四时气候的变化及其衍生的五行学说,与药物的作用及呈现气味相联系分别形成的。《神农本草经》正式赋予了药物“四气五味”,指出“药有酸苦甘辛咸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其中“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合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人与天地之气相通应,禀受天之阳气的气化功能,地之饮食的五味滋养,五味通过气化转入五脏,生成精神气血津液,维持人体的正常生化功能,使生命延续。正如《黄帝内经太素·调食》所说:“五行五性之味,脏腑血气之本也,充虚接气,莫大于兹,奉性养生,不可斯须离也。黄帝并依五行相配、相克、相生,各入脏腑,以为和性之也。”
正是基于意象思维,通过四时五行作为中介,气味与五脏之间的关系得以建立,同气相求,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在治疗疾病时,应根据“四时五脏病,随五味所宜也”的原则进行,具体来讲就是根据“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六者或收或散,或缓或急,或燥或润,或软或坚,以所利而行之,调其气使其平也”。
关于气味的功用《内经》有较为明确的阐发。如《素问·藏气法时论》指出:“辛散、酸收、甘缓、苦坚、咸软。”同时也认为五味作用具有阴阳属性,如“辛甘淡属阳,酸苦咸属阴”。《素问·至真要大论》据此总结了对药物四气的应用原则,即“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温者清之,清者温之”。这就是基本的用药规律。
《内经》探索了药物气味配合的应用实践,以气味配伍为原则,调整人体生命状态进而恢复健康,成为后世用药组方的基本依据。如《素问·藏气法时论》在治疗内伤病时,针对五脏特点提出:“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补之,酸泻之……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用苦补之,咸泻之。”由于气候季节变化,产生的时令病,《素问·至真要大论》指出:“诸气在泉,风淫于内,治以辛凉,佐以甘苦,以苦缓之,以辛散之。热淫于内,治以咸寒,佐以甘苦,以酸收之,以苦发之。湿淫于内,治以苦热,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火淫于内,治以咸冷,佐以苦辛,以酸收之,以苦发之。燥淫于内,治以苦温,佐以甘辛,以苦下之。寒淫于内,治以甘热,佐以苦辛,以咸泻之,以辛润之,以苦坚之。”
《素问·至真要大论》还总结了治疗三阴三阳病变的气味配伍原则:“厥阴之胜,治以甘清,佐以苦辛,以酸泻之。少阴之胜,治以辛寒,佐以苦咸,以甘泻之……太阳之胜,治以甘热,佐以辛酸,以咸泻之。”受此影响,《伤寒论》中桂枝与甘草相配的“辛甘化阳法”和芍药与甘草相配的“酸甘化阴法”,泻心汤“辛开苦降、寒热并用”成为后世方药气味配伍的范例。
气味学说作为指导临床用药的基本理论,在《内经》中得到了广泛应用,并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内经》认为,世间万物本原于气,气聚则有形。药物亦为气聚合而成,而这种蕴含的内在之气,是药食发挥作用的根本所在。古人借用药物的气味来研究药物,进而探讨其功能作用。
中药治病的机制是“以偏纠偏”。所谓“以偏纠偏”,是指以药物的偏性纠正患者所表现出来的偏盛偏衰。药未有不偏者,以偏纠偏,故名为药。药物的偏性,究其本质来讲,是自然气化的结果。《神农本草经疏》指出:“夫物之生也必禀乎天,其成也必资乎地。天布令,主发生,寒热温凉,四时之气行焉,阳也;地凝质,主成物,酸苦辛咸甘淡,五行之味滋焉,阴也。故知微寒微温者,春之气也;大温热者,夏之气也;大热者,长夏之气也;凉者,秋之气也;大寒者,冬之气也。凡言微寒者,禀春之气以生,春气升而生;言温热者,盛夏之气以生,夏气散而长;言大热者,感长夏之气以生,长夏之气化;言平者,感秋之气以生,平即凉也,秋气降而收;言大寒者,感冬之气以生,冬气沉而藏。”气味作为药物的偏性之一,其治疗疾病的过程,即以药物之气味改善人体气化状态的过程,实现纠正偏盛偏衰的目的。清季名医石寿棠在《医原·用药大要论》说:“药未有不偏者,以偏救偏,故名曰药。”人体要靠天地之气提供的条件而获得生存,同时还要适应四时阴阳的变化规律,才能发育成长、健康无病。人体疾病的发生发展就是这些关系失调的结果,是机体内部各部分之间阴阳五行运动关系、运动状态的失常。因此,对疾病的治疗,《素问·至真要大论》要求:“必先五胜,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
药有个性之特长,方有合群之妙用,则可实现调整人体气化状态的功效。药各有气味之偏,阴阳五行之属,有不同的升降浮沉、散收攻补等作用。如《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六者或收或散,或缓或急,或燥或润,或或坚,以所利而行之。调其气使其平也。”以药性之偏,能够纠正人体阴阳气化之偏,是用药的根本依据。唐容川《本草问答》认为:“天地只此阴阳二气,流行而成五运,金木水火土为五运,对待而为六气,风寒湿燥火热是也。人生本天亲地,即秉天地之五运六气以生五脏六腑。凡物虽与人异,然莫不本天地之一气以生,特物得一气之偏,人得天地之全耳。设人身之气偏胜偏衰则生疾病,又借药物一气之偏以调吾身之盛衰,而使归于和平则无病矣。盖假物之阴阳以变化人身之阴阳也,故神农以药治病。”
陆晋笙《景景室医稿杂存》也认为:“天地间金石草木鸟兽鱼虫,亦得四时阴阳之气以生,惟皆偏而不纯,故取以为药,乃偏以治偏之法。以寒气之药化病气之热,以热气之药化病气之寒……是药之所以能治病者,其原理本乎四时阴阳而来,乃贯彻天人一致之学。”
通过意象思维,古人对药物气味厚薄与阴阳升降的关系进行关联。《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阴味出下窍,阳气出上窍。味厚者为阴,薄为阴之阳。气厚者为阳,薄为阳之阴。味厚则泄,薄则通。气薄则发泄,厚则发热。”由于药物四气五味具有阴阳属性,药物气味的作用又各具阴阳属性,而气味的阴阳具有不同的升降特点,因此药物的气味就和药物的升降出入密不可分。
人体内无处不有气的运行,气的运行方式不外乎升降出入,升降出入失常预示着生命气化状态出现障碍。由于药物的气味本身具有升降出入,气味组合也会改变升降出入。《本草纲目·升降浮沉》:“李时珍曰:酸咸无升,甘辛无降,寒无浮,热无沉,其性然也。而升者引之以咸寒,则沉而直达下焦;沉者引之以酒,则浮而上之巅顶。”药物通过气味恰当配伍,达到恢复体内升降出入的气化正常状态。
气主要表现的是天之阳气的气化作用,味主要表现的是地之阴气的滋养作用,二者相和的综合效应,会根据不同药物气与味的组合而有所不同。如两种药物都是寒性,但是味不相同,一是苦寒,一是辛寒,两者的综合作用就有差异。反过来说,假如两种药物都是甘味,但性不相同,一是甘寒,一是甘温,其作用也不一样。所以,不能把气与味割裂,来分析药物的效能。气与味显示了药物的部分性能,也显示出一类药物的共性。只有认识和掌握气味相同药物之间同中有异的特性,才能全面而准确地了解和使用药物。药物是天地合气的产物,气与味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二者共同存。《神农本草经疏·药性差别论》:“药有五味,中涵四气。因气味而成其性。”换言之,必须把四气和五味结合起来,才能准确地理解药物的作用。
一般来讲,气味相同,作用相近,同一类药物大都如此。但这只是药物使用的一般规律,在实际应用中,也有所差别。《本草蒙筌》所谓:“药之辛、甘、酸、苦、咸,味也;寒、热、温、凉,气也。味则五,气则四五味之中,每一味各有四气,有使气者,有使味者,有气味俱使者……所用不一也。”如同一苦寒,黄芩则燥,天冬则润,芦荟能消,黄柏能坚,黄连止泻,大黄下通,柴胡苦寒而升,龙胆苦寒而降。同一咸味,泽泻能泻,苁蓉能补,海藻、昆布则消而软坚。同一酸味,硫磺味酸而热,空青味酸而寒。甘合辛而发散为阳,甘合酸而收敛为阴。人参黄芪气味属阳,甘温而除大热;生地、五味子气味属阴,甘酸以敛阴津。药物气味所表示的药物作用以及气味配合的规律是比较复杂的,因此,既要熟悉四气五味的一般规律,又要掌握每一药物气味的特殊治疗作用以及气味配合的规律,这样才能很好地掌握药性,指导临床用药。
一般临床用药是既用其气又用其味,但有时在配伍其他药物复方用药时,就可能出现或用其气、或用其味的不同情况。如升麻辛甘微寒,与黄芪同用治中气下陷时,则取其味甘升举阳气的作用;若与葛根同用治麻疹不透时,则取其味辛以解表透疹;若与石膏同用治胃火牙痛,则取其寒性以清热降火。
综上所述,中药气味是中药性能与效用的特色,是保持中药基本理论原创性的关键因素。基于《内经》气化理论,有助于我们对中药气味的产生、气味学说的认识论基础,以及基于气味学说的用药基本规律进行深入理解,对中药四气五味及其主治作用乃至药物配伍机制开展深入探讨,进而系统发掘和阐明中药药性理论,提高临床对于中药特性的认识和运用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