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先,董竞成(复旦大学:中西医结合流动站,中西医结合研究院,上海 004;附属华山医院中西医结合科,上海 0004)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传统医学是指拥有悠久历史,在维护健康以及预防、诊断、改善或治疗身心疾病方面使用的种种以不同文化所特有的无论可否解释的理论、信仰和经验为基础的知识、技能和实践的总和[1]。传统医学是卫生保健的一个重要却常被低估的组成部分,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都可找到传统医学(有的国家叫补充医学),人们对它的服务需求也在不断增长[1]。而与传统医学常被低估其重要性类同,人们对传统医学的认识也常存在知而不解、知而不深等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存在于普通群众之中,也存在于一些医学从业者当中。比如不清楚传统医学和中医、补充与替代医学、西医/现代医学的关系,不清楚其与传统的医术、巫术、信仰等的关系,不清楚其是否过时、过气或被西医/现代医学取代,等等。这预示在认识层面强化对“传统医学”科学认知及研究的重要性。
当今世界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因为不同的医学发展道路、不同的医学政策、不同的医学构成,特别是不同医学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等,诸如此类的差异造成了“传统医学”地位的不同、作用发挥的不同以及概念名称及内涵的不同[2]。这大概有两种情况,一是现代医学为正统和主流,而传统医学为补充或替代,传统医学往往不被官方认可或仅有部分被认可,于民间和民众自发使用较多。这是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现行医学政策,以北美和许多欧洲国家为代表。一是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并行或结合,两者均被纳入国家官方体制,比如中国、朝鲜、韩国以及非洲一些国家为这一医学体制的代表。在这方面,世界卫生组织也明确指出,在世界各地传统医学是提供卫生保健服务的主要支柱,或者被当作一种补充手段。在有些国家,传统医学或非常规医学被称为补充医学[1]。在我国由中(汉)医、藏医、蒙医、维医、傣医、壮医、苗医、瑶医、回医等各民族医学组成的传统医学大系,与西医/现代医学这一体系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相对复杂的医学格局。所以,在我国常以“中医与西医”或“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这些具有并列且分列特点的概念来称谓我国的医学,这其实是我国特殊的医学政策和医学格局的体现。在这个医学格局之下,中国传统医学下有汉族传统医学、藏族传统医学、蒙古族传统医学、维吾尔族传统医学、傣族传统医学,等等,与之相适应,中医下有中(汉)医、藏医、蒙医、维医、傣医等。所以究其实质,中国传统医学即为中医学,与“现代医学/西医”体系相对应,我国的传统医学其实是各民族传统医学的统称,“中医”其实质也是包括中(汉)医、藏医、蒙医、维医、傣医等在内的统称[3-4]。当前,这种具有大中医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中医概念及内涵,已经明确地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所以,一者树立“传统医”的认识,二者树立“大中医”的认识,这是认识我国医学构成的一个抓手,是在概念与认识层面厘清人们关于医学以及传统医学困惑的关键。以此为基准,一些更复杂的认识,诸如“中医是传统医学,但传统医学不仅仅是中医”“汉民族医学是中医,但中医不仅仅是汉民族医学”“汉民族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结合是中西医结合,但中西医结合不仅仅指汉民族医学与现代医学的结合,也包括藏医、蒙医、维医、傣医等与现代医学的结合”等,均可迎刃而解,得到释疑。
传统医学如何去认识,方法的选取是关键。对传统医学进行结构式的剖析,可以更好地把握传统医学学科的主体和关键,进而达到引导人们科学认识传统医学的作用。传统医学的结构性研究方法,认为结构是一切事物所固有的结构属性的本质概括,是事物的内部构造和事物间或系统内诸要素互相联系、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结合形式、组织方式[5]。认识传统医学,要从内部结构、核心要素中去探讨其本质属性和一般规律,故而人们认识事物的一个重要方法是“结构主义”,先有“结构”的意识,后有“解构”的途径。传统医学作为一种兼具医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它其实是一种具有多层次和深层次结构的体系,原初的医学基础知识、临床经验等以及古典哲学、宗教信仰、民族习俗等往往被视为构成“传统医学”的元素或核心要素,这些归属于传统医学“技术层面”或“文化层面”的元素及其关系,或者说归属于传统医学“术”或“道”层面的元素及其关系,就共同建立了传统医学的内在逻辑,也构成了千百年来得到良好发展传承的、既有保持医学学科“独立性”同时又具有医学学科“人文社会性”的特殊学科。这些不同结构元素或部分之间的糅合性,共同形成了一个具有多层次和深层次特点的复杂的传统医学体系。其中医学技术层面是传统医学之所以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主体,而传统文化层面又从另一个维度提供传统医学学科形成与发展的环境和土壤。故以“技术”为体,以“文化”为养,是传统医学学科一个鲜明的特色,也是我们认识传统医学及其发展之路的重要基点。在上述思维和方法的指导下,笔者团队提出了传统医学“五要素”“二层面”的理念[6]35-70,211。所谓“五要素”,是指各民族传统医学构成要素大致相同,均为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若干群体信仰等构成要素的混合体。所谓“二层面”,是对“五要素”的解析,即传统医学五类核心要素中,前两类要素(临床经验、原初的基础医学知识)属于“技术层面”,后三者(古典哲学、区域性文化、若干群体信仰)属于“文化层面”,并据此提出传统医学之间特别是中国传统医学内部,即中(汉)医、藏医、蒙医、维医、傣医、壮医、瑶医、苗医、回医等,各民族传统医学今后的发展,宜坚持中国传统医学的同构性、一体性,具体而言在技术层面宜追求互补互通、融会贯通,打破各民族医学因本民族和某一区域等人为因素造成的阻隔,最广泛地吸收各民族传统医学技术方面的精华,深入挖掘各民族传统医学的经方验方的科学性,进而形成国家/部颁标准,形成我国传统医学整体的技术优势。具体在文化层面,宜秉持存异基础上的求同,深入挖掘在中华文明土壤孕育中共同的“医学基因”,在中华文化熏陶下共同的医学思维、医学哲学思维等,在中(汉)医引领下的各民族传统医学理、法、方、药方面的趋同性,构建一种既符合传统医学自身发展规律,能够增强和发挥中国传统医学一体化水平和优势,同时又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型传统医学。事实上,每个民族的传统医学的发展变化都与国家整体的传统医学发展进步保持着基本的一致,这是中国传统医学或中医的特质,也是中国传统医学学科或中医学科以及我国中医药事业继续向前发展需要达成的一个共识。
我们知道,当人类的医学驶至近代,因为出现了“现代医学”这个具有异质、新质特征的医学形态,人类医学格局中“传统医学”的惟一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并重(比如中国),或者是“传统医学”为补充、“现代医学”为主流(比如欧美国家等)[7]。这既是医学学科历时性发展的结果,也是复杂性共时状态的体现。而从结构性的研究方法看,如何科学看待“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共处的格局,如何正确处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间对抗与竞争、排斥与否定、互补与融合等复杂的关系,同样是一个重要的认识论的问题。
从历时性的角度看,人类医学的最大的发展与分化,可以概述为现代医学的出现和发展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医学。这其实有两方面的理解:一方面是现代医学的发展与繁荣,这是比较清楚的;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传统医学的式微和重构,对于后者,人们关注和研究的聚焦不足。大体而言,这种式微和重构,在欧美国家等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和地区,是指现代医学取代传统医学,原有的古希腊医学、古印度医学、阿拉伯医学等传统医学被现代医学取代,然而在后续的发展中,可能仍吸纳了一些原有传统医学的医学思维、人文因素特别是关于顺势疗法、芳香疗法、意念冥想等传统疗法,以及来自于中国传统医学针灸、推拿、太极,印度医学瑜伽等医技疗法等,构成了其主流医学的辅助体系——补充与替代医学。可见,对于欧美国家传统医学而言,其发展的关键词是“式微”“被取代”而不是重构。而对于中国传统医学而言,原来的传统医学(即有的学者认为的“古典医学”[8]等)没有消亡,在与现代医学经历了对抗、竞争、汇通之后,走上了“中医与西医”(中国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两大医学体系并存与结合的道路,并开创了中西医结合学科,这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医学学科,是我国医学的创造和优势。故在我国其发展的关键词是“创新”“重构”。从这个中西方传统医学不同的“遭遇”和“近况”去看,很明显中西方传统医学走上了迥然不同的发展道路。中国传统医学,即中医,从学科历时性发展的角度而言,其在时代的发展中不仅没有像西方传统医学一样,被取代进而消逝,反而赋予了新的概念和更丰富的内涵,表现在其与现代医学结合诞生了诸多新的学科,产生了新的医学基础理论、研究方法等,比如中西医结合学科及其下属的中西医结合基础医学、中西医结合临床医学等分支学科,比如中药学科及其下属的中药化学、中药药理学等分支学科等,赋予了其新的基础理论与实践,而相应地,每个二级学科、三级学科等又必将诞生一些新的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
从共时性的角度看,现代医学的出现介入,带来了人类医学一分为二的医学格局,也带来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间对抗、竞争、排斥、融合等具有多样化复杂性的关系,这是医学历时性发展的结果,也是医学共时性需要去处理的关系和问题。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众所周知,它们的差异性是非常大的,从指导思想、医学思维、诊断技术、研究方法等,以及对科学、经验、信仰、文化等的接纳程度,都有着太多明显辨识度的差异和区别。但是总体来看,两者都是以人为客体,以人的生命活动、疾病为研究题材,都是“对人体在正常和异常状态下客观规律的写真[9]”,均包括基础医学、临床医学、药物学等主要分支学科的医学体系。不同之处是在于不同的历史阶段、文化环境、科技水平中,用了不同的思维模式、研究方法,认识和改造各自研究对象所积累的全部知识,进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医学体系。由于各自揭示和总结的仅是人体生命活动与防病治病的一方面规律,因此可以说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都是一种不完全医学,或者说是在医学这个共同“面”上的不同方向的开拓与发展[10]。所以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说,以中国传统医学为代表的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有着非常大的相似性,甚至说这种相似性并不小于其差异性。基于这种相似性和差异性,我们可以认为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在“面”上的本质和目的等层面是相同的,只是在不同的“点”上进行了不同方向的开拓与发展,故而在表现形式上呈现明显差异。当然,由于在整个“面”上的竞争中,现代医学在发展速率、市场份额等方面占有明显的优势,不可否认这种“主流”“主体”的地位也常左右人们的认识。所以针对医学学科发展的这种“点面”关系,以及这种普遍性和特殊性,为利于科学认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间的关系,笔者团队提出传统医学之于现代医学,其基本架构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不自觉地领先于现代医学的部分;已和现代医学达成共识的部分;需要重新认识和加以摒弃的部分。这就是“三分法”的理念[6]85。
医学不变的初衷和目标,在于救死扶伤、防病治病、增进健康。为了实现这个共同的初衷和目标,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都是具体的承载和实现的手段,都在各自医学体系内运用各自的知识、技术、方法等争取达到“殊途同归”的目的,这就意味着不管是传统医学还是现代医学,都可以在医学这个“面”上,在防病治病和维护健康这个共同的目标上,进行协同作战、协同取效。从临床实践的角度而言,防病治病就是要看疗效。哪个方法针对这个患者效果最好,副作用最小、经济负担最少,患者依从性最高,那就用哪个方法[11]。基于这些考虑,笔者团队在“三分法”的基础上,进而提出未来医学,是一种基于“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其一是具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中国各民族传统医学之间的融合,是“大中医”在技术层面融会贯通、文化层面求同存异基础上的一体化构建。其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的世界各民族传统医学之间的融合。其三是同属与人类医学文明下的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融合。至于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融合,或中西医结合,其科学的内涵应是利用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的技术、理论与方法,挖掘和阐释传统医学的精华,丰富现代医学的内涵,同时提高传统医学的发展水平[6]7。既取传统医学之所长,又取现代医学之所长,通过交互研究,共同取效,取得“最大公约数”,取得最大成效和最好疗效。
不管是传统医学自身的向前发展,还是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融合(或中西医结合),其过程和目的不是彼此特色和优势的削弱消弭,而是特色,特别是优势的增强,是一种内生力和持续力的增容。故而医学发展的关键词应该是守正、创新和融合,是三者之间的同频共振、同向同行。科学的认识往往是科学实践的先导,当前及今后医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于科学正确地认识传统医学,科学正确地推动由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组成的人类医学的发展。
科学的认识往往是科学实践的先导。更好地引导人们去认识传统医学,需要建立一套科学的系统的理论或方法。本文认为宜树立“大中医”“传统医”的认识,“五要素”“二层面”的认识,“三分法”“三融合”的认识,在概念层面、结构层面、动态发展关系中系统把握“传统医学”,促进对“传统医学”认知层面的新知新解,具有重要的指导和实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