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玉瑞,胡 勇,张惜燕(陕西中医药大学,陕西 咸阳 712046)
“三年化疫”说出自于《素问·遗篇·刺法论》,本篇基于天人相应的理念,以五行理论为推演工具,将运气学说、藏象经脉理论以及腧穴的五输穴等知识加以综合,主要论述六气升降不前、不迁正、不退位、刚柔失守,气交失常,造成运气异常变化,而疫病流行,相关脏腑经脉可能发生病变及其针刺防治方法。其中所论皆为人为推演的结果,且存在诸多逻辑矛盾。运气学说本身就是一种符号推演,其所使用的干支纪年缺乏天文学的依据,天文活动只是气候系统的要素之一,依据纪年干支推论气候变化以及发病情况缺乏应有的科学事实依据[1]。如果再加之符号推演的逻辑混乱,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故明代吴崑[2]曾尖锐地指出:“时本有《素问·遗篇》,赘之于后,缪妄甚矣,言之不经,一庸人能辨。语曰:貂不足,狗尾续。正此之谓。或欲奉之以为真诠,宝蜣丸耳。”从2003年发生非典型肺炎(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起,到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rona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的流行,中医界也有一些学者借“三年化疫”说理,部分论文还发表在中医界较有影响的刊物上,因此,亟需加以认真辨析。
顾植山[3]最早提出用“三年化疫”来解说当代传染病发病,他认为2003年SARS的流行,是对“三年化疫”的验证,《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明确指出,疫病易发生在“二之气”(3月21日至5月21日)时段,这与2003年SARS的高发期也基本吻合。然而并没有说明三年前的庚辰年运气失守何以当年不发生金疫,而要三年后才发病?其查阅合肥地区2000年的气象资料,发现全年降雨量偏少,气温偏高,那么SARS的首发地和重灾区为什么是广东而不是合肥?《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四次提到疠,分别为初之气一次,二之气两次,终之气一次,提到温病两次,均在初之气,二之气还提到“民乃康”。由此可见,也不能说《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认为疫病一定多发于二之气阶段。邹勇[4]运气系列讲座——三年化疫,以《内经》理论为依据,专门探讨“三年化疫”的相关问题,而对何以“三年化疫”,也只是留下了“三年化疫会是这样形成的吗”的问题,最终还是不知所云。吕英等[5]试图从“三年化疫”理论探讨中医药防治COVID-19的辨治思路和方法,但文中并没有说清楚如何“三年化疫”而发展为COVID-19,所谓“三年化疫”也仅仅是标签式的应用。
崔洪涛等[6]认为“三年化疫”理论,有着深厚的中医运气学背景,是中医学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理论,并总结出三年化疫五行属性成因有三种情况,试图说明何以三年化某疫的机制。但不仅问题没有解决,又留下了一系列难以解决的逻辑矛盾:一是甲己同主土运,二者之间间隔四年,本身毫无关系,而其甲子年的运气推演何以与天干之己发生关系?其他年份也存在类似问题。二是甲子年的上一年为癸亥年,癸为火运不及,这里为什么癸就能够与己相会,相会之后为什么又是土运太过?与此相类似的乙辛等相会,又是运之太虚?三是司天之气仅主上本年的气候变化,既然甲子年是土运太过,为什么上年厥阴风木司天之气超越半年的时间,作为一种不退位的余气反而克胜本年的土运之气?四是克胜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发病,一直要等待三年才致病?五是疫病的发生为什么有些是上一年“尤尚治天”的司天之气五行所胜之气致疫,而有些是与“尤尚治天”之气的五行属性相同之气致疫?六是文中所举戊申年,前一年是丁未年,太阴湿土司天,太阳寒水与太阴湿土常合而为邪,太阳寒水胜火运之气,为什么发生的是火疫而不是寒湿疫?
中医学人对于中医固有的一些假说常常缺乏证伪的勇气,“三年化疫”说的证伪正是从证实出发,不自觉地不得不走向证伪,或者为证伪提供了充分的依据。如张轩等[7]基于“三年化疫”理论探讨北京地区流脑、猩红热、百日咳、麻疹与异常气候变化的关联性,在早期的报道中,认为这几种疾病的高发与三年前的异常气候变化具有一定的关联性,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三年化疫”理论的客观性。但没有报道发病前一年、两年、四年及当年气候变化与发病的相关数据,自然不能得出相应的结论。而从所研究的35年中,将28年判断为异常气候,如用相同的推理方法,不难得出一年化疫、两年化疫、四年化疫等结论,那么“三年化疫”说自然就有问题了。刘忠第等[8]有关北京市痢疾发病与三年前气候变化关联性的报道,同样没有设置发病前一年、两年、四年及当年气候变化与发病的对照组,就贸然得出痢疾发病与三年前的气候变化具有相关性,“三年化疫”理论对于痢疾发病的预测具有一定指导意义的结论。其后该团队在百日咳发病与前期气象因素相关性的研究报告中,指出百日咳发病与前三年的相对湿度、风速、降水量、低云量等气象因素具有密切相关性,其中相对湿度是最重要的气象因子,而以一年前气象因素建模的预测效果最佳[9]。对流行性乙型脑炎高发与前期气象因素相关性的研究结果显示,贡献度最大的气象因素分别是当年初之气的平均风速、一年前三之气的平均相对湿度、两年前初之气的平均风速、三年前二之气的平均风速,说明北京地区乙型脑炎的高发与前期(三年前至当年)的气象因素具有相关性。而且流脑的发病,1971—1974年连续多年气候异常,而导致1974—1977年流脑高发[10]。由此可见,所谓“三年化疫”的理论是不能成立的。
再如唐利等[11]本义是想说明“三年化疫”说的神妙价值,他们基于“三年化疫”说研究COVID-19的性质与流行,将该病定为木疫,并得出其发展历程大致根于丁酉年刚柔失守,三年化木疫,发于己亥年终之气(约在2019年11月22日至2020年1月20日),长于庚子年初之气(约在2020年1月20日至3月20日),收于二之气(约在2020年3月20日至5月20日),消于三之气(约在2020年5月20日至7月22日)。新型冠状病毒(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us 2,SARSCoV-2)引起的病变以肺炎为主,推演为木疫,明显与事实不符,同时反观全球范围COVID-19的流行情况,时至2021年2月,发病人数已经过亿,还看不到停止流行的迹象,而其推论的流行时间,好似一个“科技”玩笑。张维骏等[12]意识到按三年化疫则为“木疠”,与实际事实不符,但还是根据《刺法论》所论,认为太过之运,行本气;不足之运,行胜运之气。因而,木疠当显金疫之化。然若按运气从大寒日起算,则庚又为太过之运,何以显金疫之化?很明显也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解释。
中医学人总强调中医学具有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双重属性,而要说明何以有“三年化疫”之说,从古代极端气候事件、疫病流行的实际情况看,与运气学说的推演都不相符[13],更不可能得出“三年化疫”的结论。因此,我们可以转换一个角度,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加以探讨。
早在《周易》中,就提出了天、地、人三才的模式,三才观也与古人对数的认知以及老子“三生万物”的思想有关。《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注引服虔曰:“三者,天地人之数。”《说文解字》也说:“三,天地人之道也。”因此,“三”在古代无疑是集体意识中的模式数字,形成了对世界进行宏观三分的宇宙观。到了西汉董仲舒,“三”则被崇尚为无所不归的“天之大经”,从而使它具有神秘意义。如《春秋繁露·官制象天》说:“三起而成日,三日而成规,三旬而成月,三月而成时,三时而成功。寒暑与和三而成物,日月与星三而成光,天地与人三而成德。由此观之,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白虎通·封公侯》也指出:“天道莫不成于三。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形,高下平;人有三尊,君父师。故一公三卿佐之,一卿三大夫佐之,一大夫三元士佐之。天有三光,然后能遍照。各自有三法。物成于三,有始、有中、有终,明天道而终之也。”从此思想出发,万物无不有三,疫病也经过三年而成,故有“三年化疫”之说。
综上所述,古人提出“三年化疫”说的依据是什么?可能还有学者会继续予以探索,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谜。然而科学理论同经验事实的一致性以及科学理论内部逻辑的自洽性,可谓是科学理论得以成立的基本标准,以此标准来判断“三年化疫”说,则完全可以证伪。因此,有关“三年化疫”说可以休矣。由此也提示我们,对于中医经典的研究,不仅要搞清楚经典说了什么,同时还必须搞清楚经典为什么这样说,否则,贸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采用现代科学技术加以研究,极有可能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