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三部曲中写到茶淀农场的饥饿见闻:曾毕业于老燕京大学、后任市内一所中专物理教师的韩大钧,在田野里曾挖出一窝刚刚出生不久的小老鼠。一个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经是老燕京出来的知识分子,后来为人师表的人(平反后任《大百科全书》编审),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把这一窝毛茸茸的小老鼠生吞下肚子。这只是在大饥饿年代知识分子的历史长镜头之一。
张志华曾经是一个逃号,这个敢于逃逸的右派叫人佩服。因为,逃逸就是一种反抗。因为张君也钟情于文学,他曾流露出对才女林昭的倾心,上海当时是个管理非常严格的城市,他居然敢溜进大上海,偷偷与自谋生活出路的才女林昭见了一面。他说:他站在她的面前,感到自愧不安。因为林昭对五七年反右以及大跃进连着的大饥饿,有着十分坚定的立场——他只是以流浪达到苟且偷安的所谓自由;而林昭则在上海不断上书北京,表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前途的忧虑。
林昭已经成为“圣女”,“圣女”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是,林昭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信中,满篇呼唤的却是吃的:
……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我要吃呀,妈妈!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猪头,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没钱你借债去。前晌有些消化性腹泻,但吃了些油质食物反而好些,因缺少脂肪,肠子能力蠕动可能倒是引起消化性腹泻的原因,你不用吓怕,吃不死的!
鱼也别少了我的,你给我多蒸上些咸带鱼,鲜鲳鱼,鳜鱼要整条的,鲫鱼串汤,青鱼的蒸——总要白蒸,不要煎煮。再弄点鲞鱼下饭。
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两面黄炒面、粽子、团子、粢饭糕、臭豆腐干、面包、饼干、水果蛋糕、绿豆糕、酒酿饼、咖喱饭、油球、伦敦糕、开口笑。粮票不够你们化缘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烤夫、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饺,蛋炒饭要加什锦。
香肠、腊肠、红肠、腊肝、金银肝、鸭肫肝、猪舌头。
黄鳝不要,要鳗鱼和甲鱼。统统白蒸清炖,整锅子拿来,锅子还你。
——等等,放在汽车上装得来好了。斋斋我,第一要紧是猪头三牲,晓得吧妈妈?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头!猪头!肉松买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买几只文旦给我,要大,装在网袋里好了。咸蛋买臭的,因可下饭,装在蒲包里。煮的东西都不要切。
哦,别忘了,还要些罐头。昨天买到一个,酱汁肉,半斤,好吃嵌着牙缝!别的——慢慢要罢。
林昭为了真理,可以把生命抛却,却摆不脱等而下之的食物的诱惑!可见,来自生物层面的生理欲求是多么难以超越!上帝给人飞翔的欲望,同时又给人沉重的翅膀;精神是飞翔的欲望,肉身是沉重的翅膀。肉身有时会变成精神的累赘,让精神尴尬和羞赧。
其实林昭不必为此害羞,女孩子的馋,无论革命者或非革命者,都是相通的。延安女子大学的女孩子们“馋得眼睛都绿了”,一个女孩子说:“到延安以后,最深的感受就是馋。”她们挖空心思地打牙祭,搞出很多闹剧,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革命性。饿和馋,是最无条件的统一战线,不管什么党派,有无才华,在饿和馋的问题上最有共同语言。资产阶级要结婚,无产阶级也是要结婚的,吃饭同样,食色是最生物性的平等。
吃,作为生物的规定性似乎是人的最低级需求,然而,当它被无尽剥夺,即饿过底线时,就成为难以超越的最高级,成为人的至高无上的律令和圣经。对比一下萧红的饥饿体验:
“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探头看了,“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饥饿并没有使萧红丢掉羞耻感,即便只是“偷”的念头,都让她感到羞耻,哪怕最亲密的人窥见了她的“偷”,都将把她的自尊杀死,所以,那一刻,亲密的人也是她的敌人。即使饿到打桌子和草褥子的主意的地步,她都没有想过出去拣食垃圾。面对饥饿,萧红是羸弱的,脸皮是薄的。丁玲晚年回忆说:“延安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生活是那样艰苦,要精打细算。那时,个人没有钱,也不想到要有钱,但精神快乐。”之所以延安物质匮乏精神却快乐,是因为人的精神尊严并未被剥夺。
精神尊严一遭剥夺,有的人心理上就没墙了,肉体尊严全线溃败;有的人则是守紧剩下的尊严,一点都不相让。谁能在饥饿中保持优雅?朱自清,他为了尊严选择了饥饿。在饥饿的考验之中,这一问才显出它的必要:什么是知识分子的本相?其实,在饥饿的考验下,知识分子的本相与其他人群毫无二致。丛林中的生存遵循的是丛林法则,顾忌脸面的人是脆弱的。萧红早早死了,朱自清早早死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死于脸面。
知耻近乎勇,不错,但那是在高级的精神意义上;一旦精神的尊严被剥夺,肉身的尊严又频临绝境,在低级的生物意义上说,无耻,本身就是一种生存之勇。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身处政治逆境与肉身灭亡之威胁的一代知识分子,就是凭借这样的信念熬过来的。这个信念的本质就是不要把自己当人看!留多少尊严给自己,就有多少痛苦。这不是人的无耻,是时代的无耻。反顾一个时代的无耻,就是为了让人们不再沦落到那种无耻的时代。
张爱玲自谓“拜金主义者”,但她更分明地说过:“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所以,她的“拜金主义”其实也是辩证的,根本不需要单独拎出来说的,免得使人断章取义。电影《芭比特的盛宴》将物质上的善与精神上的善辩证地沟通起来,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在一个小小的丹麦渔村,人们年复一年地吃着咸鱼粥,过着清教徒的生活。物质生活压缩到最低的同时,人们的精神在被引向宗教的满足,他们笃信:舌头是用来赞美感恩的,不是用来满足口福食欲的。但教民们正在变得失去修养,牧师的两个女儿已经无法用宗教祷告和音乐使他们保持平静。即将礼崩乐坏的时候,巴黎来的女人芭比特中了彩票,请求给大家做一顿法式大餐。一顿昂贵的大餐吃完,奇妙的变化发生了,村民们变得优雅、和谐、温情——正是与这顿大餐相适的格调。优雅的大餐提升了村民们的精神,优雅有时是需要用味蕾去感受的,然后抵达内心。美食可以是一种良好的教养,而物质的匮乏尤其是饥饿,正是对人的由肉身到精神的侮辱。芭比特的盛宴结出了善与美的果子,美食的艺术直接转化为一种人格修养,物质上的优雅直接转化为精神上的优雅。食物有时就是宗教,甚至胜过宗教。美食代替宗教,给出了一种天启:“只有通过这个世界的鲜活的生机,通过一切美丽和正常的欲求,才能看到光明的源头。”“自然渴望不是超自然的仇敌”,物质上的恩典与精神上的恩典同等重要。
这顿盛宴,美好得让我不忍与上文提到的知识分子相连。芭比特是把美食当作凝聚了一切内在美好的艺术来对待的,她骄傲地相信:艺术家是不会贫穷的。可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已经饿到完全不是艺术家了。优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条件,而剥夺优雅却只需要越过饥饿的底线。丹麦渔村的人们虽然吃着单调的饭食,但到底不是挨饿。而且,他们有宗教。而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几乎已经连遮羞布都丧失了。
我幻想着,饥饿的右派们与林昭与萧红与朱自清……所有那些为饥饿剥夺了尊严或丧失了生命的知识分子们,一起来赴一次芭比特的盛宴,物质的盛宴将把他们带到天国,赋予他们精神的光辉——这首先安慰了我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