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
社会能量协和背后的颠覆力量
——分析托妮·莫里森《秀拉》中的秀拉
刘焕
托妮·莫里森的《秀拉》描述了黑人聚居区的生活面貌,塑造了用她的特立独行在生养她的 “底层”激起波澜的秀拉,展现了20世纪美国黑白种族之间的冲突与隔离。在新历史主义研究看来,托妮·莫里森在小说创造中实现了社会文化能量之间的协和,这体现在秀拉身上的黑人历史文化传统印记;同时巧妙地运用独特的叙事方式,赋予她具有颠覆性的独立意识,揭示出黑人群体故故步自封。
秀拉 黑白种族 新历史主义 颠覆
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认为,“作家们在表述自己的观念、思想、欲望时,所再现的实际上是社会机构、传统约束、文化成规等(社会能量)共同协力的结果”,社会能量在“流入”和“流出”文学作品的流通过程中实现其意识形态功能。[1]47作家这种协商策略下的主体性发挥经常体现在人物塑造上,每一个人物多少都受一定社会历史文化的制约。以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小说《秀拉》为例,《秀拉》以个性的匹斯一家人为中心,讲述了种族歧视背景下黑人聚居区“底层”发生的故事。莫里森在小说中实现了社会文化能量之间的协商谈判,塑造了带有黑人群体印记的秀拉,真实展现了黑人固守的历史文化传统对女主人公的影响。同时,莫里森又将其颠覆的独立意识赋予秀拉,展现了她的特立独行,批判了黑人群体的无动于衷。
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看,文学艺术“既是社会力量的载体和流通场所,又是社会能量增殖的重要环节。社会能量在‘流入’与‘流出’文学作品的‘流通’过程中实现其意识形态功能”。[2]195这里的社会能量指政治、历史、经济、审美等社会文化元素。不仅充分展现了作者的独特风格与思想,而且打上20世纪美国种族社会文化大背景的烙印。
当时的美国,白人决心把黑人隔离到某一特定区域居住,市政当局也颁布各种法令认可这种做法。据约翰·霍普·富兰克林的 《美国黑人史》,“第一批这种法律是1912年和1913年在路易斯维尔、巴尔的摩、里士满和亚特兰大通过的。居住着大多数白人的街区,叫做白人街区;居住着大多数黑人的街区,叫做黑人街区。黑人不能搬迁到白人街区,白人也不能迁移到黑人街区”。[3]373
小说开篇即描述了聚居于梅德林小镇山坡坡顶上黑人社区的历史及现状。白人农场主许诺,黑奴若是办好一件难事,就还其自由身,另加一块土地;然而黑人得到的仅是一片山顶,在那块地里耕种“真能让人累折了腰背;那地方水土流失严重,连种子都会给冲掉,而冬天寒风又呼啸不已”。白人主人还开着玩笑说:“可是当上帝往下看的时候,就是低地啦。所以我们才这么叫啊。那是天堂的底层——有着最好的土地呢。”在“底层”的人们嬉笑着生活着,隐藏在笑声里的却是痛苦,这痛苦“隐藏在眼睑背后,隐藏在揉皱、戴烂的帽子底下的脑袋里面,隐藏在手掌上,隐藏在磨损的上衣翻领后面,隐藏在肌腱的弧线里”。[4]138
除了集居在又破又脏的小地方以外,黑人在工作和教育方面也处处受到白人优越论的阻碍。他们只能找到繁重而又待遇极低的工作,而在学校这样的公共场所和设施的使用上,经常会发生暴力流血事件。[3]372-373黑白种族歧视与隔离导致了黑人群体意识的强化,对他们来说,“在社会和文化方面保持自己的独立的生存地位要比从经济上这样做更为重要”,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下去而制定出自己的行为准则”。[3]344但这样也造成了他们的因循守旧与故步自封。在《秀拉》中,“李子”与汉娜的死亡、“小鸡”的意外和人们对知更鸟灾害的反应体现了黑人独特的世界观,也揭示出他们思想上的痼疾。
“李子”是被母亲夏娃纵火杀死的。身为家庭的最高长辈,夏娃无疑是家中的权威。她含辛茹苦养大“李子”,然而他却风流韵事不断,参加战争之后,回到家中的李子,变得邋遢、寡言,还偷东西,生活过得毫无意义。后来汉娜问过母亲为什么要亲手杀死儿子,夏娃给出了自己深刻的理由:“我为他吃尽了苦头,把他生下来,把他养大成人,可他却想重新爬回到我的子宫里去……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让他离开我,像个男子汉一样地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可他就是不肯,这样我只好把他赶出家门,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他死得像个男子汉。 ”[4]186-187
这一行为,虽然体现出黑人对尊严人生的尊崇,但其残忍的手段映现出黑人扭曲和畸形的心理。这种对死亡无所谓的心理无处不在。秀拉少年时期在河边玩耍时,失手把瘦弱的男孩“小鸡”甩到河中淹死。惊慌中秀拉跑到住在河边的夏德拉克的小屋,夏德拉克对秀拉说这种事常有的,意在安慰秀拉不必害怕。他的这种安慰起了作用,“小鸡”被埋葬之后,秀拉和奈尔心中渐渐轻松起来,感到“埋进地里的只是棺木”。回去的途中,她们松松拉着手,像两个女友在夏天里,沿着大路蹦蹦跳跳地走着。[4]182若干年后,秀拉回镇上,一场知更鸟灾害降临“底层”。人们的反应亦是无动于衷。对这种邪恶,他们是近乎欢迎的态度。在他们心里,“邪恶的目的在于让人死里逃生,于是他们决心(他们自己并不觉察已经下定这种决心)从洪水中,从白人那里,从肺病、饥荒和无知中侥幸求生”。[4]198用作者的话说,他们愤怒,却不懂得什么是绝望。
这样一种社会现实,造就了小说中这种近乎畸形的生活观念及状态。秀拉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成长,烙上集体的印迹。
新历史主义研究认为,自我并非仅属于个体,同时也是社会合力的结果,个体形成过程中受到社会文化力量的制约。新历史主义使用“社会力量”、“周转”、“协商”等关键词来描述在文化产品的生产中,社会和个体之间的相互渗透。[1]59小说中秀拉秉承了祖母和母亲的性格,生活方式也体现出黑人群体和白人群体共同的影响。
秀拉的祖父离家出走,祖母无力悉心照料子女的方方面面,使得他们造就了随意大胆的性格。秀拉的母亲汉娜,“黑得像煤球”,却是村里男人们都倾心的对象。汉娜与村里的有妇之夫几乎都有暧昧,但这些男人们不准自己也不允许妻子们恶言中伤汉娜。秀拉曾亲眼目睹母亲与其他男子在一起,并看到母亲因此更幸福了些,体会到“性是令人愉快和可以随时进行的,此外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4]166以至于后来在她的眼中,床笫成为她能够得到她所寻求的东西——不幸和深深体味到的伤感的唯一之所。“在那狂风骤雨般的欢乐之中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那寂静的中心,不是永存,而是时间的休止,那种孤独感是如此深沉,以致这个字眼本身已经没有意思了。因为孤独是假定无他人存在,而她在那绝望之中得到的孤寂却从不承认有他人存在的可能性。 ”[4]222
秀拉受到城市白人群体的影响,回到“底层”时打扮得像个电影演员,“一身黑衣缀着粉红和黄色百日草图案的绉呢衣裙,脖子上缠着狐尾,头上戴着一顶黑毡帽,网面斜斜地垂下遮住一只眼睛。右手挎着一个黑钱包,上面是缀着珠子的金属扣;左手提着一个红色的旅行皮箱,小巧玲珑得令人百看不厌”。[4]198但是,无论怎样被城市塑造,她依旧摆脱不了黑人群体的影响。她沿着“木匠路”走的时候,脚下那双浅口无带舞鞋的高跟和鞋帮上都沾上了泛滥成灾的知更鸟的干鸟粪。这一场灾难降临在底层的黑人聚居区,也象征着她所属的群体的脏乱的一面,象征着这个群体的痼疾。鸟粪沾在漂亮的鞋子上,就好像黑人的传统和劣性都紧抓着她不放,正如她脸上的那块带刺玫瑰般的胎记,一生都会陪伴着她。秀拉去看望奈尔的那个下午,没有穿着这身闪亮的行头,而是换上了一件平平常常的黄色衣裙,就像“当年她母亲汉娜身穿那件过分宽松的睡衣裙一样,衣物只是遮身蔽体,不必去考虑什么合身”。[4]201从莫里森对秀拉的塑造可以看出,各种社会文化力量都体现了它们对主体的塑造和制约,而个体的形成是无法脱离于社会力量之间的交流和协和的。
虽然莫里森塑造人物时没有脱离社会文化语境,但她在塑造主人公秀拉时,详细展现了她不同于塑造她的环境的特立独行的一面,从而在与社会文化力量的协商谈判中暗藏了颠覆力量。秀拉不否认自己的身份和归属,她属于生之养之的黑人群体。但她并不像其他黑人那样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地成家立业;她待在家乡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别无去处。在她看来,这个国家的每个黑种女人都在等死,不同的是她们像树桩一样等死,而自己则像红杉一样等死,自己确实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底层”的其他人都认为秀拉没有中心,没有支点,没有自我,融合了祖母夏娃的蛮横乖戾和母亲汉娜的自我放纵。“她甘心体验痛苦,她也愿意让别人体验痛苦,她愿意体验愉快,她也愿意使别人愉快,她的生活是一种试验。”[4]218-219其实这正体现了秀拉的卓尔不群。在与夏娃的争吵中她说要把这镇子撕成两半,把镇上的一切烧光。她在院中走时用脚尖把四只死知更鸟踢进草丛,这一举动传达出她对那些成灾的死鸟的厌恶,也展现出她不屑于黑人群体在灾害面前的恐惧和不作为。
在裘德眼中,秀拉对事情总有一种奇怪想法,眼上的响尾蛇胎记又给她的笑增添了几分嘲讽的味道。裘德诉说了所受的侮辱后总结说黑种男人在这世上真难谋生,期望得到奈尔秀拉她们的安慰。秀拉却说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爱你。白种男人爱你。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为你的小便担心,连自己的都忘了。他们唯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割掉一个黑鬼的生殖器。要说这还不是爱的话,我可不知道算什么了。而白种女人呢?……她们一看见你们就马上想到强奸,要是她们得不到她们所寻找的强奸,反正也要尖声怪叫,说明她们的寻找没有白费。黑种女人忧郁成疾,只是由于一心想悬到你们的手臂上。连小孩子们——无论黑白男女——也把整个孩提时代浪费在揪心的痛苦上,因为他们认为你们不爱他们。要是这一切还不够,还有你们自己爱自己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一个黑种男人对另一个黑种男人爱得更甚了。你听说过离群索居的白种男人,可是黑鬼呢?他们连一整天都离不开。事情就是这样。依我看,你们是全世界的骄傲。”[4]208
这一段歪理邪说般令人费解的话如果结合历史,便会读出其中暗藏的意思。秀拉说所有人都爱黑种男人,用她所提到的这些方法爱着他们。其实,所有人都对他们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和怨恨,包括他们的妻子和孩子。白人男性和女性只是把他们视为没有教养不懂何为文明的野蛮雄性动物,唯恐他们侵犯自己。黑人女性满怀嫉妒,过分依赖。生活的重负压在他们肩上,没有闲情关怀孩子,孩子们也不理解。由于受到排挤和压迫,黑人们组成兄弟会等群体来团结力量,保卫自身,这在秀拉的话中却变成了一种没有什么可以相比的爱。裘德笑说如果那就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他宁可在监狱一个人待着。莫里森在这里借秀拉之口,没有用激烈的反抗和颠覆性的政治言辞,传达出种族歧视迫害带给黑人的苦难以及无奈。这一表面看似为所有人辩护的荒唐言辞,真正展现的却是对所有人的批判。
秀拉在“底层”成为“蟑螂”之后,“底层”的人纷纷改变以往的冷漠,开始关心起自己身边的人。但是秀拉死后,他们就又回到了原来那种没有希望也不自知绝望的生存状态。通过秀拉激起波澜到波澜随着秀拉逝去而归于沉寂,莫里森揭示出黑人集聚区这些黑种人的自足自满和不自知。他们感觉到愤怒,感觉到恐惧,却从来不去作什么改变。
小说的结尾安排得很特别,在一切平静之后,奈尔从秀拉墓地返还的途中,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思念的不是裘德,而是秀拉,那个大胆吓退白人男孩的女孩,那个使自己用新眼光看旧事物的女孩,那个带给自己欢笑和理解的女孩,那个在这不幸的环境中和她在一起的女孩。秀拉在奈尔心中激起的涟漪只是暂时被表面虚假的平淡生活遮掩而已,在小说的最后,那满心的涟漪化作一阵恍然大悟的悲伤从奈尔的内心倾泻而出。秀拉身上带有一种不同于祖母和母亲的力量。祖母是固执的,母亲是悲哀的,而她努力试验着自我。她个人没有达到完美的人生,她的生活方式却在固守的群体中激起波澜。
托妮·莫里森并未极端地将秀拉塑造成新的黑人女性来赞美,而是以多重视角,把这位圆形复杂形象展现给读者。秀拉生于斯长于斯,多少还是保留自己种族的特性的,像不被追究责任的过失杀人、生活不检等。然而秀拉的确给我们另一种思考,她的另类反照出自己以及其他黑人存在的问题。格林布拉特认为,“艺术作品是一番谈判以后的产物,谈判的一方是一个或一群创作者,他们掌握了一套复杂的、人所公认的创作成规,另一方则是社会机制和实践”。[5]15托妮·莫里森在小说创作中体现了传统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体现了社会文化力量对个体塑造的制约,具体表现为种族歧视背景下的黑人聚居群体和白人聚居城镇对主人公秀拉以及整个黑人群体的影响,赋予曾经在两种聚居区居住过的秀拉两种眼光,一种是归属于黑人群体的传统,一种是反抗自己群体的故步自封。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出现了各种人物的声音,“底层”黑种男人的声音,传统黑人家庭妇女的声音,退役回来的疯子夏德拉克的声音,固执而又另类的老前辈的声音等。各种声音碰撞交接,最后融汇在一部作品中,达到了社会能量的协商谈判。莫里森在这样一部协和的产物中揭示出暗藏的威胁,一种颠覆黑人群体旧秩序的希望。
[1]石坚,王欣.似是故人来——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20世纪英美文学[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 47,59.
[2]张进.新历史主义与历史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95,225.
[3]约翰·霍普·富兰克林.美国黑人史[M].张冰姿,何田,段志成,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344,372-373.
[4]托妮·莫瑞森.最蓝的眼睛——托妮·莫瑞森长篇小说集[M].陈苏东,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2005.
[5]斯蒂芬·葛林伯雷.通向一种文化诗学[A]//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3:15.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