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松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24)
语言磨蚀(language attrition,简称语蚀),其实是语言习得的逆过程,意指双语或多语使用者(如:外语学习者),由于某种语言(如:外语)使用的减少或停止,其运用该语言的能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减退(倪传斌,2012:19)。语言磨蚀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语言消失”现象,但是同语言迁移、语言濒危、失语症及老年痴呆症、遗忘等一系列“语言消失”现象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语言磨蚀具有如下五个特点:第一,属于代内(intragenerational)语言能力减退,而不是代间(intergenerational)。这使得语言磨蚀有别于语言迁移和语言濒危;第二,属于生理现象,而不是病理现象。这使语言磨蚀不同于失语症和老年痴呆;第三,属于个体语言能力减退,而不是团体的。这又使得语言磨蚀有别于语言迁移和语言濒危;第四,由个人因素造成,而不是社会因素。这也使得语言磨蚀不同于语言迁移和语言濒危;第五,发生后的形式为消失,而不是转化。这使得语言磨蚀有别于语言迁移和遗忘。
所谓“语言迁移”,在二语习得领域的“对比分析”(contrastive analysis)中指一种语言(通常为母语)对另一种语言的学习产生的好或坏的影响。好的叫“正迁移”(positive transfer),坏的叫“负迁移”(negative transfer)或“干扰/干涉”(interference)(侯金国,2009:267)。“正迁移”就是母语的知识对二语或外语学习产生正面的影响,即有助于后者的学习(侯金国,2009:267)。例如: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学习法语要比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学习法语容易得多。当他们看到attention、bar、correct、culture、restaurant 等这样的法语词几乎不需要费力气学习,除读音外,可以正确的讲出词义。亲属语言之间有很多共同的特点,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欧洲人可以流利的讲出几种相邻国的语言,而不像中国人要想讲明白一种欧洲的语言则要下很多功夫。这也是“正迁移”的原因。“负迁移”指的是一种语言的知识对另一种语言的学习产生消极影响,即发挥桎梏或阻碍的作用。这种“干扰”的发生也许是因为两语言之间的同,也许是因为两语言之间的异。之所以能产生“负迁移”或“干扰”,是因为“互相联想”(cross-association)一种内在的“干扰”,即具有共性(而又有差异)的语项在记忆和运用中的牵连和混淆。也可以这样说,“负迁移”或“干扰”指讲一语言时使用另一语言的规则(侯金国,2009:267)。最常见的例子就是中国学生在做汉译英或英译汉时,往往喜欢把汉语的语序附加在英语上,但大多数时,英语的语序恰恰与汉语的相反。再比如说汉语中没有阴阳性之分。在中国人的思维中习惯于“男为阳,女为阴”。在对于“人”的分类上,中国人倾向于“阳”,这表现在写作中人称的使用上,比较习惯于用“他”表示不知的一类人,而非“她”。而法语中则有阴阳性之分。如:un camarade/une camarade(同志)、un/une locataire(房客)等词,在我们的思维中理解为有“男同志、女同志”,“男房客、女房客”。但是,有些表示“人”的名词则表现出不规则形式:un marchand(商人)、un member(成员)、un professeur(教员)以及un historien(历史学家)等一类词均为阳性,就如前文所提及我们习惯用“他”来表示,然而表示总称的“人”(une personne)则为阴性。笔者为验证“负迁移效应”还就法语中的阴阳性问题对部分人群 进行口头测试。在被询问“你认为'中国、法国'这样的专有名词在法语中应该为阴性还是阳性时”,五名被试全部认为应该是阳性。但事实上,“中国”(la Chine)和“法国”(la France)均为阴性。这就是语言学习和运用中出现的“互相联想”现象,导致“负迁移”产生。语言磨蚀是语言习得的逆过程,而非二语习得领域的“对比分析”。它可以产生在一个人对母语运用减少的过程中,从而语言能力退化,而不需要受到另一种语言的干扰。语言迁移和语言磨蚀是伴生关系,两个过程是协同的,在没有人使用一种语言时,最后的结果就是语言消亡。这能从一定程度上解释语言迁移和消亡的过程。但是,研究人员很快明确:语言磨蚀与语言迁移和语言消亡的本质区别是语言磨蚀发生在代内而不是代间(倪传斌,2012:8-9)。语言磨蚀重在阐释一种语言能力的退化,也就是这种语言“一代”(所谓的“代内”)间变化的现象,有时也需要借助第二种语言对它的影响来分析这种语言“自身磨蚀”的原因。而语言迁移重在阐释两种语言的“对比分析”,也就是两种语言之间相互的影响,一种语言能力的退化是要受到另一种语言的干扰,而非自身受蚀,是研究语言“代与代”(所谓的“代间”)之间变化的现象。例如,一位年长者会因为正常的衰老而丧失某一特定时期所运用特定语言的能力,这种语言的生命力可能相对会短暂一些,如对个人方言和社会方言的运用等。这种能力的丧失可能是“时间对记忆侵蚀”的作用,而非受到另一种语言的干扰,这种现象就是语言磨蚀而非语言迁移。区分语言磨蚀与语言迁移的最好办法就看这种语言现象“跨不跨代”。语言磨蚀发生在个体身上,具有不跨代的特点;语言迁移发生于团体之间,是需要代间的积累,当某个言语共同体成为另外一个言语共同体的语言载体时,语言迁移也就发生了。
失语症与老年痴呆是一种病理现象,是属于神经语言学研究的对象。而语言磨蚀是一种生理现象,它可以由一些不可避免的因素所导致,如:正常衰老、受教育的程度、读写能力、与母语的接触或是情感因素等等。为了与失语症和老年痴呆做出明显的区别,许多学者也已从神经语言学的角度对语言磨蚀作出了研究。国际语蚀研究采用了先进的研究方法(如ERP:事件相关电位;MIR:功能性核磁共振等),已初步探明一些与语蚀相关的大脑神经机制,如母语早期和后期习得外语的语义处理具有相同的大脑机制,均在相同的大脑皮层内完成(倪传斌、刘冶,2009:229)。但是,这些成果还远远不够,也未能从神经语言学的角度充分揭示语言磨蚀的内在本质。此外,国内从这个角度对语蚀的研究更是甚少。从神经语言学方面来研究语言磨蚀,我们还有漫漫征程。
语言濒危是因为语言功能缩小,指的是语言在社会交际活动中作用越来越小,使用的人越来越少,使用的范围越来越窄。语言功能缩小到极限,就出现了语言濒危(戴庆厦,2004:1)。语言功能全部消失,就演化成了语言消亡。
语言磨蚀与语言濒危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属于个体现象,是语言能力的减退;后者属于团体现象,是语言功能的衰退。语言磨蚀表现在个体上,每个人的语言及语言能力受蚀情况均不相同。我们在研究语言磨蚀时,通常采取团体测试法,是为研究个体特性,总结成磨蚀规律,而不是研究团体一致的磨蚀现象。通常语言磨蚀是可以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语言现象,与讲受蚀语的人数的多少没有关系;语言濒危多表现在团体上,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少数民族语言的濒危,也就是在某个团体内集体使用的语言的濒危。要判断一种语言是否濒危不能以这种语言使用人口的多少作为判断依据。比如说地处独龙江两岸的独龙族,虽然人口只有1 万人,但男女老少都会说独龙语,没有一点濒危的迹象(戴庆厦,2006:305)。所以虽然讲独龙语的人口少,但独龙语不能被视为濒危语言。再比如满语,满族作为一个人口较多的少数民族,但其语言已接近消亡。满族900 多万人口中,绝大部分都已转用汉语,只有居住在黑龙江省爱辉县和富裕县的少数满族还不同程度地会说满语(戴庆厦,2006:308)。所以即使满族人口再多,但满语的功能已衰退,这种“团体消失”的语言就要被确立为濒危语言。
假设一种现象:在一个团体内使用某种特定的语言(可以是方言),由于一些不可避免的因素(如正常衰老、受教育的程度、读写能力、与母语的接触或是情感因素等)造成这个团体内的个体在语言运用上有不同程度的磨蚀(语言磨蚀),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磨蚀还不可逆转,那么到了一定的程度这种语言的功能就要衰退(语言濒危),再经过一定时间的作用,这种语言就要消失(语言消亡)。那么就可以这样理解语言磨蚀、语言濒危、语言消亡三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
能充分说明这一点的是:满语走向衰亡是一个大约长达三百年之久的过程。
我们这里所提及的遗忘为正常记忆上的遗忘,而非由病理因素所导致的遗忘,是指对过去曾记忆过的事物不能再认或回忆,或产生了错误的再认或回忆。语言磨蚀与遗忘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均属于大脑正常的认知机制,不属于病理属性,同时恰当的运用一些方法和手段都可以使它们“回归”。但它们还是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第一,语言磨蚀是针对语言能力而言的。语言能力是大脑中对语言技能深层运用的体现,是一种“活化的信息”。遗忘是针对记忆而言的。记忆是大脑对语言信息表层运用的体现,是一种“固化的信息”。举个例子来说,根据表1 中的虚拟语气形式可以知道“If I were to live my life over again,I would have you as my wife”(如果我有来生,我一定会娶你为妻。)
表1 虚拟语气形式表
这句话是一种将来虚拟语气的形式。在掌握了虚拟语气这种语法之后,就可以根据其用法造出不计其数的虚拟语气句子,这种可以举一反三的技能就是一种语言能力的体现。当这种能力在大脑中丧失时,也就形成了语言磨蚀。也就是丧失的是一种语言能力,而不是对语法形式表面的遗忘。如果被告知“If I were to live my life over again,I would have you as my wife”这句话是一个将来虚拟语气的句型,在背诵其句义时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对一种语言的学习而不掌握其法则时,是一种只停留在大脑表层的记忆,而不是一种技能的掌握,当这种记忆丧失时,那就是遗忘;第二,语言磨蚀与遗忘发生的时间不同。一般来说,在某种语言学习之后并且停止或减少使用的情况下,语言磨蚀才会发生,这是一种生理性的语言能力减退现象。语言磨蚀具有一定的隐匿性,也就是说,它的发生与语言学习停止或减少使用之间在时间上有一定的距离,不易被察觉。遗忘是随时都会发生的,是大脑中记忆上的一种伴随状态,且易被察觉;第三,语言磨蚀与遗忘在“回归”过程的时间上有很大的差异。语言磨蚀是语言能力的减退,要想重新恢复这种语言能力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首先是回忆、再认,通过这个过程来确认这种语言在大脑中的残留。其次是残留、再学习,根据残留的语言信息情况,进行再学习,而这个学习过程就是来弥补大脑中不完整的语言能力片段的过程。最后,为了防止再次被磨蚀,还要对这种语言进行不断的练习,使其在大脑中“固化”,直至其可以达到原来的程度,甚至可以增添另外的知识网连接,这样这种语言能力才算“回归”。显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遗忘的“回归”则相对简单些,这个过程是一个机械反复的过程。根据艾宾浩斯对遗忘曲线的阐释,“回归”的过程只需在几个时间点上重复就可以记得很牢:5 分钟、20 分钟、1 小时、12 小时、1 天、2 天、5 天、8 天、14 天;第四,语言磨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由遗忘造成的,也就是遗忘会导致语言磨蚀,但遗忘不是由语言磨蚀造成的。从遗忘到语言磨蚀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也是一个不可逆推的过程;第五,语言磨蚀与遗忘的存在形式不同。语言磨蚀的发生实则为语言技能的退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早期的研究中语言磨蚀被称作“语言技能退化”,它可以说是以“消失”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不经过一个漫长的再学习过程,磨蚀掉的语言能力是很难再恢复的。遗忘的发生是记忆上暂时性的丢失,它是以“零”形式存在的,只要经过简单的重复,就会重新拾得丢掉的东西。
语言的消失和语言的新生一样,都是语言进化的必然结果。在这个交替而非交换的过程中,有新事物产生必然会有旧事物消亡,看似一个相同无限循环过程,实则消失本质不同。不同之处罗列于下表。
表2 “语言消失”现象异质表
通过表2 可以看出没有任何两种语言的消失在代际关系、发生机制、目标群体、造成因素、存在形式等方面是完全一致的。但是也可以从中看出有一些语言消失的现象比较相近,有一些则相差较远,例如,语言磨蚀与失语症和老年痴呆只在发生机制上不同,与遗忘只在发生后的存在形式上不同;语言磨蚀与语言迁移只在发生机制上相同,与语言濒危只在发生机制和存在形式上相同;而语言迁移与语言濒危只在存在形式上不同。根据语言消失的不同特性,我们在此可以把语言消失分为两类:语言宏观消失和语言微观消失。衡量语言的消失为宏观消失或是微观消失主要有三项指标:代际关系、目标群体和造成因素。语言宏观消失在代际关系上表现为代间,在目标群体上表现为团体,在造成因素上表现为社会,例如:语言迁移与语言濒危。语言微观消失在代际关系上表现为代内,在目标群体上表现为个体,在造成因素上表现为个人,例如:语言磨蚀与遗忘。语言微观消失可以演变为语言宏观消失,例如,由遗忘到语言磨蚀再到语言迁移或语言濒危最后到语言消亡。当然,这些定义性质的阐述是不完全正确的。语言消失的现象并非只有五种,衡量指标也并非只有三种,在此研究中仅提出初步的划分与思考。失语症与老年痴呆虽然属于神经语言学研究的范畴,但从发生机制上来说,它相异于大多数的语言消失现象。所以简单的依据三项衡量指标把其归类于语言微观消失还过于片面,从心理上的距离来讲,我们更愿意认定它与医学的研究范畴更接近,而不是语言学。
本研究从对比的角度出发,研究语言磨蚀与其他“语言消失”现象的区别,这有别于以往的转述研究、理论研究以及归纳总结式研究。所得主要成果如下:
(1)从代际关系、发生机制、目标群体、造成因素以及存在形式等五个方面详细的把语言磨蚀与语言迁移、失语症和老年痴呆、语言濒危以及遗忘等“语言消失”现象做了区分。
(2)除语言磨蚀外,对文中提到的其他“语言消失”现象也从代际关系、发生机制、目标群体、造成因素以及存在形式等五个方面做了初步的区分(见表2)。
(3)通过对比分析语言磨蚀与其他“语言消失”现象的区别,初步提出了语言宏观消失和语言微观消失的概念,并根据此概念进一步确定各种“语言消失”的归属。
诚然,本研究属于探索性研究,难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在研究的过程中还存在着一定的未解之题,现列举于此:
(1)受研究方法的局限,没能从专业角度举例阐释语言磨蚀与失语症、老年痴呆的区别,所做研究还只停留在理论叙述层面。在此也希望众多的神经语言学家在未来的研究中能给出确切的论述。
(2)本研究属于微观研究、断面研究(cross-sectional studies),而非宏观研究、纵深研究(longitudinal studies)。虽然直观的比较出了语言磨蚀与其他“语言消失”现象的区别,但由于各种局限所致,未能细致的剖析每一种“语言消失”现象从有到无的过程。
(3)对语言消失现象的分类只停留在初步的探索阶段,分类的标准还不够精准,也未能详细的阐释语言微观消失与语言宏观消失之间是否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只概述了它们之间的演变。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还有待他日悉心研究,逐步完善。
语言磨蚀是一种不易被察觉又难以捕捉的语言现象。对语言磨蚀的研究不仅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要配合有效的研究方法和手段,此外,尤其是在母语磨蚀中,克服时间断面的问题成了研究中最大的障碍。
注释:
①法语的初学者,懂法语语言系统,但未记得阴阳性的硕士研究生。
[1]戴庆厦. 中国濒危语言个案研究[M].民族出版社,2004.
[2]戴庆厦. 语言学基础教程[M]. 商务印书馆,2006.
[3]侯金国.语言学百问和硕博指南[M]. 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
[4]倪传斌.外语磨蚀的影响因素分析[M].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5]倪传斌,刘冶. 影响母语磨蚀的相关因素分析[J].当代语言学,2009,(3 ).
[6]徐世璇.濒危语言研究[M].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
[7]徐思益. 语言的接触与影响[M].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
[8]de Bot,K. and B. Weltens. Recapitulation,regression,and language loss. In H.W. Seliger and R.M. Vago,eds. 1991.
[9]Gardner,R.C. Social factors in second language retention. InR.D. Lambert and B. F. Freed.,eds,The Loss of Language Skills. Rowley,MA:Newbury House. 1982.
[10]Lambert,R. & B. Freed. The Loss of Language Skills[C]. Mass.:Newbury House,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