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元二零零九年四月的一天,下午,大约四点三刻光景。丁香花肆无忌惮地开在海上海演艺学院正门的花篮上,芳香阵阵。这香味,令人骚动,又伸手不可及。
演艺学院大龄单身研究生向明,去巨鹿路一家叫做运动工房的餐厅赴宴,这是与笙舟预先约定的。他行头十足:衬衣是宝姿,鞋子是金利来,一副小城绅士的打扮。他在小城鲁镇的真实身份是电视台记者和诗人。他的打扮,也是中西合璧、土洋结合。想到这一点时,他掩盖不住自己的轻浮本性,在内心里咯咯笑开了。
向明原本打算从电视台辞职后,在华山路的演艺学院拿一张硕士文凭,好从事私营剧团的营生。无奈刚一辞职,经济危机就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戏剧又是边缘行业,雪上加霜,让他寸步难行。好在他之前有点小积蓄。可是,这是大都市,小城市的积蓄,像沧海一粟,稍不留神就会石沉大海的。他有自知之明。所以,他真实的状态是蜗居。
他是大龄青年,籍贯鲁镇,属狗,单身,三十七岁。平日里他喜欢写些诗文,自诩魏晋风度、竹林七贤,而现实又是那么无趣,所以一来一回,向明就有点吃不开的味道了。他出来读研,与鲁镇藕断丝连,割舍不下。他早已厌恶了这个地方,可真的要离开,竟然还有点留恋。左右摇晃了一年,前半夜同意后半夜推翻。时间流逝,老天爷帮了他。这个老天,他让向明被中年革职,等于在他行囊里放了一张船票。他的情人豆腐西施,也背叛了他。与她有染的是她的上司,一个身价过亿的老板。他从他们一起在海边拍摄的照片里看出了豆腐西施眼睛里初恋般的光芒。他以一种沧桑夹杂幸运的双重感觉离开了鲁镇,他对二十五六岁的同学能说什么呢?
好在他属狗,由于没有结婚,所以从法理上说,没有混合女子的体香;他嗅觉又比一般属狗的人灵敏,加之过去的岁月里,他喜欢在故纸堆里东嗅西嗅,这特异功能就格外发达。“这海上海,果真与鲁镇不一样!”向明头脑清醒时会感慨道。在海上海这所学校,他学会了研究人的气息。比如,在表演系的课堂上,大多数以后要做演员的学生,发出的气息都是短促的香。女同学的,多是迪奥、兰寇和第五大道;男生的,是须后水,阿兰德龙、CK等各种牌子都有;当然,在正宗的香水、须后水味道里,也有假冒仿制名牌的劣等气味。他一眼能明辨。不过,他对气味持一种民主的态度。比如,正宗和不正宗的香水,哪个可爱?哪个邪恶?向明就十分狐疑。
他任性,混淆着价值和事实。仅仅在嗅觉上具有别人不及的本事。他是如何获得这个本事的?答曰:“因为他前生是条狗。”生而为狗这一点,向明不内疚。“因为,伊不知道郑板桥都要俯首称臣,面对徐渭的青藤书屋,口口声声道:‘俺是青藤门下狗’?”狗在向明的心里,是忠诚和聪明的代名词。狗的属性带来许多好处,比如,在一般人不是特别敏感的地方,向明总能胜出。
认识何笙舟,也是用嗅觉嗅到的。
那天在紫藤庐的课堂上,他兴奋之极,以至于把那次邂逅笙舟的经历,当做了沙漠中的绿洲。他寻找记忆,记忆里一片荒芜。好在他比较坚韧,他可以一遍遍回味与笙舟认识的那个瞬间。他总在沉默,可联想丰富。在硕士零七班的英语课堂上吗?好像是。英语课的邂逅要感谢霍潞潞老师。他第一学期,因为基础英语过了六级,不用再修。他是零八级的,可是,他想早点修完,好出国去游学。于是他就与杜实一起到了二年级的专业英语班修课。霍潞潞与他同门,向明自然得到了照顾。笙舟就是在这课堂里认识的。大家第一次自我介绍,笙舟就大方地透露了自己的生活状态,说自己已经生了孩子,正在家当保姆。他呢,觉得笙舟虽然刚生产,但是风韵犹存,有一种杨贵妃的气质。向明从骨子里喜欢这种女人。以他恋爱的经验,丰韵的已婚女人,给人的感觉是虽暗礁丛生、荆棘遍地,但值得冒险。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唐朝的敬意和对浑圆的偏好,让他迎难而上。他骨子里是诗人啊。况且,他早已经甘愿抛弃一点什么,来充盈他内心的那块荒芜之地。
向明嗅到了笙舟。紫藤庐里,气味混杂,各路汗腺和毛孔、狐臭和体香,在空中交汇。有一个中戏毕业的妞儿,一股子骚味,让他几乎要当场晕过去。但他意志坚定,这股邪气飘逸之后,果真,一会儿,就迎来了清新如地中海海滩的典雅味道。凭着专业精神,向明在心里报幕似地溜出这样的句子:名字叫紫罗兰,采用的香料是法国斯旺地区的上等薰衣草,那儿离阳光最近。
有一次,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向明就找了个话题与笙舟聊了起来。这一次收获不少,他得知笙舟也属狗,生的是个女儿,刚断了奶。她的年龄比他整整小了一轮。而且,更加稀奇的是,向明与她的丈夫同岁。他们仨,三只狗。
这是小小的成功,向明乘胜追击。几堂课下来,向明发现,属狗的笙舟果真不俗。而且,他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在家庭里,她已经有了另一半;可是,在事业上,她正在寻求一个志同道合的拍档。她浑身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希望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一个冥冥中注定的能闻香识女人的人。想到这里,向明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好像使劲地跳了跳。
后来,向明就故意巴结起来。一次英语课,他在香水上精心准备,用了能包容薰衣草味道的芨芨草香水,同样来自法国的普罗旺斯。一个是地中海,一个是普罗旺斯,他们俩似乎不约而同地嗅出了一股中和之气。这一招果真管用。课后,何笙舟得知他过去电视台导演和制片人的经历了,说一句话,让他心旌荡漾。她说:“咱们开一个传播公司吧。”向明心里惊诧,正在为怎么回答寻找合适的措辞,笙舟又开口了。笙舟押韵的、流利的口语,打消了他的顾虑。笙舟是这么说的:“一个堂堂正正的传播公司!”看到向明犹豫,笙舟又补充说,“说不准能玩出点名堂。”虽然,他也暗自吃惊。说实话,何笙舟的谈吐,有点“嗨”的成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意蕴。总之是恐惧夹杂狂热,爱慕加上虚弱。黑格尔没有说错,任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向明看重这次聚餐,是因为他将单独和笙舟在一起。在华山路、乌鲁木齐路交口的转角,他看见一家羊毛衫专卖店,顺便嗅出了一股与一个女人过一辈子的念头。羊毛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季节的几秒钟的时间里袭击了他,让他突然因为羊毛的柔软,想到了女人的柔软。虽是物物对应,但是,他因为心里有鬼,有点害臊地转过了头去。
在磨蹭着过延安西路嘈杂的马路红绿灯的时候,向明有一会儿走神。刚才的羊毛衫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羊毛,一下子淹没了他的记忆。向明回忆起自己嗅的历史。在做记者时吃的百家饭,挨家挨户,鲁镇的饭店都让他吃遍了。饭店里,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一些喜欢用家常菜,一些喜欢搞点西洋镜,比如,在“芹菜炒香干”这道菜上,过去,鲁镇饭店用的大多是国产芹菜。自从西芹进口到鲁镇以后,一些个体店的老板们就打出了“西芹炒香干”的招牌。向明的嗅觉十分灵敏。他觉得,鲁镇采用西芹做原料后,离咸欢河沿开设酒吧和咖啡馆也不远了。
果真,向明的嗅觉准得邪乎。西芹炒香干成为鲁镇的一道菜以后,咸欢河沿横七竖八地竖起了几家西餐厅、咖啡馆和酒吧。酒吧里,一开始大家还用莲花落来招徕顾客。可是,渐渐地,鲁镇的款爷不喜欢国宝莲花落了,连越剧和绍剧也开始厌恶。这样,酒吧老板就顺势引进了加利福尼亚的美臀舞蹈。酒吧天天爆满。咖啡馆也不示弱,自从第一款拿铁打出名堂以后,咸亨酒店咖啡屋的招牌就被丢入了附近的咸欢河里,而新的招牌,就堂而皇之称:“星星咖啡馆”。
这下鲁镇的夜生活热闹了,每当星星出现的时候,客人们络绎不绝,进出咖啡馆和酒吧。向明没有消费的本钱,但他凭着记者证,可以混在一大摞款爷客人中。渐渐地,他嗅得出乡镇企业家的味道、宣传部干事的味道、钱包鼓起来的味道,瘪三们在发薪日前窘迫却装腔作势充大款、假惺惺的味道。
鲁镇,靠被游客嗅不完的臭豆腐、茴香豆、酱鸭、老酒,翻到了历史新的一页。
他从鲁镇出来后,还一不小心具有了闻香识女人的功夫。过去,他虽然嗅觉灵敏,可是鲁镇女人的那种千篇一律,让他提不起劲来。现在,他来到了海上海,嗅的本事就有了用武之地。海上海女人香气扑鼻的骚劲,让他梦里都鼻孔张得老大,生怕错过了那形形色色的、不同于茴香豆的香。由于他在嗅觉上的特殊才能,他甚至能嗅出哪个女人跟自己有缘分。第一个被他嗅中的女人叫张思琪。由于嗅觉的厉害,向明也往往丧失其他的功能,比如嗅觉也紊乱了幻觉。比如,这个张思琪,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仅是记忆里的浮萍,是现实中的,还是封面女郎,他晕晕乎乎不能明确。记忆深处某个拐角处,他与她确实相逢过。隐隐约约是在一家华尔街外语俱乐部?由于他的嗅觉压迫了神经,他的记忆也不可靠起来,每次当他打开闸门,它们就开始说起谎来,原先清晰的,现在则模棱两可。
他现在,靠着经过熟悉的、他溜达过的乌鲁木齐路的北段,他脑海里有一些鳞片闪烁。好像是上一年冬天,因为世博会的缘故,社会团体时常在内静安公园作秀,兴师动众地封闭场地,用交通隔离带围起来,闲人莫入。外语角名存实亡。他来到了华尔街俱乐部,那儿每周有一次公益性的英语派对。非常巧,在这里遇见了同校同学。茶息时间,他看见一张酷似港星张思琪的脸,又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主动与她攀谈起来。一谈才知道是同校其他专业的硕士生同学。怪不得呢。他的记忆像老化眼镜了,涂了一层凡士林?“张思琪VS同学”,他脑子里马上激变,有了戏剧性冲突。对了,向明现在学的是戏剧学。他又那么用功,自然就娴熟了桥段、嫁接、无中生有、节外生枝之类的技巧。
他们去看电影。张思琪主动约他的。张思琪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有一会儿,向明乘胜追击,用手悄悄地触摸张思琪的后背,而张思琪装作不知道。向明觉得,这是个暗号。于是他更加放肆了,手悄悄地在她背上游走,几乎抵达了她腰间缠着的一根性感红丝线。可就在这个时候,张思琪坚决地制止了向明的探索。向明有点不快,电影情节一点也吸引不了他。他脑子里全是失败的沮丧。散场后,进入一条小弄堂,正当向明灰心的时候,张思琪主动牵上了向明的手,于是,他们开始手牵手在一条叫做奉贤路的小路上溜达起来。张思琪还讲了一个笑话,说这个电影里,有一个王后爱上公牛的故事。假如,海神波塞冬再残酷一点,叫公牛上了王后,那么可想而知,历史会变得多么恐惧。向明吃惊不小,一个出水芙蓉一样的女子,竟然会说“男人上女人”这样的粗鲁话。
他觉得眼前这个张思琪实在可爱。张思琪看见他在闷笑,于是问他笑什么。向明不答。张思琪更加来劲了,就用身体顶了顶向明。向明还是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呈现出鲁镇人才有的皓月般的牙齿。到了奉贤路的尽头,迎面是开阔的马路,张思琪就将手从向明的手里抽走了。
向明想要在恋爱的余温里再多呆一会儿,不料,张思琪已经在滔滔不绝了。张思琪讲到了向明的故乡鲁镇,从冬天晾晒的鱼干、酱鸭,到用小麦和稻谷做的女儿红黄酒,话题非常开阔,令向明暗自吃惊。
“你对鲁镇还挺了解的。”
“近墨者黑嘛,你从鲁镇来,我就对鲁镇关心起来了。”
“那你再说说,鲁镇还有什么特产?”
“据说,鲁镇的茴香豆,具有明眸健齿的功效。”
“原来如此!”
向明倒抽了一口凉气。张思琪约他出来看电影,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绕来绕去,仅仅是为获得鲁镇的一种稀罕的土特产。她张思琪苦苦哀求,向明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这样安慰她,在下次从鲁镇回海上海时一定携带茴香豆一二两!
这时候张思琪笑了,露出她原本总在掩饰的不好看的牙齿。
向明恶心死了。可是,这就是现实。向明过了嗅觉的瘾,可是,他也失去了张思琪的身体。就像当初,阿Q失去了吴妈的身体一样。
对于记忆里到底有没有张思琪这个女人,向明心里是十分模棱两可的。
他记忆里清晰的,似乎只有鲁镇镇长的故事才算千真万确。因为,在鲁镇,他每天嗅到鲁镇环城河的恶臭,那是无法一下子抹去的。
事实就是事实。他来海上海之前,鲁镇发生了龌龊的事件。上一任鲁镇镇长,口口声声为民修环城河,做政绩工程,背地里却暗度陈仓。这是个老故事,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将工程承包给自己亲戚开的公司,而现在事情大白于天下了。在审判的时候,又有人在网站BBS发帖,缅怀该领导丰功伟绩,说他修建环城河到底是件好事。事到如此境地,还要为领导脸上贴金,这鲁镇人在过去的一百年内没有多少进步。主要的症状就是脑子进水,偷换概念。这些帖子,是阴谋还是阳谋,反正他不管。他只知道,鲁镇已经良莠不分。鲁镇离未庄的末日也不远了。对于像他一样的诗人,还有什么生态可言?他动一动嘴巴可能会被人理解为谵妄,他拉一下拉链可能有人会过来劝告他不要随地小便。他是诗人,有一个习惯,平时总像甲亢病人似地将拳头攥紧,大概时不时在潜意识里会冒出无数个阿Q的缘故吧。他不想杜撰鲁镇的历史,为其脸上贴金。历史必须客观记录。向明来海上海,也是曲线救国。还有一点奢侈的愿望,那就是报仇雪恨。
鲁镇在历史上乃雪耻之乡。
他有时候这样想,他是被鲁镇人的狭隘,准确而言是一种言语狂妄而漏洞百出导致的低级趣味、一种党同伐异和任人唯亲的排挤,从而被一脚踢到海上海的。这是人格屈辱的一面。可是,在人格遭受屈辱的另一面,他确实很高兴,高兴自己在中年时还能来演艺学院修戏剧学,高兴他终于可以远离鲁镇了。这个快被祥林嫂和孔乙己的故事淹没的鲁镇,他现在可以远距离看它了。这是上几辈子爷爷辈们积的德。受制于过去十年来他爱的萎缩,现在,到了大海上海的他,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况且他遇到了笙舟,这沙漠里的绿洲。
那天他嗅到了笙舟,靠的是狗的嗅觉。
又由于狗的忠诚,他在心里编了顺口溜:笙舟笙舟,河中之楫;银河笙舟,在河之畔!笙舟笙舟,空中之花,笙舟笙舟,永劫我心!
记得第一次与笙舟道别的时候,他问她要名片。她从LV包里面找出一个金属的名片盒,掏出一张带着香水气味的名片,上面写着“基金公司办公室主任助理”。向明啧啧称赞,也礼尚往来地递过去一张。他的那张上,写着“作协签约作家”。“原来是有志青年啊!”笙舟看见这个头衔,显然来了兴致,似乎调侃又似乎真诚地说。第二次,他们从紫藤庐出来后,还去附近的哈根达斯喝了杯咖啡。
他靠着嗅觉,发现他们各自身上都有各自欠缺的东西。向明要温存,笙舟要未来。他嗅到了,这个十分重要。因此,在哈根达斯,向明开始朝着笙舟发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他说,“海上海滩,一切码头已经都被命名了”,“可惜没有我们的名字”、“可惜等到我们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不晚吧!”笙舟比他积极,接着,她用比尔·盖茨的例子来说明新的市场机遇永远存在的道理。他用小的叹息,来掩饰自己的大困境,说“可惜只欠了东风。”笙舟直率、阳光,反衬着向明的多虑:“那我们就来合作办一个公司。”向明有点激动,这想法恰好与他的梦想接轨,可是眼下,他的船搁浅了。他识时务地说,“眼下经济危机,戏剧市场有点萎靡。”不料笙舟鼓励他说,“不要紧的,这是最坏的时代,这也可能是最好的时代。”
这是狄更斯说的。何笙舟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一刹那,向明由于“笙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就马上被一种久旱遇甘露般的胜利感包围,激动得冲昏了头脑,一股热血也涌了上来。
对了,那天笙舟还给他鼓励:“经济危机是一把双刃剑!我有客户从纽约回来,告诉我百老汇照样红火呢。分析家说,经济萎靡的时候,大家无所事事,正好可以去戏院消遣。因为凡事都没有绝对,生活黑暗了,大家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光明。自己失落了,才想到去戏院体验人生百味,去关心家人和尊老爱幼。”
向明脑中已经呈现出一幅广阔的画面,伴随着百老汇的夜夜笙歌、伦敦西区剧团的嬉闹。他想说的是戏剧真奇妙,商业萧条时期剧场竟然依旧热闹,但嘴巴一张,就变成了理性的书面语,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认为国民的素质才是决定性的,经济危机只是提供了一个条件,表示有时间去戏院了。与戏剧会不会发生关系,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国民。”说出“关系”这个词时,他们都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撞在了一起。“我这是怎么啦!”向明此时有点愧疚。他想说的是:“很好,笙舟,让我们开始合作吧,如果我是水你就是鱼。我们的公司会结出胜利的果实的。”
哦,事情明摆着,他无法拒绝对面的水灵大眼的邀请,他觉得,这不啻是一滩广袤的滩涂和湖泊,在他锈迹斑斑的岁月里涌现。
他们谈得非常投契。笙舟,开朗活泼,她风华正茂,结婚生子的大业已经完成。在她的眉宇间,写着“大展宏图”四个字。向明,则有点枯木逢春。他在原先电视台做大型晚会,积累了一些文化产业的市场经验。笙舟的提议,像一枚镍币在幽暗的池塘里泛出光亮,向明又跃跃欲试了。
之后,她就好客地邀请他去她一个客户开的餐厅晚餐,餐厅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运动工房,在巨鹿路上。她在陆家嘴最高的环球中心上班,她在职读研,单位是一家做股票基金的投资公司,她应该非常忙碌。向明想到这里面隐含的意义,每每激动得甚至有点尿急。
一路上车水马龙,呼啸的电瓶车和自行车,金发碧眼的女郎和小区穿睡衣的大妈,一起涌进狭窄的人行道。向明一点也不觉得拥挤。相反,他倒觉得,生锈的社交生活,由于一个叫何笙舟的女同学的邀请,终于重见天日了。他有点洋洋得意于这种碰撞。这个向明,他明明知道笙舟是有夫之妇,可还是一意孤行,真是没的说了。理智和感性在他身上显得那么矛盾,几乎到了可笑的程度。
那天,他在去赴宴的路上,想起了鲁镇的往事。南京路上,巨大的LV箱包广告和库奇、兰蔻等国际品牌,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说真也不真,说假又不假,它们实实在在,又界限混沌,变戏法一样渗透进社会的每个角落。
这到底是什么物质?这物质透明,却不轻盈。它们步伐整齐、粉面油头、装腔作势,但是又暧昧得很。他朝着静安寺的地铁站走,思想却游走到了他所就读的演艺学院里的宿舍。那是一个十平方米面积的空间。像一块压缩饼干,能把人压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课余时候,他会趴在一个两方米面积不到的“床——桌连体家具”上,挥舞他那支万宝龙金笔,开始洋洋洒洒地写剧本、小说。想到万宝龙金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身上宝姿衬衣的口袋。它还在。像一个忠诚的卫士般窥视着这个生鲜的城市,比他还要焦虑地四处张望。哦,他这么快就走神了,他是个多么容易走神的人啊。他还想到,这支金笔,是二零零二年他去香港为自己买的。时间过得多快啊,人生多么荒诞啊,时过境迁,现在,他在手上晃动它的时候,许多故事已经发生,中间的情感起起伏伏。时过境迁,豪迈之气已经萎靡,臣服在了海上海的霸气下。笔呢,它不能预见命运,它是盲目了,只会写 “日月同辉”之类的套话,它不能深入内心任何一个细微的空间。因此,它们还是机械的装置,目前,它退守到一个纯粹物质的维度:就是说,它们还能写字。除了能写字,它不能担当任何其他的功能了。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向明一阵猴急,他想:“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让笙舟说出一个反悔的理由!”接通电话,笙舟只是说对不起,可向明脑袋里一股热血已经上升,几乎要寻找理由为自己从华山路步行两里路到静安寺的那种苦劳诉苦了。不料笙舟只是说,“延安东路的隧道堵车严重,我一下子进不了那个洞,所以……要不我们更换一个地方,你来陆家嘴吧!”
哦,性感的笙舟。你的声音就是召唤,有什么不可以的?
向明说出了后一句,前一句省略了。
他想,笙舟不知道的是,虽然路上的时间长了,实际上,却馈赠给了他更长久的浪漫时光。一个热恋中的男人,在去见恋人的路上,路途长一点就是最大的礼物啊。
向明过了华山路、乌鲁木齐路,穿过延安路的红绿灯,再向右转到南京路,看见了久光百货。对面,就是二号线地铁站了。他已经到了静安寺的地铁站,在接到笙舟的电话之前,向明还在心里作思想斗争:要不要步行去见笙舟,给她一个满头大汗的惊喜?可是,笙舟的一个电话,打消了他的这个英雄主义举动。因为本来只需坐两站的地铁,现在因为地点变更,要坐四站了,增加了南京东路和陕西南路站。步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他看了看腕表,时间是五点零九分。这一路逶迤,二十来分钟就过去了。看来,他是海上海的漫游者啊。
久光百货的霓虹灯,这个时候开始亮起来。这是静安寺一带最美的风景之一。向明在鲁镇长大,过去,他没有看到过这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亮起来的气势,十足地吓人。这就是暗恋一个人的景象,向明想。这触景生情的霓虹灯!在乡下的鲁镇,向明只有满池塘的鸭子和鱼虾与他作伴。他呢,从小练就一身钓鱼、捕虾、采瓜的本领,比闰土还要身手敏捷。
霓虹灯触动了他一根脆弱的神经,他是替自己老土的前半生抱不平。他内心里,像一个还没有牵手的情人,又像一杯茶被泡开,但主人已经走开,去赴另外的一场宴会了。这年头有些事情越来越不明白,比如在墨池边,笔怎么会越洗越黑,在咸亨酒店,饭里怎么会吃出虫豸?光明牛奶里怎么就羼进了三聚氰胺?他问自己,觉得自己抛弃一座鲁镇还是对的。记忆里的鲁镇是一座人性活化石的森林,当代任何的丑闻都在那里发生着,祥林嫂们排着队要捐献门槛,鲁四老爷们兴风作浪,鲁镇愈加锈迹斑斑。
霓虹灯还有另一种神奇功能,就是触动人的记忆阀门,让其神思游走。这会儿,突然,寝室的狭窄,让他开始漫游。他想到四个人挤在十多平米里蜗居的集体生活情景,大热天,汗水和汗水掺和在一起,冬天,羊肉串和洗澡后的内衣气味、肥皂气味,毫无保留地杂糅在一起,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阳台迎风招展,一览众山小。这些飘忽的气味,混同着被单里那些来不及洗干净的汗渍和来不及擦干净的精液气味,一起再加入海上海的气味大军。
寝室里上演四个人的戏剧。萨拉·凯恩的《渴望》,就是四个人的一台戏,情境和模式,与寝室的格局也很相似。再说空间,由于他在年龄上是老大,他回到寝室,四个人的空间,会顿时热闹起来。别的寝室是长方形,可是因为他们的寝室在一个转角,因此,形状变成了狭长的智利。他呢,每天都睡在南美的南端——好望角?硕士都是一个人睡在上铺,而在下铺的位置安置了一张微缩版的写字桌。
这份经历是独特的。中年住寝室,其乐融融又充满尴尬。江西的杜实一开始还与向明一起去商场买物什,还步行去很远的幸福街吃江西特色粉丝,谢安也老来寝室与他彻夜长谈。可那是半年多前,半年时间后,他们不长谈了。商场里也不同去了,他倡导的AA制聚餐也没有了。在同学中,上一届的一个叫卜鹤汀的女同学患上了幻想症。这许多的“丧失”是怎么发生的?向明扪心自问,他在寻找答案。
现在是五点十八分,向明在2号线的一节地铁车厢里。下班高峰,满是汗腺的味道,他这个时候真想把嗅觉关了。他比别人要遭遇更多汗腺的侵袭。这个时候的嗅觉,混杂着单位木质家具味道汗水、一败涂地的香水、串味的羊肉串、做过爱以后的那种气味、手淫的气味……恶心!有人在上车前还吃了一串新疆人的羊肉串,那股味道浓郁地从一个女人娇小玲珑的樱桃小嘴巴里,溢出来。地铁晃荡一下,这种溢出的频率就高一点。他扭过头去。
同一时间,在苏州河畔,一对夫妻不约而同地回家了。这老两口,男的叫谢明锐,区税务员、政协委员、股票专家。女的叫张晓筝,中文系博士生导师。谢明锐先进了屋,关门。不料一分钟后,张晓筝也到了。他们都是事业单位的,又都将光荣退休,所以看起来步调高度一致。
谢明锐从未怀疑,这准确如同时钟的步调里,隐藏着其他可能性。比如跟踪,比如,不信任导致的那种要早早下班的无意识。女人的脚步是跟着第六感走的。谢明锐前脚到,张晓筝后脚也到了。他们夫妇俩相互默契地一笑。
这一笑,真是泯恩仇的一笑啊。
他们表面上笑颜逐开。因为夫妇俩一辈子打拼,一个在大学,一个在区税务局,现在都已经临近退休,确实没有什么事可以成为负担。可是,心里都有自己的心事。张晓筝性格内向,但是绵里藏针。他们三十年夫妻,她除了在自己的学校里用功,发表学术论文,争取国家基金和项目;其余的经历,几乎全花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花在儿子身上,属于天经地义;花在丈夫身上,是防止其采路边野花。三十年实战经验,她现在已经刀枪不入,能守能攻,在处理家庭事务上游刃有余。这不,连老谢单独一人喜欢浏览电脑里花里胡哨的新闻的癖好,她都提防着。老谢早回家,她也尽量早回。下意识间,两个人倒是形影不离了。
这天下班,谢明锐先到家,一开门,就嗅到一种奇怪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往日。谢明锐是个开明人,他隐约地揣测到,这是儿子的杰作。果真,定睛一看,沙发的一角横卧着一只蓝色的荧光避孕套。
他拎起来,透明的液体,依靠着黄昏还不怎么暗淡的光线,能够照见那些看不见的蝌蚪,在空气里游走。他兴奋难当中,俯过去嗅了嗅那蓝色透明体。
他正想再仔细瞧瞧,甚至,希望看见一根异性的阴毛之类。果真,这回他有了新发现,因为,与往常不一样,这回老谢发现的是一根洋女人的阴毛。
黄色,卷曲,而不是黑色的亚洲女人的阴毛。他一脸异样。
这是个恶心的动作,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老谢觉得这个动作有失体面。他下意识地朝四处张望,发觉没有观众。没有观众,这个行为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他混得还可以就是因为,他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好处。
可是,才意淫了两秒钟,楼梯口就出现了熟悉的脚步声,这声音,细听有点小步跑的节奏。谢明锐歇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小阴谋又搞不成,一脸不高兴。
“是你啊!”
“老谢啊,我回来啦。”
平淡如同白开水。
于是,一切回复到往常,戏剧性的场景被老谢恰到好处地隐藏起来。
可是,在一切都恢复平常以后,老谢心里明白,这平常,其实才真正地蕴含着戏剧性呢。怎么说来着。过去的岁月里,如果说他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没能抓住机会脱颖而出,成为一名正处级干部,而是平庸地混了个科级待遇,没有升官发财。倒是妻子张晓筝,默默无闻,靠着自己的毅力,最后成了博导。
照理,税务员老谢的家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况且,他们还学会了逆向投资,在股市萧条之年入市,在零七年风光大好的时候,毅然出来,兑换成现金,为儿子买了这套拥有宽敞客厅的公寓。他们原先的住宅就租赁给了外来移民,位置就在常熟路。这个地段的房子,在上个世纪海上海开发前,属于僻静地段。但是,自从浦东开发后,带动此地块的价值逐年上升,这不,苏州河莫干山地段都成了海上海的798、M50空间了,内中乾坤巨大,画廊云集,看上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造化。
如果说要有遗憾,他们焦虑的是儿子谢安。
儿子从小就出了名的不安分,玩的东西,从弹子、铁球、手枪、塑料娃娃、跳跳虫,到现在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女人,加起来足有一个连队。正像老谢!有其父必有其子。刚才老谢一个不雅的动作,意淫一根阴毛的那种邪乎劲,无意中传递给了谢安。谢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几年前,谢安说要上英国的利物浦大学,他们就把他往英格兰送,读预科。结果呢,在英国地痞文化和曼切斯特的口交文化的双重熏陶下,学业未成,倒是英国摇滚的张狂和痞相,一块学回来了。儿子在学校,不听话,渐渐与那个时代兴起的的士高文化、嬉皮文化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房间里是西方六十年代的性解放女影星挂历,穿的是膝盖故意摩挲破损的进口牛仔裤。儿子的个人癖好,越来越难以捉摸。渐渐地,他们从儿子外表的新潮中,看到了朋克背后的巨大虚无,时髦像一个陌生人,世界名牌不是和普爱及宽容携手,倒是和内心的荒芜落后为伍。这背离,倒是事先没有预见到的。
怎么说呢,譬如儿子谢安,模仿嬉皮士文化,模仿就模仿,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在模仿的背后,一些劣根性就出来了。譬如自由,儿子这一辈明显曲解了。在谢安的眼里,自由就是往寝室外扔啤酒瓶,就是泡无数女同学。这个美国十八世纪宪法修正案确立的原则,到了太平洋彼岸,怎么就变成了与博大无私对立的东西?是国人的理解力有问题?反正在儿子这一代,随着物质丰富,政策开放,逐渐培养出来了一种自私天性加浮华作料混合而成的东西。海上海地痞这种本来他们想也不敢想的素质,竟然奇迹般地嫁接在儿子这一代人身上。
这个他们夫妇倒没有料到。大洋彼岸,儿子老是旷课,去游戏机房玩耍,租赁的宿舍里虽也有无线互联网,可是儿子依然我行我素地去外面上网,原来利物浦的游戏机房里有胸前纹身的女朋克。
儿子是他们心头唯一的痛。去利物浦留学,是花血本的选择。他们孤注一掷,可惜儿子不争气,无论如何过不了硕士录取线。大英帝国,在全球化的康庄大道里,经济逐渐走向了衰落。大不列颠的旗帜开始黯淡起来,在利物浦看球赛倒是不落伍的谢安,终于在前年怏怏回国。
浪子回头了,可是,谢安依然不省油啊。父母在儿子房间里收罗到许多安全套,知道儿子在开荤呢。开荤不够,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女孩子的东北干哥伸手要钱,谢安敷衍了一下,他们就扬言要撕票。儿子害怕了,来央求爸妈。夫妇俩替他这边救火,那边擦屁股,这些事情渐渐多了,他们俩老是左右赶场。
在夫妇的劝导下,谢安有了考研的打算。可是大学没有毕业咋办?他们含辛茹苦,终于说动校方给了张专科文凭。这是第N次为儿子违反原则。两次以后,终于通过了初试。儿子喜欢戏校里那些表演系的如花美女,这些未来的女明星们个个花枝招展,性感撩人。他如愿了,虽然后来复试仍然有一课基础概论未过,但是,最终老谢通过疏通关节,到处叩头烧香,好歹把儿子弄进来了。
人生一大问题终于解决了,儿子读上了体面的学校。
但是后来,他们又发现,其实烦恼是呈螺旋形上升的。
谢安从英格兰打道回府,只一个月光景,尾巴就全部露了出来。邋遢、懒散、饮食无度、日夜颠倒不算,光是人品,母亲就给他归纳了十宗罪:
约会、见面常常迟到,有一次,不见人影还打不通电话,事后也没有向别人解释;
喜欢麦当劳、米宝宝,哪里有烧烤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点单从来都是一地狼籍,每次都是浪费惊人;
从来没有过打工的念头,一提到打工,就找借口说自己洗不动碗,好像打工就是洗碗,他故意混淆了语法错误和事实错误之间的差距;
从来不进菜场买一株菜;
从来不进厨房煎一个蛋;
餐桌上吃饭,从来不顾礼节;
用手直接拿食物;
好像患上过不雅之病,虽然这是隐私,可是老两口也为他担心。在卧室里,有种奇怪的气味,香水、须后水、药膏,都有。
谢安的表现继续:
不洗脚、不洗衣服、小便后不冲马桶……
其实,谢安何止这些!这是父母嗅到的气味。在谢安的卧室里,才是见真面目的时刻。这里简直是一个古玩店,不仅他小时候的玩具没有丢掉:弹弓、陀螺、木鸡,而且,新的玩物不断丰富,硅胶、芭比、模具、电棒。更加不可饶恕的是,现在,谢安的房间里,一股臭袜子、臭短裤、臭牛仔裤的味道,夹杂着不同女人的香水味、睫毛膏味、唇膏味、果冻味、麝香味、香薰草味道、关节炎药膏味道……熏满了整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这一点让老两口有点受不了。
这点刺激,让老谢一开始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传统的封建遗老。可是有一天,他拉开儿子的抽屉,在一个俄罗斯套娃里,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就在套娃的最里面一层,一个妖娆姑娘的泥塑里面,有一个火柴盒。他推开盒子,发现里面缠绕着不同的毛发。他开始想到的是头发,可是,从蜷曲的程度和质感来看,这毛发显然是阴毛。于是,他好奇心大增,不仅不为儿子的下流感到羞耻,反而觉得这是新时代的收藏趋势。
老谢骨子里的一种下流和淫荡味道,是在见到儿子的收藏品之时的那种激动和焦躁那儿获得的。他的年过六旬的身份认同。
他与妻子的方式也大相径庭。见到谢安不讲卫生,张晓筝每每厉声斥责:
“谢安,以后请注意卫生问题。”
而谢明锐的警告,则明显失去锐气:
“拜托你洗洗下身?”
这等于鼓励谢安去与不同的女性交媾。海上海经过九十年代的大发展和二十一世纪前一轮的上涨,已经初步具备国际大都市的架势。经过肉身和精神的历练,现在的老谢终于悟通,眼下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虽然洁身自好和遵守规范是两种不错的品行,但是他至今也不认为娼妓有什么不对。过去,他凭着自己的善于察言观色和脚头勤,获得了上司与小三秘密产子的消息。他大度地想,在这个光荣的初级阶段,单位里有权势的人与小秘书开个房、生个孩子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虽有失体统,但说白了也有财富均衡的那种味道。禁止能有什么用?二十年前,他的上司与夜总会的一个小姐有染,甚至还生了个儿子。后来,上司把小姐培养成了秘书,适合近距离播种。老谢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领导的前途在他手中握着。老谢呢,没有将事情抖出来,而是利用这个秘密成了上司的贴身下属。老谢在领导面前摆出一副道德的样子,可是,他内心里认同的秘密隐藏得比谁都深。没有人能窥见。他们在这一点上,都有男人潜意识里的那种君临天下的野心。这一点阴暗,让他获得了与领导周旋而不吃亏的砝码。他驾轻就熟,自然天成。
那年年底,上司来问老谢:“区里政协改选,要不,给你上一个政协委员吧?”
老谢心里想,虽然同是锦上添花,但是捞一个人大代表怎么说也比这个强。政协委员太边缘,吃不开,人大代表,一年中有那么一次可真是风光,可以给区长写议案,还可以住高级宾馆,吃白相饭。可是他转念一想,人大代表要动真格,要写议案,他老谢能有什么议案。除了“你们接待得一年比一年好”之类,他就词穷了。他知己知彼,深知自己的小市民本性,所以,口头上不悦,内心倒也踏实。俗话说,落袋为安嘛。
区政协委员老谢对自己的儿子有点宠爱。他承认自己封建,家里的独子嘛,替谢家传宗接代的,就得有种。所以,在骨子里他又放纵着儿子。除了谢安深夜不归,老谢每每要严厉批评之外,其余的事情,按照单位的处事原则,老谢将它们大事化小了。所以,谢安的全部错误仅仅在于,做爱后不洗睾丸! 这不卫生才是真正的罪孽。试想,在一种高速的体操运动中,两种分泌物邂逅在这个弹丸之地,一阵气息的混合之后,事后照理也确实该洗一洗。
老谢想,虽然交媾是人的权利,可无限制和不进行安全措施,等于往阎罗那儿挖掘了一条高速公路。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快速为妙。除了一件事,就是往坟墓里走的那条路,越慢越好。人心不古,今天的人,走了好多地方,可就是不满足,还要去更多的地方。有人一年365天在飞机上的时间为200天,奥巴马就是其中一个。这年春天,这个黑人总统来海上海访问,谢明锐被告知,必须关上窗门。为什么?前天深夜,他正要睡觉,房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响。他穿上睡衣开门,来了两个民警,连客气话也没说一句,就朝他家朝向高架公路的门窗走去。仔细计算了角度和朝向之后,民警警告他,“第二天不许开窗户!”“为什么?”他问来房间巡查的民警。
“不能问!这是上级的命令,叫你执行就行。”
什么上级,这是扰民你懂吗?要是二十年前,政协委员老谢会这么说。可是二十年前的一桩事,让老谢每每面对穿制服的,说话都会留一手。
“命令就命令,咱老百姓遵守就是啦。”谢明锐思量着,心想可能是害怕导弹什么的从窗口射向车队。为了这个发现,老谢一阵骨头发轻,嘻嘻地笑了笑。连政治的气味,他都能嗅出来。与众不同之处,老谢每每嗅到之时,内心已然同时出现了抵御这股气味的装置。他媚俗地对民警笑笑,露出了由于抽烟过度而发黄的丑陋不堪的牙齿。同时,老谢也有点失落,心想,要是是人大代表,这些警察就不会这样放肆了,当初一失足千古恨哪。
税务员兼政协委员老谢觉得必须跟儿子好好谈一谈。跟洋妞做爱,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有可能人染上爱死病的。老谢一身冷汗,他想,今天,谢安回家的时候,必须约法三章了。对,约法三章,说到做到。
这天很巧,老谢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儿子谢安竟然破天荒早早回家。回家后饭也不打算吃,就径直朝自己的房间冲去。一阵闷响过后,“嘭”地关上了门。
老谢有点替自己的儿子着急。他想到房间里去,再三催促下,谢安才极不情愿地开了门。
见到一道缝隙,老谢马上一只手插进去,接着整个人也进去了。看见一脸疲惫的儿子,他压低嗓音说:
“儿子,你千万别碰洋妞!”
“什么洋妞?”
谢安装糊涂。
这个时候,老谢做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竟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塑料袋,袋里盛着刚才沙发上的蓝色安全套。他摸出那套子,对儿子谢安这样说:你还不承认?你跟洋妞做爱了。
“什么呀,爸,人家是中国人嘛!”
老谢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火柴,伸进安全套的套环,捞出一根卷曲的黄色阴毛,战利品似地对着儿子:“你告诉我,那为什么阴毛是黄色的?”
“呲,人家焗油的嘛!”
“妈的,这年头,阴毛也有焗油的。”
老谢将信将疑,握着沾染着儿子精液的阴毛,从儿子房间里推门而出。他虽然一脸失败,但内心也倒也高兴,至少儿子没有跟外国人鬼混,这就是说,儿子暂时还染不上那爱死病。
“妈的!”他接着骂了声那焗油的阴毛,想到这,他奇怪自己也有点硬了起来。
对于妻子的女权主义思想,老谢是表面奉承,内心抵触。与老谢的怀柔政策不同,母亲的管教是虎妈型的。针对卫生问题,母亲直截了当:
“谢安,你得管管你的内裤了。”
“什么内裤?”
“你丢在沙发上的内裤,一股风骚气味。”
“噢,对不起,我忘记了。”
“自己的内裤都不洗,怎么知道去关心别人?”
谢安狡辩道:“妈妈,我也想这样做啊,可是,每每此刻,一阵困意来临,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呼大睡了。”
“别找理由!还有,你每次小便后也没有冲马桶!”
现在是五点二十一分,大龄单身男中年向明挤上了地铁。到处是拥挤。透过一块地铁车厢玻璃,向明想到了谢安。
一年半前,他在演艺学院里遇见了谢安。他们两次赶考,头一年,同时被刷了下来,这次又是一同成功。他俩的命运适度重合。如同竹林七贤,肩并肩相遇在狭窄的考场。命运有点搞笑的味道。后来,他们天佑般双双在演艺学院见面,两人来了个兄弟般的拥抱。他们分配在同一间寝室,在哲学课堂里在一个小组,还在学校举办的论坛里相遇。外人看来就像一对兄弟。
对了,谢安是海上海本地户口,按规定在静安校区这样的繁华地段宿舍异常紧张的前提下,谢安是没有资格住校的。可是这个谢安,在社会上油惯了,马上几个红包疏通关节,事后别人说起他反而有点趾高气扬了。谁怕谁啊?管理员不敢声张了。他呢,开始在寝室里吹牛说把这些人都搞定了。向明事后才知道这床位在谢安这里不叫分配。床位是一名广博电视专业的同届学生的,但是,也不知是这名同学难为情呢,还是被谢安“好言相劝”了,就是一年没来住,向明感到纳闷。反正谢安特会折腾这是事实。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向明和他,一个是闵行的顾震华,一个是江西的杜实。他们有各自的天地。一开始,谢安也作出款待大家的友善姿态,中秋节还给大家买了月饼,临到向明回去,他会开着他的轿车,把他载到火车南站。这样其乐融融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但好景不长,不久他们之间就因为彼此的秉性和嗜好各有千秋而摩擦陡生。
向明在四人中年纪最大,他是70后。其余的谢安、杜实、顾震华都是80后。因此他老哥般提议每月有一次聚餐,AA制。第一次选在了永福路的藏地辣子鸭,是个很好的餐厅,地点也是他提议的。他因为年纪的关系,有一种期待大家接受西洋生活方式的愿望。AA制在中国是一个试验品,大学寝室里嘛,马马虎虎还是可以实行的。向明这样想。
他想当然了。第一次,在校门口等,人凑齐了,他马上发现多了一个上一级的女学生,07级的温岚。不用说就是谢安的女友。向明后来记录这次晚宴时,用了一个特刺激人的用词:该任,心里有点轻蔑的味道,好像是说时货的味道,六月的仙桃、十月的柿饼……该任过了就是下任、古董了,放在柜台上也无人问津。向明甚至有点故意混淆人与物。他是修辞高手,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向明与她同一专业,是编剧理论和戏剧创作,他们在前一年复试时已经彼此认识。不同的是她考上了,他没有。他要到第二年才考上。
那天,是十月里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香桂树在学校的林荫道释放着清香。向明被友爱的气息蛊惑,想“一起就一起吧,AA嘛不分性别的!”向明是倡导人,觉得AA制是最开明的选择。想不到,最后还是变了味。杜实学的是艺术管理,导师是戏文系主任,最近,他搞到了一个学校资金资助的话剧项目,排演荒诞派大师日奈的《阳台》。杜实很牛逼,职业制作人般地物色导演和改编的编剧。这个改编的活,本来已经商定了叫向明做。向明当时满口答应,回家时还打印了厚厚的剧本,准备动工了。在校门口集合上车之后,谢安就开始胡吹了。向明是明眼人,看出了谢安的话里既讨好女同学温岚又奉承杜实,吹嘘杜实同学与戏文系主任的师生关系怎样了得,把杜实吹上了天。吹着吹着,就不经意冒出一句话来,说编剧就请温岚来担任了。向明心里一个咯噔。他理解域大,能分辨出话里的隐喻,也就是说表面上的句子背后是吹嘘的本质,编剧未必是真的给了别人。但,在宽宏大量的背后,他心里也起了一层阴霾。至少杜实他贩卖了,或者表面上同意了,他心里凉了一大截。吹嘘管吹嘘,他们未必没背后说起过,也许已经达成了共谋。
聚餐有点变味。现在,他们走进了“藏地辣子鸭”这家餐厅,开始点菜。他点牛排,杜实点了沸腾鱼片,一如既往地喜欢辣味。谢安呢,则有点不厚道,非但数量上比别人多,而且,点的菜专门照顾温岚,什么养颜芦笋啦,美容靓汤啦,补血红枣啦,总之好像围绕一个中心:向温岚献媚。
向明嗅出了餐桌上的一股味道,还看见了远处一根笔直的阴茎,写着“上床”两个字。他和顾震华都嗅出了一股下身的味道。这样的同学聚餐,已经变了味。席间,谢安还没头没脑地问向明:“向明,怎么不与学姐干一杯呢?”听到学姐,向明有点不高兴。“还不如叫老师吧。”向明心想,口中没说,但生气之情溢于言表,大家都看出来啦。还是温岚用玩笑稍微挽回了向明的面子:“去你的谢安,别让向明叫。”
付钱,谢安擅自作主,没有把温岚计算在内,AA制不包括女士!
这是龌龊还是仗义?两者都像又都不像。只能调侃看是中国特色的AA制了。向明朝谢安看,谢安正在媚俗地向温岚笑。他们第一次AA制就是这副光景。AA制就像一艘南美洲瓦萨号要进入地中海或者马六甲,迟早搁浅。谢安的醉翁之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明连气味都闻透了。谢安还在学校里获得了大情圣的称号,这是个中性而略带优越感的称号。自从有了这个称号,谢安就更来劲了。有时候,他故意不回家,赖在简陋的寝室里大谈女人。
于是向明知道了,这个谢安和他不太搭。有时候谢安会吹牛,比如,他一次艳遇不同风情的女性,还不是风月场所的,且都有名有姓:一天一地三次,比戏剧学的三一律还牛。有一次,谢安与向明还谈得来的时候,他们去莫干山画廊,经过一家中外合资的桑拿馆时,谢安指了指上面的霓虹灯说,这样的灯光,在英国就是妓院的意思。向明看了眼,男人听到妓院都会竖起耳朵,他也会硬。谢安吹嘘起他在这个英式桑拿馆里的销魂经历,他一点也不忌讳,说在漂亮妞上他撒了很多银子。那时候,遇到诸如AA制度搁浅,爱情气体和科学气体两股气流交锋的时候,谢安会及时来个弥补。他们在南京路一路狂奔,谢安弥补向明以都市空间。这也是馈赠的一种。过去他只是行走,在谢安的汽车里就不一样。大街上的一切商店都在奔跑,什么镶嵌着LV的恒隆啊,有下沉式广场的中信泰富啊,一切都在后退。向明有点恍惚。这些斑驳的生活经历,因为有了谢安的话,来了个不期而遇。谢安的小脑不发达,他不知道此刻的向明已经暗自神伤,忧郁像台风一样袭击了他。他那个情感的小城,已经荒芜到一毛不拔。谢安开玩笑说一起去吃日本烧烤吧,你请客。向明推脱了,谢安不知道,向明的口袋里只剩下了六十元钱。六十元钱是不能吃日本烧烤的。谢安只知道向明之前是电视台的一个管文艺的小领导,所以应该吃穿不愁,他不知道生活是会改变的,也不知道身边的向明此刻恍若隔世。向明说下次吧,下次找一个三人行骨头煲,我来请客。
向明在痛苦中也不想管谢安的反应了。那天,他很想自我嘲讽一番,就着此情此景,加上鲁镇往事,口占一首打油诗。
在回来的汽车里,他摇下车窗,吟诵起来:
戏子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黄浦江上使人愁
烟雨巷里常踯躅
……
向明的表演,让谢安高兴透顶。他们哈哈笑了一阵,英雄所见略同般地握手言和。两个人一路都很高兴,他们行驶在行人稀少的非节假日的南京西路上,汽车在阳光下卑微地闪光。
大龄单身中年向明现在在陕西南路站了。一批人下去,又一批人上来。无聊。这个挤压的空间,把急着见到笙舟的美好给挤扁了。他又想到了寝室的空间,一种空间总是能带动另一种空间,向明这样想。他还是想到了谢安,用杜实的话讲,谢安有自己的优点,他会请客。
杜实这样评价同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让向明哭笑不得。
谢安投其所好,知道杜实喜欢吃,就在吃上面下功夫。在得知杜实是戏文系主任子弟的身份之后,他时常请大家吃烧烤。寝室楼下就有。这一招在经济危机的二零零八年十分灵验。谢安是个聪明人,他重视杜实肯定有他的考虑。但答案是什么呢?向明和杜实都一清二楚。
江西来的杜实,外表稚嫩,却一股子江湖义气。他说话极有分寸,胃口也极好,喜欢各地零食和特产:鸭舌、鸭脖、金华三宝、武昌鳊鱼、烧烤鱿鱼什么的。谢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请客正中他下怀。于是,有时候他们还有点刎颈之交的样子。而在大多数场合,向明倡导的AA制,倒成了被揶揄的对象。他们还油嘴滑舌地对写现代诗歌的向明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敬畏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嫉妒。寝室里的狭隘之气就这样形成了。谢安请客多了,不劳而获的杜实看AA制,就似乎有了阿Q看见假洋鬼子般的仇恨。想到这里向明伤怀了。伤怀的事情,像水彩里的泼墨,一层层乌黑的痕迹,一层层向外渗透,没有人知道这样渗透多了就像一个草原,没有边界,那一个个蒙古包一样的东西就是挥之不去的钝伤。有一天,刚好向明提议AA制聚餐,杜实声东击西,随口说,谢安没有什么不好,他挺大方的。向明拿勺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还有一次,寝室里大伙都在,杜实对谢安说,你这个诗人怎么不出头啊。谢安小脑欠发达,懵懂地说,我哪里是诗人,向明才是诗人呢。向明听到杜实和谢安的调侃,没有丝毫感觉,他只是觉得好笑,只是以一种隔世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两个研究生同伴。他们相差十年,可怎么分歧就如此之大呢,彼此之间就像外星人?向明还朝他们俩笑笑。
他们俩面面相觑,倒是无话了。
杜实自己吹嘘,他家原先是黑道里的。父亲在江湖混,在他年幼的时候,因为逼债和被逼,厮打、追杀和逃亡是家常便饭。他家开了间小店,经常遇袭,要携全家逃难。这样的生活也影响了孩子,他年纪轻轻就洞悉人生百态,天资出众可又过于早熟。对了,他也可怜,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哪个不希望将来有稳定富裕的生活。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一种江南屋檐下常见的淡然和宁静就没有了。但好在他天资聪慧,幼时就成绩出众,后来被南昌一家贵族学校免学费招了去,装饰门面。后来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几年后又考上了海上海这所亚太戏剧界排名靠前的艺术学校的硕士。
在向明眼里,杜实聪慧过人,但尚欠格调。
海上海这座城市,这些年太务实了,没有朝精神文明的方向发展。人们很少悠闲自得,倒是蹿升的房价让大家十分焦虑,无所适从。这样的城市,离优雅和情调愈行愈远,大家不是房奴就是车奴。星巴克里多是商务人士和游走的钓鱼女郎,她们心不在焉,目光总落在别人身上。海上海本地石库门的闲人很少问津这里,他们门槛精得很。一杯咖啡的钱,在超市可以买一整包咖啡。潇洒能顶个屁用,吃不饱又穿不暖!海上海这座城市,在物质的挤压中开始理想萎缩,灵魂的地盘让给了无休止的购买和消费欲望。这个城市也根本来不及去关心人的修养。杜实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进了学校。拥有海上海性格的谢安,只把他看成一道等式:杜实=部主任的弟子=将来有可能留校和发迹。他等同于潜在升值的筹码。杜实呢,也学会了贩卖消息,获得实惠。原来他知道谢安的复试有一门不及格的底细,按理说是不能进研究生院的。此事还引发了连锁反应,一个同样因一门功课复试不及格而名落孙山的女学生,扬言要去法院告学校,正闹得不可开交。坊间已经略有传闻。谢安有次不老实,在寝室里夸夸其谈让杜实不爽,杜实听不下去了,就在寝室里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
“谢安,记住,我可以让你毕不了业的!”
谢安很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他自知分寸,就不作声了。向明看在眼里,心想,不需要多说,明天开始他们寝室的夜宵就会丰盛起来。谢安还知道被动不如主动,恭敬不如从命。有一次抽签决定,向明陪谢安一起去买烧烤,谢安掏的钱,蘑菇、金针菇、烤冬瓜、羊肉串买回一大把。在走回寝室的路上,他自己先尝了一个,向明想去捞一个的时候,他明显不肯了。他要保持原状,在献给杜实之前保持烧烤的视觉上的完整性。这媚俗让向明嗅到了。杜实在一种下意识的贪婪和学术给予的正义逻辑间左右摇摆,他批谢安比谁都准确。这种姿势,也让向明看到了。
他这会儿突然心如明镜,在黄昏的阳光下铮亮铮亮:
“人是动物嘛,七情六欲,孰能免俗?”
但是,且慢,鲁镇人遇见江西老表,有一件事肯定是绕不过去的。而且向明骨子里是个诗人。诗人总要在关键时刻仗义一下。杜实平时出门,总是甩手关门,从不轻手轻脚。每次,宿舍门总是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响。在这个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留学生混居的大楼里,每每嘭嘭的关门声不绝于耳,形成一种有节奏的声乐。有一天向明正在午睡,杜实出去时又一次重重地甩了门。
这让向明接受不了,他提高了嗓子,对杜实吼:“杜实,告诉你,以后不许甩门。怎么可以这样?我在睡午觉,你不能影响别人!”
杜实表面上说:“哎呀,不小心啊。”两人没有演变成肢体冲突。可是,他们两天没说话。
两天后,向明觉得当初的怒吼可能也吓着了这个孩子,就对杜实说:“上次,你甩门不对,但我也批评得重了点。”
谁知杜实这样回答:“谁怕谁啊,以后会让你看到我的颜色的。”
“嘿,杜实,这你就不对了。”向明说,“这样说话就不是研究生的做派了。”
向明没想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他的忠告当成了攻击。他没有朝更坏的地方想,只是觉得,现在的社会,培养了人与人的冷漠与敌视。
嗤!巨鹿路不去,去了陆家嘴。向明心里想,这也好啊。可以一睹黄浦江的芳容。
向明一路上思绪翻滚,让它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南京路、外滩、万国建筑、海底隧道等地逗留,而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雪地。
按何笙舟临时决定的陆家嘴晚聚,应该是晚上五点三刻。向明提前十分钟先到了,就是说下地铁的准确时间是五点半。五分钟时间,用来走过道、等候和乘坐电梯。
她事先发短信告诉向明,早到可以在环球中心四十八层的企业家俱乐部等候。他顺便打量了一下这俱乐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眺望逶迤曲折的黄浦江。眼下,这条长龙卧波气势非凡的大江就在不远处,像金属一样熠熠生辉。再远处,目光所及,是传说中的盛大金磐和汤臣楼盘,由于黄昏的夕阳,一切看上去有了悲壮的美感。向明想到,现在是经济危机,看这些豪华处所,脑子容易出现偏差,也容易混淆传奇和现实。
他的回忆里,包含了过去的一些琐事,还有新近在寝室发生的一些匪夷所思的琐碎。这些琐碎,像窗外飘忽的浮云,和着黄浦江上的点点光斑漂移渗透,来了个不期而至。
他看了看牌子才知道,此刻他来到了海上海最大的基金公司里。这真是荒诞。此刻,他有点怀疑自己对笙舟的感情。在刚刚过去的股市灾难里,他也是受害者,从股市6000多点的高峰,一起陪伴它到了1600点的低谷。他本想在里面掘一桶金子,再利用它离开鲁镇,移民海外。失败让他来到了演艺学院。
“难道,与笙舟的见面是无意识当中他的一次报复?”
他想洗刷他股票投资滑铁卢耻辱,因此,在心里爱上了基金公司的漂亮助理?
如果是这样,弗洛伊德会暗自微笑。
关于股票投资的挫折,向明对顾震华讲了。没和杜实讲。如果说了,杜实会觉得他是个失败者的。他也有点怪异,对杜实都守口如瓶,这有必要吗?关键在于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巨大。杜实天智不错,可教养和卫生习惯不佳,他会把寝室里百分之八十的空地全部一个人占了。他倒没有坏心眼,只是习惯里还没有一种为别人考虑的意识。相比之下,来自闵行区的顾震华就显得老实又正气,与他一样,他们臭味相投,常有心灵感应的交汇。
在这边黄浦江的开阔空间里,向明竟然在想寝室的局促,他甚至模拟舞台上的台词训练,在内心里演练了一遍,说:我空着不一定就意味着你可以来占据我的空间啊,我的空间我作主,万一我要用怎么办?他怎么啦?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生气的其实是到了中年,还没有自己一个人的宿舍,不得不四个人一间与二十多岁的小朋友挤在一起。这多窝囊!他头脑有点热了,仿佛看见头顶上冒出了丝丝热气。
最不能容忍的是谢安的撒谎。英语,他一塌糊涂,可是,某天,他却在向比他大几级的女生夸耀自己考研的入学成绩是八十分。这几乎不可能。考八十分的是从小在江西贵族私人学校里有外籍教师教的杜实。向明刚好六十,已经筋疲力尽。谢安一门艺术概论不及格,照理是不能进的。可是,他,竟然在别人没有问及这门复试概论的时候,会率先来个大言不惭,说自己的这门功课如何出色。这就超乎向明的想象了。
谢安身上集中了海上海人的精明和油滑。资本家和无厘头,两者糅合一下,放进一个大缸,混染一下,出来就是谢安这个样子。可他什么都得到了,女人、汽车、房子,这几样海上海宝贝他都有。他邋里邋遢一点谁会在乎,女人们会把阴户朝向谢安一样的男人开放的。他有一套苏州河高层的洋房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那些表演系条干标致的女学生,已经开始分泌出嫉妒和爱液,在学校的每一个路口设置路障,要截获谢安的身体,几乎要朝他颁发一张的夜鸟停泊行政许可和矿物奶水资源开采的利用合同啦。只差绑架了,女学生踮起脚尖,她们在胸脯上写着:不在乎能你有多少个,只在乎你口袋里鼓不鼓。
他明显走神了。恍惚间,笙舟出现了,那天她穿了干净的套装,灰色的,衬托着美丽的肌肤。他们在窗边坐下来后,有一小会儿他手足无措。她想必看见了,都说女人有火眼金睛……那次她说出了办公司的初衷,是想为自己以后的创业找一条路子。她已经是公司的行政办助理,在一般海上海市民的眼里,这已经是一个高薪的职位了,足以高枕无忧、颐养天年。可她竟然在养尊处优时就在另谋出路,开始了对生命的远景规划。他本来想好了一些对女士有点稍稍过分的话,如 “你今天真的非常性感。”仿佛他在窗边等待的时候就已经像X光一样看见了笙舟的装束。但是,等笙舟坐在他面前,他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变成了:“你很不简单呢。”笙舟不温不火地回答他:“可是,你也小有成就啊。”
这时候,黄浦江里,一艘轮船驶过,喇叭鸣奏出一种乡愁的意象。他正要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打出一片新天地”。笙舟却突然被这惊醒似地回忆起了下午工作没有办妥的一个细节。她有点焦虑地看了看表,没有附和他,而是以明显加快的速度谈了自己对戏剧类传播公司远景的看法。主要是美国百老汇和英国伦敦西区的戏剧中心给她的灵感。她觉得以后的海上海,肯定也会呈现各种戏剧多元化的布局。
他们谈得很好。向明心里明白,陆家嘴的这顿晚餐,他等待了半辈子。席间,他谨慎地问:“家里的先生在哪儿工作?”说出这句话时他甚至有点羞赧,脸上火辣辣的。笙舟好像也格外注意外交辞令,只透露说在做生意。笙舟也问到向明为何至今单身,向明就只好支支吾吾地嘲解说,自己梦中的佳人还没有出现。原本,单身男人的困惑,向明是不准备透露的,这牵涉到自尊。向明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烈的人。向明羞答答的样子,连自己都感觉到了,他觉得这个羞答答,一点儿也不与黄浦江和窗外的汤臣楼盘相配套。可是,笙舟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故意透露这些信息,似乎,在等待着笙舟的一次出轨。
他觉得笙舟不可小觑,“回去的话,得看看她的博客”。博客上一定有她的日记,他想。笙舟告诉他,她从五年前就在这家基金公司上班。向明快要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与笙舟谈天说地,另一个,恋恋不舍地在旁边打量着自己,仿佛要记住每一个瞬间!
在谈话中可以看出,笙舟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有着强烈的述说欲望的人,一个衣着优雅同时又热力四射的女人。好在那天他们话题都围绕着他们感兴趣的领域。他说他也曾在澳洲广袤的太平洋一号公路租了辆丰田一路狂奔,在大堡礁潜水,遇见过一条小小的鲨鱼。她先是作出惊恐状,继而一阵侥幸,模拟了从鲨鱼游过惊魂未定到虚惊一场的情感变奏。哦,这些,笙舟都能够制造气氛。虽然他心里在想,他们的旅行不同,他是祭祀和缅怀,她点缀着迷彩和时尚,但笙舟还是感染了他。于是,阳光再次灿烂起来。
这种情绪持续了好久。
晚上,在寝室里,大家又在吵闹,谢安又在传播一种泡妞的气味。他只关注女人下身的味道,一个单向度的可怜虫。向明呢,一个人意犹未尽,伏案劳作,他在谷歌搜索笙舟的照片和文字。不一会儿,他就通过这些信息,拼贴出了一个活力四射的笙舟,包括她丰富的生活和旅行经历,从日本的北海道札幌、印度的孟买,到太平洋彼岸的旧金山、洛杉矶……在一张照片里,樱花纷纷落在她的脸上;在另一张里,富春江别墅的夕晖落在她与老公亲昵的动作里,恰倒好处地勾勒出她的妖娆。这与她基金公司行政助理的身份相去甚远,但一回味,又觉得它们之间水乳交融。
每个人都有问题,他的问题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氤氲和混沌。他内心有一种刻意的蒙蔽色彩,在拒绝着某种阳光直洒的效果。
过了一些日子,向明回想起来,这个场景依然桃花般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但又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春心。
那年秋天,在同样的课堂上,除了笙舟,他还遇见了孙丹妮。
他大龄未婚中年的招牌,每每招蜂引蝶。因为向明在处理生活上的能力,一直让他在经济危机时也不至于挨饿,也让他周围总有一些红娘。介绍给他的有70后的姑娘,也有80后的姑娘。他的相貌,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小那么五六岁,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丹妮就是这个时候与他相识的。这个学号512901002的孙丹妮,戏剧学研究生孙丹妮,考上这所学校之后,隔年就去加拿大读了个翻译硕士。海归之后,就与这年进校的向明在英语课堂上碰到了。他主动搭讪,丹妮也比较大方,两个人就说了一些话。时值海上海美术馆举办双年展,他们去参观。向明倒不在乎什么年龄,他们也就相差一个年轮的样子。孙丹妮穿着清爽干练,有点不会打扮,与笙舟刚好形成对比。
向明先到了,他按照美术馆提示的“学生证优惠,但是硕士生不再享受优惠”付了钱,买了两张入场券,等着孙丹妮。
之前向明与丹妮有几次单独的聊天,于是,水到渠成地,那天其实已经可以牵手了。
他们穿行在一个个充满了现代装置的区域里。一个展区是这样的,生活的场景被浓缩到一个缩小几倍的空间里,可以俯瞰一个生活中的房子了,虽然现实中也只有六个平方,但这六个平方的狭窄,在展览厅陈列的时候,就因为视角的改变具有了一种一览无余的强烈冲击力。向明在这里留连不去,但是孙丹妮明显不感兴趣。她妈妈照例在这个时分给她打电话。他们到了巨大的照片区域,一些生活的原生态被陈列着,又是纪实。虽然他现在在学戏剧学,但是,内心对纪实的东西还是心存向往。双年展给了他视觉的营养。录像装置,一个纪录片,在边境线上的故事。故事是用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文字写出来的。但显然,在这里看比写更重要,录像里的人们还在说,虽然台词不多,只言片语,但这已经足够。向明从他们的唇语中读到了一种超越民族的疼痛和焦虑,世界来到了一种氤氲般的状态,无所谓好坏,也不再对是非作机械的评判。
下一个世纪会怎样?下一个世纪,护照、边境这些东西还会存在吗?这些东西,是我们生存的原在物质,还是一个个伪概念,一个个杜撰出来的词汇?太多的词汇带动了世界机械地以文字的逻辑发展——而不是事实的逻辑,人本原的逻辑。世界发展太快,是非莫辨了。一种人类可以跨越五大洲的原始冲动被地域和法律限制得这么僵化。向明有点感触了,他在想,“你与我,一个问号”。“我与你,”孙旦妮正好在一个正面是拖拉机背面是运输机侧面是汽车的装置前,于是,她刚好在一个停顿的音节背后说,“来一张合照吧。”
他们就来了张合照,非常亲昵的样子。向明本可以顺势抱住丹妮,可是他没有做。难道,向明骨子里有点犯贱?答案他也不知道。
在大厅他们拍了许多照片。
孙丹妮在看她感兴趣的,眼睛在一些具体的物象前停留,如一只巨大的恐龙,一道里面有椅子的铁栅栏,一个故事。不像向明,喜欢抽象,如一个未来的影像多媒体演示,材质和帷幕就是空气,属于虚构作品。
在一间观看录像的屋子里,向明还在为要不要去拥抱丹妮问题左右摇摆。
展览空间的封闭性,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确实感觉到一种爱意绵延出来,甚至想,如果此刻他拥抱孙丹妮,她一定不会拒绝,至少不会明显拒绝。
最后,他的手停留在了空中。
从双年展回来后,他们去家乐福,一起挑选食品和水果。她有女孩子天然的依赖性,当他递给她另一个篮子的时候她示意用一个就好。他心领神会了,他挑选了一些生活用品,她朝篮子里放了她爱吃的螃蟹。付款的时候,他把她的东西一起付了。一开始她还客气了一下,他说你客气干嘛。然后他拿出他的银行卡,超市的什物金额上常有零头,他一般用卡。他顺便说,这张卡,原先有一百万,现在只剩下二十万了。天啊?她有隐约的惊讶和怜悯。他读出来了。他也看见了一种恋爱的可能性,就像他来这个学校之前曾经经历的那样。在他来学校之前,一场股市的高台跳水,让他失去了八十万,让他看似已经出生入死过,露出一种沧桑之后的淡定。
向明觉得,在对待钱的问题上,是否老练、世俗,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表现。丹妮虽然年近三十,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显然还是少女。她对一个同学的信用卡里有二十万的存款这样的事还是挺惊奇的。这些惊奇写在了女孩子的脸上。事实上,当向明后来回忆时,他肯定,当他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一百个女孩子中,九十九个会有心理的反应。至于向明为什么要说出自己卡里存款的数目,这种说话背后的潜意识是什么?向明也不知道。欲擒故纵,或者吹牛给自己提高身价?两者都像又都不像。
丹妮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惊讶是因为一张平常的卡,竟然有一个天文数字(对她而言),怜悯的是原来它们有一百万。一百万是什么呢,是她在加拿大读两年大学的学费的五倍。他现在只能读两年澳洲啦,但这也够了。在加拿大,她在社区医院和超市打过工,腰间的永久性楚酸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他付了款。
后来,他开始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对待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了。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丹妮的脸上写着:“我为你打开了大门。”向明心中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似乎在说:“我还不能恋爱。”丹妮进一步逼问:“为什么?请告诉我理由。”向明似乎在无声地申辩:“因为我伤过,被伤得很重很重!你是不懂的。”这就是向明的孤独,丹妮是无法看透的,所以丹妮可能也会疑惑:“这个向明是怎么啦?”以及诸如“他为什么在双年展的会场那么的渴望?我看到他脸上写着渴望了!”等疑问。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一个男人在女人敞开心门的时候反而会变成缩头乌龟。这让她很不爽。
后来,向明的生日,丹妮打去电话,问他在做什么事。向明没提今天是自己生日的事。
“可能丹妮会奇怪这样重要的时刻也不利用一下。”向明想,“她可能会这样想,他对我没有兴趣了。”
向明似乎看到了天空中一朵白云化为丹妮的形象,对他进行呵斥:“这个家伙!一开始像一个勾引者,等到人家开了一道缝,你却跑掉了,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丹妮与他有一段时间特别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向明一副大哥的样子,老是请客吃饭,一起逛商场、溜公园,倒把丹妮追问的勇气也逼没了。两个人偃旗息鼓,一起在校园散步,也像是例行公事,而不是聊什么甜言蜜语。哦,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亲密约会,他竟然给她买了她喜欢的螃蟹,他不知道一个南方女孩会喜欢吃螃蟹。他由于自己的血压临界,已经好几年拒绝吃螃蟹了。
螃蟹与爱情是不相关的,向明想。向明当然不可能告诉丹妮,因为,螃蟹,突然之间破坏了他们的关系。这会让丹妮觉得向明恶心。可实际上,那晚向明非常想去握丹妮的手。一个瞬间,让他死灰复燃,他是个爱情王国里的唐璜,不知道这么许多激素是在哪里产生的?可螃蟹让他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这就是一个带沧桑的男人的半空停留之手。
这会让丹妮误解。向明是为了区区几块钱的螃蟹,与丹妮分道扬镳了——在一个几乎要默契的关头。丹妮显然不懂男人。一个男人内心的隐秘房间里,陈列着一些女人无法光顾的地图和小东西,这些小东西在这个世纪里是无法获得解密的。丹妮不知道向明的黑暗。
一股子浑浊之气袭来,向明有点伤感。就这样,误解出现了。那个时候,他们本可以牵手的,可是都没有。后来,他们就渐渐朝着一个没有终点的地方前进了,他们都失去了机会。
四月的时候,他内心的那个空间,因为笙舟的介入,开始有了明确的朝向。就像向日葵一样,他朝向了笙舟,就没有可能再朝向孙丹妮了。
他又不是谢安,有着脚踏两只船的非凡本领,整天念叨着上床的要诀。谢安是身体的饕餮者。他呢,则喜欢洋溢在爱的氤氲中。爱哪怕是游戏,也肯定比身体的交媾刺激千倍!这是向明的哲学。
他们常常踱步,向学校附近的静安寺、久光、星巴克和延安绿地、第一百货、大光明电影院进发,数不清的夜晚,给了踱步。孙丹妮向他请教人生问题。她基本上向他呈现了全部的人生感情地理。连她幼时寄养在四川的事,都跟他说了。她高三因为考托福,耽误了考国内重点大学的时机。最后,美国的学校已经录取,可签证官却拒签了,结果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滑铁卢。
“这个签证官是个杀手。”
“杀手?”
“那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被拒签了。”
向明自叹不如,对于出国签证里的道道缺乏了解,木讷地说:“有这样的事?”
向明第一次听到“签证杀手”这个名词,很震惊于美国人的无礼。在他的哲学里,签证啊、勘探啊、边界啊、领土之争啊这些词汇的出现,是世界的灾难而不是什么文明的象征。以前他只听说过师奶杀手、少女杀手,没听说过签证杀手,虽然意思一听就明白,但是,碰到签证杀手的孙丹妮,没有按时到美国读大学,而只考取了海上海师范大学,有点失落。以后考上演艺学院,又去加拿大留学,终于有点扬眉吐气了。
孙丹妮不是典型的海上海女人。他欣赏她身上没有携带这个曾经的远东城市里女人惯有脂粉味和油滑味,精面粉一样过分精细的味道,在向明看来那是人生多余的味道,是赝品。在向明看来,孙丹妮就像他生命里难得的知音。如果,大家都朝着朋友的方向发展,那该多好。向明快要张开他内心里那个隐秘的大海了,那个大海,蕴藏了太多鲁镇的龌龊阴冷。
与温岚和笙舟不同,丹妮是少女不懂性滋味。
有一次,丹妮像一个妹妹一样向向明哥哥讨教关于恋爱的技巧。向明与孙丹妮去散步,悠闲得像兄妹。他们在紫藤庐对面狭长的小路里,正好遇见开一辆君威的谢安。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在紫藤庐外遇见了。
“哎呀,才子佳人一对。”谢安看见向明和丹妮,来了一个故意奉承。
“谢安,是你啊!”
“我正要回家一趟。对了,你们去市区的话,可以带你们去。”谢安对向明说,眼角却朝着丹妮斜视。
“不了,不了。你忙吧。”向明看出谢安的醉翁之意,来了个外交辞令。
向明太了解谢安了,他是丛林里的猎人,只懂收集战利品。谢安过去一走进寝室就单刀直入地描绘着哪个女人臀部有颗性感的痣,哪个他搞过的女人曲线真美。这让向明对谢安充满了戒备。
这样的担心并不多余。果真,这次邂逅后的几天,在向明和孙丹妮频频散步的时光里,谢安也闯了进来。他频频向孙丹妮献殷勤。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与向明一样,是单身男士,在法律上属于公平竞争。借着这个理由他朝孙丹妮发动了一场春季攻势。
这个戏剧学研究生,竟然把是否上床作为衡量与女性交往的标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追求了。这个单向度的人!向明那段时间在读马尔库塞,他用“单向度”这个词汇准确揣摩了谢安。
谢安也来寝室。有次邂逅,正好百老汇新戏《临时居所》在黑匣子演出。那天,谢安恰巧在寝室过夜。就寝之前,向明说起了《临时居所》女主角的表演:“她的身体与舞台配合得天衣无缝。”向明显然想要说明女主角是懂得处理空间关系的。谢安却理解为了向明垂涎女主角的曼妙身材,他像夸耀自己的本领似地对向明说:“这个女人,我们一起睡过觉,但是没有发生性关系。我摸过她的全身,我们偎依在一起度过一晚。”
这个下意识,丹妮一定也察觉到了。
一个星期后,丹妮就曝光了与谢安的约会。
这些事物互相关联,又可能单独成立。被谢安的“她是我的人了”这样无厘头的话刺了一下,当时向明的心情很坏。当天下午,他去了昂贵的Costa咖啡点卡布基若,去外滩的新元素点88元一盘的沙律。完了,他一身轻松地回来,回到四个人一间的宿舍。
那天,他入睡时还在这样想,普天下的女人,难道都变成了一个模子出来的吗?还有,一天他们看完梅陇镇的环艺电影,正好去华尔街英语,一个课程女销售员在做个案设计调查的时候,竟然单刀直入,问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在得知他们只是一起看电影的普通朋友时,竟然非常吃惊地说,不是男女朋友怎么一起看电影?这个狭隘的销售员,还推销英国的文化呢!
对了,向明在入睡前,终于记起了当时他对杜实关于甩门这件事的呵斥。杜实说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果真,一个星期后,颜色就来了。
看来,谢安追求丹妮,是杜实的一个计谋。
向明回想起来,自从吵架这件事之后,寝室里,杜实与他的话明显减少了,与谢安的,却陡然增加。
杜实也知道向明与丹妮散步的事,可是,他老练而世故,就是故意藏着这件事不说。并且是大言不惭地在杜实的面前,大谈丹妮的美貌和气质,竭力想造成“谈论同班的研究生美女是一种公共资源”感觉。向明嗅出来了。
那一天,他们大放厥词,在他面前一起肆无忌惮地大谈孙丹妮起来。
杜实想借助语言把丹妮塑造成大伙的梦中情人。
这多么恬不知耻!向明想。真令人恶心!
向明现在想起来,发现这就是阴谋。在这个阴谋里,杜实把孙丹妮说得非常完美,谢安听着听着自然就有了一种追逐的欲望。向明不知道谢安知不知道他与孙丹妮的散步,但向明知道杜实是知道的,他反正看见过。
后来,就发生了在紫藤庐前的一次三人邂逅。
谢安当时嘴巴对着自己说,心里的重量都已经在丹妮身上了。如同上次的AA制聚餐,谢安在远方为温岚竖立了一座笔直的雕塑,写着“上床”两个字。
向明嗅出来了。终于。但是,他想不通的是杜实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一次寝室的口角,竟然需要通过让你尝尝恋爱失败的滋味这种手段来报复?这个杜实,用心太险恶了。
另外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用功在学校里路人皆知,论文发表也名列前茅。难道中年读研也让人嫉妒了?或者,难道,杜实也爱上了孙丹妮。他不能去探询这个江西青年的心灵。被遮蔽的事实阻断了思考的深入。他只是凭直觉看出这个青年的做法里,具有一种用外表光明的手段搞黑色阴谋的天性,他也不是一定深谋远虑,而是一蹴而就。这就是达尔文进化论的结果。
想到这里,向明几乎要为抛弃工作从鲁镇到海上海来读研的事实懊悔。在这个有点闷热的五月初夏。
“天啊,少年经历的黑社会,在以后的岁月里会一点点显山露水。”
“你过去的黑暗,会一次次冒出气泡。”
他有一刻钟开始蔑视女性。不过,等他恢复理智,他迫使自己在心里承认,星期天谢安送丹妮去华东大学图书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孙丹妮也是女人,天底下的女人都指望男人能够大度。谢安是华东大学毕业的(对了,是不是毕业谁也不知道),华东大学离这个学校的距离又很远,他又说刚好顺路可以捎上她,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每个女人都会采纳的路线:男人围着自己转悠,生活滋润而潇洒。
话是这么说,但是经由谢安口中的“她是我的啦”这样的口吻一说,事情就变性了。似乎,向明嗅到了鲁镇失败的味道,生命的暗伤又一次袭击了向明。
他了解了谢安的生理地图,那是活脱脱一张身体之上的浮世绘。恬不知耻的是,谢安反
顾震华和杜实也来劲了,寝室里顿时一阵淫声浪语。
大家都明白,谢安为了显示他自己作为男人的实力,会故意夸大情节,掩饰事实。这一点,向明是可以从他游移的眼神中捕捉到的。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会露出破绽。比如,向明很清楚,谢安没有说出他们在哪里度过的一夜。可能他虚构了关系,如剧组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探讨剧本,而他将它们描绘成了与美女度过良宵。这样的偷换空间伎俩,谢安很熟练。
但是,关键是,这些与他何干?向明在谈论演出,而谢安在显示他的性能力。这个偷换概念的人!
过了几天,孙丹妮与向明再次散步。孙丹妮对向明说了一件事情,还说她有点犯难,请他指点迷津。
向明一怔。丹妮就絮叨着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他不在海上海的一个周末,丹妮与谢安一起去学校外面的饭馆吃饭了,同去的还有顾震华和杜实。是谢安请客,他挑这个周末自有他的算计。
孙丹妮喜欢华东大学的校园氛围,那个时候她又在备战考厦大的博士,所以星期天需要在图书馆复习,谢安就用他的君威轿车载着她去华东大学了。后来孙丹妮说,在回程时遇到了大雨,车子在高架上撞上了围栏。那个雨天非常尴尬,车子后来被拖到修理厂去了。
天下大白!
这谢安还真的来事!向明好笑,觉得谢安挺会把追逐演变成丛林游戏的。他对丹妮说什么好呢?他辜负了丹妮,由于笙舟,又由于自己内心中的那些疙瘩。难道要他对丹妮说,你不应该乘谢安的车吗?要命的是,向明是诗人,他觉得涡轮增压设备与人格无关,一辆能在雨天载人的君威车,本身并无大过。
这要命的客观,让这个诗人吃了不少苦头。
果真,几天后,谢安与向明在宿舍楼的大厅里遇见。两个人寒暄了一会儿,谢安就直奔主题:
“兄弟,丹妮是我的人啦!”
这样封建兮兮的话,竟然出自一向标榜开放的谢安之口,向明真有点恶心。
他拉着脸走开了,虽如同受了侮辱,但还是理解丹妮的。与自己的恋情未果,丹妮需要一个替补队员。谢安又那么猴急,于是,丹妮就顺水推舟了。
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在交际圈里多交一个男性朋友,能多一份安全感,这也没什么不对。有时候,多一个追求的男人还是一种青春的福利,谁能取消孙丹妮享受这种福利的权利呢?你可以说,孙丹妮在爱情的启蒙阶段,也可以说,孙丹妮务实精明。但你不能为此谴责丹妮“市侩”,这是两码事。
向明看着谢安的背影。谢安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这个时候电梯里还有其他男生,也听到了“我的女人”这几个字。他们朝向明投来一种暧昧的目光。
向明如同一个失败的士兵,僵在原地。
这个失败的感觉,也让向明了解到,自己与丹妮的散步,并不仅仅是忘年交那么简单。那在双年展录像厅里暧昧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一种亚恋爱,夹杂着男子汉的敏感和自尊,潜伏在向明的心底。现在,有人拿了个手电筒,提前抵达了这个空间,等于被一道光泄露了,一些话欲说还休。向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会生气。
向明记住了前几天,也是最后一次与孙丹妮的“浪漫”。一个晚上,在华山医院旁边的街角咖啡馆,他请客的,AA制在他与孙丹妮之间好像也实现不了。他们走回去的时候,一场在学校里演的戏刚好散场,散场的观众中,有一拨正络绎不绝地朝学校正门的门外赶。不妙!向明想避开都来不及了,他们碰到了导演系的女同学。对方住校外,打招呼的时候,有点暧昧地望着年龄悬殊的他们。在她眼里,他和孙丹妮一定是在谈恋爱了。
遭遇同学之后,诗人向明就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而高兴别人这么称呼他。寝室里醒来,他有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想做爱”。故意显出直率和真诚的样子。向明有时候醒来也想有女人在身边,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谢安把它口语化了。他说了出来,影响了大家,还用一些细节海阔天空,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如此看来,谢安真是一个心虚到了极点的人物。一次他炫耀一个晚上艳遇了两个女人,而她们是如何不同之细节。一次在奉贤,他把车子停泊在海水岸边,他泡到了女孩,在车子里做爱了。但是潮水差点把车子冲走,他一开走,潮水就鱼贯而入,把道路给淹没了。谢安沾沾自喜于做爱历险记。
海边潮水的意象向明无论怎样都忘不了。他不知道这个痼疾是怎么来的,在他的景象记忆里,出现了一条海边的道路,本来潮水来临之前是清晰的,但是,潮水凶猛,很快淹没了道路,于是,道路上的物件全数被吞噬。这个动态的景象是怎么进入他的大脑的。有质感有道路的大概形态,他在梦中出现过?还是,在电影等其他媒体中见过类似的景象,他不记得了,但是,道路被清晰地拷贝进了脑子里。谢安的奉贤之旅给了他这个历史遗物。
他怎么能向丹妮说这些话呢?如果要说,该从哪里说起?
往事历历在目。他有点伤感了。与笙舟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与丹妮的咖啡,也喝到了最后一杯。虽不情愿,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现在,泄气的他,一次舒适的跑步之后,又一次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他又乘坐2号线地铁,在静安寺下车以后,习惯地经过常德路天桥,从一家中国银行那儿转弯,踅入乌鲁木齐路,再在华山医院边拐个弯,一溜烟的工夫,就到了寝室。
这是春夏之交,华山路上的悬挂的花篮,夜晚下也煞是好看。夜空,明媚婉约,在恬淡中有云朵在漂移,一股风雨欲来的样子。约莫与笙舟晚餐后的一星期的一个晚上,他几乎要哭了。是一个生命中他参与过的事件的周年纪念日。他打开香港的一个论坛,见到了这个夜晚香港公园烛光汇成的海洋。他寻找着一些漂亮的脸蛋。他看到这些美丽的脸庞时,特别是当他看见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美女的胴体,在蜷曲着她优雅的身体,在烛光前为已经逝去的灵魂祈祷……他看到此处几乎热泪盈眶。他的内心的隐秘的房间又一次敞开了——美女加上伤感的情调,逝去的青春和岁月,一起敲响了似乎已经关闭的记忆的大门。这些美丽的脸庞,现在,在缅怀着他生活的这座城市没有出现的英雄。为什么是美女?事后他追忆似水年华。如果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女孩子,手擎着一千枚蜡烛,管用吗?怕是他不会轻易动容的。
与丹妮的决裂,让他有点伤感。那晚,他等不及了,发短信给何笙舟,说想出一个绝好的名字:九洲声波,他以为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只是说,不一定要把名字放在里面。
九洲声波不用也好,用的话未免太张狂,她的丈夫,还有学校的这么的多同学教师,他们的目光会齐刷刷朝这边扫来,令你毛骨悚然。所以他激情之余就感到笙舟的老练值得称道了。
“那就用声声不息好了。”
“这个嘛,还不错。”
他睡不着,公司的事情弄得他很激动。于是,在大家都入睡之后,他从床上爬起来,伏案写起了报告,是硕士研究生社会实践的格式,标题是《关于创办一家声声不息的戏剧公司之申请报告》,文字写得很诚恳。为了证实报告的措辞,他特意在十一点打电话给笙舟,读给她听。这让笙舟格格笑出了声。特别是当她读到“为了增长见闻和社会阅历,我们决定成立一家戏剧公司”时,笙舟给予了击掌鼓励。他在报告里还提出一个设想,把名教授讲座制作成DVD发行,类似百家讲堂。
“太牛了。”笙舟说。
向明巴不得夜晚的时以光速消失,马上迎来白天,马上递交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着报告去呈示。
出乎意料的是,研究生院的领导,没有露出赞赏的喜悦,而是一致礼节性地寒暄,说要研究研究,还说暂时不会有明确的答复。这符合大学报告的程式。但,问题是,他的研究生生涯只有三年。目前,第一学年的下半学期,英语专业课已经接近尾声,其他的选修课正在按照学分的要求按时完成。之前因为他学业很棒,门门九十以上,研究生部的教师对他很尊重。他呢,得益于八年的编辑生涯,所以也按照编辑的思路提交了这个报告。他的勤奋在学校人人皆知。现在,因为一个申请的文件,白纸黑字,系里系外都知道了,他——这个学习最用功的中年硕士,要与何笙舟一起开一个传播公司。
这个五月,股票在一种人为的推动中步步高升,大洋之隔的华尔街,还是一片惨淡,可是,这边长江流域的无数鲲鹏已经跃跃欲试,像池塘里的泥鳅扰乱了经济秩序。一种经济危机中的牛市。他没有料到,在开学初期就已经全数把亏损的股票卖掉,以获得学业的安宁。哪知道这一拨疯狂,本来足以把亏损弥补。一失足千古恨啦。
等待学校的报告批复时,他本该可以做好些事情的,比如请笙舟在中银公司附近的金茂大厦五十多层楼的酒店中厅喝咖啡,据说这厅是世界上最高的;比如可以请笙舟去久光百货吃哈根达斯,或者去波特曼丽的新元素吃88元一盘的色拉,这种色拉被一个巨大的瓷盘托着,色泽诱人,在过去的五年里,当他在鲁镇的电视台承包商业晚会时,曾经多次光顾它,几乎与它谈上了恋爱。五年让他从王子变成了路边乞丐。可是每次,当他要发短信的时候,一种潜在的物质的威胁就会站出来,告诉他目前只是一个穷人的身份,让他好几次邀请美女同学的勃发兴致都以偃旗息鼓收场。她没有主动反应。或许,一种情感的氤氲来临之时,男女的反应时间是不同的,显然这次他的节奏快点,而她还在孕育中,他想。
向明因为学院举办国际小剧场话剧节,被抽去做义务宣传员,报酬就是免费观摩十二场话剧。他给何笙舟发去短信,告诉她这个消息。这次她来兴致了,说机会难得,想看其中的话剧。他发过去剧目,日本的《班女》,里面有裸体的镜头;美国和伊朗合作的《小红帽》,谴责战争给儿童带来的创伤;还有被称为后剧场戏剧的实验话剧《野草尖叫在蓝靛厂》,它也不错。
笙舟很喜欢看外国话剧,但是苦于她目前必须在家带女儿,晚上不能光顾剧场。于是选择余地只好留给下午了,他搜索一遍,发现只有一个可以推荐。
“那就看菲律宾话剧《记忆之死》吧!”
“这个嘛,有点不太好。”
“因为讲记忆?”
“因为讲死亡。”
这个戏的剧本是获得大奖的,他极力推荐,实在想不通笙舟为什么仅仅凭着名字的死亡气息就拒绝观看。向明有点发嗲地想,如果这样的话,有多少个关于生命沉重话题的话剧要在中国死亡啊。
笙舟没有了选择只好作罢。《记忆之死》是唯一一个在下午演的外国剧目,撇开它,剩下的就只有京剧版《俄狄浦斯王》了。可时髦女人对京剧往往没有兴趣。果真,笙舟不喜欢它。
后来,向明把票给了另一个研究生章小玲,事后章小玲告诉他,这个菲律宾的戏很棒。
他在安慰自己的同时,也为证实了笙舟的口味单一而感到慰藉。
与话剧节同时举行的,还有亚欧电影节,这次请了于佩尔担当评委会主任。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鱼贯而入。向明也挑选了几个观看,一个是法国的《列车上的女孩》,一个西班牙的《爱情出戏》,一个是德国的《三爱太谗》,他买了票,很贵,但这是朝圣一样的事情。
电影节期间,向明在校园里散步,见到谢安和一伙导演在聊天。
真是冤家路窄。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谢安介绍向明认识一个电影导演。
“电影香格里拉的导演。”
向明看过电影节参展影片的名单,马上说:“久仰久仰。”他把台湾版的《这里是香格里拉》与对方的《香格里拉之缘》混淆起来了,大为惊讶仅一次漫不经心的散步就能碰到心中偶像导演,“我看过的。”那边已经在自我解套了,“还没有上院线呢。”
原来,香格里拉也有好多个。还好,幸好没有说出名字来。
“海子导演,在筹拍一部反映五十年代中越边境线上发生的爱情故事。”
向明和海子握手。聊了几句,知道了电影进度。故事大纲已经有了,但是缺乏丰满的情节和鲜明的性格,需要写手,所以海子托谢安找一个执笔的编剧。谢安大概觉得在丹妮这件事上太高调了,想顺水推舟弥补一下向明。况且,在校园邂逅,也有点无心插柳的味道。
海子筹备的是一个纳入亚欧电影节的合拍项目,名字就是“香格里拉之缘”。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少数民族少女阿汗和法国军官皮埃尔在五十年代相爱了,时隔五十年,皮埃尔当上了法国证券公司的董事长,他咽气之前来寻根,于是看到了一个守墓人。剧情大致的要求是三角恋情、生死相守、跨越时空。里看到的标题却是:女博士的性烦恼。那些镜头,他没有太多印象,也说不上有什么出彩之处。他礼节性地看了一段。
海子导演请他落座。期间,海子导演也不客气,一副大导演面对小编剧的那种店大欺客的感觉。向明嗅出来了,所以,在谈话中,海子没有提供茶水,向明也忍住了。他们在一张肮脏的道具沙发上聊起了电影,还让向明不快的是,海子导演并没有说正式进行编剧的价码。
走之前,他顺便把自己思考了一星期的脚本给了海子。
之后,向明一直在等。可是,几星期过后,杳无音讯,脚本石沉大海。打电话过去,电话也尽是忙音。这个海子,竟然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在他眼前消失了。
照例他应该拒绝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这个戏。成功的渴望太强烈了。
事业和尊严是两回事!向明为自己的懦弱开脱。为了出色完成脚本,向明阅读了很多材料。一个星期的熬夜苦战,终于写好了初稿。
完稿的那天,他兴致勃勃地去电影厂。电影厂里曲曲折折,他找了好久才最终在一个剪辑室里,找到了海子导演。
海子正在做一个电影毛片的后期,他去看了,就是上次在校园里海子吹起的另一个合作投资电影《女博士的困惑》。他在外文的合作书
可是,有一天,孙丹妮遇见了好久没有见面的向明,天真地对他说:“我要成为电影编剧了。”
向明稍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祸不单行!”这真是夏天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黑色句子。如果在这个黑色里加一点幽默,那就是一篇卡夫卡的小说了。地理的阻隔产生人情的阻隔。自从向明与孙丹妮止步于一个俗套故事后,他生命中刚好又被一枚黑炮击中了。
以前与她的散步,向明不知道在别人眼中成了情侣的私会。一定还有长亭送晚、私定终身的闲言碎语在这些硕士博士们的口中流传。他们的眼光,狼一样。哦,向明记起来了。
谢安知道女人的薄弱之处。那段时间台湾的金士杰导演来到戏院,带来一台话剧叫做《明天我们空中相见》,主题就是:女人都是空虚的。
向明不去和谢安计较。向明是计较孙丹妮,这么个没有世俗观念的女孩,拥有澳洲大学的硕士文凭,本来他为他们的友谊铺垫了美好的想象。他们今天在满记甜品,明天到浦东外滩的星巴克,远望那些游轮、巡逻艇、世博会宣传游艇,感觉到生活在召唤。
可是,想不到美好湮灭得这么快。
后来,他看到了孙丹妮与谢安成双成对,在校园里散步。
当初是是海子自己说要诗意的,这是他找诗人编剧的理由。他呢,在营造冲突的时候朝着这个方向深入,系套和解扣,一切都为了最后结局的到来:一个悲伤的结尾。电影落幕之前,主角在墓地,风烛残年,依然坚守。风声应该是这部电影的背景声。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想着越发生气,内心里有了适度的扭曲,现在,在他竭力与孙丹妮保持距离的外表下,又有了内在吸引的潜意识。他幻想再次与孙丹妮面对面,他梦见了这个场景,孙丹妮还无意中透露了现在忙着改编的细节。向明有点走火入魔了。在梦里,谢安,他滑头的样子再次出现了,不过是非常幽默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还自诩为梁山好汉。他甚至在梦里重温起那天在操场边与海子导演见面的场景。
梦里,谢安倒是极其哥们的样子,他见到失魂落魄的向明,对他说:“我还可以继续推荐的嘛。”向明没有戳穿谢安的把戏。因为,谢安根本没有进入到他的深度疼痛里,他疼痛的是这个时代人们思想的堕落。他想:“也许,戳穿更加好一点呢。”他与孙丹妮,没有爱情,可是,这个时代,连他们纯洁的友谊都要被人盗走。梦里的向明有一种浮萍般的沧桑感,沧桑是因为他生命里有不堪回首的漩涡。一个漩涡还孤单,不能形成气候,现在,两个漩涡,在水波里汇合了。
“纯情去吧,你们!”
向明现在知道了,当初谢安介绍他与海子导演认识的时候,眼睛后面有某种琢磨不透。他想起来了,只是当时没往心里去,心想,在学校里,这种活儿每天都有人在接。他生气的是,他花了一星期的呕心沥血,换来了这个结局。
向明竭力想忘记孙丹妮,忘记谢安。只是他忘不了一种纯情的贬值。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坚信其纯情的孙丹妮,神情怎么会有种朝世故坠落的异样感觉!水灵灵的大眼睛怎么就生出了瑕疵!但,出于尊重丹妮的初衷,他与她再次见面,并没有刨根问底。对了,他们从第一次的双年展差点擦出火花,到以后的大哥小妹相称,再到为了一个电影的编剧之角逐,他们已经彻底没戏。向明遵循着某种绅士风度——男人女人的生理界限所导致的对龌龊之人的态度,他没有跟孙丹妮讲,谢安的滥交和事后抛弃她们的无赖相也绝口不提。他觉得他和谢安不存在情敌关系,他没讲谢安在寝室里的那些做爱经历,也没有讲谢安在奉贤一石二鸟的爱情历险。他觉得说出来,都玷污了他与丹妮的情谊。
向明想,“我还有成立生生不息公司的报告呢!它不可能像脚本那样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吧。”
向明于是焦急地等候、期盼起来。
几天后,他没有等到佳音,却听到传闻,笙舟的导师,主管多媒体的副书记要调走了。
上次在四十八层楼望黄浦江,让向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各自的导师,她的是学校的副书记,他呢,是早年留学英国的戏剧界前辈,两个人的名字,对戏剧界早已如雷贯耳。他不无羡慕地随口说了句:他们都是名人。笙舟说是是是,高山仰止。向明加上一个叹息,是遥不可及啊。她笑了,呵呵呵,一览众山小。向明及时跟进,我们还在半山腰啊,也许还在华山道的台阶边呢。笙舟开心得合不拢嘴。但是,她笑的时候,眼角里有一丝提防和矜持。他注意到了,他感觉到笙舟的阳光,不是熟悉的加利福尼亚太平洋沿岸的阳光,而是来自凤凰城,内陆的亚利桑那,他陌生而好奇。这个奇怪的感觉怎么来的,怎么又在他脑海中固执地留存下来?他说不明白。
现在,他又突然记起了这种怪异的感觉。
这消息不是别人传递的,恰恰出自谢安的嘴巴。谢安有一天在寝室传播最新消息:“多媒体学院院长,学校副书记要滚蛋了。”
果真,过不几天,笙舟发短信给他:速来正大新元素。笙舟也得到了导师要离开的消息!笙舟要向向明摊牌。两天前,向明与笙舟还在讨论计划的可行性。笙舟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相信直觉,学校迟迟不答复,就说明项目没有人气的支持。
他呢,据理力争,说他想的刚好与她相反,报告没有批复是因为学校知道了这个项目的巨大潜在市场,他们在观望要不要把这样好的机会留给学生。
现在,笙舟的导师要走了。这一切说明,报告不被批准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了。在学术圈,游戏规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向明刚说出口:“难道我们的声声不息……”笙舟接龙般地说:“没有了。”向明也不说什么了,他在心里想:“可是它刚刚诞生啊,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笙舟噘着嘴巴,不再作声。
两天后,预言变成了事实,报告没有批准。那天笙舟泪光婆娑,穿着也十分素雅,给人一种前程葬送的异样感觉。而且要命的是,没有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向明没有更多的办法安慰笙舟。他不能伸出一只手,搭在笙舟的肩膀上抚慰她。这是一种十分无奈的服输,如果是因为钱,向明可以说:“我在银行里有朋友!”如果是因为能力,向明会说:“等到我们博士毕业!”可是,这个叫生生不息的计划的失败,既非资金,也非能力,而是被权力和潜规则给一下毁灭了。它的诡辩之处在于:它错综复杂,氤氤氲氲,从不让你看清。等到你看清它时候,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没有观看的必要了。
这个海派城市海上海,在骨子里有这么令人无奈的封建思想沉淀着。他无法相信,自己在这几个月酝酿的情感,仅仅被一个俗套击中,就轻而易举地功亏一篑。看来,命运想不落入俗套都难哪!
他眼前飘过一些画面,义愤填膺。“导师被调走就意味着学生倒霉,这不是株连那是什么?”
情急中,他甚至要去找院长,但是,笙舟拉住了他。
久久的沉默。最后,向明憋不住,率先爆发了:“这就是说,我们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们自己的路,干嘛由别人决定?这是什么世道,别人永远是主角,我们自己倒成了看客,无能为力?”
笙舟还是不答。这是一个内心承认失败的女人唯一能做的表情了。
也许,向明说到失败的核心触动了她,笙舟也泪眼婆娑起来。
向明问笙舟,“现在是西晋时代,还是公元二零零九年?”可向明越这样诗意地问,笙舟就越是沉默。连支支吾吾都没有。
她越害怕,向明就越不禁朝这个学院里流传的另一个版本——一个通俗的版本猜想。那就是,传闻中,该名导师与许多女学生有染!
笙舟那么漂亮,不可能不在这份名单上。
向明与笙舟面对面,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们见面之前,这个传言还只是传言;见面之后,谣言变成了现实。因为,女人的哭泣分明是一种传神的泄密器和测谎仪。她们的哭声里也可以携带其他的佐料,只有男人可以辨别。
向明眼前发黑,他觉得这个社会的思维已经定型:男院长一旦得势,女下属肯定与之有染!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一旦男院长遭殃,女下属是否就是末日了呢。就像墨索里尼下台了,他的情人也要横尸街头一样。
现在,向明终于嗅出了一种东西永远失却的味道。一些黑色的画面来临。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似乎领悟了它的本质。他想起了四月芳菲中的初次认识时的对话,当时他们都踌躇满志的样子,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幻想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携手一起把公司做大,他会把他对笙舟的感觉留在心底,而把激情用在经营上。最后,他们的公司获得成功,他们也在富贵中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有一天偶尔谈起当初。他开始爱如潮水,她呢,在生命的最后一站终于知道了,有一个人,爱着她,那么深那么柏拉图,她为此留下了如处女泉一般清澈的泪水。
这样的结局多么好!他构思过无数遍。由于他中年的狡黠,他把这个欲望控制在可以任意上下闸门的程度上。这是想象,真实的情境上帝没有赐予他们。幻想里,他们一见钟情,终成眷属,最后子孙满堂;在现实中,他再一次体验了一厢情愿之后滑铁卢的遭遇,生命中有了第四重困惑。这个困惑,与他在环球中心时候产生的一些莫名忧虑,竟然慢慢重合了。这座鲜艳无比但是毫无新意的城市,总能制造些秘而不宣的疼痛,在光天化日之下发酵!
目前,他口袋里已所剩无几。银行卡上剩余的二十万,在这个学期的花费加上股市做空,又跌掉八万。他回忆自己前半生的过错,觉得自己的问题是任何事情他总是缺点火候。他不缺乏热忱,但是止步于水到渠成的瞬间。他还知道,像他这样有点才华的人,只要务实一点,就可以在鲁镇升个官。如同命里注定,一朝走对了,任何事情的格调都会鲜亮饱和起来。当然这是推算,现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他有点酸楚起来,那个初夏的下午,天开始飘起细雨,这闷热的空气里湿乎乎的雨丝,像霰弹一样击中了身体和神经的每一个角落。
这天,向明又背着双肩包行走在静安寺一带,路线是这样的:
他先步行去静安寺附近的邮电局,取北京寄来的自印诗集包裹。然后,顺便在邮局向认识的北京的刊物主编和不认识的海上海刊物编辑寄出了诗集,在印刷品的邮资里犯了次小规,偷偷在书籍扉页写了“不成敬意,顺致夏安”这样的酸溜话;第三件事,在静安寺后面的Mister Donut的咖啡面包店喝了杯六块钱的碳酸饮料;第四件事,路过百年名店三阳泰,他进去买了两只月饼,一只是广式的,一只是苏式的,他觉得必须在这个异地的黑色六月咀嚼一种鲁镇的味道。虽然——要命的是——中秋还远没有来临。可是这座城市已经开始供应这种超越时空的乡愁和苦涩,对于反季节,反温柔,这个城市总能荒谬地喊行!
世博会的巨大广告,在南京路的街边铺天盖地。广告里,李嘉欣换成了李冰冰。
谢明锐夫妇俩再次在路上了。
镜头再次对准这对夫妇。五月初的某天,透过小区的录像装置,可以看见他俩急匆匆开车去外面的画面。他俩平时不在一起上班,因为单位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知情人知道,他们是出去旅游了。
对了,有一件事情忘了交代,就是,他们生活中形成了一个不错的习惯。就是,每每遇见生活挫折或者绕不过去的关卡的时候,他们会选择出去旅行。
这一次夫妻俩是为了惩罚儿子。虽是仪式,但毕竟,这是向明在无望的岁月里,于冥冥中得到的唯一安慰。这个时候,向明应该正走在南京路上静安寺附近吧。如果能量守恒,向明就感觉得出来,也许夫妇俩的这份良知的追问,会在自己六月的这次静安寺流浪中化为雨天的晴朗,和大热天的甘泉。
这是怎么啦?老两口马上退休,可以拿高额的退休工资,怎么还这么折腾?原来,一年前,向明把《去麦加的路上》这本诗集送给谢安,谢安把书拿到了家里,顺便还给老谢看。平时,这本诗集就搁在家里沙发的另一侧,与谢安的安全套呈一个有趣的对角。作为父亲,老谢有时候会去翻阅这本书。看了一些诸如扬州、琼花之类的风花雪月之后,书法家老谢连连称赞,说向明这个同志,才气不小嘛。虽是风花雪月,但也有傲骨正气!老谢这样表扬向明。
他们是知道事实真相的。儿子与海子导演的通话,他们通过同线电话听到了。儿子在电话里说要治一下情敌向明,脚本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他补充道,这个脚本他知道向明花了工夫了。花了工夫就不妨偷梁换柱,来个巧取豪夺。
“嘿嘿,你小子也懂剽窃。”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知识没有剽窃只有借用!”
那边哈哈哈合不拢嘴了。夫妇俩因为知道向明这个人,一下子傻眼了,明白自己的儿子在这个骗局里充当了什么角色。当晚,他们就严厉地把谢安叫到身边,好好数落了一番。他们把儿子叫过来,质问他,但儿子说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剽窃,剽窃还分种类,要分的话肯定是可以分的,夫妇俩学识丰富,这个孩子,已经有把所有的质疑都丢弃一旁来个解构的狂野了。他对任何问题都质疑,把真理当气球玩。儿子一意孤行的样子让他们很伤心。夫妻俩想表达又表达不出来,这超乎他们的想象,他们陷入了一种后现代的荒谬语境中。
儿子洗澡去了。现在,餐桌上,儿子落下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手机,突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她想看看手机里短信的内容。这不犯法吧,母亲监督儿子。
随后,母亲就无意间看到了短信。这一看大吃一惊,她连忙叫来老谢。
短信上这么写:“为了亲爱的丹妮,我会替兄弟两肋插刀的。”
他们焦急起来,又看了一条:“请放心,他写的剧本,我不会给他浮出水面的机会。”
他们无意中翻阅了儿子的手机短信——知道了自己儿子玩的把戏。
儿子竟然这么邪恶。接下来的几个短信,记载着他们的儿子与一个法国华人导演合谋欺骗同学的行径。在电话中,夫妇俩无意间截获的事实里,有儿子和导演对向明花费一个月时间写脚本的戏谑,而谢安轻而易举地剽窃了它。而且,令他们不解的是,儿子与导演勾结,合谋欺骗编剧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经济目的,他们想不出出于什么目的,好像仅仅为了剽窃而剽窃。
这就让他们很困惑了。
几天时间老谢都陷入了沉思。表面上,他确实怂恿了儿子。可是,老谢是个有阅历的人。他这样怂恿儿子开放生活的姿态,其实是保护了大家。性开放,说白了不犯罪。一个性开放的人,在目前的单位里,总是人前被嘲讽,人后被羡慕。在这个动不动挨斗、劳教的时代,倒也是一种天然的保护膜。
可是,老谢哪里想得到,身体与良心息息相关。他的怂恿身体,到头来是迫害了良知。
后来,夫妇俩觉得应该弄个水落石出。因为他手机短信里提到的人就是写诗集《去麦加的路上》的那个向明。在一再追问下,夫妇俩才知道,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叫孙丹妮的女孩子。向明、谢安、孙丹妮,三角形恋爱。向明与孙丹妮是什么关系?儿子谢安与孙丹妮是不是男女朋友?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了一些浮光掠影,一些匪夷所思。他们不知道儿子与向明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就是那点芝麻绿豆事!夫妇俩希望看见儿子的脱胎换骨,看到儿子的浪子回头,但是,他们发现,儿子与他们的初衷愈行愈远。还有一点夫妇俩也十分焦虑,那就是,万一,孙丹妮是儿子的女朋友了,他们是否未婚先同床,他们会不会有避孕和安全措施?这些看似不重要可其实都很重要,现在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基本上在处理自己的生活上是弱智。这些够让他们夫妇俩烦恼的了。
在父母俩的百般追问下,一开始,谢安还想抵赖。可是,后来,他的防线全崩溃了。他说出了实话。原来,这次,他为了追到一个叫索菲亚的表演系三年级学生,竟然跟她打了个赌。打赌的内容是,谢安在一个月里追求到孙丹妮的肉体,以拔下一根阴毛为战利品。而赌注就是:索菲亚的一晚的身体。
谢安猥琐地说出这个不光彩的赌博时间,父母俩终于坚持不住了。如果,以前的日子,他们夫妻俩还因为一些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凑合着过到现在,生活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今天面临的儿子的道德问题,他们绝对不再认为这是小事情了。
老谢第一个忏悔了。过去,他看到儿子收集的阴毛,只在乎他有没有乱搞外国女人。现在,儿子的行为让他感觉到这样的纵容是严重的错误。可是,木已成舟,丹妮的身体已经被儿子玩弄。这种身体游戏,对儿子只是一个轻浮的举动。对丹妮,则可能是一辈子的伤害了。这个小妹子丹妮,当她知道儿子只是为了与另外一个女人上床,才打赌勾引她上床的事实之后,会不会因此发疯?他们说不准。也许这个海上海的城市,黄浦江和外白渡桥上,又会多出一个跳江的轻生者。谁说得准呢?
他们与儿子一刀两断,约法三章,还写了字条,规定:经济上,父母不再无偿提供这套苏州河的房产,而是以租赁的形式让他住一个房间;卫生间和厨房公用,但是每周谢安必须打扫,并且不得请保姆代劳,须自己亲自动手;必须通过劳动挣得房租费;不得带女人回家。
在车里,夫妇俩还替向明可惜。他们似乎在想:这个老实的向明,要花费多少精力阅读有关香格里拉的传说才能完成电影脚本啊。他们知道电影圈的一些潜规则,也知道脚本不是完本,但是里面的冲突和布局必须具备完整的框架。就是说向明要完成脚本,得吸收有关那个年代边境线上的地理、风俗、人情世故和历史轶闻。那个年代是向明这个年龄的人无法经历的,他只能凭着材料虚构。他们觉得在心理上可怜起这位素昧平生的向明。当这个项目被儿子移花接木黑掉之后,夫妇俩感觉到这下自己的儿子不是犯一个小错的问题,而是本质出差错了。他们含辛茹苦,一把尿一把汗地把孩子拉扯成人,自以为在大学教授和政协委员熏陶下的儿子不会错到哪里。可是,偏偏芝麻掉入了针眼。
到了这地步,现在,什么可以拯救他失去的灵魂呢?夫妻俩再次因为儿子争吵起来。儿子顽固的样子让他们很痛心。他们只有驱车远行了,以此来化解自己的困惑。这个孩子作孽呢,可是,为了这样的儿子,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铺平道路,是否已经有违天道?
他们忏悔了。忏悔是由于他们看到了图书馆里那个匆忙的用功的身影,看到了在《去麦加的路上》这本书里,向明描绘的蔚蓝天空。自己的儿子在践踏这样的蔚蓝天空,而且用了一种很下作的方法,比瘪三和里弄势利鬼们更加可怕。
他们驱车从海上海出发,原本打算在苏州就停下来,可是他们发觉自己停不下来……他们胸中的块垒没有消肿,而是进一步浮肿了。怎么办?一个巨大的问号,像天际的云朵,横亘在他们面前。怎么办?继续前行吧,把不快当作旅行的消耗,把陌生的前方当成一块衬托生命沉浮的海绵,消除阵痛的剧烈。夜行的路,头上有星月朗朗,两边田野上无数白色卫士一般的村舍在视野里齐刷刷后退。这一切是具有视觉的美感的。他们流连于路上的风景了。谢明锐几次要拨打向明的手机,但几次,他举起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他犹豫了。这个犹豫的电话,就像上帝派来的使者一样,在看似冷酷的背后护卫着伤痕累累的向明。
注释:
杜实杜实,非杜仲。
非杜衡。
杜实为2000年代海上海这个城市,与大陆内部地气相接,再混合原始之气、中庸之味、犬儒之态,而综合而成的一份冲剂。它给人醒悟,也催人睡眠。
在第三学期,杜实找到了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赴挪威的奥斯陆大学公费读书半年。奥斯陆,那是颁布诺贝尔奖的城市。
向明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又嗅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同情像杜实一样的同学是多余的。杜实先他而飞往欧洲。留下向明,在这里带着租界记忆的城市,与法国梧桐树一起,发酵在啤酒味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