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滢莹
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张承志始终与主流文坛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也是少数在喧嚣的环境中始终坚守内心的作家之一。对于他所生活着的世界,张承志始终充满着警惕和怀疑,并在自己的笔下将这种怀疑淋漓尽致地展现——我们是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过去与将来?对于许多人来说,张承志的难以亲近不仅在于他的不苟言笑,除了他一篇篇慎思之后才以铅字形式出现的文章,读者们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获知他的近况——没有博客和微博、很少接受采访、甚至不太在公开场合露面。对于媒体和网络的不信任,使他很少借助这些方式与读者沟通,只有在文章中,他才变得鲜活、睿智、斗志昂扬,语言自然地形成一套符号密码,只有真正理解他的人,才被获准进入。
张承志的笔下,少数民族文化是个永远不会穷尽的主题。他毫不讳言:此生认定了三块安身立命的大陆——内蒙古高原、新疆和甘宁青伊斯兰黄土高原。高中毕业后,四年的内蒙古生活使他与自由不羁的牧民相互亲近和理解,他自称“喜爱骑马、孤身长旅”,并在早期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等作品中,将对于草原和游牧民族的情感炽热而激烈地倾泻于笔端,无数读者通过他见识了草原汉子的坚毅勇敢,也认识了这个隔绝于现代世界的神秘群体。与当时各种起起落落的文学潮流相比,张承志的写作落寞而孤独,与其他人的写作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压力始终环绕周围,但他却从未动摇:“我觉得我没法背叛我自己的这么长时间的一种感受,更不能背叛一个异民族,一个蒙古民族对我的抚育,所以我坚持这样写。而且这里面有很多很多文化的因素,它在支撑着我。”
至今,当年被生活和命运抛到内蒙古大草原的张承志,依旧能从那段生活经历中汲取价值,获取有营养的参照系。1984年的西海固之行,则催生了他影响极大、却也备受争议的长篇小说《心灵史》。中外学者从来无法窥透哲合忍耶神秘的内核,张承志却以小说的形式将这个倡导“人道、人性、人心”的伊斯兰教教派在不到两百年间所承受的悲壮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部糅合了多种写作方式的作品中,张承志写尽了心中所想,并一度表示将“以这部书为句号,结束我的文学”。
作为张承志的散文集,此次获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的《匈奴的谶歌》收录了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收获》杂志上陆续推出的大部分散文篇目。虽然作品创作时间跨度长达20余年,对于各种文化的阐述中却拥有一脉相承的思考。对他而言,时间的流逝为作品增加的只是篇什、技法、领域和知识,书背后的他,并无一丝本质的改变,表面质朴随意的文字中始终暗流涌动,思想的激越从未消退。
对于张承志来说,小说家的身份在《心灵史》之后就已告一段落。无数人为之惋惜时,他却表示自己本就“不具备充分的才能”,更适当地说,虚构已经不能满足他在写作中的承载——“确实有一些作家专门能够虚构,假的写得跟真的一样,假的写得特别有味,但是我不具备这样的才华。我更希望写的是散文,有时很短的一个东西,可以容纳很大的内容,可以考验自己的知识,催促自己去学习。”而在更早时候,他就开始思索将学术与散文相结合的写作形式,在看似随性、充满感情的文章中暗藏严谨。历史与考古学的学术根基则决定了他在面对书面资料时的审慎,对于自己所关注的文化,他执意于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北京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战场,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与社会之间保持联系的方式。几十年的写作生涯里,他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路上,只有身处文化所在的现场,身处浸染其中的人民之间,他才能感到真正的畅快和自如。
蒙古、日本、阿拉伯和西班牙……张承志所走过的地方,都为他的独立思考提供了文化参照,而在不同的语境的审视之下,他对于中国文化在深层意识上的挖掘也在持续深入。社会进程中,我们该怎样警惕文化传统的消亡?别人所犯过的错误,是否会在我们身上重演?身为一名作家和知识分子,张承志始终在进行着痛苦思索:“哪怕再难,也要坚持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批判,这是我在自己的微渺作品中一直坚持的。一切能抓住的题目我都在写,一切能发表的机会我都不放过。”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少有地厉声斥责沉沦于物欲的文化界,呼唤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清洁的精神”,而近两年却又悄然沉寂,转而以一部部散文作品表达自己的文化立场。并非他与这个世界有所妥协,而是他不愿意像说相声一样随意宣扬。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更加温和而成熟,但更充满挑战的决意”。年过花甲的张承志,从未放慢自己的脚步,在他眼里,这只是因为“不想侮辱自己的生命,如此而已,并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