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厉
苏格拉底的洞穴,成为几千年来一直吸引思想者探索的深洞。
希腊智者苏格拉底在西欧的位置犹如中国人心目中的孔子。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卒于公元前399年。孔子比苏格拉底早生82年。另一位古印度的圣者,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约生于公元前565年,卒于公元前486年,比孔子又长15岁,比苏格拉底早生97年。比较此后人类两千五百多年的漫长历史,这三位人类智慧的顶峰几乎崛起于同一时代,这让后人不得不惊呼那个时代,让人不得不对那个时代的人类文化产生无比的敬仰。
如果比较这三位人类文化巅峰,他们最为相同的一个特征,可能就是他们的著述方式几乎相同,他们都是以口述的方式来创造他们的思想,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述而不作”。或许他们过于专注自己的思想创造,或许他们不如后来的探索者那样功利,面临像狂风暴雨猛烈倾泻又如雷鸣闪电急速闪过的思想,他们确实无暇用文字予以记录,他们的思想言论几乎都是由他们忠实的弟子追记而成。
苏格拉底的思想和言论主要由其弟子柏拉图所记述。
从柏拉图的记述来看,智者苏格拉底在对世界本质的认识中,曾发生过数次颠覆性的变化,直到被迫饮鸩临死之前,他在《斐多》篇的对话中,用“第二次追求”来最后描述怎样才能找到认识世界本来面目的正确方向。事实上,这个所谓正确的方向在苏格拉底那里已经发生了数次变化,不止是第二次。他之所以愿意再次使用“第二次”,是为了说明他怎样从理性探索的深洞中艰难地爬出来,然后第二次又是怎样不得不爬回去。
世界有多深,人类认识的隧洞可能就有多深。
在柏拉图所著《理想国》中,苏格拉底用洞穴比喻人类所处的环境。他说愚昧的人类犹如被捆绑囚禁在洞穴之中,眼睛望着洞穴的后壁,脖颈无法转动,在他们身后的洞口之外,有一条横着的路,路边有一道矮墙,矮墙的作用就像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建筑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面去表演。墙后边一直燃有一堆火。一些人举着各种东西,过路的人走来走去,有人还在路上说话。而对于囚徒来说,他们始终处于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他们无法真正看到外面的事物,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火光照耀下投在洞穴后壁上的影子。当他们看见投在洞穴后壁上的人影时,甚至他们还以为人影在说话。如果有一个囚徒有幸被解脱,突然转过身来看见火光,他会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外边的事物,反而没有在后壁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当他走出洞外,看见太阳,太阳更让他无法适应。对于他来说,观看阴影、星星、月亮以及黑夜里的事物反而更容易。经过一段漫长的适应过程之后,他才能看清太阳,并且认识到太阳对于万物的重要性。如果他又返回洞穴中原来的位置,他的眼睛因同样不适应洞穴中的黑暗以致什么都看不清。这时候他无疑会遭到洞穴中其他囚徒的嘲讽。当他适应了洞穴,又被外界的真实所吸引,结果他试图让这些囚徒解脱、试图释放这些囚徒,这些囚徒肯定会杀死他。
太阳犹如真理,犹如至高无上的真善美。这个又返回洞穴中试图解放众囚徒的人有点像苏格拉底本人。这也正是苏格拉底对自己最终的命运具有前瞻性、象征性的概括和描述。
苏格拉底对于自己命运的结局非常清楚,他对自己第二次返回洞穴的后果也预计得非常清楚。
除非他永远不要开口说话。
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言是思想最好的载体,虽然苏格拉底曾在伯罗奔尼撒的一次战役中,由于陷入沉思中在一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没有说一句话(见柏拉图《会饮》),但我想那是因为他为了继续讲述自己的思想而在做充分的准备。根据文献可考,他所有天才的思想都是在和别人的谈话中逐渐显现的。
苏格拉底开口说话,统治者就会不安。
在当时民主政体的雅典,作为议会主席的苏格拉底,他既不附和许多民众的意见,同时也不附和君主的许多意见。他独立而清晰地思想,他自信自己的判断,因而他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说话和做事。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一文中记载,当民众要求苏格拉底能够违法表决一次“处死塞拉苏洛斯、艾拉希尼底斯和他们的同事的时候,他正是人民大会的主席,尽管群众向他发怒,许多有权势的人发言恫吓他,要他付诸表决,但他还是拒绝了,他认为遵守誓词比违反正义以满足群众的要求或在威胁之下委曲求全更为重要。”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为此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感慨:“在这里他公开表示反对民主的人民,较之反对君主更为顽强。在今天,如果有人发表言论反对人民,他就会遭殃的。”
苏格拉底知道自己会遭殃,正如他自信自己就是返回洞穴的那个人。苏格拉底最终得罪了雅典人民,人民指控他犯有两条罪,一条是不尊敬雅典的神,一条是教唆青年。这两条罪状的根源就是他独立特行的思想。雅典人遇事必求神灵,采取行动之前皆取决于占卜,但苏格拉底却背道而驰、与人民的意志相反。他教导人民和青年:“认识你自己。”他使这句话成为了希腊人的格言。用色诺芬回忆录中的话说:“大多数人表面上都说,他们之所以避开或趋向某一件事情,是由于受到了异鸟或受到了遇到异鸟的人们的启示,但苏格拉底则照着心中的思想说话,因为他说,神明是他的劝告者。”在每个人精神中的神明与人之外还有一个主宰人的神明是两回事。雅典人崇尚的神明早被苏格拉底偷换了概念。雅典人认为在人之外有一个神明存在,而《斐多》篇中,苏格拉底认为人的灵魂是存在的,神明就存在于每个人的灵魂之中。当肉体与灵魂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由于肉体的阻碍,使灵魂无法认识到纯粹的真善美和纯粹的知识,只有等到死亡的时候,灵魂自由了,才能认识到纯粹的知识。基于这样的认识,他临死前果然精神更为安静,思想更为睿智。苏格拉底临死前告诉来探望他的弟子西米说:“西米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或许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位。不是吗?”(见杨绛译《斐多》)。在他看来,知识是人的灵魂中本来就有的,只是肉体将灵魂的记忆遮蔽了。所以苏格拉底又说:“出生以后,我们所谓学习知识只是记起原有的知识,也就是说,认识就是记忆。”
恢复这种本真状态的记忆过程却是艰难的。认识纯粹的真善美和认识纯粹的知识之间还有着巨大的差别。纯粹的真善美就是世界本真的状态。对这种状态的追求应该是苏格拉底的第一次追求,是他爬出洞穴的情景。正因为有了第一次这样对真实世界的探究,使他能够对真善美有所领悟。比如他在《斐多》中对于美的解释:“为什么一件东西美,因为这件东西里有绝对的美,或沾染了绝对的美……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成了美的东西。”接着他又说:“每件东西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因为它具有它自己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真实,就是他一直追求的至高无上者。然而,认识纯粹的真善美犹如走出洞穴的解放者看见光芒四射的太阳,黑暗给予他黑色的眼睛,怎能一下子适应光明?
苏格拉底在《斐多》篇的记述中又一次告诉他的弟子齐贝:“齐贝啊,你愿意听我讲我的第二次追求吗?”接着他说:“以后,我不想追求真实了。我决计要小心,别像看日食的人那样,两眼看着太阳,看瞎了眼睛。他得用一盆水或别的东西照着太阳,看照出来的影像。看太阳是危险的。如果我用眼睛去看世间万物,用感官去捉摸事物的真相,恐怕我的灵魂也会瞎的。所以我想,我得依靠概念,从概念里追究事物的真相……反正我思想里的概念,是我用来追究一切事物本相的出发点。凡是我认为牢不可破的原则,我就根据这个原则来做种种假设。”
在《理想国》里,他返回洞穴的时候是迷茫的,但是这一次在《斐多》中,在他临终之前,他可以看着洞穴中后壁上的影像来推断关于真实的知识,虽然面临被大众判处死刑的结局但他却是乐观的,因为他已经借助面临死亡时自己灵魂能得以超脱的自由状态,感知到了追求知识比追求真实更为重要。追求知识既成了他认识的本体过程,也成为了他认识的基本方法,更成为了西方几千年理性探究风格的根源和依据。
灵魂要摆脱肉体的束缚和囚禁是需要智慧的,死亡是灵魂得以解脱的一种特别方式,在苏格拉底看来,理解死亡、学习死亡也是哲学的功课。至此他完成了他临死前的第二次追求,从此他的灵魂幽居于他的洞穴,两千多年来,一直影响着西方世界的知识阶层。苏格拉底的洞穴,让他的肉体陷落和死亡,让他的灵魂却光辉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