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仲
枫树叶一叶一叶地飘着,杂着鞭炮屑把溪头村的汽车停靠站台盖了厚厚的一层。汽车停靠站只是一条长石凳,长年让枫树的树阴罩着,爬着几条苔藓。吕回呆坐在石凳上有些时辰了,汽车还没有露面。与长石凳相挨着的是刘久妹的零货小摊子。刘久妹见吕回那样呆坐着,就老是咳嗽,老是往吕回这边瞧着,似乎吕回那样呆坐着,影响了她的生意一般。吕回也觉得无聊,伸手往内衣口袋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吕回将钱放在眼前对着阳光细细地审视了一遍,过后才往刘久妹的摊前一丢,说来一盒香烟,就是那种双囍的。刘久妹眼皮一拉,说你也抽烟,你抽烟吗?你抽钱呀,哪根筋又开始抽动,找不舒服了。
吕回把烟收起来,并不回答刘久妹。过后,才咳了一声说,“我要到城里去,找村里的能人弄些款。”
刘久妹眼皮又一拉说,“你又是去骗钱,就你这样子,谁信你。还是待在村里,别丢人现眼。听说要建土堡,做梦去,土堡是你建的吗,又要放大炮了吧!”
吕回并不答话,他慢慢地拐了几脚,又坐回到长石凳上。几只长尾巴山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弄出些热闹。
老枫树外,吕吕兄又忙着迎板凳龙的事情。一节一节的板凳龙架起来,从古堡的门道上一直往外铺排,气势显露张狂。原来,吕回也有一节板凳龙,但在那一年,吕回的大炮放不响那年,他的板凳龙让吕吕兄收走了。昨天,吕吕兄从城里回来,在祖祠拜龙头时,吕回就说,他也要迎龙,他得要回他的板凳龙。吕吕兄眼睛一瞪,说给钱,把旧时欠下的迎龙费用补齐就成。吕回自然没钱,就站在古堡的过道上嘟囔一句,我把古堡贡献出去了,还缴什么费用。吕吕兄听了,眼睛又是一瞪,眼睛瞪完了,并没有再说什么。吕吕兄害怕吕回说祖祠的事情。把古堡变成祖祠是他吕吕兄的想法,那是为村里人谋福祉呢,这古堡里只住着吕回一个人,那不是浪费吗。况且,这古堡本身就是村里人的财产,三百多年前,他们不都是一家人吗!吕吕兄让吕回嘟囔一句,心里不舒服,就骂了一句,说把祖宗的东西当宝贝,有能耐自己去建一座!
吕回心提起来,也跟着骂了一句,建就建,不就是一座土堡吗?
吕吕兄抓住话柄了,对着拜龙头的村里人说,吕回要建土堡了,看这家伙还敢再放大炮,这是对着祖宗发下的咒语,这回够他尿一壶的。
吕回说,尿就尿,看谁把裤子尿湿了也难说。
就这样,村里人在一天之间把吕回又推到一场较真的场面上去。村里人知道,吕吕兄与吕回较真,那已经是一辈子间的事情,据说都是为一个女人。
一只小花狗从古堡那边跑出来,往吕回的脚上舔了舔,就蹲在刘久妹的身前,探着眼光。那狗是吕吕兄的,跟随吕吕兄回老家后,就待下来,不想回城里去。据说,吕吕兄有时还搂着它睡觉。吕回见了那狗,就像见到吕吕兄一样,狠狠地往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并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几位年轻人在老枫树下面打麻将,劈里啪啦地摸得痛快,听到吕回骂吕吕兄的狗,就抬头往吕回的身边瞧着,一男孩子说,“吕叔,快过来,让你摸一回,我快自摸了,就你刚刚那一盒烟。”吕回只是看一眼,又看了一眼,就站起来独自地拐了几下,算是自己找到了某种娱乐的方式。那时,从镇上开过来的汽车,一个急刹车,车上跳下来一女孩,车门再一关就扬着屁股离开,把枫树叶一片一片又扬了起来。
吕回紧拐了几下,身子摇晃得厉害。终究是停下来,嘴里骂了几句,还是无法解恨。汽车的车主吕回认识,吕回常坐他的汽车,但吕回的嘴热,车坐就坐了,话多,时常惹驾驶员心里不舒服。不舒服的结果是吕回常被丢在半路途中,或是不让吕回上车。吕回在心里愤恨地想,不就是一汽车吗,不让坐就不让坐。其实,他也是无心坐汽车的,毕竟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好,村里的摩托车手跟在他的身后,用手指示意他说,上车吧,上摩托车。
吕回无奈地伏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双脚找不到具体的踏板,差一点又从摩托车上滑下来。那时,摩托车手的头盔就啪啪地一响,一鸟粪拉划在上面。摩托车手倒手一抹,顺势一甩,就把鸟粪甩在吕回的脸上。吕回心突然寒起来,这是要不得的,刚出门就让鸟粪给抹上了,不吉利。还好摩托车手手快,一提油门,吕回的身影就晃动起来,在他的身后弥散着一阵子的笑声。吕回才不管那些笑声,他往身后瞧了瞧,那座老土堡看起来像一位老者,蹲在村庄的东头,旁边几棵老枫树的枝干往上托着,好多的树叶还在飘零。刘久妹伏在她的摊子前,耳朵已经塞上了耳机,好像跟着节拍摇着身体的上半身,样子特难看。
村里的游龙已经要抬头了,吕回不由地在心里暗下决心,这回不能再放大炮了,他得把土堡建起来,就挨着老土堡,让村里人看看,他吕回也是一位人物!
吕回在出发之前,早就把溪头村的能人列成了一张名单。名单揣在上衣口袋里,那里面记录了一位副厅级官员,四位处级干部,十几位的科级人才,还有像吕吕兄那样的富翁,那名单列得很有样子。吕回按他们各自的位置分别写上相应的需要捐款的数额。在吕回的心里,他们都是溪头村的财富,一笔巨大的财富。
到了城里,吕回变得好孤独。孤独的原因是缘于自己的口袋,吕回的口袋已经没有多少钱,细细地算了一趟,就几张十元面额的毛票。
还好吕吕兄的小花狗也跟来了,见了吕回时,就快速地躺下来,翻着身子滚了一回,拿眼光盯着。吕回并不理小花狗,吕吕兄的东西,他看一眼就恶心。吕回让吕吕兄逼着说他要建土堡时,村里人那眼神,太那个了,简直就让人不舒服。特别是刘久妹,推着她的小摊子,在土堡门前一晃,落下一地的哈哈声,说吕回又得放大炮。倒是这小花狗,听得认真,好像是听懂了他吕回的用意。吕回一跺脚,又骂了一句,小花狗算是机灵,站了起来,摇着尾巴。
吕满的家在政府的房改房里,几棵大树挡着,倒也是安静,只是那一路的蝉叫,听起来很不顺耳。吕回推开吕满的家门时,耳朵嗡嗡作响。
吕满探着头说,“吕回,怎么了,蓬头垢面的,这怎么建土堡?”
吕回脸跟着红起来,好像他又在撒谎。吕回话还没说呢,吕满怎么就知道他要建土堡?
吕满突然哈哈地笑起来说,“还是吕回够朋友,还记得我吕满。”吕满笑完了,见吕回还站着,问吕回是怎么了,真的碰上难题了?
吕回原想拱手,给吕副厅长一个见面礼,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说,无事不敢登您这宝殿,是有事相求,只有求您了,才敢上您这儿!
吕满摆手,示意吕回别摆客套,有话直说。吕回就说了他的意思,他要建土堡和捐款的事情。刚开始,吕满认真地听着,到后来,吕满竟然打起了哈哈,说吕回又是乱说话,一个快入土的人,还想建土堡,这不是在做梦,就是想夺权。要是在以前,私自建土堡,那可算是谋反的事情。
吕回钱没有捐到,还让原副厅长教育了一场。
离开原副厅长家后,吕回的脸上很难看。他一个政府养起来的人,还能谋反,这是什么理,也只有吕满说得出口。想当时,吕回当民兵队长时,这吕满也才是镇的革委会主任,吕满下村,就住在吕回的家里。那时的吕满呀,吕回呀了一下,就不想再往下想了。反正,少了一个原副厅长,也只是在他口袋的名单上划去了一笔。
这一笔划得很难看。吕回用一把自动水笔划去原副厅长时,心竟然毫无缘由地跳得更快。这把水笔是吕厅长给的。吕回要离开吕满的家时,吕满突然心血来潮地说,吕回把那笔拿上吧,算是作个纪念,有时候要写个电话号码什么方便!吕回没想到这把笔竟然会有这样的用途,他只得再拿出那张名单,在原副厅长的名字后面写下一把笔。这一把笔也是物品,也得爱惜。他吕回要建土堡,不就是要告诉别人一个理吗,什么是造化,什么是积德。吕回不免为自己刚才的自大和不节制而脸红起来。吕回收获的不仅仅是一把笔了,而是一种理念,自己一直坚守的理念,这吕满是不是看穿了吕回的心思。
小花狗好像也知透了吕回的心思一样,蹲在他家门口冷冷地望着。
吕回再翻开那张名单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吕筐这小子现在是区里的宣传部长了,真是时间不让人。在村里,吕回是大炮,他吕筐是小炮,按村里人说,那是小炮胜过了大炮。
吕筐一见到吕回,突然笑得弯了腰,说难怪门卫把您大炮给拦下来,您这样子不就是一典型的犀利爷吗!就是脸上太干净了,还有头发也不行,怎么不见白发呢,还是童男子好,您大炮老伯是没结婚,没结婚头发也不会白吗,这好,好!脸上的皱纹也少,这样不行,得改,改,变得沧桑一些才行。
吕回只得跟着哈哈,他大炮不沧桑,那谁还算得上沧桑!
小炮让大炮抽烟,大炮礼让了说,不抽烟,得把政府的补助节省下来,要建土堡,少不了钱的。省一分是一分。
吕筐一屁股坐在他的摇摆椅子上,说,吕领导已经打了电话,告诉我您的大意,说能帮忙就得帮忙,吕领导是不在位,说话不顶用。可是他吕筐也只是宣传部的人民的公务员,说捐钱,难度是大了。要不给您老出个主意,给村人们发一个“鱼妹儿”,让村人们知道您要建土堡,吕吕兄要建商品房,您老兄要建土堡,这有新意,还有神秘感,神秘当中还能体现文化建设,最好就在原来的古堡上做文章,看原来的古堡上住着哪一位领导,这样直接把古堡变成名人的故居,如果能从这方面出发,我吕筐倒是能帮忙的,只是这程序太繁杂,得一级一级地把关和审批。
吕回不知道“鱼妹儿”具体是怎么回事,让村里人都帮忙,那不就是笑话了,就吕吕兄一口就把他逼死,说他又放大炮,要是让全村人都帮忙,那他吕回做什么,还建什么土堡。
吕筐又大笑起来说,“您老伯果真是大炮,犀利爷的范儿,这样吧,就引荐一个人给您,就是小西红柿,您一定会记得,她原来就住在古堡里,现在可是大名人,资金实力厚,能帮得上忙。”
吕回突然伸了伸脑袋,好像被一口痰卡住喉咙。过后才问,部长说的是广积娘的女儿?她不是跑到香港去了吗?
“是去香港发展,但又回来了,就住在城里。好了,吕老兄,这件事情还得有缘分,小西红柿不再是以前的小西红柿,只得慢慢找机会,今天下午还有个会,我就不请您吃晚餐,您老就拿着这二百元钱,找个地方好好吃个饱,再多走几家,总是能捐到款的。”吕筐忙,坐上他的轿车走了。
吕回握着二百元钱,手心里慢慢地洇出些汗。他找了家百货商场再买了一把黑色的笔(原来吕满那把笔是捐助品,就不好再用了),直接在吕筐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二百元和一个电话号码。
从吕筐的办公室出来,小花狗异常活跃,好像它也知道吕回的上衣口袋里藏着一个电话号码,藏着一个秘密,藏着一间能让吕回心花怒放的小房间。
夕阳也格外地关照起吕回,迟迟地不肯从地底下溜走,长长地拖着吕回的身影。小花狗在人影中跑来穿去,直到躲进公园的树影里。小花狗在公园里跳跳停停,就蹲下来,伸着小前爪梳理起自己的尾巴。吕回只得跟着坐下来,坐在公园的亭子下面。
一条石凳子,一排绿冬青,这就足够了,这是吕回最佳的睡眠的地方。其实吕回早就习惯了这种与天地为伴的睡觉姿势。吕回躺在石凳上,满天空的星光把他包起来,心里是喜滋滋的。就是自己光着膀子躺在石凳子上面,像流浪汉一样,他吕回也觉得这辈子活得值,有滋味。吕回眼皮一累,就又回到古堡那边去。
广积娘一家住进古堡时,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是春节刚过不久,吕满主任的身后跟着一清秀的女子,女子的身后还拽着一小妮子,吕回原以为那女子是吕满主任的新婆娘,就开玩笑说,吕主任又娶了新娘。吕满主任一拳就击打在吕回的肩上,说这哪是新娘,她是唱戏的,唱戏的懂吗,要看好,别出乱子。出了乱子拿你是问。
女子傻笑一下,并不说话。身后的小妮子露着几颗刚换出来的门牙,一脸的微笑。过了好长的时间,吕回才知道那女子是广积娘,跟古堡上的标语就差一字。古堡上有一幅标语是“深挖洞,广积粮”,那是主席的号召。村里人就开吕回的玩笑,说吕回可以深挖洞了。这是村里人的笑话。当然,刘久妹更夸张,有日没日地蹲在古堡的门口,那时的刘久妹比小西红柿没大几岁,只是多了两条小辫子而已。吕吕兄那时还没有外出谋生,见了广积娘自然是心性浮动。
从那往后,广积娘只做一件事情,每天早晨和黄昏都站在古堡的瞭望楼上咿咿哑哑地清嗓子。广积娘嗓音一亮,老枫树上的长尾巴山雀都往古堡上空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圈子。院子里的蜻蜓、麻雀在芦苇草中跳来跳去,好像都不安分起来。倒是刘久妹与小西红柿慢慢地熟了。她们就老是蹲在院子里,就着那些芦苇草、车前子、六月雪做她们自己的事情。
那古堡面积大呀,四四方方的一座大院子,就成了吕回的种植地盘。吕回按季节的不同,悄悄地在芦苇草的下面种植了地瓜、西红柿,甚至一些菜蔬。广积娘的女儿并不知道那些食物是藏起来种植的,有一天竟采了西红柿出来,让吕回说那是什么东西。吕回说那就是西红柿。广积娘的女儿一高兴,就拿着西红柿跳到她的房里去,说她就是西红柿。吕回想想也是,那两小脸蛋在太阳的暴晒下,已经红透了。小西红柿就那样跟着叫下来。
睡到半夜,吕回就让综合治安大队的人员叫醒。吕回才睁开眼,就觉得眼前站着的人熟悉,就站起来,一手挡着眼眶,一手在那里摇晃。
把吕回叫醒的是哑巴的弟弟,就是摩托车手的弟弟,叫吕辉。吕回站着,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吕辉用手电筒照了照吕回,突然笑出来说,“吕兄,怎么在公园做梦?”吕回揉了揉眼眶说,“你小子安什么心,把梦折了,如何是好。”
“走吧,到警务室去,将就在那里过一夜,别损了村里的脸面。”
吕回摇了摇头,又要躺到石凳上去,过后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唉,警务室就不去了,你得捐款二百元,按你目前的身份就是二百元,跟吕筐一样。”
吕辉笑起来说,“还真有你吕大炮,没有按规定把你送到临时收容所就不错了,还想让我捐款,这是什么世道,乱了分寸吧,走吧,到警务室去,明天就得回村里,别再躺在公园。”
吕回原想接着争辩,但一时又拗不过吕辉,就说,“那二百元捐款,就算是交了收容费,我也不必到收容所去,这样我们扯平,就让我接着做梦。”吕回说着就往上衣口袋里掏捐款名录,并让吕辉看上面的捐款数额,在吕筐的下面再接上吕辉二百元的记录。
吕辉在一边笑。过后就收起手电筒,愤愤不平地说,“让吕灿给送回去吧,你不是老让吕灿拉着你到处跑吗,这个吕灿。”吕辉说完就走了,留下一串空空的脚步声。
吕灿就是摩托车手,就是村里的哑巴,村里人大都顺口叫他摩托车手。其实那天吕灿也没走远,还是一直跟着吕回。吕辉的出现也在于吕灿,是吕灿打电话给吕辉的。吕灿只能给吕辉打电话,只有他们兄弟能相互说话。吕灿只是一长一短地呀呀着,吕辉自然就会清楚。当然,吕灿的手机只是用来发短信的。有客户要摩托车了,就发一个短信给吕灿。
吕灿坐下来,也坐在石凳子上。吕回看着吕灿的身影,跟自己的身影一样被投放在地板上,就用手指比划着,让吕灿明白,他吕回不是刻意让吕辉捐款,是刚好碰上,也就二百元钱。况且吕回还得用自己的补助款垫上去。吕灿还是那样呆坐着,并不说话。吕回心又愧疚起来。那时候,吕灿才几岁,比刘久妹还小呢。吕吕兄这家伙,放什么大炮,偏要在古堡燃放大炮。那是吕回制作的大炮,威力猛呀。刘久妹、吕灿、小西红柿等许多的孩子蹲在院子里,等待着吕回的大炮。一声巨响过后。吕吕兄站在古堡的大门口,高声唱喏,他说,他要是有钱了,一定会回来修复古堡的,让古堡焕然一新。那时候,吕吕兄刚要到外地去谋职业,特地让吕回弄一大炮,算是预示他事业的兆头。吕吕兄背着背包走了,留下来的却是刘久妹和吕灿的悲剧。往后,刘久妹一听见吕回要放大炮,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尿急。而吕灿更惨,耳朵再也听不见鞭炮的声响了。还好广积娘心沉在一首古歌里,并没有受到大炮的影响。
吕回愧疚,对于吕灿,他一辈子也无法弥补。吕回与他一起坐在月光影子下面,总觉得肩背上一阵一阵地紧。
吕灿是听话的摩托车手,第二天就按吕辉的要求将吕回拉回溪头村。刘久妹还是把她的摊子架在停靠站的边上。她见吕灿的摩托车停下来,身后拐出了吕回,脸皮又是一拉,快速地把耳机再塞到耳鼓里。过后一把将吕回拽住说,“钱捐到了没有,什么时候动工建土堡,别忘了我刘久妹。”
吕回双手一挡说,“只懂得钱钱钱,钱重要吗?就那几盒烟能弄出什么钱来?”
刘久妹自然知道吕回也捐不到什么钱,就放开嗓子叫喊说,“大炮回来了,这回大炮捐到钱款,你们快来瞧瞧,让吕大炮给我们开开眼吧,看捐到多少钱款。”
吕回自知敌不过刘久妹,他的口袋里只有吕筐的二百元钱,还差吕灿的摩托车费用呢,这老妮子一叫喊,不就是要让他吕回难堪吗。还好从刘久妹摊位购得的香烟还好好地躺在口袋里。吕回就顺手一掏,把香烟掏出来,往刘久妹的摊子前一丢说,“别喊了,革命还未成功嘛,努力是必然的。”
吕回就是这样的人。当时,刘久妹的小便失禁时,她的母亲把刘久妹往吕回身前一推,说这女子就归你,好好待她,算是了却件心事。可吕回是怎么回答的,他说,这女子是您心头上的肉,您给了我,那不是挖了您身上的肉吗,我已经害得您的女儿尿急了,我不能再害她。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刘久妹愤然,骂了一句,就不再理吕回。
老枫树下面又多了几台的麻将桌,他们在那里嬉闹着,并不理吕回,吕回是不是捐到钱款了,跟他们似乎也没有多少关联,吕回要不要建土堡,那是吕回的事情。反正在他们的心里,吕回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早就耳闻,也略知一二。
吕回原想把上衣口袋里的水笔拿出来,展示给他们瞧瞧,这可是厅级干部的水笔,按村里人说,那水笔才是会出水的,不像村长的笔,都是拿村里人的钱去出水。麻将桌上的人依旧忙着摸麻将,吕回瞧了瞧自知无趣,就突发灵感,往上衣口袋一摸,把吕筐的二百元钱拿出来。吕回说,就用这二百元钱赌一把,就赌一把。赌你们桌面上的现钱。
赌桌边上的人笑,一圈子的牙齿露着,二百元钱,赌这桌面上的钱,你吕大炮心野了吧。赌什么,就赌你的二百元和另一条腿脚。哈哈,少了一条腿,看你还一直想往城里跑,就吕筐他们的钱不是钱,得捐给你建土堡,那是没门的。
吕回算是逮住了什么,脸涨红起来,拐着脚挤到麻将桌边上,说赌就赌,不就是一条腿吗,就用你们的麻将牌赌,拿最不好摸的牌出来,要是我能摸得清牌面上的字,你们就算输。
打麻将的人们知道吕回没摸过麻将,就笑,就按了一枚麻将过来,说就摸这一粒。吕回用拇指探着,一探就知道是二筒,嘴上却支吾着,说是不是三筒或是条牌什么的。打麻将的人兴奋起来,说吕回只会放大炮,哪能知道麻将的分寸。快开牌吧,二百元留下来,另外的一条腿还是自己留着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方便。吕回说,他不反悔的,腿要拿走就拿走。关键是桌面上的钱不能动。打麻将的人说开牌吧,别磨蹭。吕回大叫一声“二筒”,牌面展露出来。打麻将的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吕回就扑到牌桌上,把现钱搂住。打麻将的人们原想反悔,但见刘久妹从摊子那边摇过来,也就罢了,任吕回把那些散钱抱走。
吕回兴奋,数着钱,过后掏出那张名单,填写上村里的麻将人捐款一千三百元。这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吕灿把摩托车架着,听到老枫树下面嘻嘻哈哈地热闹着,心里不免有些松动。几只老母鸡在一边哈哈地相互嬉闹,好像也知道吕回攒了一笔钱。在吕灿的记忆里,吕回就是一大影子,那影子怕人,像一片黑云一样,直直地把老古堡盖着。那片黑云太厚了,黑压压地一直就盖在老古堡那边,或者说是盖在他吕灿的身上。吕灿总想找机会把那黑云掀开。但是那黑云太厚了,它的缺口在哪儿,吕灿不知道,好像那黑云一直就没有边界,只要一拉,那黑云就得跟着,再怎么用劲也是无法把它掀完。黑云的一端似乎是连接在自己的耳根,要是一拉动,他的耳根就疼,他就得满脸流汗。这回,吕回要建土堡,这么大的工程,他吕回是做梦吧,吕灿为此觉得这黑云算是让风吹开了一角,慢慢地有阳光投进来,慢慢地显露出光彩。
才出门没几天,古堡又破损了一些,古旧的大门板被谁撞了,凹进了一窟窿。枫树叶厚厚地积起了一层,不知是谁家的废焰火纸筒堆积在门道上,那一眼一眼的纸筒眼像蜂巢一样。吕回往纸筒上踢了几脚,心想这一定又是刘久妹的杰作。刘久妹总是容不得那些焰火纸筒,别人在放焰火,她总是跟着,见焰火的浓焰在天空中炸完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抢着纸筒跑起来。从春节到十五,村里人放焰火是常事,刘久妹就总忙着,一听见谁家要放焰火了,她就跑,只有抢到了纸筒,她的心才会安放下来。
古堡内的芦苇草也荒了,黄黄地依着,微风一吹,就相互地搂抱着。吕回喜欢这些芦苇草,它们好像不再是植物,那些芦苇花似乎是有生命。吕回一咳嗽,它们就会浮动起来,就会飘浮在古堡的四周,在残破的古戏台、坚固的石头围墙上来回跑动。两只麻雀是在那时候飞过自己的头顶,绕了一圈,就站在芦苇草上摇晃着。
是不是如同村里人说的那样,这古堡里藏着鬼魂,吕回自然是不相信村里人的说法。吕回的祖先建这座古堡时,似乎早就设定了它的存在。只是这古堡里的人是慢慢地少了,就剩下吕回一个人,就这一点是让吕回心酸的。村外有高人路过古堡时,告诉吕回,说是这古堡内阳气太盛,得开一眼天井才行。吕回的心就更酸了。原本,古堡内是有一眼古井,阴着寒光,后来是让村里人给填了。这时候,吕回倒是要相信了村人们的说法,他宁愿这古堡里藏着鬼魂。他往上衣口袋里按了按,那上面有吕筐给他的一个电话号码,他希望这电话号码能直接打通到远方,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其实,就刚刚在老枫树下面,要不是打麻将的人们起哄,他会将那个电话号码拿出来,他是不是会直接拿给刘久妹呢,按理是要拿给刘久妹的,但吕回就是吕回,他得放着,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去,芦苇草又晃荡起来,吕回拐着脚往芦苇丛折去。那眼古井呢,那眼曾经风光的古井呢。是什么年份了,广积娘竟然直直地投到古井里,那时候小西红柿才几岁,应该有十五六岁。只是那时候,吕回他不在古堡里,要是他还在古堡里住着,广积娘应该是不会投井的,这一点,吕回心里清楚。
这一夜,吕回坐在古堡里,一夜无眠。他的眼前老是晃着那些芦苇花草。似乎那些花草都变了,变成广积娘的声音浮动着,一阵一阵让吕回无法自拔。
阳光透过古堡的门道时,刘久妹又推来几架焰火空纸筒。刘久妹把那些纸筒往门道上架着,嘴里嘟囔着。吕回不知道刘久妹又嘟囔什么,他不敢上前搭讪,只得让她随意摆弄。吕回欠刘久妹太多了。一开始,吕吕兄放大炮,那一声巨响,就让刘久妹落下了尿急的病根。刘久妹的母亲并不见怪,想让吕回照顾刘久妹,想让刘久妹嫁给他吕回,但吕回却是不肯,不肯就不肯了,还得让刘久妹接着受苦,竟然让刘久妹帮着养孩子,那可是广积娘的孩子。就这一点,吕回是无话可说的。对于刘久妹,他的古堡只能让她随意折腾。
是哪一年了,广积娘已经住进了古堡,小西红柿已经学会了在芦苇草的背后偷偷地种植地瓜和西红柿,那一院子的地瓜和西红柿足够让广积娘她们一家子食用。那时刘久妹是那么认真地帮着小西红柿,在一边悄悄地帮着看门,帮着下苗,这让吕回也是无法理解的。后来发展的日子是吕回无法预料的。广积娘竟然又生下了一男孩子。村里人说那孩子是吕回的。吕回心里清楚,他怎么会有孩子呢,他怎么能跟广积娘有那事情呢。但吕吕兄说了,这古堡里就住着她们娘俩和你吕回,孩子不是你吕回的,还有神仙呀!
吕回自然无法推托,只能把自己变成投机倒把分子送进了监狱,那一住就是七年。七年过后,吕回再住进古堡时,只有刘久妹不变,依然披散着头发守在古堡门道上,身后倒是多了一位孩子,拖着长长的鼻涕。而广积娘却是死了,是投进古堡的井里死的。村里人干脆把井埋起来,让广积娘永远住在古堡里。小西红柿呢,据说是被她的父亲接走了,接到香港去。吕回一想到广积娘,就觉得在那芦苇丛中,就站着广积娘高高的身影,好像她老是在那高声唱着,声音一波一波地往外飘浮。
吕回放大炮让刘久妹尿急。而广积娘的声音却是让吕回无地自容。他只要一站在院子里,就能听到广积娘的声音。那声音一波一波的像水,几乎要把吕回淹没。吕回只得再选择进城,只有在城里他的心才算有着落,才能实现他建土堡的心愿。
这一趟,吕灿没有等在停靠站那边,吕回只得又坐在石凳子上等汽车。往城里去的汽车好像也知道吕回的口袋里有钱了,慢慢地靠在吕回的身边。车门打开时,还露出了一女孩的脸说,“大炮,上车吧,还有座位呢。”
吕回大方地拐着上车,有座位他并不去坐,只是一手扶在座位的后背上,把自己靠在座位的靠背上。汽车的驾驶员发话了,说大炮,这回您老算是走运,听说赢了麻将一千多元,就是顺手摸了一二筒,这回开心了吧,那二筒像不像刘久妹的奶子,肥大老道?
吕回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后才说,“那是运气,那是托吕筐部长的福气,就你小子把车子开稳来,别尽是想赌博的事情,还有女人的事情,见了自然是清楚的,建土堡也有你一份功劳,你也得捐款才是。”
驾驶员脖子一扬说,“你大炮放你自己的大炮,你要建土堡就建土堡,与我有何相干,捐款,什么名目,这是乱摊派,政府敢搞摊派,你大炮是不是离谱了,也敢搞摊派,那是敲诈,当心被告上法庭。”
听到驾驶员说乱摊派,一车的人都笑了。车上人大多认识吕回,也都知道吕回要建土堡,也都知道吕回缺的是钱,他没钱建土堡。听到驾驶员如此地挖苦吕回,自然找了些解气的方式,他们笑足了,就抬着头等待吕回的攻击,或者是说,等待吕回的笑料。在车上,他们听吕回的笑料听得习惯了。
吕回却是不说话,他自知底气不足,他原以为到城里去,能有所收获,但结果却是不如意的,不如意就不如意了,跟驾驶员较什么劲,要是车子出问题才是吕回的罪过。
卖票的小姑娘说,“吕叔,怎么不说话了,那就买票吧。”
吕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币给小姑娘。小姑娘说不够的,还得再一张。吕回说,“我只有一脚站着,就这价钱,要是不收就算了。”吕回把钱举着,把眼光收起来,冷冷地站着。
车内一阵子的哄笑。
汽车停靠在城里的站点后,吕回突然醒过来说,“老吕头(老吕头就是驾驶员),你不是要上法院告我吗,现在汽车停稳了,走吧,就把我告上法庭。”
老吕头无可奈何,只得赔着笑脸,说那就捐些款,毕竟建土堡也是件好事。吕回这回并不领情,歪着身子拐着脚离开,把老吕头晾在车上。
在古堡那边吕回心慌,但到了城里,他又显得无助。他是不是过于天真了,就是到城里工作的村里人能把钱捐给他,那他又将如何把这些钱用在建土堡上面。在三百多年前,自己的祖先能把土堡建起来,据说是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建起了那座四方土堡。三百多年过去了,土堡依旧,但是吕回却是无法实现三百多年前祖先的举动,无法像祖先一样轰轰烈烈地建设心中设想的建筑。犯罪与诈骗这些离他很远的词汇,却突然间冒了出来,它们变得很近,好像他随时都可能被推到法庭上面,随时接受别人的审判。
毫无目的地行走,毫无目的地乱想,吕回真的有些害怕再去找村里人捐款了,他顺着北街走了挺长的时间,不自觉地又往上衣口袋里按了按,那个电话号码还在,还好好地躺在自己的胸口外面。他是不是得给小西红柿打个电话,这是件纠结的事情。要是像老吕头这家伙尽是想着挖苦他,那结果不是太寒心吗,多少年过去了,小西红柿会记住他吗,这也是个问题,那时候她才几岁,岁月是一把刀,随时可以把记忆刮干净。
快近黄昏时,吕灿又出现在吕回的身前,还有吕吕兄那条小花狗。吕灿用手示意吕回说,让他到北门外去捐款,那里定有收获。吕回看到有款可捐,自然是拐着脚又伏在吕灿的身后。到了吕灿说的北门外时,吕回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大错误。这哪是捐款的所在,就是吕灿设了个局让他掏钱,让他无地自容嘛。倒是吕吕兄的小花狗,在城里待了几天,又变回城里的狗了,像模像样地跑着,一直就跟在摩托车后面跑着。
摩托车东拐西绕地,就把吕回放在街拐角处。过后,就晃出了两张粉色的脸,她们嬉笑着,说先生累不累呀,累了要对得起自己,别累坏了身体。吕回拐着脚想跑开,他知道吕灿把他丢在野鸡营地了。其实吕回还没拐起脚,耳朵就被揪住。一女子有经验,一提就提住了吕回的耳朵,而另一女子似乎更聪明,干脆抱住吕回的一瘸腿往房里拖。吕回敌不过她们俩女子,没几下就被拖进了粉色的房里。吕回忙说他没钱,应付不了的。
两个女子笑,哈哈地笑,笑过之后就伸手往吕回的肩膀摁着。边摁边开导吕回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男人出来了就是寻开心的,对不,不就是那么一两张吗,省省自己的嘴就省下来了,说钱那是多见外的事情。”
吕回也跟着笑说,“真的没钱,一元的钱也没有!”
俩女子突然就停下手来,眼睛盯着眼睛,盯了许久才说,“你看,听口音我们还是老乡呢,大老远出来一趟不容易,干脆给您老打个折,就收五折,别浪费了我们的时间,行不?”
吕回一听说两个女子竟然还是老乡,那得有戏才行。吕回说,“老乡呀,好呀,听说吕回要建土堡了吗,村里好多人都捐款,你们也应该落实捐款份额,也捐一份爱心吧。要是往后再回到村里,听戏可以免费。”
两个女子笑得弯了腰,问,“哪个是吕回,他建土堡做什么,有病呀,猴年马月了,还建土堡。”
“谁有病,看你们才有病呢。”吕回倒想着跟她们磨叨。
“滚吧,没钱,还磨叨什么,不是你有病,还是我们有病?我们有病,怕了吧,我们就是有病,没钱,病又怎么了,滚!”容不得吕回再说一句,一女子往吕回的屁股踢了一脚,吕回提防不住,一摔就摔在水泥地上。吕灿躲在一边瞧着热闹,他耳鼓上压着的一层厚厚的黑云好像被掀开了一角,有浅浅的阳光照进来。
吕灿像吕回的部下一样,尽职尽责,又把吕回拉到村里。刘久妹看见吕回从吕灿的摩托车上下来,忙将耳机往耳鼓里塞,看也不看一眼,就吐了一口痰,过后又伏在她的摊子前。
吕回似乎成了多余的一个人。
枫树下面打麻将的还是那样,依旧认真地打着麻将,只是桌面上不再堆放着惹眼的现钱。
古堡过道上又堆了几架子的废纸筒,一壁地竖着,看起来有些狰狞。村里人似乎都忘了吕回许下的诺言,吕回建不建土堡似乎也不再重要,反正吕回就是那样的人,多一句诺言,就多放了一次大炮,他们已经习惯了。倒是这趟回来,吕回说,他得重新挖开那些田地,他缘于要建土堡,他家的田地已经荒弃了近一年,田地里的荒草比古堡里的芦苇草还要高。他就一个人卷着裤管,弯在田地里细心细致地把荒草劈干净。
过往的路人问吕回,您一大把年纪了,要建土堡还要种地,忙得过来吗?吕回头也不抬,说建土堡是为了村里人有一个看戏的地方,种地那是为他自己,人总要吃饭吧。建土堡可以找村里人捐款,吃饭就得靠自己。路人听了,一路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耕种田地对于吕回来说,是熟门熟路的事情。几天下来,他的田地又显出一片新样。地种完了,吕回的心思又热起来。虽然此时的吕回几乎又沉浸在种植稻田的辛苦里。但是一回到古堡,吕回的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装在上衣口袋里那个电话号码好像就是一条无线电,一头牵着吕回,一头挂在古堡里。
吕灿的耳朵失聪了,让吕回的大炮放出了毛病。而吕回的耳朵,也是遭到报应,总是浮着广积娘的声音。那声音让吕回受不了,比乌鸦的叫声更可怕。有一回,吕回让刘久妹跟他一样站在古堡里,让刘久妹一起听听广积娘的声音。他们俩就站在那口古井边上,那时候,古井已经被填得满满的,芦苇草长得很厚实。吕回说,广积娘回来了,骑着一匹马奔跑着。刘久妹支着耳朵听,并没有听见异常的声响,只是微风吹着,芦苇花晃了晃。刘久妹支着耳朵久了,也觉得哪儿不对劲,就有些心慌,就骂了一句吕回,跑了。其实那时,刘久妹又是尿急了,她不能当着吕回的面显露她的尿急样。
这种状况让吕回越发相信,吕回就越发想从中找到广积娘的蛛丝马迹。
在古堡里私自种植地瓜和西红柿,这在当时,随便套上哪一款,吕回就无法脱网,竟然还敢让广积娘唱什么古歌,还跟广积娘同台演出,古堡里的古戏台是吕回的吗,不是早就充公了,那是动用集体财产,说白了那是同资产阶级一起跳舞。而且,还让广积娘生了孩子,还偷偷地进行转移,还让刘久妹背黑锅,这是什么罪恶!吕回被抓,吕回被压断了腿,这都是正常的事情。可广积娘又是怎么了,她怎么自杀了,怎么就跳进那口古井呢,这在吕回的心里就是一个结,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吕回是再也等不下去,他得把那口古井挖开。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吕回就动手了,他利用挖稻田的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刘久妹是什么时候站在他的后面,吕回也是不知道的。那时的吕回已经挖开一条通道,填起来的土质本身松软,没费多大的工夫,古井壁就显现出来,壁上面的青苔依旧还活着,一圈子地守护着。吕回一个人慢慢地沉着往下挖,刘久妹弄来土箕,帮着吕回一斗一斗地往上提。到了后半夜,夜色原本就空,月亮却在那时候破云层而出,月光影投入到古井里,显得空茫而诡怪。
这过程吕回等待很久了,他从监狱出来后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直就无法实现,他害怕古井的夜影,害怕古井被挖开之后那种感觉。刘久妹说,广积娘投入到古井里,就再也没有出现,就是尸体也没有捞起来,干脆往上面填土,把古井填了了事。
大概是填土时心慌,古井的土不实。月亮又躲到云层去时,吕回一脚踩空,咚的一声落入到古井里。还好有刘久妹在,用挂土箕的绳子让吕回爬了上来。
吕回与刘久妹算是一对冤家,就像此时的影子一样,像模像样地扭在一起,但是吕回却总是无法敞开胸怀,让刘久妹住下来,让刘久妹安安心心过日子。在吕回的心里,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让他的一声响炮给赶跑,小姑娘的灵魂就不在了。吕回无法还给她灵魂,就是给她许许多多的物品也是无法弥补的。而对于刘久妹来说,她更觉得吕回是落进土堡的古井里,跳入古井的不是广积娘,而是吕回,吕回早已经躲在古井里出不来。
月光又亮出来,一院子的银白。两墩的影子蹲着,蹲在古井边上。古井又恢复成原来的清光,一面镜子一般地晃着,古堡又变得神秘起来。吕回把双耳按着,原本的耳鸣声好像弱了,变成一丝一丝的浮游物慢慢地远离而去。吕回问,广积娘是真的跳到古井里?刘久妹答,是真的,那一夜她亲眼看见的,穿着一身的素白。
“也是这样的夜晚,月亮有一脸没一脸地露着。”
“是有月光,但还更亮,是一夜地亮着,好像是为她送行一样。”
“小西红柿呢,她是不是也见着广积娘投身古井了?”
“小西红柿也跟着蹲在院子里玩月光。我们不知道广积娘是跳井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是要投到井里去,嘴里还哼唱着那首古歌,就是那首你让她唱的古歌。这女人,谁也说不清楚。”
“后来,是谁发现她投了古井。”
“没有人发现,广积娘不见了,好几天不见人影。村里人就猜测她是投到古井里。”
“是谁把古井填了?还投了许多的石头吧。”
“不知道,也忘了。”
吕回站起来,伸了伸双臂说,也该忘了。记不住的东西老是去翻也累。
又是一天好天气,吕回又坐在汽车停靠站的长条石凳上。吕灿挺及时的,他也把摩托车架在吕回的身边,用手示意吕回上车。这回吕回爽快得多,往吕灿的身子一抓,人就跳着爬上了车子。这趟吕回得找吕吕兄了。
吕吕兄的办公室在城东,是一座挺特别的高楼。那高楼像一根笔一样,瘦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像一瘦老头在傻笑。吕回握着手掌上的名单出现在吕吕兄的办公室时,吕吕兄的表现让吕回觉得那才叫可笑!吕吕兄好像早就知道了吕回会来,会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他一个人事先坐在大办公桌后面,也不知道吕吕兄是用什么办法来装修的,墙体上尽是吕吕兄的头像。吕老总在座位上一招呼,墙体上的吕老总也跟着一模一样地打招呼!
那么多的吕老总都在打招呼,吕回是受不起呀,他忙弯下腰,哈哈地说,“吕老总,您是孙大圣,会七十二变,变出了那么多的小吕老总。”
吕吕兄突然站起来,双手叉腰说,“吕大炮,你知道我们是没得比了吧,你终究是比我少了一个口,我是谁,我是吕吕兄,五个口呀!当初让你给扎一枚大响炮,你是怎么想的,不扎就算了,还那么抠,弄了一炮像放屁一样,那是多损人的事情!吕回,这回你还得求我了吧,要钱是不是!算是你找对人了,来吧,给钱!不就是想建一座土堡,用得着那么认真!其实建什么土堡,想关老鼠是不是?哈哈,谁不知道你吕大炮钟情于那座古堡,死活也要占着它,你大炮是情死在那里,那个广积娘早就成泥成灰了,再把古堡里的泥土挖出来,也是找不到那份美丽!来吧,给吧,不就是捐款吗,不就是捐钱吗。”吕吕兄像变魔术一样从办公桌里提出了一袋子的钱,哗啦啦地往外倒。钱倒光了,吕吕兄顺手一拉,把钱袋子一甩,就摔在吕回的脸上。
那一堆的钱高了起来,四壁都是,一张一张的人民币似乎在那里跑动。吕回的眼光也追不过来,他觉得自己是慢慢地沉到钱里去,沉到钱卷起来的水潭里去。吕回试图伸出手来抱住那些钱,但他刚伸出手,墙体上的他就变形了,变得又歪又扭的,简直就不是人样。他害怕得快要惊叫起来,他是不是落入到梦境里,这哪是找吕吕兄捐款,简直就是自找羞辱。其实,只在吕回犹豫的一瞬间,眼前的钱就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墙体上的吕老总也不见了,就一位吕吕兄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
吕吕兄个头本不高,挡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身材又矮了几分。他咳了两声,伸了伸脖子才说,“吕回,钱,你是看过了,这些足够让你建一座土堡,但你想想,你快八十了吧。噢,没有八十,那得有七十五吧,你人老了,还想做什么,还想钱,还想用我吕吕兄的钱建土堡,那是什么世道?这不是明摆了吗,是文明抢,对不对?”
吕回突然间头又大了起来,他怎么成了抢呀,他吕吕兄给钱了吗!吕回是真的害怕了,他一转身就跳了起来,直直地往门外跑。还好吕回的脚是拐的,要不,他这一跑就得撞上门柱。
钱没有捐到,那也就罢了。吕回又是被呛了一回,他软歪歪地坐在吕吕房地产开发公司大门外的蓄水池边上。蓄水池上的水花扬得正欢,那些水花看起来像吕吕兄的笑声,一缕一缕地从不间断。吕回眯着眼,他的身边还是蹲着小花狗。吕回原以为小花狗会留在吕吕兄的身边,但小花狗还是跟来了,一派小主人的范儿,吐着粉色的小舌头。吕回真想踢一脚小花狗,脚已经提起来,可是一见小花狗的眼睛,吕回的脚又软了下来,也许这就是报应。谁让吕回自作自受呢。不就是放一回大炮吗,非得像放屁一样,这人都要面子的,你不给别人面子,谁会把面子还给你!这时间过去多久,吕吕兄还记着,让吕回吃了一趟眼光福。
吕吕兄让吕回再放大炮那天,吕吕兄已经是房地产的老总。吕吕兄说,他得感谢吕回,是吕回的大炮让他发家致富。这回他成为城东房地产的老总,按村里的规矩,他得再放一回大炮,让自己再出出彩头。吕吕兄就那样两手扶住吕回新制作出来的大炮,那大炮要不得,大得出头,要好几个人抬着才行,吕回在制作时特地加了好几层的报纸,看起来就不那么结实。
原本吕回只想在枫树湾下面放大炮的,但吕吕兄死硬,说得在古堡的瞭望台上面放大炮,那声音响呀!刘久妹听说吕回又要在瞭望台上放大炮,事先在田地上狂乱地跑起来,见了村人们就骂,吕回又放大炮,吕回又放大炮了。刘久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嘟囔一句说,要是大炮不响,她就不会乱跑,就不会尿急!这话吕回是听到了。吕吕兄也听到了一半,他忙揪住刘久妹的耳根说,怎么乱讲话,吕回的大炮放不响,那是吕回故意搞鬼,是吕回恩将仇报!
也许世事就是如此,那一回的大炮竟然就不响,竟然就只放了一个屁,那回的大炮只是冒了一股青烟,就冷冷地站着不再张扬。站在老枫树下的刘久妹把双手从耳鼓里拿下来,顺手摸了一把自己,发觉自己还是干净的,就嘻嘻地笑着,又往田地里跑去。
那一趟放大炮,吕回是把自己放到死角去,是自己把路给挡死了。吕回在吕吕兄这里吃了一趟苦果,这苦果是他自己种下来的,怪不得别人。吕回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尘,一瘸一拐地离去。
在吕吕兄这儿受到的冷落,吕回几乎是快承受不住了,竟然一分钱也没有捐到。吕灿不知道从哪跑出来又跟在他的身后,示意他好几回,让他上摩托车,他得拉着吕回回村里去。在城里,按吕辉的说法吕回是不受欢迎的。吕回无可奈何,身子一歪,一靠就半躺在一玻璃窗外,他变得特孤单。吕回再一抬头,见玻璃窗内是一理发店,他干脆站起来,往店里去,让服务生给推成光亮的秃老头!
吕回光着脑袋走在街上,迎来了异样的目光。他已经没有退路,只得装着师傅的样子,对着众生抬手,打佛语,劝募。
许多人看一眼,就不理不睬,有的干脆跟着装高深,有的只是跟着笑一笑,过后就丢下一句说,这哪来的假和尚,还不快回到庙里去修行!
当然,吕回也是装装而已,他知道自己入不了佛门,只是想借佛的光圈拉点赞助。吕回从南门街往北门折了个来回,回头率格外的高,许多的女孩倒好,用手机跟他合影,站在他的眼前摆出了许多的造型,让吕回双手按在她们瘦瘦的肩上。女孩们说,这样就可以承受佛恩。
街上的巡警就找上吕回,让他注重公共形象。吕回光着头就不敢出现在街上,他只得躲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浪荡子,或是花光钱财的嫖客。
小花狗不再跟着,吕回的身后空荡荡的。吕回累了,就和衣靠在过渡市场的通道上睡下去。
吕回觉得小花狗又回来找他了,张着嘴说话,像吕吕兄的口气在骂他,接着又伸出小狗爪往脸上抓,抓得脸上直流血。那血是温和的,吕回就想自己舔一口,就舔上小西红柿了。
原来是一场梦。梦醒过后,吕回摸了一把脸上,还是摸出了一条血迹出来。吕回是在梦境里被打了。
打吕回的不是别人,是原先这市场通道上的乞丐。吕回把乞丐的地盘给占领,能不引来一顿痛打吗!乞丐也有乞丐的地盘。这世道似乎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抢也是白抢!
吕回只得选择再逃离,他拔腿就跑。脚步声才响起来,身子又被按住了。乞丐说,跑什么跑,打已经打过,就是一家人,当乞丐就得挨打,就这几拳头也挨不了,当不了乞丐。就是这光头太那个了,得给您化妆化妆。乞丐就弄来了一堆的锅灰,那是市场临时摊点打烊后留下来的。乞丐二话不说就把锅灰往吕回的脸上、头上抹。
吕回只在一夜之间就变成实实在在的乞丐。
乞丐师傅听说吕回当乞丐是为建土堡,就让吕回答一个问题,问题是谁最想当乞丐?吕回答,当然是朱元璋,乞丐又往吕回的光头打了一拳说,错!吕回说,那是北齐的高纬。乞丐又打了一回说,错,没那么复杂!吕回只得翻眼,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乞丐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说,这就对了,乞丐就得装不知道,要是都知道了,脸上就挂不住,谁还有心思去乞讨?吕回只是按着嘴,暗暗地偷笑。
第二天中午,一小伙子提着两头光溜溜的肥鸭子从市场里出来。吕回突然叫起来:“鸭子,你这臭鸭子,怎么在这里碰上你,太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找你找得好累,快给设计一座土堡吧,就差一设计图,你是博士自然是不费工夫的。”
小伙子一脸茫然。谁还记着他的小名,鸭子是他的小名,他成为大学生后,就没有这样的小名。
吕回见鸭子不回应他,就跳起来把鸭子拦了下来。
乞丐师傅在一边见了,哈哈地笑着,说吕回是真的出师了,就是一傻子。
鸭子被挡了一下,发现他的眼前站着是拐腿,也跟着大叫起来说,“你是大炮,怎么又变了样子,像乞丐,这行头怎么建土堡!”鸭子拿异样的眼光盯着吕回。
吕回说,“你也知道老伯要建土堡,那更得帮吕老伯一回,就一张图纸,这简单吧。”吕回说着就往上衣口袋里掏,掏出了那张捐款记录。鸭子拿过去一看,他真的成了鸭子,在那张笔录的页码上面画着一头鸭子,连着一张图纸,鸭子一时唉唉地发笑起来!
鸭子小时候听母亲说,说他的父亲过世得早,原意是想把他过继给吕回,甚至把他的名字也改成吕凤旋,已经寄养在吕回家好长时间,但后来是怎么样了,他怎么就没有成为吕回的孩子,吕凤旋就不清楚。鸭子的母亲就是刘久妹,要是这话让吕回听了,不知道吕回是什么想法!吕凤旋突然就有些过意不去,心想还好当时没有过继给吕回,要是过继给吕回,他不就成了大炮的孩子,哪来的钱上大学读博士!
可是鸭子哪能得知,他上大学的钱恰恰是吕回的钱,吕回的政府补助款。
乞讨的日子是一层一层叠起来的,就像那些阳光,白天走了,夜晚来了,每一天都将自己的身上积起一层厚厚的光斑。吕回有一天把自己上衣口袋里的存折拿出来,那一组的数字让他惊叹。积累终究是有收获的。
有一天,鸭子还是出现在过渡市场。他把一张图纸拿出来,展现在吕回的眼前!吕回说这哪是土堡呀,土堡不像土堡,看起来就像一老鸭子蹲着要下蛋。鸭子也不见怪,说就是一鸭笼,鸭笼怎么了,这是后现代主义的理念,把鸭子赶进去,它们就不知道出来。对于土堡来说就要有这样的理念,就这张鸭子还得给钱。
吕回无语,他静静地靠在过渡市场的过道上。他的眼里又冒出了广积娘的身子,那么无缘无故地站在古井边上,嘶嘶作声地唱着。
吕凤旋走了,一晃就没入到人流里,那一抹黑黑的背影还在。吕回也不知道鸭子会不会再回来,头脑是乱极的。就那小子,要是吕回告诉他,在他很小的时候,张着一小嘴在等待着吕回手中的米汤,告诉他一嘴一嘴地往下喂米汤时的感觉,那么,这小子会不会还是那样,还那么在意后现代主义理念。或是再告诉他,他读大学的钱是他吕回从政府的低保费里节省下来的,他还会如此吗!或者还可以再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但这是不能告诉他的,因为他是大炮。大炮自然有大炮的底线。
过了两天,吕凤旋还是再回来,修复了建土堡的图纸。
吕回把图纸掀开,这哪是修改呀,只在原来的图纸上再加上一尾巴,长长的尾巴抬着,鸭子就变成母鸡。
吕凤旋也笑着说,那是通风系统,相当于古堡上的瞭望台。
蹲在一边的乞丐师傅哈着嘴骂了一句,不就是一座土堡吗,用栅栏围起来也行,还图个空旷。来吧,给钱,小子拿钱吧。师傅一甩手就掏出了一大把的人民币,那可是零零碎碎的散钱,师傅一甩就摔得满地都是。
吕凤旋还没见过这场面,眼睛跟着傻了,忙站起来,丢了图纸就跑。
吕回说,你这不是明摆着不给钱,这几张毛票能值多少!
这小毛孩子,还没见过钱呢,钱一哗啦,他就跑,没门的主儿,还亏你那一勺一勺地用米汤去喂他!
吕回茫然,师傅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师傅又哈着嘴,说你的眼睛早就出卖了你,一看就是父子,孩子那么大了,还图什么!还不快点打理回家去。要建土堡就得快,再等下去,人就不行了,那时又得放大炮。师傅说着就把一张存折丢给吕回。
吕回拾起存折,见了上面的数字,眼珠差一点儿从眼眶里跑出来。这回轮到吕回瞪大眼,他像师傅那样哈着嘴,一直就那样张着,像要中风。
师傅笑,说那不是钱,又能是什么,是要密码吧,没密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吕回眼睛一眨,师傅就不见了,比吕凤旋旋得还快。吕回又眨了一下眼,广积娘好像又跑来了,就站在他的跟前,好像还抓了一下他的头发,让他的头皮发麻。
吕回再回到溪头村,又是一年的元宵节。满地的枫树叶被踩成泥迹,和着春节过后的鞭炮屑,看起来像一层杂色的毯子。吕回害怕毯子,一想到毯子,他自然就会想到放大炮。吕回站在老枫树下面,许多的孩子围着他,不时地往他的身上丢小炮子,小炮子响的机会很少,孩子们手中一扬,吕回就拐着脚跟着一跳,样子滑稽,但吕回挺受用的。那时,吕吕兄比吕回还更早回到村里,他又让村民们开始迎板凳龙。一条板凳龙弯弯曲曲地折向村庄,灯光闪亮,焰火齐刷刷地往天空中吐着火龙,只是少了传统的响铳,势头明显弱了很多。打响铳是吕回的长项,少了吕回气势固然是弱了,当然这只是吕回自己的想法而已。
吕灿把摩托车停在古堡的门道上,架着双脚,靠在古堡的大门口上抽烟。吕回笑了一下,算是跟吕灿打了个招呼!吕灿并没有笑,反而把还戴在头顶上的头盔压了压,好像怕见着吕回。夕阳很淡,吕灿的身影却像一团稻草堵在古堡的门口。
吕回拐到古堡的门道上,他的眼光停在院内,芦苇草比他还要高了,齐展展地像挤着跳舞的女子。芦花在她们的舞动当中淡淡地浮着,似乎有一股气息在不停地吹着。吕回知道那是古井的水汽弥漫着,他就重重地咳了一声,声响依旧,在院子内游浮。稍远处的戏台子又破败了一些,楼梯的台阶落下了两阶,在一边挂着。吕回的眼光虚晃起来,广积娘好像还站在那里,嘶哑着声音唱着。吕回心里已经踏实了,他怀揣着存折,存折上的数字足够让他建一座土堡。
一些孩子跟着吕回挤进了古堡,他们拿眼光瞧着吕回,手中的小炮子还时不时地往吕回的身上丢。
吕吕兄是在那个时候跑进古堡的,他直冲冲地挤过芦苇丛,抱着双手,站在古井旁边说,“吕大炮,你不是想跟我比吗,你挖开了古井看见什么没有!”
吕回无语,他不知道自己能跟吕吕兄比什么,他是房地产的老板,建了那么多的房子,自然是好事。他吕回要建一座土堡,已经在心里藏了一辈子,还没有办法实现。
“从你挖开古井那一天起,我吕吕兄就等着你了,看你还能有什么能耐,你不是一直要找广积娘吗,挖开了古井,广积娘回来没有,哈哈,就你吕大炮,心痴。”吕吕兄说话的声音嗡嗡作响,比他在办公室里的语音更怕人。
“我是心痴,但我意不乱。那么多年,广积娘她们娘俩活得自在幸福。”
“哈哈,亏你吕大炮说得出口,那广积娘是怎么自杀的,你能了解吗。说白了,广积娘是为你而死的,是你让她又有了孩子,那孩子是你的。”
吕回并不计较,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博士,谁的孩子重要吗?吕回这一夜又睡不下去,他坐在古井边,眼睛特难受。广积娘是缘于他而死吗,这对于吕回来说只能是一个谜。
那一夜,夜半了,古堡突然起火,火势来得太快,只有一顿饭的工夫。村人们还在迎龙呢,点点光影儿还一朵一朵儿地连成一片,连成一条长长的火龙。等村民们赶过来救火时,古堡已成一片废墟。古堡的大门板被烧坏了一半,门洞亮着火灰,一闪一闪的。古堡尽头的戏台已经完全崩塌,乱七八糟的木板相互架着,慢慢地消耗古旧木质的热量。院子空了,那些高高的芦苇秆完全变了样子,散着一朵儿一朵儿的火圈子。孩子们不敢太靠近,挤在一起,眼睛明显是累了,他们似乎是少了些兴奋,手中的小炮子不知道要往谁的身上丢。
刘久妹突然冲进古堡,大喊大叫说吕回呢,他是不是被烧死在古堡里?
吕吕兄说,“吕回不是老往城里跑吗,说不定他又往城里去了。大家找找吧,看有没有躲在古堡哪一角落里。”
人们细细地找了一趟,没有发现吕回的踪影。吕吕兄说,“也许吕回又连夜回城里去,他的土堡还没开始建呢。”吕吕兄骂了一句,这个吕大炮!
天亮了,吕灿的身影却是堵在那个门道上,他的头盔盖得更紧。
一个玩耍的孩子在墙缝里掏出一张图纸。吕灿抢过去展开,对着古堡照看,它们似乎挺相像的,看起来就像一头老母鸡。有一股风吹来,古堡内的烟尘弹了起来,慢慢地卷成一柱子的黑烟直往吕灿扫过来。风断了,黑色柱子散开,尘埃像气球被击碎,往四处漫出去。有一张厚厚的纸片不愿意落下来,在空中慢慢地舞着。
吕灿抬头,头盔往后移去,他的手一次一次地往上探着,一直就够不着那张纸片,过后他跳了几跳,双手就抱住了它。吕灿是在那时候,号啕大哭的,在他的手掌心里,那张躺着的纸片只剩下一堆的零。原来,那是吕回积贮下来的存折,吕灿已经跟踪很久了,他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那张存折会变成几个摆在一起毫不相干的零。他后悔放了那一把焰火。那把焰火从他的手心里窜出去,往古堡的上空划去时,吕灿的心里还是踏实的。但现在他的手里握着的却是一堆互不相干的零,他的心开始虚了起来。那时,他的耳鼓好像特奇怪,好像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扰乱,他好像听见人的讲话声,好像听到古堡内吕回放大炮的声响。
往后的日子,刘久妹不再忙着收集焰火的空纸筒了。她的小杂货摊子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那是吕回的电话号码,她心情好时,会一个人悄悄地拨打着那一串数字,当然,数字拨完了,她慢慢地等待,让电话那头嘟嘟几下才摁下红色键。
有一天,她的小摊子前站着一乞丐,见了刘久妹就问,吕回的土堡呢,他的土堡建起来没有?
刘久妹说,“吕回死了,被烧死在古堡里。”乞丐却说,“吕回会死吗,古堡里不是有一口井,他不会跳到古井去。”
刘久妹哑然,身体又不舒服起来。
后来,乞丐就像吕回一样,靠在古堡的门道上,让暖暖的阳光沐着,倒也自在舒适。
刘久妹见乞丐久了,觉得挺眼熟的,好像他就是广积娘的先生。那年,他带走小西红柿时,刘久妹认得。刘久妹再见到乞丐时,倒也不陌生了,好像他就是吕回。
要是吕回从古井里回来,或是突然从城里冒出来,在古堡里见到他的乞丐师傅时,他又将会说什么呢。刘久妹又悄悄地拨打着那组数字,也许,有一天,那组数字会突然变成吕回的声音,这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