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塔秀

□光 盘

晨报说，昨天傍晚一位40岁男性市民跳塔自杀。

这已经是第三桩跳塔自杀案件。第一桩发生在一年前，一位56岁的男性纵身一跃，人就灭了；第二桩发生在5个月前，死者为一位35岁的女性。

这座塔叫利比塔，位于城市的东北郊，养育这座城市的河流从塔下流过。利比塔建在一座小山上，距今有六百多年历史。它周边有农田和稀稀拉拉的村舍。自杀者从7楼跳下，因为只有7楼才有大窗口。他们落在水泥地基上，头破血流。塔边那块菜地是老万家的。昨天傍晚他去给菜淋水，透过荆棘篱笆，老万看到了倒在地下的自杀者。自杀者头部对着老万的菜地，身子趴着，手脚弯曲。自杀者死后的姿势与前两次大同小异。你还活着吗？老万对死者大喊。你一定死了。老万放下手中的水瓢，绕道来到塔下。老万轻轻碰碰死者，手指伸到死者塞满鲜血的嘴鼻下。确认死者断气后，他回到家里用电话报警。从村里到利比塔，要行走十五分钟，他刚回到塔下，派出所民警就已经到达。民警迅速跳下车拉开警戒线。一位民警给死者拍照，录像。

什么情况，老万？

前两次我是来摘菜，这次来淋菜，一抬头远望就看到了死者。

不多久，分局警车也鸣着警笛赶到。听到警笛声，村民们吆五喝六地向利比塔奔来。法医初步判断，死者死于一个小时前。

死者拉走后，警察也走了。村民们高声议论着回村。老万继续给菜淋水。老万淋完水，准备离开时，挑来一担水，把死者留在塔基上的血迹冲洗干净。血水冲向边缘的荆棘流向老万的菜地。水泥地板于是就没有了任何痕迹，老万却突然呕吐不止。

我从晨报电子版上找到前两次的报道，想知道死者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可是报道得过于简单，除了姓氏，再无别的更多信息。过后我从报屁股上找到该报社的电话。接听的是一位声音动听的女士。我说我要找杨记者，杨立。对方说，他今天挺忙，如果是关于自杀者的报道的事就请放下电话。我反应很机灵，我说，不是，我要向他报料。她说，有什么猛料你跟我说吧，我这里负责汇总登记，然后给采访中心主任送过去。我一时找不到猛料，便说利比塔倒掉了。

你胡说！她说。

隔不久，电话响起来。我吓了一跳。是不是报社那边电话追过来问罪？仔细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这号码挺熟。

是小跳跳。去利比塔玩玩？他说。

不去，刚死过人，晦气。我说。

怎么能不去呢？一定要去！小跳跳口气坚决，由不得我反对。

利比塔四周有一群人，我们到达时，他们就散了。他们和小跳跳一样，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

利比塔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塔，很少有人来玩，尽管那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人们仍然觉得它没啥文化。高一那年我和几个同学骑自行车来玩，刚钻到二楼，我们就停下了脚步。里面有一种历史性的臭味，也有人的粪便味。臭味让我们恶心，从此快三十年了，我都没有挨近过它半步。它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臭味。说起利比塔，不少同龄人也有厌恶的同感。多少次经过时，我都转过目光或者闭上眼睛。而同行者一见利比塔，总是肃然起敬，并且叫喊说塔！我一听，记忆中的臭味立即钻入鼻子。

我感到塔下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而小跳跳却贪婪地呼吸这里的空气，咂巴咂巴地欣赏着这里的一切。

这是个自杀的好地方。小跳跳说。你看看，这山这水这风光，无不充满灵性和魅力，这里将是我理想的自杀之地。

小跳跳时常把自杀的话挂在嘴上。他看过许多自杀者生前关于自杀的言论或者著作；看过许多自杀的记叙。只要一说到自杀他就口若悬河。我们听腻了。

小跳跳钻进利比塔，到了二楼他叫我也上去，我拒绝了。他唱着歌继续往上爬，声音含混不清。我走向远处。离开利比塔越远，空气便变得越清新可人。我的心情开始放松。

傍晚时分，老万向他的菜地走来。他挑着空水桶去河边挑水，经过我的身边时对我笑了一下。我的目光跟随老万去到河边，陪他打满水再返回。老万说，你在这里玩？我说，是的，这里很好玩。老万看了看周围，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说利比塔吧？塔不好玩，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上面跳下来自杀了。看，塔上是不是有一个人？我说，有一个，是小跳跳。老万说，他要跳塔？我说，不是，他上去玩，他说自杀说了快两年，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老万挑着水前去。到了自家菜地，他朝利比塔喊，塔上的快下来，上面危险！

回城的路上，小跳跳兴奋地讲述上塔的感受。视野很开阔，他说，景色很美。一个人能把最后的归属融于美景之中，那是最华丽最完美的结局。我头偏向窗外，对他置之不理。

晚上10点，小跳跳老婆打电话给我说，实在受不了小跳跳，整个晚上都在说利比塔，说自杀。他老婆求我把小跳跳拉出来，最好在外过夜。我说，太晚了，我不想出门，见了他我同样受不了，傍晚我已经受够他了。我建议他老婆把他赶出家门。他老婆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以为小跳跳会来敲我的门，没有。后来才知道，他又去利比塔了，他在利比塔下转了三圈，爬上漆黑的塔，最后睡在停于塔下不远处的小车里。

这些天利比塔和自杀者成为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李发卫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决定去考察一番。考察回来，他告诉我，他要选择跳塔。李发卫儿子在医院躺着，因为李发卫交不出几十万元的手术费，医生就让他儿子躺着。李发卫说，我卖掉一个肾。医生说，那哪够啊。李发卫说，我卖掉两个。医生说，也不够，不过那样你就死定了。李发卫无路可走。后来他想到了自杀，自杀是个好办法，不仅可以卖掉两个肾，还可以卖掉心脏、肝脏、两个肺。李发卫问医生说，这总够了吧？医生说，够了，还有许多剩余。李发卫说，剩余的就当做儿子将来的生活费教育费。自杀的方式也是需要选择的，李发卫想了多种自杀方式，都因为不理想而放弃。利比塔就在此时与他相遇，他欣然地决定跳塔。暗地里他和购买器官的人谈好价钱，合同在他老婆手里拿着。与医生的沟通工作也做好了。买器官的建议李发卫立即行动。李发卫说，我要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看看养育他的山山水水，和他们作一个告别。

李发卫老家在沱巴山区，他到城里打工十多年了。他和许多进城务工人员一样住在混乱的城南边缘。这个地区房屋租金最便宜。他平时在六合路口蹲守，给人拉货，老婆在屏风菜市卖蔬菜，儿子在打工子弟学校就读。

我开车送他回老家，我是中间人，算下来我能从中获得一笔可观的“器官出卖中介费”。“中介费”买卖双方都要给，我手中也有一份双方“买卖合同”。“合同”还规定我负责把李发卫去掉器官的骨灰抛洒到利比塔下的城市河。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主要是他讲述我谛听。他讲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他的小时候与沱巴山区紧密相连。我从没去过沱巴，相信那是一个美丽的山区。

中午时分，到了他们村。车还未停稳，“器官买家”电话便追了过来，问我们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回城。我看了一眼李发卫，李发卫好像也显得有些着急，生怕生意失去。我握住话筒对李发卫说，别着急，会成功的。然后我放开手对准手机话筒说，你们都耐心地等吧，大家的理想会马上实现。李发卫一个人死掉，能够挽救七个人的性命，这是件很完满的事。其实李发卫并没有死掉，他的生命在七个人身上延续。李发卫他们村很漂亮，山清水秀，像水洗过一样干净。村里年轻人绝大多数外出务工了，留在村里的老人也不算太多。李发卫去给祖宗祠堂磕头烧香，几只小狗跟在我们后面。这个祖宗祠堂有三百多年历史，空空荡荡的，巨大的木头横梁上贴着一些发白的红纸。香火台那只大石槽里落满香灰。我也跟着烧了香磕了头，请求他的祖宗保佑他心想事成。

从祖宗祠堂出来，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暖的，痒痒的。走不多远，就是他的家。父亲坐在门槛上吸旱烟。李发卫一头给父亲跪下叩首。父亲说，你这是干什么？母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李发卫转向母亲叩首。母亲咿咿呀呀地叫喊，说儿子你在干什么？李发卫站起来，面带笑容，说，给二老请安。父亲也笑了，说到城里打工长见识了。母亲转身给我们倒茶。他们一看我的穿着打扮和气质，就知道我是城里人，一个有来头的城里人。儿子能在城里交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真的是出息了。

接着，李发卫去了沱巴河，去了玫瑰洞，去了公鸡山，去了爷爷的坟头，他给它们送去真挚的叩首。再见了，养育我的沱巴故乡。李发卫轻轻地说。他的眼睛终于湿润了。

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8点。李发卫决定明天傍晚再跳塔自杀。我赞同说，我们都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你有个好的身体，对器官有好处。既然要卖给人家，就要卖最佳状态的，要对人负责。李发卫倒想的是最后陪陪老婆儿子。

第二天傍晚，一切准备就绪。“器官买家”的车停在离利比塔百米开外的东南处，救护车和医生也在。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塔的北侧，既不是李发卫自杀的正面，又能看到他的侧影，避免了惨不忍睹的一幕，又能监督李发卫跳塔。买家们的心砰砰乱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医生们扎成一堆说说笑笑。

太阳已经落山，大地暗下来。周围很安静。稀稀拉拉的村舍见不到一个人走动。李发卫已经独自走向利比塔，他今天穿了一身干净西装，笔挺笔挺的，很有样儿。在来的车上他说，出发前他洗了澡，洗得特别仔细。我嗅嗅他的身子，闻到一股身体的香味。我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我的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回身看时，小跳跳就站在身后。他何时到的，我一点不知道。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说，这么悲壮的场面岂能错过。他给了我一支烟，并为我点上。

李发卫上去了。有人说。

利比塔门洞在南侧，大窗口朝北。我们站着的地方位于塔的南北方向。此时我们全都朝利比塔仰望。从小窗口里我们都看到了李发卫的黑影。

又一桩自杀事件即将发生。

到三楼了。有人说。

到四楼了。又有人说。

他们目光跟着李发卫上到六楼。“器官买家”心头紧缩，拳头握得紧紧的，我还看到他们当中某个人额头上的汗珠。

到七楼了。大窗口就在七楼，自杀者都从七楼爬出窗口往下跳。器官买家们，我和医生们，急忙偏开脑袋。

小跳跳没偏脑袋，他目光紧盯着李发卫。

他爬出窗口了，他的动作比较慢。小跳跳为大家做现场直播。

跳了，李发卫跳了！小跳跳激动地叫起来。“器官买家”之一的大李低声愤怒地抗议说，你喊什么？想把警察喊来？！

啊！声音从利比塔传来。那是李发卫的声音。

成功了，成功了！“器官买家”们几乎雀跃起来。领头的齐医生伸出双手拦住我们，说，别出声！

我向小跳跳讨来一支烟，我的身子颤抖不已。大约过了两分钟，医生和“买家”快步地朝利比塔走去。我留在原地，以为小跳跳也会留在原地，可是他也迫不及待地尾随跑去。

快来，俏哥，快来！一会儿，小跳跳对我大喊。

我不去，我是不去的。我说。

见我不去，小跳跳跑回来强拉我。

我随他来到利比塔的正北面。这里正是大窗口的下方。现场闹哄哄的，他们正在发牢骚骂人。

利比塔下张开着一张网。李发卫现在就躺在网上，见到我，他大声地痛哭起来。

小跳跳对李发卫表示出鄙视。他决定15号跳塔自杀。他给老婆和女儿写了遗书。我到他家时，他老婆把遗书拿给我看。遗书写得很有文采，后事安排得也比较妥当。在遗书里，他不允许老婆再嫁，如果违反，他做鬼也不放过。如果一定要再嫁，必须把财产分清楚，老婆和继任者不得占用一分钱财产。我看完后，他老婆收回去，说，这回他不会来真的吧？

小跳跳为什么要自杀？我得好好问问。

小跳跳像一尊佛坐在我的面前。为什么？我说。你过得太好，生活空虚？

一向玩世不恭的小跳跳严肃起来，那神态着实引人发笑。他说，记得我奶奶吗？我摇摇头。小跳跳奶奶去世很多很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我已不记得。他说，奶奶最疼我。

奶奶是我杀死的。那天，我们发生了冲突，从不对我发脾气的奶奶对我大发雷霆。

你一定严重惹恼了你奶奶。

我接受不了奶奶这样对我，我想掐死奶奶。最后我没掐，我看到奶奶心脏病发作，立即抢走她搁在桌上的药瓶并且丢进街上的垃圾桶。等我下午回家时，爸爸悲伤地告诉我，奶奶死了。

你确实是凶手。

那年我16岁，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二十多年来这件事一直与我纠缠不清，令我不安，令我恐惧。这些年那个劝我自杀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我只有以死才能洗刷罪恶。这是我压在心底的秘密，目前就你、奶奶和我知道。

15号就没几天了，我建议他下个月15号再自杀。他去找人算了算，说，下月15号不吉利，27号最好。我说，你就27日再自杀吧。反正利比塔一时半会不会倒塌。小跳跳的公司每年赢利千余万，平均每月利润100万。有一回他上厕所忘了带纸，就用身上的美金擦的屁股。我说你再干一个月吧，将挣得的那100万捐给李发卫，他的儿子不马上动手术就不行了。小跳跳说，凭什么？李发卫还可以再跳塔呀！我说，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没有了自杀的勇气。反正你就要离开人世，多活一个月没有坏处，多活一个月就多挣100万。小跳跳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在我的监督下，小跳跳给医院转去了60万，还有20万打进李发卫的户头备用。有了钱，李发卫儿子的手术得以立即动起来。医院从北京请来最好的专家。手术那天，我们守在手术室的外面，十三多个小时后，专家从手术室走出来，他们面带笑容地说，手术很成功。

时间过得很快，27号就到了。我们如期来到利比塔前，从火葬场请来的拉尸车停在塔的南侧。我答应过小跳跳，要为他举行一场旷世追悼会，为他写一本自杀传。我把写作大纲和章节主要内容给他过目，并说等我的大作写好了你再自杀？他想了想，说，不，就27号了，27号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再说，如果大作无限期地拖延，会严重地影响他的死期。小跳跳对《小跳跳自杀传》一书的写作大纲和章节内容没提出任何异议，他沉默表示他是认可的。我接着说你看不到你的自杀传，看看你的悼词也行。我花一天一夜时间写了一篇万字悼词。他看后非常满意。

小跳跳是个细心人，他检查了周边排除掉拉网的可能性。就纵身一跳的姿势也和我讨论过多次。是飞翔还是纵身还是头先着地？我建议他采用飞翔的姿势。像一只大鸟飞进天堂，美妙无比。

太阳落山，天暗下来。小跳跳向我和老万挥挥手，说，来世再见。他英勇地走向塔门，没入塔中。

我和老万坐在基地边缘的草地上。他带着旱烟。我抽了几口他的旱烟，咳嗽不止。老万嘿嘿地笑，说，你们抽纸烟的哪算抽烟。我说，你每天都来淋菜吗？他说，是的，每天太阳落山前来淋菜。已经三十几天没下雨了，天很干旱。老万的青菜长得很喜人。但是长得这么好的青菜，他从没拿到菜市卖过。自家吃不完的就喂猪。他今年养了两头猪，都是从年头养起的，他邀我今年过年的时候去他家吃过年猪。我爽快答应。吃上等青菜长大、生长期又这么长的猪就是传说中的土猪了，味道一定十分鲜美。

抽完一袋烟，我们又抽了一支纸烟。

真是奇怪了，我怎么走不到七楼呢，我都走三遍了，每一遍都没数错呀。小跳跳在说话。此时，他来到我们面前。

不能呀，你难道激动得十以内的数字都忘记了？老万说。

不行，俏哥老万你们陪我去数。

老万打着电筒，我们三人一前一后地往塔上爬。老万走在最前面，小跳跳走中间，我走在最后面。利比塔30年前的臭味似乎还在。我不满地对老万说，你应该阻止他们进来大小便。小跳跳说，别说无关的话，一说，就数乱了。

果真就数乱了。是三楼还是二楼还是四楼，三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只好重来。

我们下到塔底，一边走一边齐声一二三地数数。

就到了七楼了。小跳跳说，这回对了，你们俩下去。我和老万打着电筒下楼。

不多时，小跳跳在上面喊，怎么回事，我怎么爬不出去？老万，俏哥，快上来帮我！

我和老万再次爬到七楼。小跳跳抢过电筒察看窗口，然后说，谁这么缺德！是谁把窗口堵上的？！

我说，好了小跳跳，我们已经承认你是英雄，是一个不畏死亡的英雄。

老万接着说，我们大家都配合你演戏，也请你应该配合我们，从此不许再把自杀二字挂在嘴上，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