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童话(创作谈)

2013-11-15 21:06陈诗哥
福建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罗贯中凡事安徒生

□陈诗哥

小时候,我没有看过童话,甚至没有听过童话这个词语。

我在一个很平凡的村庄里长大。若干年后,当我已经知道什么叫童话的时候,我回到我的那个村庄,蹲下身子来观看,我猛然醒悟过来:虽然小时候没有看过童话,但我却是生活在童话当中:那些被祖祖辈辈嬉戏过的泥土,在我们手中玩得出神入化:打泥仗、打泥砖、捏出各种各样想象中的动物……最有趣的是,我们在田野里玩累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站在田埂上,齐刷刷地脱下裤子,撒尿,看看谁撒得更远。

十岁的时候,我们全家离开家乡,移居城市。我想:我将要去一个文明的地方了,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的。

然而,我到了城市之后,发现情况并不是那样。我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说:谢谢、请、对不起、没关系。而他们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暗暗偷笑。我还发现,别的孩子会排斥我,因为他们时常讲脏话,取笑女同学,而我没有。我不能生活在一个被人排斥的世界里,那样我会很孤单,为了和他们一起,我就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说脏话,取笑女同学……果真,我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曾从同学那里读到当时很流行的《童话大王》,很失望,觉得童话不过是小儿科而已。由此对童话失去长达十多年的兴趣。

再后来,我读中学,遇到一个启蒙老师,他是一个老愤青,愤世嫉俗,正义,富有激情,和别的老师很不一样。从他那里,我学到:人可以通过自己改变很多东西。于是,从那时候起,我对世界时有批判。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写诗。因为有那么多愤怒和忧伤的人,很适合做一个诗人。

进了大学后,虽然期间看过《小王子》,受到很大震撼:童话原来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但这个感动很快就被更加猛烈的青春情怀所掩盖。我成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一个愤青,激烈地抨击一切不良现象,热情地追求自由和民主,主张启蒙。这个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鲁迅。

从某一件事开始,我开始长达数年的反省,反省过去所作所为的意义何在,我突然意识到:从来没有一种外在的东西能拯救得了内在的腐朽。由此反躬己身,我认识到:正义给了我力量,我却滥用了这种力量。

这时候,我遇到《圣经》。我很惊讶地发现:《圣经》的气息竟是如此迷人,和自己的心性如此相近。我是在《创世记》里认识这个世界的:神看是好的,于是就有了这个世界。这才是神真正的语气,如此简洁明了。我由此认识到世界的本质和语言的本质:神看是好的。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的生命。

同时,我对启蒙也进行了反思:只有在信仰的基础上,理性才有意义。

接着,由于种种机缘,我在2008年开始重新接触童话,先是从安徒生身上,然后从舒比格身上,我真切地认识到何为童话。在亲身经历汶川大地震之后,我突然开始写童话,仿佛自己重新活过来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童话,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相信。如果你不相信它,它就会像一个笑话,甚至谎言。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童话。因为信任,爱情才如童话一般美好。如果没有信任,爱情就会像地狱一般丑陋。

童话的经典句式是“很久很久以前”,是为了避免在现实中找不到根源的尴尬,同时也保留一种恍如隔世的记忆。

而信仰,则是“很久很久以后”,以便人们有时间悔改,洁净自己,帮助他人。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启示当下。不维系当下,它们就会虚无缥缈,如同幻想。

然后我发现了童话与故事的区别。

故事的目的是取悦人,因此包含了一些功利因素:为了追求情节的精彩,而非为了滋养人的心灵。《格林童话》与其说是童话,不如说是民间故事。格林童话是静态的,从中我们很难看到作者的影子。而安徒生童话则是流动的,在言语之间我们看到作者从心里流出的快乐和忧伤,如《海的女儿》。因此,我们说,安徒生是一位诗人。

再举一个例子:《三国演义》里面,常山赵子龙杀入敌群,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嗯,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个故事精彩不精彩?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很不幸,生错了地方,站错了位置,很不幸地站在“敌群”当中,成为了“敌人”,恐怕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更不幸的是,在两军之间,没有不是敌人的。

正是因为这样,自人类进入历史以来,没有停止过杀戮。为了杀得有道理,人类发明了很多理由。有时为了让一个故事更精彩,人就可以堂而皇之杀很多人。我们可以这样问:究竟是赵子龙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还是罗贯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呢?

从罗贯中得意洋洋的语调中,我可以断定:是后者。

如果罗贯中从小读童话长大,我想,《三国演义》就可能不是这样写了。那么,《三国演义》的读者便是有福的了。

故事,谋求的是自身的精彩。而童话,更多是为了他人的美好。

童话也注重故事,但故事不是首要条件。童话的首要条件是滋养人的心灵。正是这一点,克服了故事的恩怨情仇。

童话之所以为童话,是因为它有一种伟大的单纯。

然后,我发现了孩子与儿童的区别。

儿童是一个生理概念,人不能重新成为一个儿童,因为人不能返老还童。

人却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在这里,孩子指的是:最初的人,也就是有一颗温柔、谦卑的心,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喜欢不义。他对事物有着直接的喜爱,而非仅仅拥有一个概念。他可能是一个弱者,不会对别人造成攻击。他可能90岁,也可能只有8岁。他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喜爱,凡事宽容。

这样的孩子,是永远可以重新开始的。

但令人伤心的现实是,如今不仅大人不像孩子,就连孩子也不像孩子。

对我曾经影响很大的鲁迅有一句话:“救救孩子吧。”但是,这个世界的问题不是出在孩子的身上,而是出在大人的身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暴力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所以,鲁迅说:“救救孩子吧。”但我说:“救救大人吧!”我甚至还想说:“救救鲁迅吧!”

对我来说,童话并不只是一种文体,而是一种本体。我们不一定需要童话,但需要童话一般的句子。做为本体的童话,它可以以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任何一种形式出现。例如,李白的《静夜思》,在我看来,就是一篇伟大的童话;而《小王子》,在我看来就是一篇伟大的诗。

有天生的儿童,但没有天生的孩子。成为一个孩子,是需要经过学习的。

我写童话,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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