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风吹着无花果树,
无人照料的枝条在疯长。
开门的吱呀声,
蒙着锈迹的铜纽、门环,
都是寂寞的。
窗棂上的喜鹊,
像由阴影构成。
照片里的亲人更加沉默,虽然活着时,
他们也习惯默不作声。
水井,巷子,灶台……
一种暮年的迟缓接管了它们。
高大的梧桐树望着远方,
仿佛百感交集的心灵。
风吹。吹着黯淡的瓦片、屋脊。
顺着它们隐忍的线条,
遥远的年代在暮色中归来。
那被遗忘的也在归来,
无数声音,
簇拥着一盏溶化的灯。
天已大亮,水箱里
才刚刚露出鱼肚白。
“没结冰,鱼也许比人暖和。”对此,
卖鱼人不同意,他剖开鱼肉,给人看
正在利刃下滑动的大雪。
但若说今时冷于往日,火鸡
不同意。烈焰般的夏天在它体内焚烧,连
尾巴上的毛
也烧掉了。
与所有露肉的狂士一样,在冬天,
它拒绝更衣。
乌龟是裹着心跳的灵柩,
斑鸠,是歌谣留下的纪念品……
但在菜市场,古老的曲谱不管用,这里,
管用的是刀子、砧板、秤砣……
卖鱼人说,如果天持续冷下去,鱼
还要涨价。我抬头看天,看见的云片
像鱼鳞,仿佛,
天空也刚刚被利刃刮过。
鸡公继续在笼子里踱步,
网兜里的蛇继续睡眠。
长案上,青菜绿,萝卜白,
不解痛苦的豆腐软软的,是方的。
雨会选择在清晨落下,
使花坛看上去更像一截朽木。
冯胜利(2010,2011)认为语体是实现人类直接交际中最原始、最本质的属性(亦即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的语言手段和机制,并解释了对话语体和论述语体、正式语体和非正式语体在词汇和句法上的差异,认为语体研究对语言学、历时句法学以及文学理论的研究都具有重大的意义。但是冯胜利(2011)似乎专注于讨论人际距离的确定和调整,认为“语体是用语言拉远或拉近或保持一般距离的交际手段”。我们觉得语体是实现人类交际最本质的属性的语言手段和机制,就应该不仅仅关注交际中人际距离的调整,还应该关注客观信息的编排和凸显方式。
乐队开始演奏,在有些人的听力
消失很久以后。
如果凑巧,庸俗的曲子,
也会尝试触碰它不熟悉的国度。
悲观主义者,
通常是更为优秀的听众。
河流在他们心中喧响,
很远的远方,有人收起雨伞,
以便雨在我们这儿落下。
我看到了吹笛人锋利的唇线。
掉落的枯叶含水。
泥土在犁铧下波浪般涌出,冒着热气。
松软的土,踩在上面是一个个窟窿。
牛铃叮当,猎兔人的背影转眼间
变成了飘荡在原野上的回声。
——波浪旋即凝固,闪着光,
洁白的断根也在那里闪光。
对另一世界的理解,犁铧自有道理。
——冒着热气的黑暗正袅袅散去。
刘德存家的杨树有三股杈子。
——这是错的。
当初,如果砍掉其中的两股,
它就会长得笔直,最多
留下两块疤。
但刘德存放任了它们。
老婆去世那年,有人建议用它做寿材,
他没同意。
原来,他有另外的盘算,他想用这树
做一套迎亲的家具:床,立柜、条几……
他在等,等儿子长大。
但那年夏天,他刚上高中的儿子
随串联的人潮出走,一去不返。
刘德存也就此挤上了列车……
多少年了,白杨树在风中
呼呼作响,最小的一股杈子,也足够
打成一张条几了。
刘德存却再没回来。
有人说在甘肃见过他;
有人说他早已死在河南;
也有人神秘地透露,他曾经
到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向许多人
打听儿子刘铁蛋的下落。
李建病了,他父亲
在门楣上装了一面镜子。
那一年他二十岁,在这之前,
患骨瘤三年,截掉了一条腿,
由于化疗,头有余发,面无血色。
他常挪着一真一假两条腿,
到我们办公室来谈足球,谈马拉多纳、米
拉、克林斯曼。
他说,有个球员的左脚能拉小提琴……
而我们想的是,他右边的假肢
还能支撑他在这世上站立多久?
后来他病危,不再出门。
有一次,我看到那卸下的金属腿疲惫地
靠在墙上;
还有一次,他躺在门前的躺椅上,天空中
神秘的光,正通过镜子那明晃晃悬挂的
水银
朝他流淌;
而他微闭双目,像一个善良的鬼,
对一切都已视而不见。
转弯时,车灯照亮树林,
最前面的一排树干拖曳的阴影
像黑色光柱,扫过
身后,一张张一闪即逝的脸。
在幽暗的夜里,
有什么事物是醒着的?
有多少梦,干冽,寒冷,
偶尔被掀开。
——黑暗后面,
潜伏着多少寂寥的空间?
寒雨催促,前几天下的雪已消失。
在莫干路,我同一个苏北民工交谈,说到
四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可能在更遥远的山西。
我们抽烟。我想起穿越故乡的火车,
他回忆起命运中一节老是喀吧作响的指骨。
而后他刨地,使劲地,刨出沥青、石块、不明之物……
走出几条街,我仍能听到那洋镐的声音,仿佛
庞大的城市有人在动它的趾骨,仿佛
雪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被混淆的日子
仍然是可以区分的。
它悬垂,静止,
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
以手指轻扣,能听见
微小的声音在铁里挣扎。
长久的沉默,使苦痛变得迟缓,
——它并没有起身。
只在遭到重击时,
它才遽然醒来。
撞钟的,那是咬紧牙关的人。
铁在沸腾,痛苦,化作灿烂之光,
木槌在声浪中寻找万物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