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帝国的后妃传奇——长篇读史随笔《鹿图腾》序

2013-11-15 16:19:49包明德蒙古族
草原 2013年9期
关键词:后妃图腾王朝

□ 包明德(蒙古族)

读完冯兄《鹿图腾》的手稿,夜不能寐,披衣远眺星空,感慨颇多。据我所知,这或许是近六十多年来第一部展现元王朝全过程的“读史随笔”。如果不是对蒙古族和茫茫大草原充满了深挚的感情,那是很难从浩如烟海的中外史籍中梳理出这样一部极具文学和历史价值的 “蒙元史话”的。

冯兄是我极为敬重的作家,他那执拗而又极为认真的性格也是我颇了解的。有的评论家称他“不媚俗、不趋时、不爱扎堆凑热闹,是一个自甘寂寞的文坛游牧作家”。他却自我解释说那是因为“先天不足,生性怯懦,似也只配做个文坛的拾荒者”。事实上,他好像也确实是如此,数十年来似乎一直是在文学的边缘地带拾着“荒”。时而写动物小说,时而写市井小说,时而写荒野小说,时而写草原小说。而且能洋到连外国人都说“没想到”,土能土到掉渣儿,只是永远超脱于名利是非,从来不去追逐时髦。难怪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大师钱谷融老先生如此评论他说:“这就是冯苓植,一个典型的行者式作家!”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著名汉学家杉本达夫教授,不但亲自翻译了他的中篇小说《虬龙爪》,而且在日本的《文艺春秋》专门著文介绍了他的追求和探索。故而,也有的同行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在全国和各地屡屡获奖却不见为官为宦红起来?他竟然总结道:“先天不足!要怪也只能怪我那与生俱来的‘恐高症’!”总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默默无闻,刚一到退休年龄就迫不及待地退了,而且退得是如此彻底退还了一切奖状还退出了作协,反靠一点微薄的工资当起了“退休养老金领取者”,据说还过得颇为闲适自在,自觉得很,从未给任何一位领导找过一点麻烦,充分展现了一个小老百姓的传统美德。

那么他为什么又研读起了蒙古史和元史呢?有一次在北京偶遇,他告诉我说:纯属是因为惭愧!在内蒙古活了大半辈子,却对蒙古史知之甚少。除了略知成吉思汗、忽必烈、拔都汗等极少数历史人物一二外,竟对有关大元王朝的来龙去脉不甚了了。这不但常被外来旅游的作家问得面红耳赤,也愧对和自己相处了几十年的蒙古族哥们儿啊!更何况,自己也不能白喝了豪迈牧人供给自己喝的牛奶、羊奶、马奶,以至于骆驼奶,再继续糊涂下去可有愧于抚育自己五十年的茫茫草原啊……最后,他还对我说:好在现在自己已经退休了,也不准备再舞文弄墨地去掺和什么文学创作了,那是年轻人施展才华的天地。老年人应该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来安度晚年。对他来说,这种方式就是补上一课:身为内蒙古人,当知蒙古史!但我却深深知道,元史和蒙古史均是难啃的“骨头”……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竟久久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我还以为他很可能在大体弄通之后就“适可而止”了,谁料就在这时收到了他一部长达四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并请我作序。这就是后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 《忽必烈大帝与察必皇后》。他在电话中这样对我说:“我既不懂电脑,更不会上网,就连用手机发短信至今也没学会,似乎是依旧生活于上世纪的人。不是我食言,而是历史的故纸堆中有些东西太诱人了。既然丝毫不会影响年轻人引领文学潮流,故而我又不由自主地在历史故纸堆中干起了‘拾荒者’的老本行……”我很理解这位汉族老大哥,从骨子里讲他还是个颇为传统的爱国主义者,而他这次在历史的故纸堆中重作“拾荒者”,也绝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虽未听他喊过一句标语口号,显然他是把“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作为自己“发挥余热”的奋斗目标了。果然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说,他为读“史”读得好苦,每遇到一个重要的史实或相关话语均抄于纸块贴于墙上,反复凝视相互对应,日久天长竟贴得“满屋皆元史,四壁尽纸张”,搞得妻儿叫苦不迭,他却穿梭于其间而“乐此不疲”。后来更听说他靠着自己微薄的退休金或好友相助竟亲自北上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考察成吉思汗的发祥地亲自南下云南考察忽必烈大帝平定南诏的功德碑,真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却从未向组织上宣示过,更未向组织上伸过手,当地作协和相关单位甚至都不知有这回事。天性使然!他似乎只顾默默无闻地为民族团结埋头苦干了……

读史随笔《大话元王朝》(上、下卷)出版后,《鹿图腾——草原帝国的后妃传奇》的手稿又摆在了我的案头。他在附信中这样说道:“我深知自己先天不足、功力浅薄,故而绝不敢侧身于史学界,更不敢涉足于文学领域。说到底我的作品是沾了‘读史随笔’这个小分支的光,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一些置身圈外的 ‘通俗史话’。但为什么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继续研读《元史》,以至于又完成了这部以后妃传为架构而窥探元王朝全过程的‘札记’呢?说白了,那就是华夏这块神奇的土地,似乎从历史上来说就有着一股‘宿命’般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我为冯兄这种见地而感到高兴。因为这也是我正在研究和探索的一个新的课题,即“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史观”!要知道仅以内蒙古自治区而论,它比新中国还要早成立两年。六十多年来的和谐相处,早已在各民族间形成了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好局面。当然,民族政策是“功不可没”的,两千多年的历史交融与磨合的作用也是不容否定的。难怪1957年内蒙古自治区在欢庆成立十周年之时,我国著名的史学大师翦伯赞先生,应乌兰夫主席之邀考察呼伦贝尔大草原时,曾这样说过:“这里曾经是中国历史的大后台,古代北方的各少数民族一经在这里演练成熟,便纷纷冲向中原大地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剧。北魏之鲜卑、辽之契丹、金之女真、元之蒙古、清之满族,莫不如此……”依我之理解,翦老这段话意在向世人宣示:我国各民族之间从古至今无论是交融还是磨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向来就是“一家子之内”的事儿,就连整个华夏的历史也是由各民族共同推进并发展的,若不然翦老也不会将其称为 “一幕又一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剧”。

拿我们蒙古民族来说,就在元王朝期间,在我们伟大祖国的疆域版图以至于文化艺术等诸多方面做出过卓绝的贡献。以近代而论,他们对祖国的赤胆忠心也是有目共睹的。文有杰出的文学家尹湛纳希,同曹雪芹一样,为打破传统文化的桎梏和沉闷,他创作长篇小说 《一层楼》、《泣红亭》等,在蒙古民族中也发挥着如《红楼梦》一般的作用。武有忠勇的蒙古族统帅僧格林沁,他曾在保卫大沽口抗击英法联军第一次入侵时,率领科尔沁骑兵,依仗有利地形,成功击退了侵略者的进攻。而在随后八国联军利用现代化的洋枪洋炮逼近京畿重地时,他明知道自己率领的骑兵只有原始的弓马战刀,却仍然奋不顾身地在枪林弹雨中于八里桥一带展开了殊死的阻击战,虽败犹荣……为此,我认为史学大师翦伯赞先生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所发感慨,即“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史观”的发端。而冯兄之所谓的“宿命”,似很可能乃他对于这种经历数千年所形成的特殊民族关系的一种直感。

并非掌握了正确的民族史观,就可以写出一部简明易懂、引人入胜的“元朝史话”。而作为主要参考的史籍——明代宋濂等主撰的《元史》,又因用时较短(仅331天),加之出于众多编纂官之手,故后代学者多称其“荒芜杂乱”。比如人物译名常常一名多译,令人不知所指或不知所云。尤其是元代乃由少数民族入主华夏统一全国建立的第一个封建王朝,没有前例可循一切均处于草创和摸索阶段,而《元史》的编纂者们又对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磨砺和交融的复杂性欠缺了解,如此草率成书必然会造成晦涩难懂满篇皆谜的结果。故而除古今中外的相关学者仍在不断地探索外,一般读者大多对《元史》“敬而远之”。据我了解,除民国初年蔡东藩先生写有一部简介元代全过程的《元史演义》外,至今尚无一部让人一目了然的“简明元史”。而蔡之演义明显是带有歧视性的,加之浓缩得更加“荒芜杂乱”,不仅有“颠倒黑白”之嫌,而且仍然是让人“难以卒读,知之甚少”。

虽说在 “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民族史观”确立以后,蒙古史、蒙古学以及有关《元史》的研究均得到了蓬勃发展,但大多数集中于对成吉思汗、忽必烈大帝、拔都汗等英雄人物的探索,似对元宫其他帝王极少涉及,致使人们对中国历史上盛极一时的元王朝之全貌竟不甚了了。

为回报草原近五十年的养育之恩,冯兄退出文坛之后尝试着来填补这项缺憾。而且作为一个颇有成就的作家,他选择了一条虽能引人入胜却又颇为艰难之路,即以一代代后妃传为架构,充分展现大元王朝的全过程。其实早在长篇历史小说 《忽必烈大帝与察必皇后》(上海文艺出版社)中,他就早已重视起这种蒙古民族中特有的“双图腾”政治结构。图腾崇拜是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曾有过的原始崇拜,但像蒙古民族古代这样的“双图腾崇拜”在世界史上还是极为罕见的。苍狼和白鹿的组合反差极大,对比又极其鲜明。冯兄以《鹿图腾》为书名还是别具匠心的,他是想说明蒙古民族的“双图腾”绝非是“徒有虚名”的,的确在历史上产生过一批非凡杰出的女性:比如说,成吉思汗伟大的母亲诃额伦和他那佐夫统一蒙古的妻子孛儿帖,被波斯史学家拉施德赞誉为“高过举世妇女之上”的忽必烈大帝的母亲索鲁禾帖尼,还有史称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忽必烈妻子、大元王朝开国第一后——察必;再比如,金真太子的遗孀阔阔真在忽必烈死后竟仍坚持“革故鼎新”,辅佐儿子元成宗实现了“元贞治平”的盛世景象……但也不可否认在一代代杰出的蒙古族后妃出现的同时,一代代弄权成瘾的后妃也出现了。除前期草原汗国时的乃马真与海迷失 “哈敦”(即皇后)外,在元王朝中后期一些擅权乱政的后妃也开始出现了。如元成宗的遗后卜鲁罕就曾篡改遗诏,勾结安西王阿难达,几乎导致了全国大乱,而随后上台并“历临三朝”的答吉皇太后,更进而利用“以孝治天下”迫使两个颇有抱负的儿子 (元武宗与元仁宗)难以施展才略,竟眼看着她为迷情所困擅权乱政而郁郁夭亡。即使在她死了之后,她那大有所为的孙子元英宗年仅二十岁还是被她留下的爪牙们弑杀了。还有一个混入“鹿图腾”的“异类”高丽奇皇后,竟暗中出谋划策怂恿元顺帝的独子凭借军阀势力与其父争权夺位……

难能可贵的是,冯兄不仅没有以传统的“红颜祸水”之说来写,更没有像蔡东藩先生那样以大量色情描述来吸引读者眼球,而是在这种“双图腾”的架构中对 “鹿”的一方作了更深层次的文化探索。比如,他认为这是一种反复轮回近亲婚姻造成的结果。详查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那样严酷的自然条件下,成吉思汗活了六十七岁,忽必烈大帝活了八十岁,这本应是个具有长寿基因的家族。但在元太宗窝阔台时为报母后孛儿帖养育之恩,即和母亲家族定下了“生女当为后,生男尚公主”的规约。“圣命难违”,由此这种近亲联姻便成为一种定制。查元宫十四帝,除乃马真与海迷失外,几乎有十位皇后均来自孛儿帖家族 (元顺帝有一位皇后也源于此),剩下的两位虽娶的是公主之女,但仍同出一源更属近亲联姻。恶果很快便显现了,忽必烈之后,元朝历代帝王平均年龄尚不到三十岁。每位君主执政时间也极其短暂,来不及施展才华往往就夭折了。忽必烈之后的元宫十帝执政的时间,竟不如清朝乾隆一人在位的时间长。这样就给大内的后妃们造成了擅权、弄权、操控皇权的机会。而随后这些“嗜权成瘾”的后妃们资质又极其平庸甚至昏聩,最终导致了权臣迭出、奸相乱政、皇权式微、军阀崛起等种种社会乱象。

更为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即使如此,冯兄也没有将不可一世的大元王朝急骤的由盛到衰完全归咎于“鹿图腾”们,而是从翔实的史料中探索其间的真正原因。他认为,元王朝毕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统一天下建立的封建王朝,既为祖国建立过不朽的功勋,也留下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一时间难以弥合的冲突和矛盾。而忽必烈死后就再也没有产生过如此雄才大略的帝王,故而面对着一个个短寿的君主,后妃们往往也在两种文化间“左右为难”。况且权欲的诱惑并不分男女,后妃们一旦擅权成瘾似也只顾得逞“一时之快”。故而顽固的复旧势力趁乱而起,最终导致了历史的大倒退。加之元王朝中后期又出现了两次骇人听闻的天灾:泰定帝时巨大地震引发沿海地区的滔天海啸;而元顺帝时,不仅发生过地震海啸、旱涝风灾,更发生了黄河流域溃堤而使黄泛区形成了民不聊生的“泽国”。天灾人祸!问题越积累越严重,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越积累越尖锐。饿殍遍野、饥民号乞,而忽必烈大帝“重农桑”被权相奸臣“破坏殆尽”,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引发全国的农民大起义。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冯兄在写这部以《鹿图腾》为名的元代简明史话时,既不失作家风采而又秉承严谨的治学精神。他不仅对蒙元历史上大有作为的“鹿图腾”正面代表性人物,如大元开国第一后察必有着极其细致和历史性的多角度展现,而且对那些擅权乱政的“鹿图腾”反面代表性人物,比如“历临三朝”为迷情所困的答吉皇太后,也根据大量史实进行人性化的剖析。一反历代史家对她“恣淫日甚,擅权乱国”之“盖棺论定”,而是从她青年时即因无“权”所遭遇的种种不幸来探索她人性异化的原因。再比如,众多史者曾把“贤德太后”阔阔真在五台山修庙视为“劳民伤财”,乃其贤德一生之一大“污点”,而冯兄却以历史的高度认为,这是一项增进民族向心力的 “壮举”。更值得提到的是冯兄敢于对一些被污名化的后妃重新定位和评价。比如对历代史学家均当做“淫娃荡妇”典型的泰定后,他就依据史实彻底恢复了她的历史原貌,并认为她之所以“堕落”为一代权奸的“性奴”,乃皇室内斗皇权式微的悲剧性必然结果……总之,冯兄在这部以“鹿图腾”为架构的简明元史里对每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描述均是以 “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史观”为出发点的。故而最终他才有了这样的结论:元王朝是我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环,存在的历史虽然相对短暂,但对中华民族这个多民族大家庭作出的贡献是巨大而不可磨灭的。时至今日,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台北“合璧”展出,为“祖国的统一、民族的团结”仍继续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我敬重冯兄,也敬重他这种“衰年变法”的治学精神。以厚重的三大卷有关元史的随笔回报草原,其本身就是在加深内蒙古各民族间的友谊。多么好的一位老学长,多么难得的一位学者型作家!受其委托反复阅读其稿之后,心潮澎湃,夜不能寐,遂披衣写作此文权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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