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珍(蒙古族)
“兔儿唇沟”是高原上一个小山村的名儿。
“兔儿唇沟”四面环山,山村南面有一面长长的山坡,山坡被三道沟分割成三瓣儿,远望像“兔儿唇”,“兔儿唇沟”由此得名。“兔儿唇沟”五六十户人家世代居住在破旧的窑洞里。窑洞筑在一处半是黄土半是石头的岗子上面,高低错落。上边的窑洞,窑顶就是崖头,崖头覆着厚厚的黄土,风刮不走,雨锥不透。下面的窑洞,门槛下的石阶一直铺到沟底,多的十几级,少的三四级,上可仰视朝雾撩拨老崖,南望可见最早的阴影抚平 “兔儿唇”。窑洞与窑洞间是青石板砌筑的小道,小道连接着进出山村的山路,如血脉。“兔儿唇沟”没有宽展、平整的农田,有的只是一条条一块块纵横交错、又薄又瘦的零散梯田,那是祖辈们一镢子一锹头劈出来铲出来的!“兔儿唇沟”挖不出一眼井来,村民们洗衣做饭,需去到四五里外的川区驴驮人挑。驮水的毛驴、拉水的牛牛车和挑担子的稀疏人影日日在山道上往返。“兔儿唇沟”十年九旱,一到夏天,几十孔窑洞就像一只只干涩的眼睛,眼巴巴张望着没有一丝云影的天空。偶尔遇上老天垂怜,雨下得多一点,霜冻来得晚一些,“兔儿唇沟”就算是丰收了,高粱、谷子、糜黍挂在山崖上,美得就像五颜六色的丝绸。美是美,可这“兔儿唇沟”穷啊,虽说村民们进山能采些药材,撂到镇里去卖,那也只能解决点针头线脑的零用,根本拔不去穷根儿。“兔儿唇沟”像大山里一株叫不上名儿来的草药,它朴素而美丽,生命力极强,一滴晨露,一丝湿润的山风就可以催开它的花季。花开时节,它张开血红血红的小口,好像总在向你述说着什么。
一
因为穷,外村的姑娘就是不愿嫁到“兔儿唇沟”,本村喇叭花样水灵的姑娘也紧拽住婚姻的牵藤一朵朵爬出了大山。在“兔儿唇沟”,常可见异乡人和本村家里有儿女长成的父亲在袖筒里捏指头,像牛马市,那是在做人口买卖。这买卖是卖出去的多买进来的少,而且买进来的多半是四川或云南的外地女人。别看人贩子善眉善眼,捏来捏去还是一口价,一个女人两千块,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要的还是吹一口气就嗦喽嗦喽作响的银元。第一个买进“兔儿唇沟”的是个四川女人,那女人长得不赖,新女婿看了喜滋滋的,别人说是买贵了,他说:“少说也值三千块!”但摆了喜宴入了洞房,接下来的事着实让一家人高兴不起来,夜半三更,趁女婿睡得正香,那女人摸黑出门,又被人贩子接走了。原来,人家原本就是一对夫妻。山里人从此学精了,凡是媳妇过了门,女婿家整整一大家族就需每晚出人轮流看管。管是管住了,有一事还是令婆婆公公们麻烦得不行。夜夜都要“听房”的婆婆说,“媳妇黑夜睡觉就是不解裤带!”有的人家就这样凑合着,待一两年后女人生了娃,好歹也算撑起一个家。这样幸运并不多。一般,人贩子夫妻大都已在老家生了娃,女人即便逃不脱,一天的也是又摔盆子又打碗,事找事就是不好好过。眼瞅着一股劲冒青的后生一个个做了半老不嫩的“光棍”,“兔儿唇沟”的老山羊也愁得白了须。就有人打起了别的主意。英子是“兔儿唇沟”数一数二的好女娃,她人长得漂亮,聪明懂事。英子已长到二十三岁,按理说,不愁找个好人家,可英子就是没有嫁出去。英子有个亲哥,长英子十五岁,叫栓柱,栓柱的父母老来得子,欢喜得不得了,可惜天不随人愿,栓柱生下不久,一场高烧就烧坏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乡里的医生说叫小儿麻痹,没法治。因此,就是异乡人也不愿和英子的父亲在袖筒里捏指头。英子家来过几个媒婆,都是上门来给英子提亲的,英子的父亲一张口总能戳倒一堵墙。媒婆每次来,他就那么劈头盖脸一句话:“正愁的不愁,你愁大青山上没有石头!”媒婆讨个没趣,慢慢就来得少了。其实英子的父母早已铁了心,他们是要英子给栓柱换媳妇,山村里,这叫“换亲”。一般,这“换亲”的对方,不是家里特别穷就是自己的儿子有毛病,轻则奇丑无比重则如栓柱或者半精不愣。父母为栓柱“换亲”的那家住在 “牛鼻子粱”。“牛鼻子粱”距“兔儿唇沟”很近,两个村鸡鸣狗吠常在半空里打架,村民串个门儿一不小心就到了 “牛鼻子梁”或“兔儿唇沟”。那男的小时候上树掏雀儿被树碴子扎瞎了一只眼,年龄比英子整整大了一轮。其实这事儿早就定下了,只是英子不知道。头一次听到爹妈悄悄地说这事儿,英子只听清了一个“换”,她很不以为然,英子想,不过也就瓢盆碗筷?耧犁叉耙?驴骡牛马?换就换,爹妈何必愁眉苦脸!只到去年两家人家八口人一起吃了一顿“定亲饭”,英子才如梦方醒。她害怕,她犹豫,也放不下狗子。有一晚英子做梦,就梦见那个独眼男人胡子拉碴,露着两颗发黄的大板牙,嬉皮笑脸地扑向她,吻她、扎她。她的脸庞火辣辣灼痛。一声惊叫,她醒了,一只蚊子自她的脸上嗡地一声飞去,醒来了就再也没睡着。英子几乎每天都在想心事,她替爹妈想,替残腿的哥想,也想狗子和将要换过来叫嫂子的爱莲。这爱莲和英子在乡里的交流会上见过,她眉眼儿长得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就像阳光下的玻璃碎片。英子想,要是爱莲做了哥的媳妇,哥的那条瘸腿肯定会抽动得更欢快。没准一年后,就会生出个粉嘟嘟的男娃来,粉嘟嘟的光芒准会将爹妈浑浊的眼睛擦得贼亮并且散发粉嘟嘟的芬香。英子最放不下的是狗子,她想,这狗子怎么办呢?莫非小树林里她笑着追撵蝴蝶,不慎扑倒于地,又羞愧又疼痛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害得狗子不得不扔下割草的镰刀,走来将她扶起并千哄万骗还一边为她默默抹去泪水,黄昏时仍然为她割好一背子柴火的光阴就不再有了吗?莫非狗子背着父母用一斗米为她换来的花格衫子就不能再穿?至于爱莲想了些什么,英子不知道,听说,爱莲的心情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好。听说爱莲为此喝过半瓶‘敌敌畏’;还听说她跳过一次崖,割过两次脉,断了腿,留下两道深深的疤;她自那以后神情呆儍,在县医院治了半年的精神病;爱莲父母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得像炒在热锅里的豆子;她的弟弟常常用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瞪她;婶子大娘这样把爱莲骂了一顿:“穷得叮当响,不舍个身子,谁嫁给咱家的独眼龙,要么拿出半罐子银子儿!”想归想闹归闹,事情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怎么办呢?这“换亲”不像一般的娶媳妇嫁姑娘,用不着一股劲使银元,双方各备各的,只需定个日子,邀来亲朋好友吃一顿喜宴。喜日子就定在了第二年谷雨的当天,英子的父亲说:“谷雨前后,点瓜种豆,说不定,这爱莲当年就能给扎下一股根呢。”时间过得飞快,谷雨说到就到。办喜事这天,两家人各自备了一顶 “驴驮轿”,还雇了两班子鼓匠。“兔儿唇沟”和“牛鼻子梁”两个村庄的人早早就排在了山道的两边等着看热闹。约摸半上午,两顶花轿同时启程,一顶轿子往南走,一顶轿子往北行,往北行的是英子,往南走的是爱莲。两班子鼓匠跟在轿子后面吹。英子在轿子里抹眼泪,爱莲蔫呆呆地坐着,像是又犯了精神病。几个看热闹的婆婆悄悄咬耳朵:“不吉利,鼓匠吹得就像哭丧!”爱莲不识字,自幼没离开过大山,也没见识过大世面,再加人也老实,因此,她对自己的婚姻虽然是千般哀怨万般惆怅,但一想到英子也和自己差不多,就硬是苦撑着过日子。一年后,爱莲生下了一个粉嘟嘟的男孩,这个孩子的到来,一度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和生机,一家人眼睛贼亮贼亮,好像也在散发粉嘟嘟的芬香。哪知道,三年后公公的佝偻病重了,腰弯到差不多九十度。婆婆的心痛病犯了一次又一次,有一回就晕倒在了地顶头。爱莲成了顶梁柱,苦苦地支撑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倾圮的五口之家。英子可不像爱莲这么安分,自从嫁过去后,英子的公婆特别是独眼的丈夫,从来舍不得叫英子下地劳动,英子留在家里负责做饭。英子做饭搁盐,要么大把大把地往菜里抓,要么一粒也不放,一家人就是吃不好一顿饭。英子说:“不会做,只有咸了加水,甜了再加盐。”谁不知道,这是英子故意的!有时独眼丈夫稍微多说一句话,英子就直冲冲地顶过去:“你还不如一头猪,哪里尝得出是甜还是苦!”公婆是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有一次实在憋不住了,就说:“英子,俺知道你是不待见俺儿子,可俺们爱莲,也不是不待见你哥么。”这分明是柔中带刚,话里有话,英子哪能听不明白,只是还不到时候,就委婉地说:“娘,这爱莲是爱莲,我是我,您做娘的最清楚,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哩。”婆婆听见英子左一声又一声地直叫娘,也就喜滋滋地暂时作罢。日子就这样凑凑合合地过去了几个月,眼看着爱莲的肚子渐渐胀起来,英子却没有半点儿生娃子的意思,婆婆就一面威胁乖哄英子,一面背地里骂儿子:“看你个熊样儿,大男人的连个女人也擒不住!”英子对婆婆说:“娘您急啥哩,不就是一年半载的事儿,明年,我们也准能生个粉嘟嘟的娃!”婆婆听了,将信将疑。其实英子心中早就有了主意,等到爱莲生了娃,英子就正式开始闹离婚,她去了几次乡法庭,第一次工作人员直是劝,第二次还把独眼的丈夫也叫了去进行调解,此后就只是调解,没了下文。终于知道受了骗,婆婆对着英子直是骂:“缺德,没良心!”家里的人对英子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看看离婚不成,英子就想到了逃!她偷偷约了狗子,一口气逃到了陕西。她和狗子在陕西的一个城里开了家面馆,生意红火。每月除过吃喝穿戴,还能省下千把块。只是不顺心的事说来就来。有一夜月黑风高,婆婆家突然来了几个愣头青,不由分说就把英子弄了去。英子心眼儿多,趁小便的当儿一鼓劲儿溜脱躲进了大山。英子的父母不停地捎书带信来:“你回来吧,据说,人家要断了咱家的香火!”村里人也偏向英子公婆一家,有的说:“把爱莲和儿子一起叫回娘家来做抵押,不就公平了?”有的嚷:“实在不行,就杀了狗日的全家!”为这事英子一度心惊肉跳睡不好觉。狗子也没了主意。
二
村中央,黑乎乎的长条桌一字排开,七个穿白大褂的省医疗队员坐在桌子后面。桌面上摆放着的,除了高音喇叭尽是些和粮食不沾边儿的东西。老支书在喇叭里吆喊:“村民们,国家派人来给咱看病,不要钱!不要钱!”吼来吼去就一句,说到钱字还特别加重了语气。等了半天,不见一个村民来,老支书急了,又扯开嗓子吼:“共产党员注意啦,谁要是不把老婆和娃子领过来,明天就开会处理你!”这样说,其实老支书心里也没底儿。老支书是想,人家七个人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总得给个面子吧。正在尴尬无奈之际,听见一伙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一个人走过来,老支书一看,原来是“紫蛋”!“紫蛋”无父无母无妻儿,是个独生的放羊汉。这“紫蛋”脖子上赘了一个大瘤子,紫红紫红的,足有小半个篮球那么大,受瘤子挤迫,他的头老是歪向一边。“紫蛋”不好意思地站在医生面前。几个医生看得很仔细,还反反复复地问了许多话。“紫蛋”说:“二十年了,不疼。”医生们商量了一阵后说,不如趁早割了,也好找个媳妇。这可说到“紫蛋”的心窝里去了,“紫蛋”说:“那,咱没熟人也没钱,听说还得给你们送红包哩,怎割?”一个大夫说:“我领着你,也就三四千。我倡议医院给你集一半。”大夫看了看老支书,老支书会意,就说:“咱就是向村民们摊份子也要给你割。”年轻人高叫:“摊份子就摊份子,这可是关系咱‘紫蛋’栽根立后的大事哩”。“紫蛋”憨憨的直是笑。看过“紫蛋”,总算来了一个主动问医的,是英子领着嫂子爱莲来了。英子说,“嫂子老是低烧,懒洋洋的就是想睡觉,吃了镇痛片也就抵那么一阵子,大夫您瞧瞧,不会是……”英子把剩下的话噎住,向大夫眨了一下眼。给爱莲看病的是个男大夫,大夫说:“你让病人自己说。”爱莲支支吾吾:“没别的,就是英子说得那些。”听说要把自己领进帐篷里脱了衣服看下部,爱莲羞得死活不愿意。英子好说歹说说了好一顿。爱莲悄悄地和英子耳语:“这事,我不想让你哥知道。”英子说:“知道了也没关系!”爱莲这才壮起胆子进了帐篷。检查完出来,英子问大夫,大夫脸色有些阴沉,他把英子拉到一边苦笑着说:“嗨,真给你言中了,我看,你嫂子患的可能是宫颈癌,而且已是晚期!”躯体庞大,面目狰狞的大山虎视眈眈。老人们说:“据老人们说,大山已吞噬了二十几条人命,砍柴的,挖药材的,种梯田的,没事找事专门看风景的……”
三
小学校坐落在地势略微开阔也较平缓的“兔儿唇”下面。小学校不大,占用的是修建于乾隆年间的“奶奶庙”。几百年来,岁月虽已剥噬了它的血肉,但骨头架子还在。远望,主殿飞檐依然高翘,谁也不会想到会是一所学校。学校四周的围墙用的是老式砖头,但替补上去的都是新的半截子红砖,像打了补丁的百衲衣。教室只有一间,是原寺庙的主殿,屋梁上依稀可见当年画上去的神禽和飞龙。教室里容纳了六个年级,一共二十多名七到十四岁的孩子。小学校的桌椅板凳,讲台和讲桌,包括院子里的乒乓球台子一律都是水泥做的。教师的办公室设在配殿,连校长一共三名教师。两个民办教师,一男一女,校长是公派的,那一男一女土生土长,都是本村出生的高中生。男的教语文,女的教算术,其他如体育和音乐统统由校长一人兼任。不大的院中央是一棵百年老榆。老榆树有一半的叶子不发芽,老榆树很粗,根部却已空了,是课余时间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学校没条件天天举行升旗仪式,校长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他叫女教师在小卖部买了五尺红布,制作了一面五星红旗,红旗高高地挂在老榆树旁逸斜出的一段枯枝上,不管春夏秋冬,不论白天晚上,五星红旗都在迎风飘扬。学生们上的叫复式班。六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教完了一个年级再教下一个年级。别的还好办些,遇有高年级的写作文而低年级的却需高声朗诵,就麻烦了,老师不得不让学生到院子里朗诵,远看,就像是在上体育课。有时候就调个过儿,干脆让写作文的孩子们走出校门或曰山门在“兔儿唇”下面溜跶,理由是:回归大自然,激发创作灵感!最让老师们头疼的是年年的农历“四月八”。“可怜的,千不该万不该把‘奶奶’们推进山沟里,显灵哩,要不,十二个把‘奶奶’推进沟里的民兵怎会一个个淹死的淹死残废的残废?”这是村里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们经常唠叨的话题。这,指的是一九六六年,村子里大搞“破四旧,立四新”,一天晚上,大队革委会主任叫了十二个民兵,一起闯进“奶奶庙”,冲着“奶奶”的神像下了手,“奶奶”的胳膊和腿都断了,庙院里一片狼藉,庙里值钱些的东西都被抢去不说,“奶奶”的残躯也被民兵们用绳子套住,一直拉进村子西边的山沟里……说来也巧,后来不出五六年,当年的十二个民兵,竟先后遭遇不测,有的得了急病一夜间就断了气,有的或砍柴挖药种梯田摔死在大山里,其中三个是在夏天暴雨过后的泥潭里凫水,凫进去就再也没出来。村民们越发当真了,虽说是“奶奶庙”改作学校了,但他们确信,“奶奶”们依旧住着没走。因此,年年“四月八”村民们总要为“奶奶”办庙会。庙会办得很红火,村民们每人都要摊一份份子钱,从山西一带请来晋剧团整整唱三天大戏。“四月八”当天清晨,不但本村,就是邻村的村民都不惜徒步翻越四五十里山路早早赶过来。这“奶奶”是专管送子的,计划生育最要紧的那几年,“奶奶庙”里的香火更旺。一大早,往往是老婆婆牵了儿子和儿媳,进得庙里的大殿(唯一的教室)去,首先是焚香,再烬纸,再祈祷要男或要女,再叩头,最后从掌庙人的手里五毛钱买个泥捏的娃娃揣了去。出了庙门,还燃爆竹,红色的纸屑在浓浓的硝烟里四处乱飞。这泥娃娃性器官活灵活现。掌庙的老汉常说:“要捏就捏男的,女娃再不捏了,赔本不说还挨骂。”“四月八”的庙会让老师们苦不堪言,庙会期间,课是肯定不能上了,头几年,老师们还试图说服村民,万万不能进入大殿,村民根本不听,有几次校长就把在教室门口,却遭到村民们的围攻,有个老婆婆情急之下竟一头撞向了校长,撞得校长踉踉跄跄。此后,老师们索性不管了。这可惨了,年年“四月八”过后,学校全体师生就要集中进行好几天大扫除,别的好说,麻烦的是被“二踢脚”炸坏的桌椅板凳,断腿的断腿缺角的缺角,就需请了泥瓦匠,重新整修。为了去除烟气还要组织学生进山挖白泥,粉刷一遍。至于挂在老榆树上的红布条,那是万万取不得的,因为一个红布条就系着一个心愿,村民们自己分得清,万一把哪家的摘了去,总要招来一些是非。这样的场景实在有趣,老支书曾戏谑地说:“咱是小旗跟着大旗,大旗领着小旗一起飘,飘得校园一片红。”
小学校的条件差是差了些,可老师们教得却很认真。他们憋足了一股劲,发誓要教出几个大学生。娃子们一到了五年级,上课时间就安排在了低年级的同学放学以后,以便集中时间突击考初中。春夏时节,庄稼人睡得早,在万籁俱寂,黑乎乎的小山村里,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学校教室里幽幽发亮的煤油灯。年年考初中,他们的升学率不是全乡的第一就是第二。十年间,这里竟出了五六个大学生。那个当年用头撞校长的婆婆,她的孙子现在就是某名牌大学的博士生。老婆婆乐得颠儿颠儿的,逢人就说:“俺是奶奶保佑哩,谁叫你们不虔诚?!”
这是一个盛夏,太阳自己好像也晒晕了,慢慢腾腾、跌跌撞撞地往西山边滑去,却迟迟落不下。村西面的山沟里干得没有一滴带泥的水,皲裂的沟谷,就像晒了一张长长的大网。在一个同样炎热的中午,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喇叭里喊出的依然是老支书浑厚而熟悉的声音:“全体村民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到学校里开会,谁不来,明年‘四月八’唱大戏就多摊一份份子钱!”吃罢午饭,村民们提了自家的板凳早早地就集合到了小学校。老支书忙前忙后,指挥村民一排排地坐在了校园中央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子下面。也不知道他是从谁家弄了几把高个儿的木头凳,放在乒乓球台子的后面,算是搭建了一个临时的主席台。村民们纳闷,平时开会,也就大家聚一起说说话,哪有这么玄乎的!他们猜,总是有个大官儿要来。妇女主任急匆匆地赶来,大吆小喝叫人帮忙往起扯会标。半下午,听见摩托车突突响,老支书急忙赶去迎接。来的是本乡的赵乡长,赵乡长刚刚调来不久,老支书也没见过几回面,这次听说乡长要来,老支书就想,总得像县里欢迎领导一样,搞个架势吧,可连乡长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办呢?就专门派了个年轻人,去乡里找熟悉的干部问情况,那个干部给写了个便条,内容有乡长姓甚名谁、如何如何接待之类。可那字写得潦草,老支书念过两年的私塾,只看了个大概。乡长下了摩托车,寒暄一阵后入了座,妇女主任往乡长面前倒了一杯白开水,会议就开始了。首先是主持会议的老支书讲话,他说:“我们一起拍手,热烈欢迎赵三皮乡长来我村光临指导!”赵乡长本该接着讲话了,可就是愣在那里不出声。老支书觉得奇怪,再望望台下,见有几个老太太在嘀嘀咕咕地说话,原来,他们是说,咱这乡长官挺大,咋就叫了这么个土不拉叽的名字?带头发笑的是女教师,她边笑边说:“人家乡长,姓赵名波,叫赵波,怎么会是赵三皮呢?”但她细瞅会标,那“波”字确实写的是“三皮”两字,原因是三点水不但与“皮”字间隔较远,而且还带草,看去就是个三字。于是,凡是认得几个字的村民,就大笑起来。好在乡长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就自己出来解围说:“老支书故意开我玩笑呢,再说,这样也显得亲近!”老支书有些不好意思,又抓耳朵又挠腮,尴尬地笑着说:“对对对,开玩笑,看咱们乡长有多明事理!”笑过一阵后,会议转入正题,赵乡长开始讲话,他讲得声情并茂,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呀,和谐呀等等,滔滔不绝。到底说了些什么,村民们听不明白,只记住了几个新词。倒是他最后说的一件事听明白了,那是说要撤点并校!赵乡长说:“本村大庙里的小学校不能要了,孩子们上学要全部并到十里外的乡里。”赵乡长解释说,“好事啊乡亲们,这样一来,不但解决了校舍条件差的问题,更主要的是教学质量一定会再上一个新台阶。你们瞧着吧,不出五年,咱山里的娃,还要上清华北大,留洋去呢!”最后,赵乡长以更加坚定的语气说:“乡亲们别犹豫,‘撤点并校’,咱们明天就开始办!”说着,他将手重重地往出一挥。与会的村民被这一挥吓呆了,特别是校长和两位教师,会散了,还呆呆地立在那里,眼里闪着泪花。
这一挥果断有力!这一挥,挥出一队七到十四岁的孩子,日日蚁行在沟谷的边沿上……这一挥,仅仅持续了半个月就将村里外出打工的急匆匆地挥了回来。英子和狗子夫妇也回来了,除了看看双方的父母和亲友,主要是要接七岁的儿子到城里上学。自从外出打工以来,英子就将儿子留给了七十多岁的公婆。英子想,村子里山大沟深,公婆怎能日日接送一个年仅七岁的娃。又想到了山里的野狼,想到自己在外打工,在别人眼里,还不定挣了多少钱,万一有人谋财害命,娃子被绑票了怎么办?总之是越想越害怕,心一急,就回来了。英子夫妇和儿子离开村里的那天,一大早就有几个孩子和孩子的父母聚在了英子的婆家。论年龄,这几个家长也都是英子儿时的伙伴,按说说话不该存心思,可这庄稼人总认为人穷了腰杆子就是硬不起来,与英子说话也嗫嚅着双唇,闪烁其词,只有“万喜子”不管这些,就直截了当地说:“英子,把我的娃子也带走吧,吃喝我包,你就管给他找个上学的地儿。”英子这人也爽快,就说:“万喜哥,这个忙我一定帮,可是你知道吗,城里有城里的规矩,人家不收咱的娃,要办就得送钱,咱这叫‘管外生’,找个熟人,至少也得花去五千块,一少半是学校明明白白要收的,一多半是送人家校长的,万喜哥,你……”英子虽然没把话说完,可谁也明白,那是说“万喜子”根本掏不出这么多的钱。大家越发蔫了。“万喜子”说:“不难为,明年我叫娃子放羊,挣了钱再说……”屋里的气氛很沉闷,英子岔开了话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可说可不说的话。
四
农历九月,大田作物该收的全部颗粒归仓了。这些年不兴种麦子、莜麦和糜黍,山里人多半选择了耐饥、抗旱,能卖个好价钱的玉米。遇上风调雨顺的天年,秋天一到,挂在山壁上的庄稼与各式杂草野花红的火红,黄的金黄、绿的碧绿,金风一吹,浓香扑鼻。粮食贩子进山来了,贩玉米的、收葵花籽的,一时间,寂寞的山村鸡飞狗跳,人声喧闹。山里人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他们抱定一个老主意:反正一斤比上年多卖一分钱也行。多数人家该卖的卖了,有几个猴精猴精的,就是不卖,他们是接受往年的教训,发誓要卖个好价钱,有一年确实被他们逮着了,一斤玉米整整多卖了两毛钱,几亩地竟多赚了两三千。可是去年就吃了大亏,玉米一直压到第二年三月,价钱不涨反跌,又不能不卖,因为又要耕种了,零零碎碎的花销催着、逼着,一狠心,一跺脚,卖了吧,好歹能使几个现钱!
十月已是天寒地冻,大雪封了山,山里人出不去,山外的又进不来,人们一整天除了串门子,就是睡懒觉。有几个年轻的光棍实在守不住,揣在兜里的钞票好像自己就要蹦出来。就有一个挑头的喊一声:“押宝去!”众人哪有不响应的,于是,押宝的,看红火的嘻嘻哈哈一起猫向一家僻静的窑洞。
昏幽的窑洞里,站着的、坐着的,横七竖八都是人,浓烈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庄家”是外省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两个人背靠一叠破旧的被褥并排坐在土炕的一角,一人捂了一件白碴子老羊皮袄,用来遮掩递出来的“宝盒”,这“宝盒”有铜木之分,铜的这些年很少了,多半用的是木制的,黑乎乎的也有些年头了。他俩面前的土炕上,用两条红裤带排了一个交叉的十字,四个直角分别代表 1、2、3、4。 这“宝摊子” 规则很简单,玩的就是四个数字。“庄家”分“主庄”和“副庄”,“主庄”往盒子里放骰子。“副庄”负责开盒子和一场下来输赢的赔收。待“主庄”放好骰子,盖住盒子递于“副庄”,他就神色不动地坐在那里静观。“副庄”接过盒子后,溜圆的眼睛直盯住“押宝”的人下注。所谓下注,就是直接拿了现钞,放到几个数上,按规则,可以是押一个数,叫打“独红”,也可以将现钞搭在两个数上,叫押双数,还可以押一个数靠一个数,叫吃一靠一。打“独红”的,下注者赢了翻三倍,押双数的无论押住哪个数都算赢,却不能翻番。吃一靠一的,押住的那个数是赢,也叫吃,翻两倍,押不住却靠住的不输不赢。下注完了,无论“主庄”、“副庄”还是“押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等到“副庄”啪地一响开了盒并顺势倒出盒子里的骰子,大家看得明白,输了的长叹一声,赢了的喜笑颜开。不论输赢,大家都很激动,一股劲催促“主庄”:“快出,快出……”像这样日日沉溺于赌博之中的情景,每年从秋收以后的十月一直持续到次年的插犁播种时节。赌博赌的是运气,历时四五个月之间哪有场场都有好运的,输了的是多数。有的人家夫妇两个一起赌,一输就彻底输掉了一年的辛苦和血汗。好在乡里乡亲的,怎么说也得借几个钱给他,割几斤猪肉过大年,来年开春买籽种买化肥。
老天爷好像长了眼睛,这一年想风就是风想雨便是雨,年景好得不得了。粜了粮食,村民们握在手里的钞票竟比往年多了一少半。第一场雪落过,两个异乡人住进村里来了,说是收杂粮的,其实每天都参与“押宝”,情绪与村民在一个波段上跳动,再加上异乡人为人机灵慷慨,不时为村人倒水发纸烟,渐渐地就与村民混熟了。一个雨雪霏霏的午后,这两人主动提出要当“庄家”,众人当然异口同声地叫好。两人一连当了五天的“庄家”,就是只输不赢,算下来,五天竟输了三四万块,村民有的喜在心里有的叹,房东老婆婆摸着其中的一个光头说:“可怜见儿的,怎么养活子女和老婆?”这两人只是苦笑,表情异常难看。此后一连十多天,他两个不当“庄主”了,只是押,当然有输有赢,输赢也就几百块,于是就散布说,过年前就住着不走了,不然怎能捞回本钱来。等到两人手中各自赢回了几千块,其中一个就说:“还是‘庄家’来钱快,咱就拚一次命吧!”哪知时来运转,第一场就赢了一万块。此后数日都是场场赢,本钱赢回不说,还盈余了三四万!村民当然一天价缠着人家就要赌。这是一个狗叫得怪声怪气的晚上,又一场赌博在昏暗的窑洞里开始。前几场输得最惨的“万喜子”,次次都是冲在头里,而且压得都是“独红”。不一会儿,捏在手里的三千块就输光了。这“庄家”也真好,不但允许他赊欠,还动员其他村民借钱给他。“万喜子”输红了眼,整整一晚上就输掉了二三万的现钞,欠了“庄家”的还不算。黎明时分“宝摊子”要散了,待村民们要离开时,他就是不走人,还拍着胸脯扯开破锣般的嗓子高喊:“我万喜子,长×的一个,咱按规矩来!”说着,操起菜刀,喀嚓一下就剁下了自己的一截指头,还高高地举起来,血淋淋地晃动着给人看。原来,这“押宝”有一个祖传的规矩,凡是输了钱给不起的,只要伤了自己的身体,一切也就不能再提。借钱给他的村民自认晦气,那两个当“庄家”的只是苦笑不说话。凡事总有机灵的,有的村民揣摸着,这总输不赢,是不是有些蹊跷?就去村里的“老白活”那里问计。这“老白活”赌了一辈子,只是近年年事已高,腿脚不灵便,出不了门。他晃动着同样是赌场上被自己剁掉的半截指头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阵,村民们就派了“万喜子”和“紫蛋”依计而行。此后数日,虽然没再赌,可这两个异乡人就是住着不离村。又是一个静得有些瘆人的夜晚,三更以后,“万喜子”和“紫蛋”来到异乡人住房的窗台下偷听。里面两个人的对话时高时低,听见其中一个说:“我估摸,这村里,还有十来万,咱赢一半再走不迟。”另一个说:“可得小心哩,那天差点就露了馅儿。”“万喜子”越听越气,当下就想破门而入,“紫蛋”拽住 “万喜子”说:“我怕打不过,不如先回去告诉‘老白活’。”两个人悄悄爬过院墙时,“紫蛋”被脖子上的瘤子绊了一下,扑通一声跌下来,惊起一声又一声的狗吠。
异乡人放出风来说:“没法赌了,我们该怎么交待?!”其实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只不过变个说法,引诱村民上钩罢了。有几个村民将计就计,他们商量一番,就急匆匆地去了异乡人居住的房东家,“万喜子”和“紫蛋”趁机跟了去。众人说了半天好话,异乡人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赌就赌吧,欠就欠吧,只是你们可要劝着点,可别再冒出个断指的!”两个异乡人被众人推搡着,大家一起又猫回了那个窑洞。开始,作为“主庄”和“副庄”的两个异乡人连续输了两三万,村民们异常兴奋,有的说:“我就不信,你久在冰滩上站,还不擦倒一两次?”异乡人也装得可怜兮兮,连连呼败!“万喜子”和“紫蛋”只观不押,看似围观看热闹,实则眼睛紧紧瞄着作为“主庄”和“副庄”的异乡人。他们心里清楚,还不到下手的时候。等到十几庄坐过,异乡人就开始场场赢,那个“副庄”嘴里还不停地叨叨:“时运轮着转,现在又到我家了。”一个时辰过后,他们不但捞回了输去的两三万,还又盈余了三四万。新的一局开始后,“万喜子”向“紫蛋”递了个眉眼,两个人就开始往两个异乡人的身边蹭去,他们分明看见那个已递出宝盒,一直眯缝着眼睛抽纸烟的“主庄”,捂着的白碴子皮袄突然如小猪拱食一般动弹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万喜子”上前将两领白碴子皮袄噌地一下掀开。就看见“主庄”和“副庄”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宝盒子,正在交换。这真是逮个正着,明明白白。“万喜子”将盒子里的骰子抖出来,“主庄”手里的盒子放了两颗,另一个盒子里放的是四颗。原来这一场,押四的村民多于押二的,且押四的多半打的是“独红”。众人愣了半天,明白过来,窑洞里一下炸了锅。不待分说,“万喜子”一把就揪住了异乡人的头发,众人也一起围上来,你一脚我一拳,不一阵,异乡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直流血。村民还是不解恨,尤其是那几个几乎输光了家产的,一边拳脚相加一边高叫:“操你八辈祖宗,你们还把爷们当不当人!”“万喜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杀猪刀,怒气冲冲地对异乡人说:“你让我赔了指头,大爷今儿个要解你八块儿!”异乡人被打得昏死过去,众人才稍稍平静一些。一番吵嚷后,有人提议:“冻死狗日的,哪能便宜了他!”于是就扯腿的扯腿,揪胳膊的揪胳膊,一鼓作气将两个人撂在了雪地里。也不知是谁告诉了老支书,老支书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赶紧召集众人说:“可不敢,一命抵一命哩,再说,弄死了他们,咱向谁要钱去?”众人想想,是哩,向谁要钱去?于是,众人套了一辆牛牛车,拉尸体一般将两个异乡人又拉回到了一冬天居住的房东家。“紫蛋”上去摸了摸说:“没断气,有个家伙还眨眼哩。”当天夜里,老支书把这事又告知了乡里的派出所。第二天下午派出所才来了人,一共三个,为首的村民们见过,都叫他钱所长。钱所长一进门,首先看了看异乡人,知道不当紧,才开口和村民说话:“也不是不重视,大雪天的,是咱这山路太难走!”钱所长叫人搬来一张炕桌,又叫那两个公安,一个向异乡人问话,一个在桌子上摊开纸做记录。村民们不时高声插话,钱所长喊了几次才静下来。一问一答中,村民们也大概听清了。异乡人来自河北,这档子事干了无数次,不想竟在“兔儿唇沟”栽了跟头。说到他们赢的钱,两个人分别从大红柜里提出两个塑料袋,扑通一声倒出来,问话的那个公安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块,就顺便向村民问了一句:“够不够数?可要说准了!”村民们嚷嚷说:“血汗钱,哪会有错,我们算了算,还差三万哩!”异乡人又交待说,数是对的,只是已将三万寄走了,是在一个晚上赌局散了后,两人摸黑爬出大山,黎明时拦了一辆三轮车去县城寄的,说着还把邮局的底据拿了出来。公安又问究竟寄给了谁,其中一个支支吾吾地说:“都是未婚妻,如今,他俩也联系不上。”钱所长一行三人给村民开了个会,都是讲赌博如何如何的不好,最后,钱所长有点含糊其辞地说:“这十万叫赌资,按理说全部没收,不过咱们乡里乡亲的,你们看怎么办哩?”有机灵的村民带头高叫:“留下九万七,其余你们一人一千分了吧,那被寄走的三万我们也认了!”钱所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另外两个公安在给村民分钱时就留了三千块,老支书见状笑着和他俩悄悄说:“庄家人来钱不容易,好歹你们每月也挣三四千,这三千就扶了贫吧。”没等表态,就一把把那三千块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对众人说:“人家公安局的领导和同志讲风格有纪律,不要你们这三千块!你们哪个没拿够就赶紧过来取。”钱所长和两个公安分明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只好连连点头。老支书指住“万喜子”的鼻子说:“你狗子的是不是差得最多?”“万喜子”说:“正好三千块!”老支书对村民说:“因为赌,咱村破了几户人家,你们是知道的,就说这回吧,‘万喜子’丢了一截指头不说,还差点闹出人命来!”老支书又冲着“万喜子”说:“这三千块,得大家说了算!”几个村民说:“万喜子又丢指头又捉贼,我们都同意!”站一边的“紫蛋”说:“我也想要五百块,那晚从墙上跌下来震得瘤子生疼!”“万喜子”举着断指头戳住“紫蛋”的天灵盖说“给,给,给,给你个×! ”,戳得“紫蛋”一边往老支书的身边退,一边吭吭哧哧地说:“俺,不要了,都,都给你!”。老支书对“万喜子”说:“拿了钱,今儿以后你就不能再赌,另外,谁家要是再开了‘宝摊子’,你还要负责为我报信儿。”“万喜子”急于领钱,就说:“行。”老支书却不着急,就说:“空口无凭,你得给我写个保证。”“万喜子”说:“不识字,就叫公安局替俺写吧,俺摁个手印儿。”那个一直在写笔录的公安拿出纸来铺在炕桌上,问:“写甚?”“万喜子”说:“你就写‘我要再赌博,就遭天打五雷轰!’”见老支书不做声,“万喜子”又说“再写‘还要为老支书通风报信!’”第三天,老支书命人用牛牛车拉了那两个异乡人摇摇晃晃地走了。望着雪地上两道深深的轧痕,村民们慨叹:“这两道车轱辘印要是钢轨就好了,咱一夜就能奔到河北,找回那三万块!”
五
爱莲死了。爱莲死前曾说:“我这半辈子也值了,为英子他们家生了个儿子!”
爱莲是在医疗队来过之后不出一年死的。大夫说,这种病如果早发现早手术起码能延长寿命五六年,也有二三十年不犯的。这话让爱莲的丈夫和英子难过了好些天。
虽说是为爱莲看病几乎花光了全部家当,但这丧事是不能不办的。英子与爱莲的丈夫商量说:“哥,你说真话,到底还能拿出多少钱,也好定一定事宴的规模。”爱莲的丈夫无奈地说:“本来有死活也不敢花的八百块,我一直缝在裤衩里,可爱莲手术那天,都送了人家大夫。”他叹了口气又说:“当年要是听老支书的话,入了保险就好了,听说能报销。”英子说:“天下不卖后悔药,当初你就没那个意识!”看着哥一脸的窘相,英子说:“哥,按说这份钱与我不相干,可是我一念嫂子好,二念侄儿小,三么,也不能不念你那条腿,这样吧,你一万,我一万,一共两万块,你的我先垫了,秋后粜了粮,你可不能再赌了,先要还我三千块。”爱莲的丈夫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这两万块钱的事宴也算不丢面子了。”接下来,就是“请阴阳”择日子,订鼓匠班子,挖墓,做纸扎,打棺材,请厨子……爱莲的丈夫领着儿子手提一根“戳丧棒” 一瘸一拐地走村串户报孝去了。家里的事就只能由英子操办。阴阳先生定下发葬的时间是七天,第三天晚上,英子和爱莲的丈夫特意备了一桌“上工饭”,席间才发现,竟漏掉了一个顶顶重要的人,那就是“代东的”“快嘴刘三”。爱莲的丈夫说:“我去把他叫来就是了。”英子说:“可没那么简单!”“刘三”是老三届高中毕业,脑瓜子好使,办事说话懂得看人脸色,加之说话又快又顺耳,村民就送了他这么个外号。“刘三”是村里办大事了小事的人,只是因为成分不好,才一直没有爬出“兔儿唇沟”。英子急匆匆提了两瓶“二锅头”,直奔“快嘴刘三”的家。这“快嘴刘三”听见有人来,就故意躺下,靠着个大枕头抽烟袋。英子进了门,“刘三”懒洋洋地坐起来,眯缝着眼明知故问:“英子,你回来了,莫非村里出了事?”英子边说边左一声右一声地道不是。这“快嘴刘三”拿捏了一阵,眼瞅见英子拉开的手提包里明晃晃的两瓶“二锅头”,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英子出了门。
出殡的头天晚上,院子里花里胡哨,闹闹嚷嚷。鼓匠班子一曲《哭黄天》安了鼓,“事宴”的序幕正式拉开。村里人,特别是那些碎嘴的婆婆,一边看红火,一边咬耳朵。一个婆婆指着灵棚说:“也值了,这爱莲睡了一口二寸半的好棺材不说,你看那纸扎做的,要甚有甚,到了阴间,爱莲怕是过得比活着还舒坦哩!”另一个婆婆说:“是哩,就是假哭的多,你看,除了爱莲她妈,哪个不是干嚎不掉泪?”另一个婆婆接过话来:“就算有板有眼了,要是换了我,怎能哭出那么多句顺溜溜的伤话来!”吃罢“宵夜饭”,凑足了给鼓匠的份子钱,这鼓匠就不停地吹,看红火的生怕耽误了第二天的热闹,早早睡了觉,飘荡在村子上空的只剩了呜咽的唢呐和忽紧忽慢、叹息般的夜风。天色麻亮,厨子们不敢懈怠,赶紧大吆小喝地煎糕的煎糕煮面的煮面。约摸十点钟光景,“告奠”正式开始。这“告奠”,是亲友正式也是最后一次给死者烧纸钱,不仅关乎祭奠本身,也关乎午宴上主次席的安排,庄稼人平时出头露面的机会不多,众目睽睽之下,极要面子,因此,稍有差错,轻则大吵大闹,重则掀翻了饭桌走人。这就需“代东的”要按照长幼和辈分,一一清点,格外留心。院子里早已是人头攒动,为的就是再睹“快嘴刘三”的风采。“快嘴刘三”穿了春节才穿的那身衣服,齐齐整整、威风凛凛地向专为他备好的高凳子上走去。孝子们早已齐刷刷一片跪到灵柩前,只见“快嘴刘三”不紧不慢站上凳子,先打一躬,抑扬顿挫地开了场:“亲朋们,天气不早啦,点纸安席呀,里头的往外行(在房子里的人出来,腾出家来),外头的往回请(不在院子内的亲朋叫回来);厨工们,打好蒸锅,拌好凉菜,馏上点心,准备炒菜;盘头们,拉开桌子,撒开盅筷,准备上菜!……‘四门亲家’,先请老亲家,后请新亲家,至于尊辈长上,你们各自礼让(推卸责任);若有破孝不明,安席不正,礼节不通,等到酒席已毕咱们慢慢说清。”之后,鼓乐齐奏,孝子们哭成一片,众亲友依次入席。“快嘴刘三”走下凳子,巡视一般走过为他喝彩的人群。午宴毕,已近十二点钟,就要“起灵”了。又见“刘三”一声令下:“担桨的收留好杂拌,你往头里走,舁材的你要注意,请为少东家帮一把力气。”于是就见爱莲的儿子在大人们的指点下甩烂“教子盆”,在“舁材的”帮助下将棺材大头扛起,抬出院外。
丧葬队蛇行在不足三十米的土街上,打头的小孩扛着“引魂幡”。这“引魂幡”不过就是一棵新砍的小柳树,上面缀了麻纸条。扛“引魂幡”的应是孙子,爱莲早逝,哪有孙子,就只好让本族还不满9岁的孩子顶替了,这孩子论辈分应该叫爱莲四奶奶。孩子气力小,尽管由一个“孝子”帮着扛,还是走得趔趔趄趄。之后,是长长的两队“孝子”,有男有女。男的一脸苦相,女的抽抽咽咽。再之后就是拉满了纸扎的牛牛车和八个人抬着的灵柩,这灵柩外面罩着“棺罩”,这“棺罩”是租借来的,附近村里死了人都在用。“棺罩”上面漆画得花红柳绿,尽是些生前不做好事死后被油煎、烹煮、抽筋、剥皮、挖眼之类的故事,看了使人毛骨悚然。鼓匠班子吹吹打打地跟在最后。这样的场面哪能错过,全村的男女老幼早已等在了土街的两侧。女人们凑近女“孝子”的身边,不厌其烦地听那一声声的“八婶婶你死得好苦呀”、“六妗妗,这老天杀人不眨眼呀”等近于嘶嚎的哭丧,一边还不住地指指戳戳地评判究竟哪个哭得更好。男人们围住鼓匠班子,嚷嚷着叫鼓匠师傅吹出最拿手的段子。要说,这也是鼓匠最应卖力气的时候,但毕竟已吹打了整整一夜又带半个白天,可是又不能不拼命吹,一是为了争名气,二来,也是为了再挣一点段子钱。丧葬队走走停停,行走中吹的段子一般不出老套子。停下来,就需变着法子吹。队伍行走至一棵百年的老榆树下,也是爱莲生前,夏天晌午常去纳鞋底的树荫下。八个人放下棺材,仿佛不走了似的,嗷地一声歇了气。鼓匠师傅瞄了一眼,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慢腾腾地拿出了全部家伙。就听见“快嘴刘三”叫一声:“××村大外甥×××, 现钞一百块,点的是《苦伶仃》。”就见这大外甥走近鼓匠师傅,将一百块纸币卷成筒状,架在鼓匠师傅的耳朵上。这《苦伶仃》吹得就是苦啊,直吹得女人们一股劲抹眼泪,周围的大山好像也在微微发抖。“孝子”们谁也不愿丢面子,争着点段子,于是就一支接一支地吹,鼓匠师傅的耳朵上架不了几个卷儿,打鼓的就替他用线绳拴了挂在胸前。后来,点的段子就有些乱了,有点《五哥放羊》、《打金钱》的,有点 《青松岭》、《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尽是些欢快的曲子。这鼓匠师傅是越吹越好听越吹越来劲儿。吹笙的双脸憋得通红,不敢多换一口气。打鼓的、敲锣的,追逐着唢呐的节奏和旋律,疯了似的扭动身子,敲打得更稠更响,高潮时,只见几个起哄的年轻人嚎叫着猛地将鼓匠师傅高高地抬了起来。这鼓匠师傅一会儿模仿男音一会儿模仿女音,还不停地增加着喇叭头子,由一个而三个而六个。猛不丁,又见他拿出一根运气的管子,接在鼻孔上吹起来,嘴里还叼着两支香烟吧嗒吧嗒地猛吸。更难能的是他还在不停地晃动的唢呐杆子上,顶了一只盘子高速旋转,就像耍杂技。村民们不禁大呼小叫啧啧称奇。“孝子”们也被逗乐了,虽说不敢破涕为笑,也忍不住直往这边瞧。这场面,任谁看了,都不像是在操持丧事,更像正月十五“闹红火”。也许,真正悲伤的就剩一个“紫蛋”了,“紫蛋”是负责“担桨水”的。“担桨水”被视为是下三流的活儿,不能参加丧葬队,需早早出村,为逝者引魂。只见“紫蛋”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筐里装着爱莲棺材前曾供奉的食品和“引魂鸡”,一路走得晃晃悠悠,脖子上那个紫红色的大瘤子也跟着一块儿颤。也不知是哪件事触痛了“紫蛋”的心病,有人说,“紫蛋”是一路走一路哭,他哭:“长头发的妈呀,短头发的爹呀,至死也没给我‘紫蛋’成过个家呀!”不知不觉,日头已斜在了三点钟方向,这“快嘴刘三”登高一呼:“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我听见爱莲的坟地饿得叽哩咕噜直响哩,咱们散了吧。”
六
“兔儿唇沟”搬迁的事催得紧了。为这事儿,赵乡长先后来了两次 “兔儿唇沟”,第二次还来了县里的 “搬迁办”。村民大会上,赵乡长照样讲得滔滔不绝,慷慨激昂。说到搬迁的事,赵乡长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那新村比‘兔儿唇沟’至少强了十几倍!”村民悄悄议论说:“准保又是骗人哩!”“搬迁办”的那个小伙子说得既明白又简单:“反正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与其迟搬不如早搬!”村民们听了,马上炸了锅,有的说:“老坟怎么办哩,搬不搬,怎么搬?”还有的嚷嚷:“据说,跟咱并了一起住的尽是大户人家,咱这小村小户的还不受欺负?”“万喜子”和一帮年轻人推搡着“紫蛋”起哄:“天上掉馅饼的事,就不能给‘紫蛋’发个老婆?”“搬迁办”的小伙子年轻气盛,听见众人越说越没边儿,就冒了一句冷话:“愚昧!”首先被激起火来的是“万喜子”,只见他抢前一步,一把抓住小伙子的领口,扭过头来对村民大喊:“这小东西嘴上作贱咱们妹妹(昧)哩!”村民们听了,一下子围过来,边挽袖子边喊:“打狗日的!”小伙子脸憋得通红,想辩解却又气得说不出话。眼看一场群殴就要发生,老支书急忙出来阻拦,他站在“万喜子”和小伙子的中间冲着 “万喜子”说:“怎的了,是不是还想断一根指头!”村民见状顿时偃了一半儿的气。“万喜子”虽被老支书唬住,却仍在村民们面前显硬:“就是不搬,除非公安局的枪口对准天灵盖! ”“刘三”也为“万喜子”打气:“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那年轻人就是欠揍!”老支书瞪了“刘三”一眼,“刘三”吐了几下舌头,“万喜子”也只好缩了回去。老支书缓缓站上一处矮墙头,嘶哑着嗓子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这简直就是打我哩!”有几个村民见老支书气得直抖胡子,就凑近了老支书说:“支书你忘了,咱娃子上学的事,那姓赵的不也是说得天花乱坠!”老支书说:“一码归一码,‘撤点并校’的事其实也由不得他赵乡长。”隔了一阵,老支书才强压下了内心的不平静,缓缓地说:“这搬迁的事也怨我没认认真真和大家做个交待,这么说吧,这确实是件真事,就在前几天,咱们县的县长叫我一起看了咱要搬过去的那地儿,那地方哪像咱们 ‘兔儿唇沟’!”老支书不无感慨地又说:“眼下,那边已经扎了机井,盖了房子,还分给咱每人两亩水浇地,依我看,咱就是把‘兔儿唇沟’的山头全都掘平了,也打不下那里十亩地的粮,再说这顶顶要紧的水,莫非祖祖辈辈驴驮人背的你们还没累够!”老支书的一番话,村民们还是信了,信归信却仍在嘀咕:“又不是挪个猪圈,哪能说搬就搬!”
老支书约了 “快嘴刘三”和“万喜子”,跋涉了二十里的山路,来到乡里时已近中午了。他们问过门房,得知赵乡长还没下班,就赶紧推开了赵乡长的办公室的门。赵乡长搭理不搭理地看了三人一眼,也不倒水,也不递烟,只是示意他们坐下。一阵沉默后,赵乡长才开口说:“有事?”听口气,就像早把搬迁的事儿给忘了。老支书看出来,赵乡长的确是生气了,就说:“俺们几个代替村民给乡长赔不是来了。”见赵乡长还是不说话,老支书就给“刘三”递眉眼,“刘三”笑嘻嘻地走过去说:“乡长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那天俺们着实是莽撞了。”“刘三”又把话拐了个弯儿:“您是为了俺们后辈儿孙的事才到‘兔儿唇沟’的,却遭了打骂,天下哪有这个理儿,俺‘刘三’和‘万喜子’代表支书代表全村给您下跪!”说着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刘三”见“万喜子”还梗着脖颈硬邦邦地站着,就用劲儿拽了一下,“万喜子”才半跪不跪地蹲在了地下,蹲下了还与“刘三”悄悄说:“他乡长又不是大庙里的‘奶奶’!”老支书想笑,心想,谁叫你狗日们带头闹事?赵乡长见状,也撑不住了,从桌子后面走过来扶了一把“刘三”和“万喜子”说:“咱们党不兴这一套!”“万喜子”倏地一下就站起来。见“刘三”还是跪着不起,赵乡长说:“这又磕头又下跪的,是存心要折损我的寿数吧?”“刘三”只好站起来,一边往起站一边又作揖又打躬地说:“乡长您千万饶过俺们这一回!”赵乡长重新回到桌子后面坐下,盯着“万喜子”问:“你就是那个要打架的吧?”,“万喜子”不假思索就说:“是,俺‘万喜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乡长,要不你就打俺两下。”“万喜子”的话,软中带硬,赵乡长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双方又陷入了冷场,赵乡长照样冷冰冰的不发一言。老支书的心里打起了架,心想: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与其讨个没趣,倒不如三个人一走了事!转念又想,这可是村里的大事呀,千万不能闹反,万一这乡长想不通,一句话告了县长,把搬迁的好事让给了“牛鼻子梁”,那我不就成了罪人啦?再想,这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下去,难免要摘了乡长的面子,不免计从心上来,就说:“乡长,该是吃饭的时候了,我早饿了,大妹子她肯定在家等你哩,能不能让我蹭一顿饭?”其实赵乡长也只是要找一个恰当的台阶下,只是这“万喜子”仍然怒气不散,令他不好马上改脸。听老支书这么说,也就只好接住话茬,赵乡长说:“慢说一顿,就是十顿也成!”出了乡政府,还没走多远,老支书说:“逗你哩,咱们的事哪能麻烦大妹子,来的时候我已经订好馆子了,就是当街上的那个,不贵,也不远。”赵乡长说:“‘撤点并校’的事,估计村民把账都记我头上了,今儿个,群众代表也来了,这顿饭我请了吧。”赵乡长和老支书一边为究竟由谁请吃争来争去,一边嘻嘻哈哈地逗乐,气氛好像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赵乡长说:“其实呀,我心里也着急,就在你们来之前,县长还来电话专门询问搬迁的事儿哩。”老支书听了心里更加有了底儿,就赶紧趁势而上:“要想马上搬,还得乡长另外帮个忙。”赵乡长说:“又生出了甚事?我看这‘兔儿唇沟’,你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老支书笑着说:“不省油是因为我当了针尖大的这么个官儿。”老支书叹了一口气说:“乡亲们祖祖辈辈在 ‘兔儿唇沟’扎了根,不愿马上搬也情有可原,再说,这乡下人光说不练就是不认!”赵乡长说:“你是在绕着弯子批评我呀。”老支书说:“哪里,我是说这村民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赵乡长说:“又给房子又给地的,这兔子还小哇?”老支书说:“还有小兔子哩。”赵乡长说:“说说我听听。”老支书说:“每家能不能补助五百块,住新房,哪能不置办点儿新家具?再说,老坟的搬迁也确实是个事儿,不知道那边空没空出坟头的地儿?”赵乡长想了想说:“硬叫碰了不要误了,五百块的补助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可以和县长争取。至于坟地不是个事儿,那镇子的西北就空出来一顷地来做公墓,我看埋你‘兔儿唇沟’几代人没问题!”赵乡长又补充说:“我可不是咒死啊,都是被你给逼的!”老支书回应说:“乡长呀,这牵涉村民的事难办哩,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被两根绳头扯紧的一个疙瘩,只要一边扯断了,就做不得好人!”赵乡长想了想说:“哎,其实我也是!”……四个人不知不觉到了小饭馆儿,一个年轻妖艳的老板娘早已迎出门来,嗲声嗲气地尖叫:“哎哟哟,乡长大人驾到,酒菜早就备好了,闻着刺儿鼻香!”赵乡长率先进了小饭馆儿。“刘三”悄悄地问老支书:“是不是乡长的二老婆?”“万喜子”关心的不是这事儿,他拽住老支书说:“争啥哩,‘刘三’和我磕的头还不能抵一顿饭?!”老支书正颜厉色地对“万喜子”说:“一会儿,你只管吃饭,不能说话!”
七
吃罢年夜饭,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央视春晚,儿子儿媳和孙子不时被电视里的小品逗得前仰后合,老伴儿指着电视说:“看人家那些蹦蹦跳跳的女娃,就是显眼!”老支书把腿跷在炕沿上,漫不经心地抽闷烟。本来一家人团团圆圆,他打心眼儿里是高兴的,可就是瞅着电视不顺眼。听见老伴儿那么夸,他就撂了一句:“你能懂个甚!”
五六十户人家的老窑前和院门两边都挂了大红灯笼,灯光映照着门廊和断壁残垣,映照着被几天前下的一场大雪覆盖着的村庄,红白辉映,奇幻迷离。平日里,黑得有些瘆人的大山,益发显得静了,仿佛一位白发的老奶奶,伸出风的手臂轻轻拍打着村庄。几个娃子提了纸糊的小灯笼叽叽咕咕,不时燃放几声爆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淡淡的饭香。老支书侧身转向,将脸朝向村外的山口。他是要感知一下风向。山里人祖祖辈辈坚信,年三十晚上的风,可以确定来年的收成,如果刮的是东南风,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如果刮的是西北风,这年景就怕是旱涝不保。这虽然没人说过有多少依据,可村民们信,老支书也信,他想,听说大海都在东南方,水借风势,说不准,那绵绵的细雨就是这东南风给吹来的!反正,年除夕晚上,他都要这么试一次,也怪了,多数年头,还真的应了。去年的年三十晚上,老支书是站在全村最高的窑顶上观风的,串门子拜大年,他逢人就说:“东南风,老天要下米面哩!”果然,这一年,山坡上的庄稼长势就是旺!一股强气流吹过来,老支书激灵了一下,心里一乐:“嘿,又是东南风!”
吱吱地踩着积雪,老支书进了 “刘三”的家,见一家人也在围着看电视,只是少了“刘三”,老支书问:“快嘴”呢? “刘三”家的向西屋努了努嘴:“生闲气呢。”进了西屋,见“刘三”一人躺在炕头上假寐,老支书就说:“大过年的,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刘三”噌的一下坐起来:“过不去!”老支书说:“怎的哩?”“刘三”说:“支书,你也算是半个公家的人,你说说,这社会好像把咱庄稼人给忘了,你看这电视,除了那个变魔术的,哪个节目和咱们也不沾边儿。再说那些唱歌的,都是一个调调,就是爱呀爱的,莫非这城里人闲得就只剩了‘做爱’?”老支书说:“球,反正和咱不是一个路数,他爱他的,咱红火咱的!”“刘三”说:“就不能反映反映?”老支书说:“反映了也不顶事!”看着老支书好像有事儿要说,“刘三”就叫了一声老伴儿:“还不赶紧提酒下菜!”不一会儿“刘三”家的就端过来几盘菜,可这酒就是迟迟拿不出来。“刘三”和老伴儿说:“你忘了,英子送我的两瓶二锅头就放在柜子里,我一直舍不得,大过年的,今晚我俩就喝了吧。”两个人边喝边聊,这“刘三”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就见脸红脖子粗地高声嚷嚷:“依我看,电视台的人是挺多,还抵不上我‘刘三’一个呢。”老支书知道“刘三”点子多,可他觉得“刘三”这话确实说大了,就趁势将了一句:“换了你,该怎样指挥人家城里人?”“刘三”索性拉开了架势:“咱们国家有五十六个民族,哪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一个好节目?!要是换了我,一个民族选一个,又好看又照顾到了大团圆!”“刘三”虽然说的是酒话,可这老支书听着有理,禁不住心里叹一声:不亏是识文断字的!就想,我今晚可是找对人了,就打断“刘三”的话说:“‘快嘴’,可不敢识两个字就没边没沿地乱说,咱就说点落地的话吧。我来找你,是为了正月十五‘闹红火’的事。”“刘三”一听,愈发来了劲儿,眼睛盯住老支书问:“多年不闹了,为甚突然想起来?”老支书一脸心事地说:“过了年,咱村就要搬家了,也得庆祝庆祝吧。再说,咱‘兔儿唇沟’穷得出了名,这十五闹闹红火扬扬名,说不定,与咱们并了一起住的就敢把闺女嫁给咱们的后生了。你就帮俺划算一下,这十五的‘红火’怎么办?”“刘三”见老支书这么信任,心里一乐,就眉飞色舞地说起来,一说就足足说了两袋烟的工夫。老支书听得有点烦,打断“刘三”的话说:“那个‘抬阁’和‘脑阁’咱们后辈们没继承下来,这两个就算了吧。这‘火’的事么,几个老人也死了,慢说是‘猴儿尿尿’‘鹅下蛋’,怕是连个 ‘炮打城’也做不出。县城街上卖的焰火,价钱贵得吓死人,就凭咱那一口人十几块的份子钱,肯定买不起”,“刘三”听了,诡异地眨了眨眼:“支书啊,你知道今儿晚刮的是什么风?”老支书说:“鬼精的,这还能不知道,那海边的水又往咱这边吹哩。”“刘三”两手一摊:“那还愁啥?”见老支书半晌无语,“刘三”心想再说也是白说,就改过口来:“也对,还是支书你想得全,想得远,也切合咱村的实际,这样吧,你定调调我操办。”老支书嘿嘿地笑着说:“球,用不着变着法子夸俺,接下来的事才是你用脑子的正经处。”“刘三”听了一拍胸脯说:“支书尽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包管省钱又办事,一定给咱闹出个好名声!”“刘三”和老支书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劲儿,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已近喝完,老支书喝到微醺,“刘三”把持不住,歪在一边睡了。看看时候不早,老支书摇摇晃晃出了“刘三”的门。耳听着爆竹响得愈来愈稠,估摸该是接神的时候了,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吃罢接神饺子,本该好好睡一觉,可老支书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这十五要么不闹,要闹就得闹得像模像样,可这村里过年讲究多,光这神就需要迎接三次,年三十晚上接的是灶神,初一晚上要接财神,还有一位喜神,什么时候接,须翻了黄历才能定。喜神每日的方位不同,“兔儿唇沟”祖祖辈辈接的都是来自东南方向的喜神。祖辈的风俗不能改,没接喜神以前,人不但不能外出,村子里还不能有大的响动。可这既然要“闹红火”,就不能不出门置办些东西,也该组织起人马,敲锣打鼓地排练一番。如此,老支书哪能不急?!想归想,无奈,酒劲一股劲直往头上蹿,他撑不住,就沉沉地睡了去。
“红火”从十五的前两天就拉开了序幕。这“红火”有静也有动,静的是九曲灯场,场子就设在村子南面比较平缓的“兔儿唇”下面。动的有跑旱船、坐太平车、舞狮子、秧歌队。这九曲灯场栽了365根木杆,木杆上又挂了365个五颜六色的彩灯,象征一年四季风调雨顺。365个彩灯形成一个四方城图的模样,城内以灯划界,9 个小城,各以金、木、水、火、土、日、月、罗候、计度9个星宿排列,象征九道门。灯场的进、出门,挽松柏枝、粘吊子、贴对联、挂红灯。东、西、南、北、中,贴五方贴。真是大城套小城,小城连大城。十五晚上,家家户户都像年三十晚上一样,将各种灯笼,悬挂于老窑前和院门两侧,与九曲灯场遥相辉映。邻村的村民凡是走得动的都赶来看“红火”了,本村的不用说,连病人也由亲人背了出门。村民们先是转九曲,这九曲是个迷阵,如果有一个门走错方向,转来转去,又会回到原地。走对的人,自觉一年里一定会一顺百顺,走错的,也不灰心,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由熟悉的亲友带着继续走。孩子们提着小灯笼,穿梭在流动的人群里,整个村庄多姿多彩,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约摸九点钟光景,听见那边锣鼓唢呐变了调,知道“闹红火”的队伍就要出发,人们不管“九曲”转没转完,就赶紧跟了过去。只见这队伍早已排成一个长蛇,最前面的,当然是“快嘴刘三”,他的身后依次是四门斗子—狮子—旱船—太平车—秧歌队,中间还穿插有“踢股子”的、“撂份子”的,耍火流星的、骑驴、骑鱼的等等。“兔儿唇沟”老辈人传下来规矩,这十五的“红火”除在集体场合表演外,还要串院子拜大年。正月十五晚上,凡是垒了旺火的人家,就等于是主动向“闹红火”的发出了邀请。“快嘴刘三”早已安顿了“订旺火”的去了要去的人家。这“订旺火”的,其实相当于联络员,也就是负责察看究竟谁家垒了旺火。最早要拜的都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第一个当然是老支书。就见“订旺火”的传回话来,于是,鼓匠吹起了《过街吵子》,踏着欢快的音乐,一行人徐徐向老支书家挺进。老支书三代同堂,九间窑洞一字排开,院落里早已挤满了看“红火”的人。队伍到了大门口,唢呐手改吹《大得胜》,老支书笑眯眯地看着众人,一家人也早早迎在了屋前。几声炮响过后,扛着“四门斗子”的四个小孩急急忙忙站在了院子的四处,撑开了场子。这“四门斗子”也就是四只纸糊的大灯笼,形状似斗。“四门斗子”四面的白纸上写字。灯光一照,字显得分外耀眼。 “万喜子”是负责护卫“四门斗子”的,眼见“四门斗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万喜子”着急,就提了棉袄绕场子摔打,一边还骂骂咧咧。“红火”未曾开始,“主管”兼“撂份子”的“刘三”先唱一段:“锣鼓喧天进了门,老少东家笑脸迎,夫妻和睦儿孙孝,真是幸福的好家庭!”老支书一家乐得眉开眼笑。“撂份子”是正月十五闹红火中特有的唱段,起着特殊的主持、调度、夸赞、间歇、承上启下的作用。每到一个场地,“撂份子”的首先就要夸赞一番主人家,之后,一段节目闹过,鼓乐煞下来,便再唱一段。只要他唱出来下个节目,该节目就须马上出场。“红火”开始了,首先出场的是黄毛狮子,只见那狮子,转动眼睛,抖动耳朵和尾巴,伸出鲜红的舌头,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又踢又闹地绕场一周,碰上不听话的孩子,就囫囵吞下。这时只见“刘三”将手中小旗一挥,狮子和舞狮人正式出了场。舞狮人踢个飞脚亮相,然后来个爬虎,几个前后空翻,拿起木刀和绣球,走近狮子轻轻拍了一下狮头,那狮子好像如梦方醒,立即昂头踢腿,又见它踏着音乐节奏,迅速扑向前方,快到边上又是一个踢腿,随之转身一跃上了高桌。狮子表演完毕,村民们不由嗷嗷地连声叫绝。只听“刘三”再唱:“一场红火几段开,一段一段都精彩,下一个节目是哪般,渔船车灯上场来。”就见另一些表演人员齐集一处高唱开船歌:“一支船行在河岸,姜太公钓鱼在河湾,艄公船头站,手拿长艄杆,二位艄公把船来扳。”唱毕,齐声高喊:“开船了!”,音乐随之缓慢而起,两个艄公首先亮相,这艄公头戴斗笠,身着长袍,手持长杆,撑起两只船缓缓离岸。那船如真船一般,周围用天蓝色布围住,上面彩画水波与浪花,前面是昂首挺胸的龙头。船顶如凉亭状、插飞挑檐,四角高挑配以四个蜂窝花或彩色小灯笼。这船其实是被一人挎着,挎船人前面,做假腿盘坐状,看去,就像坐在船上一般。前放彩灯一盏,坐船人男扮女装,涂脂抹粉,扮成漂亮的女性,头戴鲜花,俨然一位大家闺秀。她颠着碎步,挎在身上的船如在水上漂行。骑鱼的赶紧尾随而行,他头戴公子帽,身穿黑长袍,手中还拿了把扇。他脚尖着地,时而跳跃时而在两船中间穿梭,仿佛真的鱼儿活蹦乱跳。游到场中,二船成8字型来回游动,随着音乐节奏加快,两船开始游四门,也就是“四门斗子”所在的方向,游四门寓意四季平安,一年顺利。音乐节奏越来越快……船灯跑过,在轻快的音乐声中,“太平车”出场。这车子除两手扶的车把外,外形类船,是以木条装成长方形框架,周边均以布包严,两边布围对称,墨绘车轮,凉棚也用彩绸幔顶。女的坐在车上,一男人在后面推车。平路上,推车人推得轻快,坐车人坐得风骚,上坡时,推车人推得吃力;过河时车陷于河中,车子颤颤颠颠,就有又丑又浪的“二流子”叫“二小”的前来帮忙,结果是越帮越忙。当初,“刘三”在分配活计时,“紫蛋”追着刘三硬是要求当“二小”,“刘三”心一软就把角色派给了“紫蛋”,哪知人家坐车的女演员不愿意,“刘三”好说歹说,女演员才勉强答应。只见“紫蛋”化了丑角的妆,脖子上赘着个紫红色的大瘤子一颤一颤地出了场子,未曾表演先就有人大笑起来。“紫蛋”平时没有露脸的机会,这样近距离亲近女人的场合哪能放过?就见他假戏真做,对车上的那女子百般调戏,那女子用手绢不停地抽打。“紫蛋”真的是忍不住了,趁那女子不注意,竟真的抱住人家亲了好几口。因为这个动作不是剧情要求,大出人们所料,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看得目瞪口呆。“刘三”这时看见女演员恼了,哪里是用绢轻轻抽打,分明是不停地扇耳光,为了避免无趣,“刘三”就赶紧叫音乐停住,节目停了下来。大家稍事休息后,听见“刘三”又高唱一声:“其余节目都退下,‘踢股子’的赶紧上场来。”就见一男一女拿拿捏捏地走到场子中间。鼓乐声中只见男女二人出场合唱:“阳婆上来一片白,兄妹二人扒白菜;架墙飞过蝴蝶来,二人就把蝴蝶拍。这个蝴蝶高飞起,那个蝴蝶落下……”最后出场的是人多势众的秧歌队,场面更加宏大、热闹,有爱“红火”的观众也从其他演员手中要把扇子,或从观众老汉们手中要杆烟袋作道具参与了进来,节目进入了高潮。趁人不注意,“刘三”将“紫蛋”拉到一边,低声却很严厉地说:“可不敢趁机占便宜,你要再抱住人家姑娘亲嘴我就换了你!”“紫蛋”嗯嗯啊啊地,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该演的节目演毕,老支书的老伴笑盈盈地拿了烟酒出来谢赏,众人一齐高呼:“谢了!”“刘三”一边指引队伍有序退场,一边又高声唱了一段:“这个大门修得宽,里面又把骡马拴,骡马成群羊满圈,后辈儿孙做高官。”
八
不知不觉就到了农历的三月。
第一批要搬出“兔儿唇沟”的几个村民来到老支书家,硬要老支书给择个搬家的日子。老支书说:“球,咱瞎汉看的是三、六、九,就选初六吧,六六大顺!”
三月初六,太阳好像也起了个大早,吉祥的红光早早就投上了“兔儿唇沟”的老崖头。二十几户要搬走的人家吆喊着牛牛车,摇摇晃晃地上了山道。牛牛车上载着老人和孩子,载着米面、水缸和破烂家什。呼呼喝喝的人声、牛哞和家具的碰撞以及牛牛车咯吱吱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使行进中的队伍杂乱中添了几分悲壮。老支书率领一些村民在看得见“兔儿唇沟”的最后一个山弯一一与他(她)们话别。有几家的女人拉住老支书的手说:“支书您看哪,那阳婆边上伸出来几缕勾勾云,是不是他老人家不想让俺们走!”“紫蛋”的牛牛车上拉得最简单,他停下牛牛车,颠着个紫红色的大瘤子来到老支书跟前说:“支书,您可要赶早搬过来,俺怕受欺负! ”“万喜子”说:“‘紫蛋’是担心没人管他割瘤子的‘份子’钱,耽误了娶媳妇哩!”要搬走的人本来心里就酸酸得难受,这时终于忍不住,女人们就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老支书安慰说:“可不敢哭得冲了喜,应该笑!”
人群散去,老支书感觉空落落的,独自一人在山梁上徘徊。
冬雪还没有融尽,梯田就像黑白相间的画框挂在坡梁上,而山头上和背阴处的积雪还很完整,阳光一照,闪着洁净的蓝光,座座山头就像一个个披甲挂冑的武士,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它们已守护了几百年的“兔儿唇沟”。向着村庄的方向望过去,因外出打工早已弃置不用和刚刚腾空的二十几孔老窑又进入了老支书的眼帘,老窑的门窗已被撬去,窑顶上经年的白草在风中张扬,像头发蓬乱的老人执拗地望着远方。
老支书不由得喃喃自语:“我老了,‘兔儿唇沟’”也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