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兰(蒙古族)
雪水是草地的油,巍峨的雪山下,仲夏的草原绽开繁星般的花朵,碧蓝的金子湖波光粼粼,从湖边岔出两条河,一条向东南流,一条向西南淌,潺潺不息地养育着湖畔的蒙古人藏人,南风般的牧羊女歌声悠扬婉转,牵动着少年火热的心。今年是少有的好光景,水好草好,野羊繁殖得又快又多,雪豹的脚印开始在草丛里出现了。猎户敖拉当年在芦苇丛里活捉过雪豹,因此名声大噪,连富户扎木苏都恭敬他,称他为老豹子。妻子央金是藏人,是土司家的千金小姐,因为敖拉的盛名,义无反顾地私奔嫁给他这蒙古平民,无怨无悔。儿子赞丹已经十九岁,央金教导儿子做人要讲究,讲话要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穿戴要体面,尊重不同年龄的女人,要做父亲那样诚实和勇敢的男人。
最好的食物是糌粑,最成功的秘诀是勤奋!骄傲英俊的赞丹骑枣红马,穿绛红色蒙古袍,好马好衣好汉,锦上添花,人人都夸。扎木苏的养女梅朵是他的最爱,美丽的梅朵其实是财主家的粗使丫头,成长在推碾子的老女奴尕奶奶的崩崩房,干粗重活,是只沉默的羔羊。尕奶奶是东乡蒙古人,信奉伊斯兰教,老早就被卖到财主家的,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大概都成精了。
猎户决定打只公豹为赞丹娶亲,他已经找到豹子的踪迹,豹子就休养生息在这座山里,雪豹脚印很清晰很
034漂亮,呈梅花状态,至少有两只,雪豹非常恋家,有固定的巢穴,只有天灾人祸才能让它们挪窝。猎户估计得非常正确,这只母豹有三个儿子:哈德、苏德和门德,勤奋的母豹天天出去觅食养活儿子。可不谙世事的小豹子们经常跑出去晒太阳,对天敌和可以捕食的小兽满不在乎,哈德和小山羊玩耍得热火朝天,苏德则背着小秃鹫乱跑,门德身体瘦弱,站在树下呆若木鸡。母豹先将山羊捕获,狠狠地训斥教导小豹们,然后母子们美美地吃了顿山羊大餐,山羊肉肥美而膻腥,饱餐让它们好多天都不饥饿。依山傍水的生活无忧无虑,到处都是山羊草兔旱獭,麻鸡雪鸡在头顶上飞,小豹一跃而起咬下禽鸟,鸟肉量少毛多,只有吃鹿和狍子的肉才能过瘾。
赞丹告别母亲进山给父亲送衣物和烤鹿肉,走了很远,毡房顶的炊烟都没从视线里消失,浑浊的溪水汇成喧嚣的瀑布从山崖上流泻下来,瀑布溅起的水珠都被阳光折射出赤绿蓝的色彩。在小河拐弯处,赞丹坐下来嚼着烤鹿肉,空气沁凉甘甜,阳光柔媚,仿佛是妙龄姑娘梅朵的小手在他脸上轻抚。他正幸福地思忖着美好的未来,猎狗艾拉突然夹着尾巴弓着身子,两只耳朵贴着脑袋,警觉地东张西望,它跳到淤泥地上,对着一串清晰的野兽脚印又闻又看。赞丹才发现这是一串印迹很深的脚印,说明刚刚走过一只野兽,而且体积很大。
果然丛林里有簌簌的声响,艾拉像脱了弓的箭般飞快地蹿去。艾拉,回来!艾拉还不明确对方,就不顾死活地追赶野兽,万一是雪狼或是黑熊那样凶猛庞大的家伙,艾拉岂是对手。但是丛林里有一只野兽被艾拉追赶得无地自容,便跑出来,恰好和赞丹打了个照面,嘿,这野兽形状像狗,脑袋宽,脊背上的毛颜色尤其深,肚皮毛浅,身子细瘦,尾巴粗长。
野兽看见结实剽悍的赞丹,转过头蹿回丛林,立刻又有两只野兽跳出,大摇大摆地蹲到赞丹面前,一动不动,直目瞪眼地挑衅他,呜哇地吼叫着,有两只慢慢地绕到赞丹背后想突然袭击。砰!赞丹的弓箭射中野兽的肚子,野兽哀叫着倒地,那两只母兽惊呆片刻,将嘴巴伸到地面上,嗷呜,嗷呜,一前一后一溜烟地遁进丛林。
赞丹沮丧,沉不住气是猎户大忌,看着地上的红狼,他懒得去捡。这时艾拉钻出丛林,随即父亲敖拉也走了出来,笑哈哈地说,赞丹啊,你打死了一只狡猾的红狼,快能打雪豹了。他夸赞艾拉一直在丛林里追赶两只逃脱的红狼,红狼四处逃奔,这就是好狗,不给红狼喘息的机会,不论是猎户还是猎狗,都应拿出这种气魄来,这叫强势。
到了父亲的帐篷,赞丹放下衣物和烤鹿肉,架火罐熬茶叶,艾拉靠着柱子蜷曲着身子睡着了,艾拉吃过各种各样的苦头,对奔波流浪满不在乎,猎户疼爱艾拉,轻轻地抱起狗放在松枝和干草上,给它盖上兽皮。猎户对妻子的烤肉赞不绝口,好鹿肉,今年夏天的野兽肥壮,红狼成群,狍子结队,美味的狍子肉鹿肉,就是富户也吃不上呢!
喝过茶汤,父子俩走在山里,狍子没有出现,倒是有几只鹿在晃悠。猎户说狍子不会来了,鹿来过的地方狍子不敢走近,两种野兽相克呢!还说这个季节不打母兽,因为怀着仔兽,这是猎户应该恪守的规矩。老敖拉正在絮叨,突听豁朗一声,有盘羊从头顶的山涧跳过,啧啧,多么雄壮的犄角!这里肯定有一大群盘羊!赞丹猛然看见岩石上趴伏着一只野兽,它身上细致的花斑密密匝匝,与裸岩浑然一体,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赞丹激动地低声说,豹子!话音刚落,裸岩上的豹子一跃而起,扑中了一只正在奔跑的高原兔!哦,猎户惊叹,我的眼睛开始花了,若不是豹子跳起来,我都没有看见它。远处的雪豹似乎听到他们的话音,叼着高原兔,飞快地隐到山中,猎户遗憾不已。
下得山来,父子俩在河边舀水喝,银亮的涟漪在河面闪动,河边是姹紫嫣红的罂粟地,野鸡闪动着华丽的翅膀在谷地上飞起飞落,有只盘羊蹦跳着进了草丛,雄盘羊,打!盘羊遁去,却将屁股亮了出来,雪白扎眼,呼通!猎户放了枪,却没打中。草丛里嗷嗷叫着站起个老头子,破口大骂。
猎户惊掉灵魂,盘羊怎么变成的人,这是大财主扎木苏啊,他怎么会在罂粟地里出现呢,他怎么就变成了盘羊呢!大财主扎木苏气呼呼地走来,老敖拉啊,我和你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我在自家地里拉屎,又没挡你路,用得着开枪打嘛!老豹子连连叫苦,我明明看见的是盘羊,怎么就变成了你!扎木苏咆哮着,我这权贵竟然被你说成盘羊?愚笨蛮横的人,我要和你打官司,讨个公道才罢休。
大财主家的罂粟长势今年格外好,他每年都割浓汁熬鸦片卖给商户,比放牧牛羊骆驼种庄稼赚钱得多,妖气横生的罂粟花让他陶醉,一本万利啊!正拉屎时,隐约看见有两人在远处晃悠,还以为是偷罂粟果的外乡人,却差点没被猎户父子的枪打死。哼,赞丹你这小子,毛还没长全就想飞,牛粪大了好,傲气小了好,这么蛮横,有你吃不完的苦头。
财主扎木苏心头有块总也抹不去的伤痛,养女梅朵其实是他外甥女,梅朵是老财主的私生女,而梅朵又是自己妹妹的私生女,这个身世乱七八糟,没有人能顺得下来,最后能把人绕到牛角尖里去。财主少爷李西扎布垂涎梅朵绝色美丽,整天纠缠她,就是不肯娶亲,不想成家立业。穷家生出金马鹿,风雨锻造豪杰汉,狂妄的公羊羔赞丹是个心胸开朗的硬气汉,马瘦腿不短,李西扎布却是个孬种,无法和人家比!
树林里不会没有狼狈,人群中不会没有败类,人群中的渣滓李西扎布一天到晚除了吃喝,就是琢磨着如何将梅朵弄到手。财主婆明白他的心思,更认为是梅朵狐妖十足才惹得李西扎布心猿意马,哟呀死丫头,干活总是慢吞吞,笨得像只绵羊,整天做嫁富贵公子的美梦!快去汲水,回来迟了,我剥下你的皮做口袋,卸下你的腿骨做喇叭。李西扎布看着漂亮丫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套上牛车走了,会心地笑着,戴上帽子,朝另外一条路走去。
受了千般折磨的梅朵,魔窟般的大财主家,幸福究竟在何方呢!汲完水,她坐在河边,风景无限优美,野菊花开满河滩,布谷鸟鸣唱,她在清澈的水洼边洗头,吟唱着动听的歌。一堆浓发厚厚地披散着,河面现出美貌绝伦的仙女,绝世的容颜。正在洗,有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梅朵掀开头发看,是养父的儿子李西扎布。他猥琐地嘻嘻笑着,梅朵肯定逃不出去了。
李西扎布由衷地赞美着,好妹妹啊,你今天太美了,你一共有二十根小辫子,头发这么披散着更是勾人心魄啊,毛发是身体最隐秘的东西,一生只能给丈夫看,我是第一个看到的,所以你是属于我的。这哪里是哥哥,他比鬣狗都猥琐比蛤蟆都令人恶心。今天野外空荡荡的,放羊放牛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佛祖,你为啥不派神仙来拯救我呢!
李西扎布狞笑,我明白你心思,你一定想为什么佛祖不派个神仙来拯救你,既然没有派神仙下凡阻止我,那咱们就顺乎天意啦。他说着就扑上来,死死地捉住梅朵,梅朵拼命抗拒,惹得李西扎布破口大骂,死奴才,是我配不上你吗?别说你是我家养女,就是亲生女儿我也敢把你变成妇人,不打死你,你都记不住我是谁。他骑在梅朵身上打,左右开弓,终于侮辱了柔弱的梅朵。好享受啊,原来用巴掌皮鞭打骂后占有的女人,可以带来征服的胜利感,粗鲁的野合,无可奈何的顺从,真是做男人的优越啊!
回到大财主家,梅朵卸下木桶,刚将水倒进缸,就听财主婆在身后喊,梅朵别走,这水怎么回事?梅朵慌忙返回,母亲啊,这水是新汲的,从凉水泉里一瓢一瓢地接的,又清凉又甘甜。财主婆冷笑,又清凉又甘甜,还冰清玉洁呢,你别是做了肮脏事,在水里洗过澡来糊弄我吧!梅朵无从回答。哟,你脸上全是伤痕,你那脖子是被野兽咬了,还是被披着人皮的畜生啃了。财主婆抡起烧火棍打来,乖乖地告诉我他是谁,我这就去剥了他皮抽他筋,挖地三尺把他活埋了。梅朵抱着头躲闪,太太啊,我不是情愿的,李西扎布总是打我,是他把我侮辱的。
财主婆恨透了不成器的李西扎布,果然是这个混种造的孽。她劈头盖脸地打着梅朵,丫头没站稳,倒在火炉边,铁钩子直接戳到脸上。财主婆咆哮着,人美在名誉上,马美在鬃毛上,是你勾引的李西扎布,他是你哥咋会做这没人伦的事情。孤鸟遭鹰猎,孤儿遭人欺,太太的弟弟在官府做大人,打死梅朵不用偿命。太太嚷着把她拖出去,懒羊嫌弃自己的毛重,死也死得远点,别玷污了我家毡房。
仆丁们七手八脚将梅朵扔回老女奴的崩崩房,扔死狗一般,梅朵乱糟糟地倒在毡子上。这时李西扎布又溜了进来,小冤家,好妹妹,我阿妈不敢招惹父亲,总是拿你出气,她不疼你我疼你,来啊,让我亲亲,明天你就有一串玛瑙的链子戴了。他往梅朵的嘴里塞了一块糖果,受了大伤的梅朵依旧招人怜悯,情欲油然而生,反正漂亮丫头被他驯服,怎么也是他胯下之马,任他宰割的羔羊,他不玩弄谁敢玩弄。
老女奴突然回来了,眼前的滔天罪恶让尕奶奶悲愤交加,李西扎布,哎唷,你这坏种,太不把我当人了,恶狗背上放不住马鞍,品行坏的人听不得忠告,我不教训你,你还以为我好欺侮。气坏了的尕奶奶动作敏捷,抄起木棒就打,打得他后背吭吭响,李西扎布平生最怕的就是这老精怪。尕奶奶眼睛喷着怒火,坏人家的后代即使骑上大雁也逃不掉惩罚,你们全家祖辈都是卑鄙的豺狗,滚吧,你们不会有好报应的!看着李西扎布狼狈逃窜,尕奶奶哈哈笑,看着梅朵遭受的伤痛,尕奶奶心如刀绞,梅朵啊,你本来是屋里珍珠,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可你因为太美只能招惹灾难和是非。老天爷都嫉妒红颜,非得让你吃尽苦头。哼,想死不一定短命,想长寿不一定万年。梅朵软如棉花,无法动弹,气若游丝。尕奶奶用热水擦伤口,别怪奶奶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臭婆娘最狠毒,把你打得全身都是伤,唉呀,梅朵你闯下弥天大祸,奶头变得乌黑,你怀孕了,是那该死的畜生李西扎布,他玷污了你这纯洁的白瓷碗,但是白马不褪色,黄金不变质,他家门风太差了,上几代的死人不会复活,家风的死灰却能复燃,我的诅咒最灵验,他死了也升不上天堂,他是家族的耻辱,不得好死的家伙。
天空盘旋着荒原的统治者金雕,它俯瞰着大地,那是片荒芜的盐碱地,山崖半腰上的缝隙处金雕筑了巢穴,仲夏的季节,它还没有迁移,树顶的窝里有它的儿女,它全身都是栗褐色的羽毛,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芒。母雕在半空盘旋了半晌,发现矮草丛里跌落着受伤的小獒,决定叼它回巢做小雕们的午餐。突然它喉咙里发出铁质的呼啸,划破蔚蓝色的苍穹,一支利箭射向金雕,警觉的金雕蓦地躲闪,利箭擦着翅膀呼啸而过。金雕恼怒地看着山岩下持弓少年,此地不可久留,金雕扑扇着受伤的翅膀远去。
这位弯弓射大雕的少年是赞丹,他没能射中金雕,却发现草丛里的毛茸茸的小獒,惊喜不已,这是条名贵的小狗,他发财了,小獒旺酷,旺酷小獒。小獒知道赞丹在叫它,它满意这个名字,它有了新主人,它得救了。赞丹的家住在纯净的草原上,裸露在草丛中的硬骨和牛马羊的粪便都令小獒旺酷陶醉。主人家的猎狗艾拉汪汪地叫着,亲切地走来向主人撒欢,赞丹全家对猎狗就像对孩子,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杀狗吃肉。
母亲央金在烤肉,她手艺之精巧之美味,让精通乐曲的歌手都会忘记辞令,让最有教养的淑女忘记矜持。烤坑犹如哈萨克人的馕坑,先把木柴放进坑里烧起旺火,将坑烧得炽热,用石板将坑口严严实实地盖住,在石板上燃木柴火,烧了整整一个时辰,肉就烤熟了。
看到小獒旺酷犹如黑金般珍贵无比,母亲欢喜地瞪着宝石般晶莹的眼睛,哎哟,这是纯种獒啊!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是藏人给你的吗?赞丹说是在野外捡的,它没准是从山上跌落下来的,全身都是伤。母亲不住口地赞小獒,旺酷啊,从此你就是我家的了,我家的肉足够你吃的,你享福了!吃美味佳肴犹如听称赞的话。烤肉从坑里取出,香得赞丹顾不上叙谈,先是啃掉鹿肉外面的一层红褐色薄皮,再吞噬里面嫩而多汁的肉,旺酷则啃噬多肉的鹿骨,一边吃一边发出呜呜声。旺酷吃饱喝足,趴在火炉边酣睡,火炉地毡,连被褥都是从前藏家的味道。
夜晚,赞丹躺在地毡上想念着比格桑花还美丽的梅朵,牙齿雪白整齐的美人,脸蛋绯红的心上人。爱情袭入心田,难以入眠的夜晚,甜蜜忧伤得让人憔悴。母亲在灯下缝皮褥子,唉,刀不会永远锋利,人不会永远年轻,生活啊总是像漩涡一样,我这眼睛开始昏花,只能用粗针缝衣裳,绣花绣靴子肯定不行,没有过不完的青春,没有折不断的钢铁,你父亲越来越忙碌,一旦有凶猛的野兽,他再是优秀的猎手也抵不过。赞丹怔怔地望着繁星闪亮的窗外,有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天空划过。唉哟,有颗星星掉在山那边了,明天去找找,没准有意外的收获呢!
翌日清晨,赞丹到山里寻找天上掉落的星星,没有找到,他瞅见湖底的石头,五颜六色,犹如宝石,也许星星陨落到湖底去了。艾拉汪汪地叫,它瞅见有只奇怪的小野兽正从树干向下爬,赞丹开枪,野兽猝然掉落,他补上一枪,尽早解除了它的痛苦,这是野猫,耳朵没长笔毛,尾巴长,毛色褐灰偏黄,全身布满模糊的斑点。野猫平日单独生活,本性谨慎胆小,总是在阴暗的密林里栖息,因为那里全是峭壁石崖和布满腐洞的大树,随时都能隐遁。老敖拉曾尝试驯服野猫幼崽成为家猫,但就算捉到它时还没睁开眼睛,就算付出多少精力都无法转变它的野性,野猫永远变不成家猫,捉它的最好方法就是铁夹子。所以母亲央金衣裳氆氇的装饰都是用野猫皮做的,柔和华丽,看起来比财主婆都富贵。
旺酷养好伤能走路了,很快就将赞丹家的牦牛绵羊认住,别家的生畜不能靠近毡房,它最讨厌毛驴这种大喊大叫的家伙,毛驴性情倔强,肌肉发达,动辄抬后蹄踢女人孩子,毛驴倒霉的主要原因就是嗓门太高,雪豹和狼因此置它于死地,雪豹高尚,轻易不骚扰牧民,除非它饿极了。有年野羊成群死亡,断了雪豹食源,它只好下山到牧民家找吃食,雪豹发现庞然大物的毛驴是用后蹄耍耍功夫的食草家畜,就和小豹子原地吃掉它。胡狼则不地道,牧民的畜圈简陋,胡狼对牲畜棚顶上插的驱狼旗子不以为然,一次咬死一大片羊,每次只吃一两只羊,下次再换个地方大面积地祸害。
旺酷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女主人走亲戚,亲戚把小狗当孩子,总是扔给它糌粑,纯青稞面的藏家糌粑太美味了,再吃一块酸奶酪蛋,再和亲戚家的母狗玩上大半天,是旺酷最向往的生活。旺酷越来越野性,刚愎自用,大獒的气味浓烈,浓密的长毛,尾巴粗壮宽大卷曲在背部,随意而有力地甩动着。四周八村的雌狗闻到它的行踪,开始向旺酷靠拢献殷勤,到处都是雌狗们春情荡漾的叫声,雌狗们争风吃醋,扭打成一团,煞是一番风格别具的景象。
大财主的老婆已经沉不住气了,坚决要给李西扎布娶门亲死死地拴住他,但正派人家姑娘都唾弃他是名声狼藉的浪棒子,有不嫌弃他品行恶劣的,往往是名声不好或极端贫困的人家。财主婆整日长吁短叹,唉哟,李西扎布啊,你肯定被猞猁诅咒了,指望你让这个家人丁兴旺,是我的黄粱美梦啊。李西扎布则认为财主婆小时候肯定多吃了羊舌头肉,不然怎么絮絮叨叨的,他不是牲口,拴得住蹄子,戴得住笼头,拴不住那颗毛躁的心。
李西扎布懒洋洋地说,你要我娶色力玛是吗,她那么肥胖,如果你把梅朵留下来做我小老婆,怎么都行啊。财主婆气咻咻地说,梅朵那妖精是你父亲那不明不白妹妹不明不白的孽种,蒙古人不结姑舅亲两姨亲,名声不好,人家会戳你的脊梁骨,恶名洗都洗不掉。李西扎布沮丧,色力玛母亲剽悍傲慢,将她父亲打骂得灰溜溜,有其母必有其女,李西扎布没具备捅破天的胆量,难以想象婚后如何同一只母老虎同床共枕的生活,最适合他的还是温顺的梅朵,得给个下马威给她瞅瞅了,不然梅朵这种兔子样的女人都露出牙齿想咬他了,她要多尝尝鞭子的滋味,不然就会忘了李西扎布是谁的男人。
他刚出门就碰上贪玩的藏獒旺酷,怦然心动,猎户家的小狗崽子已经变成雄狮了,黑得发亮的皮毛,亮闪闪的眼珠子。李西扎布从怀里掏出糌粑,来啊小狮子,我是有钱的公子哥呢。旺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狗中君子,狗中的豪华公子,谁见到藏獒都会动心,獒是狗中的英雄好汉嘛!好样的,让我做你的新主人吧,我家里的好东西足够让你膘肥肉满,你应该被供养在富贵人家,像老太爷皇太后那样养尊处优。
果然旺酷被他的糌粑吸引,它从小酷爱糌粑,藏人给它养成的饮食习惯也许会伴随它一生。旺酷两下吃掉糌粑,围着李西扎布转了好多圈,闻来闻去,慢慢地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他手。李西扎布狂喜,好旺酷好孩子,跟我走吧,别眷恋猎户的穷酸烂气了。旺酷平静地看他半晌,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朝猎户的毡房跑去。他不气馁,小畜生,我有一百个办法让你背叛主人,我喜欢的东西绝对不落别人之手。
仲秋,李西扎布成亲了。一辆花里胡哨的马车拉来富家千金色力玛,人们挤着看热闹,高大结实的新娘子就是站在男人堆里也拔尖,说她二十岁不对,她至少有二十六岁,色力玛准是沉不住气,才嫁给李西扎布这浪荡家伙的,真是老女不择婿,死人不择地啊!令人瞩目的是新娘子的嫁妆,五峰骆驼五头牦牛,陪嫁的马车,拉着毡房被褥穿戴,金银首饰,好大的威风啊!
李西扎布顿时矮了半截,色力玛没有新人的矜持,而是强势地伸出大手掌拍打他,一说话喉咙如粗木屑般沙哑粗嘎,嘿,李西扎布,早听说你是匹瘦马,果然你是臭名昭著的吊死鬼托生的,别是买了珊瑚就扔琥珀,要是你辜负了我,抽鸦片赌银钱嫖娼,我可不依!人们偷偷地笑。色力玛又说,你是狡猾的狐狸,你的骚皮随时都能揭下来晾到竿子上,你要是不听话,我每天都能请你吃顿棒子。人们明白了,色力玛根本就是财主婆娶来惩治李西扎布的,婆母恰恰看上她的剽悍自负,也许她能将浪荡棒子从魔鬼变成人,这么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色力玛没瞅见绝色丫头梅朵,倒是看见半人半鬼的尕奶奶。天哪,果然老精怪眼里有一种力量让人惧怕,谁说树老心空,人老懵懂,老太婆根本就是个智慧篓子,她的话是治病的良药,她是能装酒的老葫芦,每句话都能顶三两黄金,尕奶奶乜斜着半斤八两的色力玛,这对神仙夫妻,真是一丘之貉一窝之蛇,两盏省油灯。
转眼就是深秋,黄昏来得早,鸟虫不能像盛夏时节那般鸣唱,因此都在缅怀温暖的过去。人们传说雪山里出现妖怪了,周身雪白,妖怪的脚印像人比人脚大得多呢!有人说是豹子成妖了,喊叫声与人相似,就快下山捉女人与它成亲了。哦,老敖拉,你总打野兽,千万别碰那雪豹,雪豹是神仙也是妖怪,它能成为豹子是为带走前世的罪孽,谁要是伤害豹子,就会把它们前世的罪孽全数接受,豹子吃掉的兽所积累的罪恶会全部转移到猎户身上,你可要小心啊。
果然雪豹的印迹多了起来,野羊和鹿为迎合雪豹似的,也开始向雪豹居住的山涧聚集,豺狗和胡狼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地窥视,时刻准备向山羊和鼠兔这样弱小的兽发动猛烈的攻击,乌鸦密集,跟在胡狼和狐狸身后,看到哪里有野兽尸体,就到哪里啄食腐肉和残屑。
越是秋季越下雨,每棵树的繁叶都将雨水聚集起来,一旦碰到树干,树上的雨水倾泻,如盆泼那样浇到赞丹头上身上,衣裳被浇得精湿,冰凉刺骨,冷得他直咬牙齿。他祈祷上天降临幸运,让自己能打到豹子,再得到一条豹毛毡,那是无价之宝,他最好能找到雪豹的巢穴,好一举两得。天色渐渐昏黑,眼前的坑洼石块和草棵都难以分辨,不小心就会跌跟头。艾拉浑身湿透,总是甩着身上的雨滴。赞丹明白狗的心思,摘下勒狗的皮带,艾拉身上不再紧巴巴的,它高兴地撒腿向前跑,很快消失了。他不敢呼喊艾拉,万一引出一只凶猛的野兽,猝不及防地扑倒自己,这人生就玩完了。
雨越下越大,赞丹心境害怕得如同小时候怕鬼那般,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童年总是觉得身边有奇形怪状的鬼出现,每个响声都曾经让自己魂飞魄散,比如风吹树枝,老鼠蹿过地面沙沙的声响都像打雷一样吓破过他的胆子。果然有野兽从后面挨近他,害怕得不敢吭声,可是野兽伸舌头舔他脸,温暖而柔软,团团热气哈在脖子后边,唉呀,原来是爱狗艾拉。
赞丹死死地抱住爱狗,艾拉,你可不能再走了,我受不了孤独啊。借着星光,赞丹步履艰难地移到陡峭的山崖,下面很深的地方有哗哗的流水声,他摸到一块大石头推下,好长时间才听到石头掉到水里的咕咚声,好深的水,这个山崖很高。千万留神千万留意,他怕失足落崖酿成千古遗恨。走了一段小路,他和狗来到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边,赞丹把手伸到水里判定小河是向右面流的,河不深,河底是坎坷不平的石头。艾拉引着他上了另一条岔道,朦胧中,赞丹好像看见远处的树林之间有火光隐约闪动,难道是幻觉,再看时眼前仍然漆黑,唉,冷得糊涂了,他跺着脚努力让身体暖和起来。但是火光又出现了,是真的。火堆主人是猎户呢,还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呢?艾拉大胆地跑到火堆边东张西望,嗅着地面,摇晃着尾巴,说明这个火堆边曾经有过它熟悉的人。
东躲西藏的人终于露面,原来是哈劳代。赞丹还是吃了一惊,哈劳代,你不是被官府处死了吗,很多人都看见过你的尸体!哈劳代难过地说,我以为是官兵来捉拿我,才躲进树丛,但一眼就看出是你,还有艾拉,我从牢里逃出来快一年了,不敢回家啊。哈劳代以前是财主家的马倌,扎木苏看他妻子很漂亮,天天来串门,言语间总是狎戏挑逗。财主婆嫉妒,诬陷马倌妻子盗窃主家布匹,逼得女人上吊自尽,哈劳代本来就憋着气,女人一死也就豁出去了,正巧一天夜里来了盗马贼,哈劳代不但把马给了他们,还一不做二不休加入到盗马贼队伍,干起专门的盗马生意。唉,羊就是不靠近荆棘,荆棘也会粘到羊毛上,穷人没有路可走啊!
哈劳代放心大胆地吃起赞丹带来的肉和糌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甜的糌粑了,我多想回村庄看看,没有当过流浪汉的人,不懂得故乡的幸福啊。赞丹劝慰说哥哥啊,劫掠成不了英雄,行窃成不了富翁,到遥远的地方去吧,重新做人,开始新生活,何必像失群的孤雁、离山的豹子,像只惊弓之鸟,时刻都担心被捉呢!
哈劳代摇摇头,再快的骏马也追不回时间,你不是瞎子,没人把你逼到墙角,你不会过这样没有朝夕的日子。赞丹开始烘烤衣裳,团团蒸汽从浸透水的衣服中升腾起来。他和哈劳代聊得很愉快,三句话不离心爱的梅朵,如果娶了她就是死也值得啊。哈劳代说,水深不如女人的爱情深,你爱的梅朵那么真,黄金越炼越光亮,但她是扎木苏家养女,她家都是坏人,接近坏人,诅咒会落在你头上,与其和有权势的家族结亲,还不如和一头驮重的骆驼上路!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下来,赞丹靠着树干沉沉地睡着,星鸦嘎嘎的叫声吵醒他。火堆早已熄灭,哈劳代趁他睡熟悄悄地离开了。天色灰蒙蒙,悠然的鹿鸣此起彼伏,根据火堆的灰烬,赞丹估摸着哈劳代离开的时间。鹿的鸣叫使他的疲劳散尽,从怀里掏出树皮叫子引诱它们,而公鹿和母鹿都是爱情英雄,被情欲驱使,完全觉察不出危险。与此同时又有鹿在靠南的方位鸣叫,那边唱这边响应,几乎响彻山涧。
离赞丹很近的鹿真诚而无畏,这是只老公鹿,求偶的经验丰富,它起初叫得低沉,后来逐渐高亢,又低沉浑厚,渐渐地停止鸣叫。赞丹再次吹响桦皮鹿叫子,片刻间干树枝咔嚓咔嚓地被折断,出现了一头匀称俊俏的年轻公鹿,小公鹿摇晃着头,拨开绊住犄角的树枝,坚定而轻盈地走了过来,鼻子使劲地闻着,判断周围是否有公鹿的气味。小公鹿两眼发亮,鼻翅鼓动,耳朵竖立,它发现了老公鹿的所在,犄角狠狠地抵地,傲然大叫,热气呼呼地从口中喷出。
小公鹿的召唤立刻得到母鹿的回应,没露身影的母鹿的召唤声清丽婉转,娇喘吁吁,小公鹿受到鼓励,抖动着身体尖叫,叫声短促而狂热。老公鹿见状勃然大怒,横着冲过去,小公鹿犄角相抵,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母鹿悄然出现,举无轻重地看着两只怒气冲冲的公鹿大打出手。每年的鹿鸣时节都是如此,只有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好言好语的谦让。两只鹿的犄角强烈撞击,老公鹿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地粗喘,小公鹿后腿直立,前腿悬垂到腹部,两只年龄悬殊的鹿犄角牢牢地相抵,久久不能分开。老鹿足智多谋,猛然用力将头一甩,折断了小公鹿犄角上的新枝。
真是出乎意料,老当益壮的公鹿犄角坚硬,小公鹿年轻力盛,败得一塌糊涂,小公鹿粗喘吁吁,甘拜下风,老鹿却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小公鹿凄凉而美丽的眼睛蒙着隐隐的泪水,静静地离开了。母鹿冷漠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小公鹿走过,完全不在意谁年轻谁年老,谁胜利就和谁交配。它是公鹿打斗的观战者,树林完全成为鹿的角斗场,鹿鸣声响彻四面八方,一片嘈杂的喧哗。
鹿鸣渐渐沉寂,还有一些孤独的公鹿耐不住旺盛的情欲,久久不能平静,徘徊不定地不肯放弃与母鹿交配的希望,但已经没有任何年龄的母鹿青睐它们。赞丹正要返回,突然看见更加奇异的景象,一只公鹿带领三只母鹿温馨而祥和地缓缓地走着,他朝公鹿开了一枪,只是擦破公鹿的皮肉,伤势不重。没等它跑进树林,又打两枪,公鹿一头栽进沟里,三只母鹿逃遁。公鹿犄角的枝杈多结实而对称,这样的鹿头稀罕不多见,挂在墙上会将毡房装饰得很有气派。
赞丹刚将鹿头割了几刀,透过哗哗的溪水声,传来野兽的脚步声,沙沙沙,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经意间有只斑斓华丽的家伙在走动,野兽轻盈地跳上岩石,四下警觉地察看。他大吃一惊。这只斑斓华丽的野兽确是雪豹,它的年龄不好确定,但能看出它是母的,它瘦削的身下是一排肿胀的乳房,说明它有小豹子等它觅食回巢穴呢!雪豹听到树林里无休止的鹿鸣,无意间嗅到鹿血的腥味,顺着血腥味,它看到的是一只横卧在岩石上的公鹿,又肥又壮,鲜嫩欲滴。迫不及待的雪豹矫健地扑上去,急功近利的它一脚踩空,扑通一下落到水里,它沮丧地从水里露出头来,根本没发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赞丹。
雪豹就是这样聪慧又愚蠢的野兽,它只关注头上飞的地上跑的,如果纹丝不动的,它就认为是死物,死物如树桩石头,它肯定不会考虑去吃,雪豹此时只闻到鹿尸体新鲜的血腥味,它开始往峭壁上爬,砂石从它爪子下纷纷落到溪水里。雪豹爬到岩石顶才闻到刺鼻的生人气味,随即看见正在观望它的赞丹,狂怒得脊毛耸立,它对自己判断失误而懊恼,恶狠狠地甩起尾巴,可饥肠辘辘的三只小豹还等它觅食回巢穴,它顾不上和谁生气。
母豹巢穴建在非常隐秘的石缝里,它几乎每两年就生下小豹,这年竟然生下三只,属多产的英雄母亲。巢穴是母豹独立的领地,而且早已划分隔离带,母豹特别偏爱最小的雪豹门德,门德先天不足,比两个哥哥瘦小羸弱,它出生时只有猫那么大,连肉都吃不了,母豹将肉嚼得粉碎,一口一口地喂到它嘴里,它才得以存活的。但哥哥们总是欺侮它,抢弟弟门德的食物,不许它靠近母豹,母豹一边训斥哈德和苏德,一边呵护偏爱着门德。门德长到快两个月时终于能吃碎肉,母豹将捉来的山鸡野兔给它吃独食,希望它快快长大。
哈德和苏德从没放弃过暗算小豹门德的心思,因为母豹偏爱门德而心生嫉恨,如果门德误入迷途回不成巢穴,胡狼会弱肉强食地将它吃掉,它们的阴谋就会得逞。这天傍晚,母豹出门捕食野兽,哈德和苏德认为时机已到,就敦促小豹门德出门玩耍,门德反倒惬意十足,面前高山翠柏,河水潺潺,空气凉甜。过了好久,暮色茫茫,门德突觉四周空荡荡的,哥哥们踪影全无,它慌了神,嗥叫声凄厉而孤独,小豹明白自己被残忍地抛弃了,它回不去家了。
母豹兴冲冲地叼着死鹿回洞穴时,正值翌日清晨,哈德苏德正在熟睡,唯独不见小豹。不好!到处都没有小豹的身影,母豹隐隐地涌出不祥的感觉,果然传来不绝于耳的凄惨的呼唤,母豹望见有秃鹫黑压压地在前方的洼地上空盘旋,有只孤独的小豹被无数只黑色的秃鹫袭击,母豹眼睁睁地看着宝贝小豹就这样被秃鹫啄吃而尽。悲愤的母豹狂怒地飞奔而过,左扑右抓,和秃鹫展开殊死搏斗,秃鹫尸体落在地上,母豹则是伤痕累累,脊梁被啄成无数个血窟窿。秃鹫齐心协力共袭母豹,母豹寡不敌众,见乱石凹是脱身的好去处,于是左闪右躲,逃出秃鹫魔爪。
被母豹夺走了公鹿,赞丹非常沮丧,猎户搬出装满黑色粉末的陶罐,这是他用硝土硫磺木炭做的火药,足够赞丹打几十只野兽。好孩子,从明天开始咱们在老地方等雪豹,它肯定跑不掉的。天空渐渐晴朗,依稀看见树顶的月牙和星光,猎户拨着火堆收集木炭,焙烤面饼,发出股股香气。猎狗靠着赞丹,蜷着身体眯缝着眼睛打盹,把鼻子伸到肚子下,用呼出的热气暖和身体。赞丹把皮褥子挪近火堆,将身体裹进去,才睡熟了。沉睡中突然艾拉在尖叫,猎户焦急地喊赞丹快起来,豹子来了!
赞丹刚掀掉兽皮跳起来,枯叶乱纷纷地从天而降,哗啦啦落了一地,树林里混乱不堪,有无数只野兽从各处飞跑而过,大难临头那般。艾拉跳跃着尖叫,朝树后跑着躲闪,有条长长的野兽敏捷地从斜刺里朝树后的艾拉蹿去,赞丹失声尖叫,豹子!艾拉快跑。雪豹整夜都没停止追杀猎物,它看准了胡狼,穷追不舍。胡狼逃脱,马鹿逃脱,狐狸北山羊逃脱,雪豹追到猎户的帐篷火堆边,看到艾拉,将艾拉看成胡狼,雪豹轻而易举地捉到了艾拉。再好的猎狗也不是雪豹对手,艾拉舍生取义,牺牲自己救了主人,
砰!赞丹射出一枪,这颗子弹也许能将艾拉从雪豹嘴里夺回。但是子弹只打中雪豹脊梁,雪豹死活不肯放下猎物,叼着艾拉朝赞丹扑来。赞丹再次开枪,刚好打中雪豹酷似家猫的头。子弹的火药点燃雪豹头上绚烂的皮毛,发出股股焦臭气,雪豹倒在地上挣扎,四腿不停地踢,长长地舒着气,就是断气也不肯放下猎物,它咬断了艾拉的喉咙。赞丹从雪豹嘴里扯出艾拉,艾拉啊,你怎么啦,你不能死啊!猎户狂喜地嚷着,赞丹啊,你打死了豹子,老子英雄儿好汉啊!赞丹又难过又惭愧,这是用艾拉生命换来的雪豹皮,咱们损失了最好的狗!老豹子嚷着咱们下山向你母亲请功,请媒人向财主家求婚,娶他女儿梅朵做你妻子。
猎户派去的媒人很快就带来喜讯,说财主夫妇都早看中赞丹,他家闺女是最鲜艳的格桑花,就应该落在赞丹这棵梧桐树上,彩礼就要那张雪豹皮,雪豹是百兽之王,只能是神仙英雄才能打它。猎户全家欣喜若狂,好姑娘梅朵不贪山珍海味,不爱荣华富贵,财主家愿陪嫁牦牛铜锅,给亲家三口每人一件袍子,太出人意料了,梅朵肯定能给任何人都带来好运气啊。
婚事红火而顺利得无可挑剔,但母亲央金觉察出新娘梅朵甜蜜微笑中的忧伤,才成亲两月,儿媳妇的腰身明显见喜,贪吃易饿,端倪重重啊!财主家吝啬得用虱油点天灯,马粪当黄金,肯出牦牛铜锅绸缎给养女当嫁妆,必有蹊跷,那么向梅朵伸出罪恶之手的定是李西扎布了!好蜂不采落地花,赞丹的好名声被大财主家侮辱了!因为郁闷纠结,央金这把锋利的刀渐渐地钝出缺口来,慢慢地央金胸闷如鼓,睡眠多梦,赞丹上了财主家的当,看似单纯厚道的梅朵其实是条冬眠的毒蛇。向不忠实的女人求婚,等于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骏马不怕羼瘦,怕的是脊梁受伤啊!
这天下午,央金胸口更加憋闷,她冷漠地将压在箱底的袍子穿上,戴好帽子,将发辫塞进鞭桶,对着铜镜在脸上抹了点胭脂,身体也逐渐轻松自在。央金犹如少女般惬意,静静地坐在墙角,慢慢地合上眼睛。有朵粉红色祥云从窗子飘出,久久停留在毡房顶上。
赞丹骑马走在路上,突觉脑袋沉重,肺腑如刀割般的疼痛,隐约望见自家的毡房顶有朵奇怪的云飘来飘去。母亲!他哀嚎着扑向毡房,果然母亲央金蜷坐在毡房墙角,离开了喧嚣纷乱的世界!他飞快地将母亲身体蜷曲起来,把头屈于膝盖,用白色氆氇裹起,用皮绳一层层缠住捆好,放回毡房右墙角落。他哀痛万分地开始烧茶煮肉,等待有人上门。
父亲最先回的家,见央金蜷曲在右墙角,知道她尘缘已尽,已经骨休。猎户倍感震惊哀伤,赞丹,我的好孩子,你母亲还没上天堂,灵魂还没走远,寻找转世投胎的好去处,与其丢弃她贵重的尸体,还不如喂饥饿的食肉鸟,那样还可积德行善,让她高贵的灵魂依附在这些鸟身上,随着圣鸟飞上蓝天苍穹,灵魂得以顺利转世。猎户捶胸顿足地嚎哭,对着墙角说,女人啊你是藏人,让天葬师送你上天堂,你投胎别忘投回自己家,我会加倍疼爱你。旺酷来回转来回嗅,最终认定墙角缠满白布的是央金,哀哀地悲鸣,叼块油果子放在死人面前。
出殡那天,人们将死人抬到天葬场,由天葬师持刀下葬,眉清目秀的天葬师不到四十岁,戴顶藏帽,灰色藏袍,偶尔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他刚点燃柏树枝,烟气就腾腾地直冲云霄,引得秃鹫老鹰成群飞来,黑压压地围在周围,一派庄严肃穆。
猎户父子刚从天葬场折回家,梅朵站在牛粪堆边挣扎,肚腹绞痛,惭愧啊,婆母央金由圣鸟秃鹫带上天堂,她到死都不肯原谅自己。阵痛难过的梅朵哇哇叫着,我痛啊阿妈啊!你还是快回来吧!股股热流从梅朵胯间哗哗地涌出,顷刻间婴儿的啼哭响亮,猎户父子震惊,这是个女婴。央金的天堂路还没有走远,便转世投胎到自家,太神奇了,宽厚的央金原谅苦难的梅朵了。
女婴名叫格桑,果真她像极了祖母央金,眉目间都有颗福气的红痣,小獒旺酷在央金生前坐过的地方久久凝望,央金的影子总是在那里显现,旺酷守在小姑娘格桑身边一动不动,它要忠诚小姑娘,就像忠诚她的前世央金那样。
当年的孪生雪豹兄弟哈德、苏德很快长成威武的豹子少年,都是全身灰白浓密蓬松的毛皮,满布黑斑,都长着粗大的尾巴,尾巴尖绕成圆圈的花结,坚硬如钢鞭怒竖,这样出类拔萃的尾巴除在山地环境攀爬斜坡和快速奔跑时候帮助保持平衡外,还能在睡觉时盖住口鼻保持温度。腥膻的野羊肉是母豹给它们养成的食味习惯,祖传的豹毛毡越来越厚,豹毡上的兽骨是当年玩耍留下的。
天气渐渐地暖和,睡在毡子上的哈德燥热,没等天黑就出洞寻找溪水畅饮一番。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眼花缭乱!它突然听到有雪豹在呼唤,悲哀艳情,哈德一阵难以抑制的感动,股股柔情涌上脑门,眼前杜鹃花如繁星般灿烂,纷纷散落后,重新聚拢在一起,团成一只大球朝它砸过来,哈德被砸中,正痛楚地高亢嘹亮地嚎叫,从岩石后走出一只斑斓的雪豹,娇滴滴地朝哈德看着。哈德闻见它气味浓重,是母豹!母豹早闻到它的味道,它在山涧聆听哈德好久了。
哈德早已按捺不住情欲,走过去咬住母豹的脖子,从后面跨了上去。母豹虚张声势,嗥叫着做出要反咬哈德的样子。哈德没有在意,情窦初开的小母豹,毛发柔软,尾巴尖向上翻卷,时不时抽打一下哈德,一直到哈德淋漓尽致,小母豹还在抽打它。哈德在岩石上喷射了尿液,告知别的野兽这是它的领地,弱小的狐狸和草兔若是不怕死就来做雪豹晚餐。哈德想做雪山之王。哈德与母豹相约明天傍晚在这里重逢,小母豹摆出各种柔媚姿态,表示它是被雪豹哈德征服的母豹,依依不舍,哈德难掩惆怅。
魂牵梦绕的爱情让哈德优柔寡断,喜怒无常,不经意就鸣吟出悲哀的曲调。白昼真是漫长,溪水潺潺,杜鹃花仍旧灿烂,让人不忍目睹,越是灿烂,越是让哈德难以抑制躁乱的情欲。小母豹没来,再也没来,哈德的世界空落落的。母豹心海底针,没法揣摸啊!有只处于发情期的狐狸走过来,它也被爱情冲昏头脑,竟然嗅不到豹子气味。哈德怒气无法宣泄,恰好看到狐狸,轻飘飘地跳过去扑倒它,狠狠地咬断狐狸尾巴。哼,叫你摇头摆尾,狡猾的狐狸。哈德决定把狐狸叼回洞,同苏德好好地美餐一顿。
但是哈德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雪豹苏德正柔情蜜意地和小母豹打情骂俏呢,这是哈德的小母豹啊!怒不可遏的哈德扔下没有尾巴的狐狸,嗷嗷叫着冲上去撕咬苏德,狐狸庆幸得了条性命,甩着没尾巴的身体逃之夭夭。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发情野兽六亲不认,苏德威猛地迎战,相亲相爱的豹子兄弟终于反目,恶战的硝烟滚滚。母豹冷静如水,它都没看出这是孪生兄弟,味道完全相同!弟弟苏德比哥哥狡猾。
几个回合的恶斗让哈德败阵,苏德红着眼睛乘胜追击,不置于哈德死地决不罢休。哈德伤痕累累,不敢恋战,把身体蜷曲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球,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苏德这才返回巢穴,胜利者得到伴侣,风华正茂的母豹能为它传宗接代,独占了祖传的巢穴和那条火热的豹毛毡。
李西扎布犹如一具僵尸,晃晃荡荡地在村里徘徊,梅朵嫁给赞丹,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怎样才能将梅朵夺回呢!还有藏獒旺酷!为啥他喜欢的好物件都给了赞丹,为啥失败的总是他呢!八月开满鲜花的碧绿色原野,年轻女人们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擀毡子,边擀边玩。如花似玉的姑娘媳妇们笑声如银铃,滚啊碾啊,你这毡子!漂亮的梅朵嗓音最高。有个小媳妇说梅朵啊李西扎布来半天了,眼巴巴地看着你,他咋看都不是你哥,倒像是你的野汉子!
梅朵鄙夷地扫视着李西扎布,走回毡房将门锁住。李西扎布追到门口,甜腻腻地说梅朵啊,哥哥给你带来花头巾,正宗的藏头巾,只有土司家女人才戴得起。梅朵冷冰冰地说你还嫌害我不够吗,我丈夫能打死豹子,他刚刚忘记那件事,你就不怕他打死你!李西扎布笑着说,赞丹忘记了那件事,我可没忘记,趁他不在我和你重温旧梦,也不枉疼爱你一场。
梅朵还是不开门,李西扎布忍耐到了极点,暴跳如雷,死娼妇,我要烧了这毡房,烧死你和小杂种。气急败坏地踹开门,见梅朵正给孩子喂奶呢,他左右开弓地打着梅朵耳光,我要向人们说你如何被我占有的,连孩子都是我的种,他看你怎么做人。小姑娘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啼哭,哭得几乎噎过气去。梅朵毅然推开他,继续给孩子喂奶,孩子边吃边抽噎。李西扎布暴怒地从她怀里抢过格桑扔到一边,骑在梅朵身上撕扯她的衣裳。
李西扎布突觉后背剧痛,狠狠地挨了一棍,眼前金星直冒,谁吃豹子胆敢打本少爷呢!打他的是赞丹。赞丹举着棍子,死畜生,你没本事捉鸡,却有本事欺辱亲妹妹,良心让野狗吃掉了。棍子雨点般抽打着李西扎布。李西扎布吓掉了魂魄,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栽进了泥坑。姑娘媳妇们扔下活计跑来看热闹,没人同情泥塘里的浪荡鬼,喊叫着用树枝棒子抽打李西扎布,就像打落在水里的野兽那般。小媳妇说他总是欺侮人,还说拉我男人坐牢。大姑娘说赞丹啊,他欺侮我好几次,我都怕没法嫁人了。
李西扎布再不敢戏弄梅朵和姑娘媳妇了,女人们的戏言像刀子一样剜割着他,回到家里,母老虎也调侃他,哎唷,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畜生才做那种和亲人乱伦的丑事,你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呢!李西扎布恨死了胖婆娘,我都说过梅朵不是我妹妹,是我父亲的养女,她比你漂亮一万倍。色力玛嘻嘻地笑,一万倍啊,你还爱她一万年呢,王八乌龟的寿命才一千年,你是王八的儿子,你家世世代代都有私生的女儿!
天哪,老天爷肯定是为惩罚他全家,才将这样的女人嫁给他做老婆的。色力玛恶狠狠地说,自打我嫁来,你还没和我在被窝里睡过两次,恩爱情分啥也没有,我不尊敬你,还是让棍子尊敬你吧!说着抄起棍子就打。过街老鼠李西扎布人人喊打,救命呀。他仓皇地逃出毡房,女人虚张声势地喊两声,并没有追出去。
跑出好远李西扎布才顿住脚步,母老虎母豹子,母狮子母野兽。正骂着,看见赞丹背着猎枪往山里走呢,该死的家伙,他若是坠崖若是被野兽咬死,他就可以完全独占梅朵了。跟了很远竟然把赞丹跟丢了,正懊丧,突然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不是马倌哈劳代吗?他不是被官府处死了吗?大白天难道还有鬼?哈劳代也扛着一杆火枪,沉闷地走进树林。奇怪,赞丹身影又远远地出现在视线里,他匆忙地跟着,进了深山。
他看着赞丹进了帐篷,闻见浓重的酒气,听见打雷般的呼噜声。帐篷外是各种晾晒的兽皮和麋鹿犄角,李西扎布在帐篷四周堆起柴草,将火堆烧旺后,一口气跑到山顶,看着帐篷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火势蔓延,将帐篷周围的树木都燃烧起来,股股刺鼻的烧兽皮兽骨的味道,令人作呕。赞丹葬身火海,一切都为了漂亮女人梅朵,李西扎布纵火害命,三尺之上有神灵,各路神仙都看见了他的罪恶,罪孽太深重了。
李西扎布仓皇地跑着回的家,老婆正为上次打骂他惭愧呢,打骂丈夫同打骂父母都属大逆不道,蒙古女人禀性是勤劳贤惠和隐忍。色力玛惊异地说,李西扎布啊,你满头大汗,难道有野兽追你,衣裳都刮破了,别是杀人放火了!赞丹帐篷的烈火仍在眼前熊熊燃烧,心上是卸不掉的石头。吃过面条又喝了碗酥油茶,糌粑最能让他忘却烦恼,他依偎在女人怀里死死地睡着,是女人都有母性,但母性不等于爱的激情。
但翌日人们传说的是猎户敖拉被火烧死,果真,李西扎布看到了活生生的赞丹一家,又落空了,老天爷就是不遂他愿。旺酷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走出来,直奔李西扎布,唉呀,这畜生嗅觉最灵敏,真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吧!小畜生呼呼地喘着粗气,怒冲冲地蹲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端详他。他正胆战心惊。色力玛却感慨地说,谁说猫不嫌富,狗不嫌穷,猎户家如今穷得连打乌鸦的泥丸都没有,这只狗是想让你做它的新主人呢!
果然旺酷慢慢地将头依偎在他怀里,李西扎布拿出糌粑喂它,好小狗,做穷人家的孩子太辛苦了。旺酷呜呜地叫着,目光越来越温顺,咀嚼完糌粑,仍没有解饿。李西扎布抚摸旺酷的脖子,心里是无限的柔情,血统纯粹的龙狗,无价之宝,千百年来,高加索人、匈牙利人、罗马人都来到这高原地方寻找纯种的藏獒,外国人牵他们的宝贝名犬专门来配种的不在少数,所以它们名犬中均含有藏獒的血统。
色力玛自作主张,认为獒最好驯服,先足足地给它吃顿肉就听话了,李西扎布活蹦乱跳地将渗着血的牛肉放到旺酷面前,獒大口饕餮着牛肉,胃口奇好,牛肉吃光后仍然意犹未尽。色力玛骄傲地说,獒再高贵也是畜生,跟人一样,调教獒要有耐心,多高大凶猛也别怕,别让它看出你怕它,不能吓唬它,别死盯它眼睛,不然它以为你要打它,你不招惹獒这东西,它不会上来咬你,别听它叫得欢,它就是追你也不会追多远,只是吓唬你罢了。悍妇对獒非常喜爱,獒和小孩子相似,悉心照料和混得烂熟就会感情深厚。獒最惧怕遭受变故,最怕主人弃它而去,獒最嫉妒,嫉妒主人喜爱别的狗喜爱别人。
生性嫉妒的色力玛有时觉得自己像只獒,容不得李西扎布心里有别的女人。她远远地望着赞丹的毡房,梅朵肯定是妖精,她就是不停地干活也漂亮,连喂孩子奶的动作都优美,她女儿格桑像颗珠子那般玲珑剔透,小妖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母女俩从毡房顶上晾晒的奶酪中随意拿下一块,津津有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有说有笑,母女俩滚成一团。泪从色力玛脸上淌下,流到嘴里,又苦又涩。好嫉妒啊。
梅朵再次怀孕,让赞丹的生活重新点燃希望,光明重新照亮帐篷,失去亲人的痛苦渐渐地忘却了。梅朵用兽皮换麦面和青稞面,丰饶的秋天来临,冬天就不远了。冬天需要粮食还有粗布来度过,该给赞丹做新衣裳了,漂亮的小姑娘格桑应该享受绸缎。她买的是绸缎花和胭脂,美人应该锦上添花,赞丹太辛苦,有美人相伴是对他勤奋最好的报答。
梅朵摇摆着杨柳腰,耳朵后面插着粉红色的绢花,脸蛋绯红,眼睛风骚明亮,艳丽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完美得让人透不过气。色力玛的嫉妒火焰几乎把眼里的美人烧成灰,美人喝着酥油茶,糯米牙咬着糌粑咀嚼,露在袖子外面玉色胳膊伸向毡房顶,她取了块雪白的奶酪,香甜地吃着。
梅朵在正午时节进的山,她要在天黑前赶回村庄,格桑夜里找不到梅朵会哭闹。梅朵从容地在前面走,色力玛在后面躲躲闪闪地跟,妖精啊,你应该失足坠入山崖,那么李西扎布也就歇心了。梅朵边走边用手帕擦拭香汗,举壶喝水解乏。她在空地坐下,深深呼吸着,丰饶的秋天啊。突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醉酒了那般,她双手伸向蓝天发出沙哑的哀叫,长生天啊,我为什么腹如刀绞,佛祖,我还没找到我丈夫的帐篷。她仰面朝天地倒下,口鼻眼睛耳朵都蹿出血来。
色力玛看着梅朵翻滚着呼号,很快就没了动静,绝色的妖精终于死掉,她却没有胜利的喜悦!那片遮云蔽日的是铺天盖地的秃鹫啊,越来越多的黑色生灵朝死了的梅朵覆盖,吱吱嘎嘎,齐声尖叫着,用嘴巴撕爪子掏,开始啄食梅朵的尸体。色力玛惊得目瞪口呆,梅朵,梅朵啊!秃鹫们你争我抢,欢快地尖叫,它们眼里的梅朵是一场丰盛的宴会,少啄吃一口都觉得亏了!
突然间有条高大凶悍的雄狮般的藏獒,从陡峭的山坡迅速奔跑下来扑向众秃鹫,几十只秃鹫嗡地从地上飞起,盘旋在半空,虎视眈眈地盯着藏獒,藏獒跳跃咆哮着咬断秃鹫的脖颈。众秃鹫不甘示弱,它们从来都是飞禽之王,同类被袭,藏獒惹起众怒,它们达成一致扑向藏獒,用尖嘴利爪和坚硬的翅膀围攻它。藏獒又一跃咬住秃鹫脖子,它越来越愤怒,但它孤立无援,在众多尖嘴利爪的秃鹫面前,只战斗了两三个回合,就嗷嗷叫着败下阵来,夹着长长的尾巴蹿出秃鹫的重围,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只是片刻间,秃鹫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足有上百只,最后这些有翅膀的野兽们伸长脖颈展开巨翅,兴高采烈地互相追逐嬉戏,翩翩起舞。饥肠辘辘的乌鸦喜鹊头对头地挤压着,开始了新一轮的激烈的争夺抢食,就连星星点点的残骨碎肉也不放过。
色力玛非常难过,整个世界除了她没有谁看见过绝色美丽的梅朵被秃鹫吞噬的场面,她完全经历了一次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灵魂洗礼,她想起吃斋念佛的祖母告诫过自己,要做善事,要做善人。佛家说,人生本来就是清苦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佛家还说,生是精神皈依肉体,生长发育的过程,死则是精神离析,肉体消灭的过程,失去灵魂和生命的躯体,只不过是不朽灵魂的一件物质外壳,与其任其废弃腐烂,不如喂养生灵。
色力玛顿悟,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慢慢地走下山去,形如一具僵尸,村里人见到财主少奶奶,恭敬地和她打招呼,她说:修行吧,你如果此生认真修行,多做善事,就会有更加美好幸福的来世,反之你可能会堕落成一头让人任意驱使的牲口,如果你功德圆满,就可以脱离六道轮回,脱离无边苦海。村人说,少奶奶你怎么了,哪里不消停啊!色力玛说,人从自然而来,死便是回归自然,自然就是抚慰归家游子的母亲怀抱。
村人不解,少奶奶剽悍粗鲁出了名的,她没念过书却能说出如此深奥的道理,她眼睛空洞洞的,身上附着些东西,快叫萨满来驱鬼吧!色力玛说,死亡并不可怕,有生必有死亡,只有超脱世俗的理念,才使人走出对死亡的恐惧,活得轻松自在。村人惊惧,少奶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奶奶,也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灵魂已经飞了,留下的是个躯壳。李西扎布也惊异,粗俗的色力玛都开始念佛经,不嫉妒不争执,怎么也是件好事,那就由她去吧!
李西扎布抱走格桑,他也要把她当养女了。赞丹被逼上梁山,跟着哈劳代做了盗马贼,官府在捉拿他。财主婆把小姑娘扔给尕奶奶,格桑成为李西扎布的养女,只能做粗使丫头。四岁的格桑只会帮尕奶奶推碾子,石碾子是尕奶奶丈夫。色力玛专心念佛经,对传宗接代不闻不问,财主婆疑惑重重,窝着团团火焰,造孽啊,造孽!
尕奶奶和格桑在山涧的空地找到梅朵佩戴的松石,又找到一朵肮脏的绢花,又找到一块骨头,小仙女梅朵被人毒死,秃鹫已经将她送上极乐世界了,这是她的骨盆,谁也都是从骨盆降落人间的,没有谁嫌弃自己肮脏。她死前有身孕,绝对是个男孩,佛祖,保佑她到富贵人家投胎,苦难也就结束了。
格桑最怕夜晚,受过重创的幼小心灵,尕奶奶对她至关重要,奶奶很老了,万一死了怎么办,崩崩房四面透风,尕奶奶唧唧哝哝,自诩她当年的美貌聪慧,绸缎旧了花还在,英雄死了名还在,聪明愚笨不怪生辰,富贵贫穷不怪命运,只要脑袋还在,头发就要长。天哪,星星月亮旋转了这么多年,我究竟多少岁数了呢!尕奶奶灰蒙蒙的眼睛浑浊,犹如行动迟缓的鬼魅。我的小仙女,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好孩子,佛祖对每个人都公平,不要畏惧苦难,这是你应得的,有人富贵有人贫穷,都是前世罪孽所致,赎罪吧,一旦转世投胎,富贵和幸福就会降临到你身上。
格桑靠着奶奶睡着了,她在睡梦中长长地叹息,从眼角淌下一滴泪来。尕奶奶仰望夜空,云彩好像快要低垂到地面似的,月亮周围有很大的风圈,明天清早会有严寒。每年这个季节饥饿的胡狼蹿进羊圈,咬死大片的绵羊!奶奶耳朵里响着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就是最聪慧的猎狗也听不到。哦,有两条黑影鬼魅般的蹿向马圈,盗马贼!脚步轻如狸猫,干净利落,他们打开马厩将血统高贵的马牵出。尕奶奶眼睛贼亮,一个是猎户赞丹,一个是马倌哈劳代,都是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好汉。盗马贼融入茫茫夜色,苍天保佑,无坚可摧的英雄啊!
赞丹将两匹马献给兵营的团督,团督亲切地招待赞丹。团督身材高大,留着中国汉人式的两撇黑胡子,说话慢条斯理,他智慧自尊,具有善于使众人服从的本领。因为有了好马,人们更加拥戴团督。团督与赞丹交换了条件,赞丹若是能打只雪豹给他,他就到大财主家要回女儿格桑。
回到山上,对着兴高采烈的赞丹,哈劳代不住口地讥讽,赞丹啊,你跳进人家设计好的陷阱了,任何权贵都是穷人的天敌,越是花言巧语的人越得提防!赞丹却说我要找回女儿格桑啊,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啊!哈劳代担忧地规劝他,笑容满面的坏人最难辨认,你对付不了有智慧的野兽啊。赞丹已经走火入魔,哈劳代奈何不了他,只好帮他上山打雪豹,赌一把!
但是没有哪只豹子心甘情愿地等猎户来打它,雪豹不到冬天绝不肯下山,白天在巢穴里睡觉,偶尔也在碎石地上趴着发呆养神。勤奋的雪豹哈德找到绝好的巢穴,这里隐秘而温暖,巢穴的石板光滑,落着哈德脱下的毛,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哈德认为只要它努力,不久就有母豹来生儿育女,有家有巢穴不愁增加豹毛毡的厚度,它想千秋万代地将雪豹在巢穴里繁衍下去。
哈德的处境坎坷,夏秋交替的季节里,山谷里发生口蹄疫,野羊成片死亡,食物发生短缺,哈德总是饥肠辘辘,野兔猞猁难以充饥,它开始潜伏猎食,跟踪失群或老弱病残的野兽,出其不意将猎物捕获。在这猎物不常出现的地方,哈德如果再捉不到野兽,它熬不了多少天,完全有可能饿死在山里。
山那边矫健的雪豹苏德居住在祖传的巢穴里,黄昏出洞黎明回家,苏德愿意走山脊和溪谷,在有松雪层的地方沿着踩出的小路行走,去年冬天它打败过三只公豹,又赢得雌豹青睐,它们成双成对地在母豹的巢穴里栖息很久,直到今年五月雌豹产下小雪豹后,才离开它们母子。
赞丹和哈劳代认定潜伏在附近的雪豹经验丰富,地上的印迹分明是雪豹踩出的,但很快就断了印迹,他们决定在树林里等待它再次出现。豹子还是没有出现,他们在岩石后面陡然看见人的骨架呈坐状靠着,白森森的。哈劳代叹了口气,这些骷髅全是男人,是兵士,因为身上穿的布料相同,看牙齿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不是被人打死的,因为头上没有打破的痕迹,根据树皮上火烧的痕迹判断,应该是两年前死掉的,这些兵士很可能是受命来山里淘金,但他们在山里迷了路,全部都是饿死的。
赞丹将绳索圈套埋于岩石边,雪豹再机警也免不了充当作茧自缚的猎物,以前他为节省火药和铁砂,用过铁夹子,虽然夹住过野兽,但有的野兽性子刚烈,竟然挣断腿骨逃脱,或是咬断自己的腿骨逃脱,所以就算活捉了野兽,皮毛也不完整。
雪豹哈德等待快三天猎物才出现,是一只肥壮的麝,雄麝孜孜不倦地寻找可以交配的异性,就这样公麝被雪豹盯住。发情期的雄麝性腺华丽,香味分泌得浓郁,麝和所有野兽一样,为争夺雌兽和雄麝打得昏天黑地。每只雌麝身上交错着牙印,雌麝正日夜鸣叫不休,追求者如云,天敌如云,连麻狸猫都敢啃咬它。
多情善感的雄麝恰好路过岩石,等候多时的雪豹突然跳起,闪电般地一口咬住雄麝的脖颈,先用爪子将猎物按住将其脖子的皮肉撕裂时,有只母麝突然从林子走出。楚楚可怜的母麝早闻到雄麝性腺的扑鼻香气,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情愫,就是有天大危险也要走来看个究竟。如此杀戮场面让母麝惊心动魄,正要逃脱,雪豹丢下雄麝朝母麝猛扑。母麝逃遁,雪豹向前只追一步,就陷入圈套,要命的绳套自然上升吊起雪豹离开地面。雪豹听到有人狂呼,哎唷,雪豹上套了,我捉到它了。
得到雪豹的团督兴奋得大喊大叫,雪豹活生生的皮毛完整,雄麝的香囊完好无损,麝单纯善良,但死前最不甘心,总是破釜沉舟地做个玉碎的英雄,鱼死网破地咬破自己香囊,将香气放掉。这得感谢雪豹,肥嫩的香麝腿做菜根子最好,无与伦比的麝香让人精神百倍,没有多少人可以拥有它,快快摆宴席犒劳赞丹兄弟,把孩子从财主家接来,再给他一官半职,如此勇猛的赞丹,肯定会在戍守边疆的战斗中杀敌无数。人们围观欣赏笼子里斑斓华丽的雄豹,雪豹恼怒地跳跃吼叫,拍得笼子砰砰响。团督兴奋得团团转,雪豹啊,你这旷世困兽算是栽进我手掌心了。赞丹陶醉得一塌糊涂,女儿格桑,美丽的小仙女就快和我团聚了。
灌得烂醉如泥的赞丹,是在野兽笼子里彻底清醒的,团督的兵士们像欣赏雪山之王豹子那样对他指手划脚。哈劳代说的陷阱圈套都应验了,骆驼被戴上鼻绳,烈马被戴上口嚼,英雄被束缚了手脚。雪豹哈德的皮,被威风凛凛的团督坐在屁股下。团督笑着,好人赞丹,我非常钦佩你高尚的品德,穷人家出圣贤,阔人家出大官,有权势的人心比木炭都黑!你这打豹英雄被困在豹笼,供人欣赏围观,这滋味如何呢!
李西扎布和他舅舅从帐子后闪出,舅甥狞笑起来都神似万分。阴阳怪气的李西扎布说,赞丹啊,你至少也该听说过我舅舅是谁,他是团督大人的亲家,官官要相护,眼前全是路啊。舅舅哈哈地笑,团督列举赞丹罪状,盗马、谋杀戍守雪山的兵士,那是几年前的惊天大案,身藏刀具和火枪刺杀军营团督,罪无赦即处斩。赞丹像只困兽嗷嗷嚎叫,不甘心啊,就这样被处斩,肯定来世转不成人类呢。
笼子里的赞丹被权贵们送到山涧,他们不想杀他的头,而是要活活熬死他。李西扎布遂了愿,天天都和舅舅及团督一起玩耍,雪山下的兵营是个极乐园,美女,笙歌,聚麀淫乱。大夫说麝香能补气活血,脾肾旺盛,年岁大的返老还童,劲头百倍。兵士们天天都在山里猎麝,麝奔逃走了好远,却停下脚回头凝视,深情地看着追赶它的敌人,兵士趁机猎杀了麝。
大财主的老婆揪着李西扎布的耳朵从兵营回的家,老太婆咬牙切齿地骂着聚麀淫乱的禽兽,不分辈分不得好死。李西扎布乖乖地钻进毡房,家里宁静淡泊,胖女人色力玛仍旧念佛经,灯光下丰腴柔和,温馨亲切,李西扎布太愧对她啊。感谢佛祖,佛经能让剽悍女人改变本性,河东不再狮吼。他吃着老婆做的糌粑,酥油茶都比往日香甜得多!他竟然闻到老婆身上隐隐的麝香气味,色力玛是良家妇女啊?但是她不停地说,认真修行,多做善事,就会有美满幸福的未来。
正为胖女人的麝香气味陶醉,毡房门被叩响,暮色深沉的黑夜,有谁敢打扰李西扎布的美梦呢!他非常恼怒地开门看时,有只巨大的藏獒嗡地蹿进来,对着李西扎布怒吼。这是藏獒旺酷啊。哦,心爱的孩子,宝贝心肝。低声下气的李西扎布亲切地呼唤着藏獒,从火炉边拿熟肉给它。旺酷不稀罕吃肉,杀气腾腾地蹲在李西扎布对面,随时都准备扑上去。越来越像雄狮的旺酷多日不见,一直都酝酿着替主人报仇,这只不会说话的英雄见识过太多的阴谋和杀戮,它认为该是下手的时候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西扎布明白獒的禀性,先下手为强,他抄起根木棒,戳住旺酷脑袋。旺酷难以转身,它认为这条木棒太可恶,它非得咬断棍子不可。可旺酷越咬木棒,木棒戳得越狠,战了几个回合旺酷才醒悟,那条木棒其实完全受李西扎布控制,它面前最危险的是人不是棒子,旺酷松开棒子,怒火万丈地扑倒李西扎布,咆哮着咬住他脖子,那是人身上最致命的地方。
李西扎布悲惨地喊道:色力玛啊,救命啊!他的恐惧与慌乱,无奈与绝望,让旺酷更加愤怒。无恶不作的坏人,旺酷早已证实烧死老猎户敖拉的就是李西扎布,它在灰烬里找到过李西扎布的鼻烟壶,旺酷为自己没能救出梅朵而愧疚,秃鹫活活地吞噬了梅朵,梅朵的命运太悲惨了!旺酷不肯松口,坏人是不会放过它的,作恶多端的坏人就该被咬死。旺酷听到吭的声响,血从它嘴里迸发出来,李西扎布已经被咬断动脉,死了。
但是有条黑糊糊的东西在旺酷眼前晃了一下,旺酷顿觉鼻子麻酸不已,是色力玛用棒子狠劲打它鼻梁,接着可恨的女人抄起茶壶往旺酷鼻孔里灌着滚烫的茶水,旺酷惨烈地嚎叫着,终于松开咬着李西扎布脖子的嘴巴,飞快地转过身,从毡房门逃之夭夭。
李西扎布被藏獒旺酷咬死,认天命的家人见回天无力,就开始置办李西扎布的丧事,想着他生前的作恶多端,都百感交集。刚将李西扎布包裹好,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只黑猫突然跑了过来,嗷嗷叫着噌噌地跨过尸体,人们大惊失色地追打猫,猫却飞快地在人群中穿插,根本无法捉拿它,鬼里鬼气的黑猫滴溜溜地跑了,咯吱咯吱,尸身发出瘆人的声响。天哪,李西扎布的灵魂受到惊扰了,他慢慢地坐了起来,直挺挺的向前伸出胳膊,但是很快又倒了下去,咯吱咯吱声也很快消失,但胳膊再也没能收回去。人们总算松了口气,四处查看有谁身上戴没戴光闪闪的玻璃首饰之类的东西,死人的灵魂怕光亮而迷路,会影响他转世投胎。
到了出殡日子,人们将毡房门的西边揭开两块哈那,把李西扎布先脚后头抬了出去,运往山上天葬。勒勒车拉着李西扎布的尸体,牧奴挥舞皮鞭狠命地抽打牛,就怕牛停下来,牛一直都在飞跑,颠簸不停,可是李西扎布的尸体摇来晃去,就是不肯落到地上,他也算是可怜的人,年纪不大还没活够,灵魂总想回来呢。
突然间刮来一小股旋风,旋旋旋,旋旋旋,刮着刮着就变成了怒号的狂风。风越来越狂妄,太阳在雪尘中呈昏黄色,此刻山崖天空大地通通看不见了,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混在狂风里旋转肆虐。异常猛烈的旋风从地面卷起积雪,从空中撒下厚重的雪尘,怒号着旋转,偶尔出现短暂的间歇,但转瞬间即逝,紧接着更凶恶地肆虐起来。雪崩!雪像云块那般从对面的高山上倾泻而下,如洪水般汹涌势不可挡。雪山下驻扎着军营,足智多谋的团督和亲家乐不思蜀,声色犬马,骏马美女,佳酿美酒名犬,年轻英俊的歌手琴手样样都全。
喇嘛无奈地告慰大家,骨休了的李西扎布不愿落地,不愿落山,而且鹰和秃鹫因为雪崩也不会来的,李西扎布是被藏獒咬死的,属血光之灾,应该就地用火烧化,乡亲们,都去捡柴火吧,烈火会把一切冤孽烧光的。集百家柴聚百家福,众人拾来大堆树枝和木块,把李西扎布尸体架上,木柴刚点燃,色力玛放声嚎哭。送葬的人们极不耐烦,人们斥责,色力玛啊,都大半天了,你的哭喊会使亡灵受惊迷路,亡灵会沉入泪海而不能转世投胎啊。
色力玛戛然停止哭泣,火堆渐渐地烧旺,噼啪噼啪,黑烟腾腾地升起,陡然间李西扎布的尸体硬挺挺地坐起,双目圆睁,双手吱吱地响。他又诈尸了!人们惊叫着向后退,赶车的牧奴抄起根木棒朝尸体狠狠地打,打得火星四溅,砰砰砰,足足打了十几下,尸体才慢慢地倒了下去。
身强力壮的牧奴毫不含糊,李西扎布生前没少欺侮自己,如今他不想放过痛打李西扎布的机会,这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啊。目光炯炯的牧奴举着木棒等待罪恶的尸体再次坐起,但是尸体再没闹腾,老老实实躺在越烧越旺的火堆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直到化为灰烬。色力玛往火堆里丢着糌粑和糖果黄烟,这些都是李西扎布生前最爱吃用的。
看着李西扎布彻底化为灰烬,人们长长地吁了口气,李西扎布啊,你终于到了真界,转世投胎到好人家,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吧!色力玛从越来越凉的灰烬里捡起几块残骨放进罐子,突然觉得腿麻木僵硬,她只是几天的工夫就衰老了,才二十几岁就变成寡妇,这一辈子该怎么过呢。
她步履蹒跚地刚走进村,就看见尕奶奶背着小姑娘,怔怔地看着远方,她顺着老精怪眺望的方向看去,那是两个黑点,一个扛着猎枪的男人,一只狮型藏獒,他们也在怔怔地看着这里。
三年后,人们到百里外的寺庙朝拜,寺庙建在雪山的半山腰。早听说有一圣僧在山洞里修行,已经好多年了,人们都想前行一睹究竟,但这年冬天异常寒冷,一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雪,于是大家都认定圣僧早已被冻死,但有不罢休的人前去寻找圣僧尸体。到了山洞前,看见有一只雪豹在吼叫。哦,圣僧肯定是被雪豹吃掉了!进了山洞却见圣僧在唱歌,那是仓央嘉措的诗歌,圣僧是个齿白唇红的年轻喇嘛,有人还觉得他面善。众人问圣僧是否看见雪豹走过,圣僧淡然回答他们,我就是那只雪豹啊。哦,圣僧坐着的豹毛毡厚实温暖,至少是好几代雪豹的毛积聚成的。圣僧神态安详,脸色红润,歌声如泣如诉。
人们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