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和红柯的“边地”书写

2013-11-14 06:25张春燕
新文学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张承志英雄生命

◆张春燕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书写边地的作品层出不穷。现代文学史上曾大放异彩的,就有沈从文对于西南边陲小城的书写,萧红、萧军以及端木蕻良对于东北边地的深情描述。在当代,张承志和红柯是边地世界不遗余力的书写者,他们的视角更多转向西北边地。沈从文以湘西世界来对抗的,是当时文坛上功利的文学观;萧红萧军们是对于已失乡土的眷恋;而张承志和红柯的理想则是给文学注入血性。西北边地不论是集峻伟粗粝于一身的自然风光,还是赤裸裸火辣辣的“花儿”的呐喊;不论是藏传佛教文化、伊斯兰文化与中原文明融汇所展示的吐纳天地的文化气象,还是边民们悍厉悲壮且淳朴清明的生存状态,都如史诗般壮美,且元气淋漓,满是生命的张扬与呼喊。张承志和红柯与西北边地遇合,他们的诗情、才秉、气血都聆听到了真正的召唤。于是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热情地、重复地书写着草原、戈壁、黄土高原。从作品的名字可以看到他们的相同之处:张承志有《金牧场》、《金草原》,红柯写《黄金草原》;张承志写《黑山羊谣》,红柯有《美丽奴羊》;张承志有《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红柯有《西去的骑手》;张承志《荒芜英雄路》里写阿尔泰,红柯直接就有《金色的阿尔泰》……这一系列重合的对应只能说明他们表象上的相似。实质上,在气质、身份、经历、文化及审美方面,张承志和红柯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充满英雄气,且身怀诗的特质;他们都是心中有大爱和大美的人,所以西北边地在他们笔下呈现得瑰伟雄奇,充满媚性。这豪迈与诗性的表达既是源于边地本身的壮丽,也是源于作家们的异端诗性气质,同时也与他们异乡人的身份以及多重文明影响的文化心理有关。本文即是从他们对于边地的阐释作为切入点,探寻其后的作家身份、人格及其审美选择。

一、异乡人的边地情感:震撼、美幻、感恩

张承志和红柯都是公认的极有天赋的作家,但他们的文字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根本在于,边地这一特殊地域与他们自身的气质和心性一拍即合。只有如此雄阔豪迈的自然才能激发他们的灵性和热情,也只有他们这样激情多血的气质才能驾驭如此强悍刚烈的对象,也才能创造出那些痴绝狂异的哲合忍耶、马仲英、白彦虎们。红柯在《西去的骑手》自序中这样描述过新疆的自然状况:“湖泊与戈壁、玫瑰与戈壁、葡萄园与戈壁、家园与戈壁、青草绿树与戈壁近在咫尺,地狱与天堂相连,没有任何过渡,上帝就这样把它们硬接在一起。”面对这样浑莽博大的境界,如张承志和红柯般激情张扬、充满血气,必然诗情澎湃,如同《大坂》中所写的: “想驰骋,想纵火焚烧,想唤来千军万马踏平这海洋般的峰峦。”于是,在作家们的激情召唤中,那些有着瑰伟人格的英雄们纷至沓来,在他们的笔下形成英雄的洪流。在这洪流中,作家们自己也痴绝狂异。可是我们还是能够从这激情中窥见他们极力掩藏的异乡人身份。

当莫言、贾平凹们对于土地呈现出又爱又恨、怀念与憎恶相交织的感情时,张承志和红柯却在痴痴说着边地给他们的震撼。他们完全滤掉了一般乡土作家对于土地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所表达的完全是全心膜拜基础上的痴恋和巨大的精神爱恋所赋予的着魔般的奇异感受。这样的震撼感与激动感贯穿了张承志和红柯几乎所有的作品。这震撼与激动,完全摆脱不了另外的语义,那就是陌生以及不属于。沈从文、萧红只是呈现给别人看,非常平静而克制,而张承志和红柯的异乡人身份正是暴露在他们无法掩饰的惊叹神色中。李敬泽曾说红柯的行文中充满响亮的速度感,这速度,完全是因为初见异象的目不暇接。我们在《北方的河》、《大坂》、《金色的阿尔泰》、《乌尔禾》中,无数次地与这震撼感相遇。当然还有《美丽奴羊》中,人迎着美丽奴羊的指引,身不由己地沉迷,红柯乐此不疲地书写这蛊惑。而张承志更是在《金牧场》中用几近迷醉的语言来写这着魔般的感觉:“原来是你在凝视,草原。我突然悟出了。我终于觉察到了:原来这环抱着我的沉默草原一直在注视着我。”《黑山羊谣》:“它在羊群中央一动不动直直站着凝望着我,好像是主宰这山谷、主宰这个黑夜万物的神灵。这是绝对秘密的一瞬。这是唯有我们知晓的时刻。这是沉默的交换爱情的仪式。”这样的文字里,完全是一见钟情时突然而起的心跳。在《北方的河》和《雪鸟》里,我们看到张承志和红柯创作中的一见钟情模式:男人震撼于像父亲、母亲、神灵一样的自然,女人从男人的震撼、迷恋中体验到生命的力量和美丽,从而爱上男人。这分明是张承志和红柯与异域世界的秘密爱情。在这种爱情中,他们笔下的边地世界充满神性和灵性;他们经由这神秘的或壁立千仞或辽阔无边的世界而体验到自身的灵魂激荡。神秘美幻的自然让他们突然心神俱醉,而沉迷于如诗如梦的世界,活在自造自足的境界中。于是,这激动、震撼、沉迷完全暴露了他们外来者的身份——边地世界无论如何美轮美奂,于他们,只是异域,而不是故乡。

震撼之外,还有无尽的美幻。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里,不乏张承志式的粗豪强横之气。这种趣味,在沈从文的《虎雏》中早见端倪。但是莫言对他的土地爱恨交织,沈从文的温情脉脉里亦充满对于其土地的忧虑。而异乡人身份给了张承志和红柯的文本世界藏纳陋习的品质,给了幻象更大的空间。于是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红柯笔下剑气呼啸且迷醉如梦的世界,是张承志笔下即使苦难悲壮也淳朴清明的世界。让我们来看一下他们对于收获土豆的描写,中间充满爱意,是那样温暖的人生,丝毫看不出苦难的影子。

《黄泥小屋》:“土垄上新土突然翻起来,又慢慢软陷下去,亲热地拥挤着成串的大洋芋。”“他喜欢这么看着洋芋出土。黄黄的土垄裂开了,露出一点青黄的洋芋皮皮,那洋芋自己蹦跳着出来了,土垄上的潮土也朝两侧滚开,撩起一阵清爽的土腥气。”

这样充满诗意的描写在红柯那里也出现了:

《乔儿马》:“铲子正从地里往外翻,翻出一堆土豆,圆浑浑的,这是土地下的蛋。……他把土豆全翻出来了。土豆躺在地上,太阳一闪一闪,土豆身上的凉气散光了,它们开始适应阳光下的生活。”

在这些场景里,张承志完全收回了他的暴躁和激动,他心底温暖的东西缓缓流动;而红柯的喜悦更加明显,爱意之外,还带着无尽的喜感。我们知道,《黄泥小屋》千里苦旱,《乔儿马》中也分明有无法言说的孤独,可是异乡人的书写中遮蔽了这些东西,反而将之转化为韧性和清洁的美。张承志将所有可能导向对立的东西全部转换成一种信仰的力量,而红柯更轻松地将新疆这一异域变成了仙源,人与狼、与鹰、与熊奇迹般地和平共处,使林逋的“梅妻鹤子”在其笔下成为真实。张承志和红柯将边地的美渲染得无以复加。

同样是写边地世界,沈从文、萧红们可以轻易说出来的微词,在张承志和红柯那里几乎是最大的忌讳。即使张承志的文本中有苦难叙事,即使张承志和红柯都无法避免地写到边地世界理想乐园的沦陷,但是他们在刻意规避丑恶,并且规避哪怕一丁点的“不爱”。其心理原因即在于,他们根本不属于那片土地。就像马原在写西藏的时候,没有扎西达娃和阿来那么轻易就能够表达出对于藏民族人性恶的批判。原因也在于,马原只是个汉人,他们对于自己所热爱的土地充满着客人般的客气。周涛有一篇散文写他与张承志去拜访回族人,其笔下的张承志完全不是回民心中的自己人,他那样客气,接待他的人们也那样客气。这说明张承志在他的文字里装点的那份归属感并不真实。他总是一厢情愿地描述着他与草原、天山、黄土高原的相逢与热恋,但事实上,他似乎更像是单恋者。而红柯笔下出现了那么多的“陕西人在新疆”,分明也是他自己异乡人身份的确证。

所以,沈从文和萧红笔下充满了乡恋乡愁,而张承志和红柯的书写对象中没有童年记忆,所以也没有乡愁,即使他们在努力强调自己对于边地的爱。张承志的草原小说看似有乡愁的因素,实则不是乡愁,而是对于青春的怀念。他笔下没有沈从文、萧红那样对于故乡而不是自身的沉忧隐痛,当然也完全不同于沈从文血液肌骨中溶释的全是湘西的风,水,草木。其作品中那异乡转换成故乡的世界,也只是他青春的浩瀚背景。其笔下流淌的是他对于已逝青春的伤逝,以及对于草原的感恩。这感恩,即是他不属于此的又一证明。张承志和红柯多次感谢过边地的自然、文化带给他们创作的资源和灵感,但是,沈从文没有感激过湘西,萧红没有感激过东北,这些乡土作家面对的都是故乡,他们汲取故乡所赋,却对自己的汲取毫无察觉,他们非常坦然,而且理直气壮。唯有张承志、红柯、马原们面对自己的汲取而心生巨大的感恩。感激收留,感激抚慰,感激拯救——感恩往往是因为客气。

沈从文笔下一派哀矜的颜色,这哀感即来源于对那沅水、辰水、吊脚楼和出产橘子的土地的从属。正是这从属,给了沈从文内在的安稳,使得哀伤只是淡淡乡愁,深深眷恋,而未曾有如张承志般惨烈,也未见红柯式的对于痛楚的漠视。边地对于张承志来说,只是异域,所以面对苦难,他呈现出的惊诧较之沈从文要强烈得多。至于红柯,他的痛感要少,因为不属于此,而在文字中只取所需,所以呈现出的世界瑰伟壮丽,要明亮许多。这种感觉就像是,沈从文自身经历苦难,觉到其苦,无法避开,却又能坦然面对;张承志是见其苦,因他深爱,而替对方痛,但又忽视了对象本身承担痛楚的能力 (这就使他总是给人自作多情的嫌疑);红柯不同,他是有意避开了这苦难。

综上,我们看到张承志和红柯对于边地的情感:震撼,迷醉,美幻,感恩。异乡人的身份让他们笔下的边地充满魅力、伟力、神力。尽管他们缺乏童年记忆,缺乏一种血肉相连的亲缘感,但边地本身的神秘、瑰伟与他们的气质非常契合。他们准确捕捉并完整继承了边地传递给他们的博大人格,而他们异乡人的书写美化了这种人格,且本身的英雄气质又增益了这种人格。于是我们看到,张承志和红柯的边地壮阔恢弘,坚毅绚烂,昂扬着英雄气。

二、英雄人格投射的边地生命:生殖和死亡

张承志和红柯都有英雄气,这点毋庸置疑。他们的英雄人格投射到创作中,主要体现在独特的生命意识上。我们将从生殖和死亡这两方面来分析他们的描写。

在边地作家笔下,再诗意美幻,也不会回避性欲描写,这是边地赋予他们的坦荡。而且,对于生命本身的尊重使他们能把性爱写得干净质朴。边地风俗中对于生殖力量的崇拜,使他们的欲望书写,成为构筑生命伟力时绝不可缺的元素。

类似于沈从文的和谐笔墨中突张的狂热炽烈的性爱氛围,张承志和红柯的壮烈中也时见凄艳。《错开的花》里,张承志写道:“四座彩画的花楼么!不止有,共是四个呢!那四个女子娶得——你们年轻,怕不敢想那种美气!……都殉了教。”彩画的花楼,绝色的女子,造反的鲜血,死亡之际的人面桃花,这是怎样的凄艳。阳刚的笔触中突然加了“死生契阔”,竟是性感得无与伦比。在“牧人章”里,醉心于行走流浪的抒情主人公也曾那样激情而又缱绻地沉吟:

还记得那个美丽恐怖的初夜么

我对你说过——

我渴望你的血,我要它

女人的鲜血滋养着男人的生命。这是张承志和红柯的边地无处不在的顽艳,很少有作家像他们一样将生命的创造和诞生书写得那样惊心动魄。张承志将男女的爱欲书写到了恢弘阔大的境界,且其中充盈着一个男人对于女人可以有的全部的感悟:依恋、崇拜、感激、感动。在《海骚》里,“我从她的命里吸足了夜风、草潮、牧场和北方苍凉的启示,吸足了茫茫草原的秘仪神韵和精血热力。我在阿洛达莱的夜风中站立起来,我新生了”。如此浩大的气势,这是“我”体验到神示的时刻。《海骚》里一辈辈的女人不惜性命地向着男人牺牲,以此成就男人的再生:“你淋漓的鲜血涌溅,演一次你死难的苦剧,换一回我生命的光荣。”可以说,张承志的书写全部奔向这同一个主题:生命的锻造。

相较之男人的重生,生命的延续更加让人动容:《海骚》里,张承志不厌其烦地吟唱那匹生下黑骏马的灰白骒马,那为了生殖而从此绝产的母亲。他一遍一遍低吟着:“自从我分娩之后,我那么慈爱那么高贵的母亲已经绝产。”而这女人生殖的苦难更像是生命最初的道理和意义:

——她若是淹了三场雪;它若是残了三根骨;人世里就有一个英雄要降生啦。

当张承志将生命延续的苦难陈述进至化之境后,红柯选取了更加昂扬骄傲的方式:女人千里寻夫,只为留下英雄的骨血。《西去的骑手》里时时漂浮着“花儿”,我们看到残酷里的无边壮丽。他也曾在《大河》里这样描述英雄托海:“这个杀人魔王也是个豪杰,会为女人赴汤蹈火的。”可以说,较之张承志的神圣庄严,红柯给生殖赋予了更多的山野气息。从他笔下的男女身上,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山林水泽,是蛮荒与坦荡。譬如说他的《大河》中的情爱场面描写,如造山运动,恢弘壮阔,但充满了童真和感动。他的作品里,性欲的描写俯拾即是,但绝不生硬猥亵,而是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健康旺盛的情欲是红柯所赞美的,他在《狼嗥》《阿力玛里》《帐篷》《农事诗》里,大肆书写过充满性暗示的意象,他让这些意象充盈着他的小说,甚至将男女的交欢变为他书写的另一种仪式,以此生殖的力量为背景,铺展他的浩荡生命伟力。在红柯这里,人彻底变得坦荡而无拘无束,生命瞬间变得壮阔。借此,红柯让人回归到最初的生命状态,并为他的文字获得了最蛊惑人心的风情。

张承志和红柯是善于写死亡的作家,且他们本身的英雄气质使他们将死亡导向了昂扬诗意的境界。红柯在他的访谈录中有过这样一段话:“草原上有种习惯,老人要死了,就自己走了,到大自然里,或者让狼、老虎吃掉。……羞于让人看到英雄末路的样子。就是葬礼也非常简单,拿布一裹就埋了。他们把死看得很自然,来自大地回归大地。”崇拜生殖,看淡死亡;人对死亡极为漠视,这种淡然是红柯惊叹并着力书写的。在《太阳发芽》《农事诗》《过冬》《莫合烟》中,我们无数次看到英雄暮年、死亡逼近,人即将回归到自然中的坦然。比如说《太阳发芽》里的描写:“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太阳和风也啃不动他了。他坐在阳光和风里,他就跟外边的大戈壁一样,坚硬而辽阔。……老人眼睛的窄缝里流出一种柔和而纯净的光,就像海里的水。”这样的坦然,已然与天地融而为一。张承志《辉煌的波马》里,巴僧阿爸和碎爷也是这样的老人,热烈地追求过,进入暮年,他们面对晚霞时,平和,安详。这些老人已经洞穿了死亡,当他们的精壮消失殆尽,他们回归长天大野,了无遗憾。这就使得张承志和红柯并不因为死亡而产生诸如余华般的宿命悲剧感。

如果说,作家们的强大内心赋予人在死亡面前的坦然,那么,瞬间的辉煌和死亡的绚美则是他们为英雄人格赋予的力量。红柯的《鹰影》、《雪鸟》以苍鹰、以鸟喻示着生命的姿态和死亡的辉煌。他们追求的,正是以飞翔的姿态和速度奔向死亡的绚美。《西去的骑手》:“那是古代英雄骑过的马……它们全是生前奔跑的姿势,它们活着的时候驮的全是古代的英雄。壮士身托黄沙,可他们的战马全到了山里。大阿訇说,战马不是空着身来的,它们驮来了英雄的魂魄,魂魄不散,战马就不会倒。神马谷的骨头全是奔驰状态。”这是生命的终结,也恰恰是生命力膨胀的最高峰。当然,以飞翔姿态出现的,还有张承志的《春天》。《春天》的主人公是为了保护公共财产而牺牲的青年;但张承志赋予乔玛身上的,是英雄强力的彰显——在暴风雪中追赶马群、套马的壮举因死亡而升华为永恒的力量。

边地的风俗让人们战胜了对于死亡的恐惧,让死亡带上了无与伦比的力量,而信仰更让死亡变得壮丽。《金牧场》反复出现的一句话是“经卑污之路至糜欲城邦,经死亡之路至黄金牧地”。信仰所昭示的美丽归宿使苦难的死亡之旅变得虔诚而绚烂:“青年勇士踏上最后旅途之前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为着不去看那种种死灭之相。但他迈开第一步后,他的左手断了,他听见自己的母血在伤口涌溅。”“他每行一步就伤残一次,但他在这条道路悟出了隐遁神明的暗示:他已经永远不死。”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张承志的生命意识:生命并不寄存于肉体,而长存于精神。这青年勇士像极了鲁迅的“过客”,那种以自虐来询问的姿态,那种抉心自食的酷烈,在张承志这里演化得如此光明。他在希望和绝望的撕扯中,总是有勇力给人看充满希望的那一方面。

张承志和红柯对于死亡的礼赞和崇拜,更多的是在对于回民的描写中。红柯《西去的骑手》中有这样一句点睛的话:“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种荣耀。”而张承志在《心灵史》中给了我们关于信仰和死亡的答案:“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已经是一个承诺了殉教誓言的,以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为最高境界。”

死亡表现出来的英雄人格在上述方面,是死亡让生命意志永存;另一方面,在死亡纠缠中,人的毅力可以超越死亡,战胜死亡。《金色的阿尔泰》里,老妈妈说,英雄好汉会经常和死神相遇,但躲开的不是英雄,是死亡。连长死里逃生,在白桦树皮中长出生命;成吉思汗死里逃生,在黄土中长出新鲜的血肉;马仲英出入于生死之间,他身上萦绕着神马的气息,死神在他面前反而是懦弱的。这种生命在死亡面前的强力和意志完全带有神话般的色彩,让人难以抗御其间乐观的情绪。

他们那样崇拜死亡,也给了我们另一种关于苟且偷生的信仰。张承志的《心灵史》里:“哲合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绝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战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这种为了保存血脉而忍辱求生的信仰在红柯的笔下再次出现:《大河》里,面对围剿的大军,白夫人站了出来:“年轻力壮的跟上白大帅翻山去,老弱病残我领上断后,把左宗棠断在山脚脚。”白夫人的慷慨赴死是英雄在死亡面前的无畏,而“保本、保根、保种”,远赴他乡,那坚韧里不死的追求同样令人动容。

不论是在死亡面前的平静坦然,还是追求死亡的绚美;不论是遭遇死亡而战胜死亡,还是在忍辱偷生中保存血脉,张承志和红柯都给了我们关于生命强力的完美诠释:人选择了死亡或者不死,而不是死亡摧毁了人。这正是他们英雄人格的完整体现。

三、异端审美观照下的边地气质:叛逆与皈依

边地世界在张承志和红柯笔下呈现出雄奇豪迈的景观,他们醉心于其间的魅力,而高唱着狂荡热烈的歌。我们也震慑于那彼岸世界的异象,并为其间昂扬诗意的生命意识所征服。我们必然地触摸到了作家们矛盾重重的精神气血和审美倾向:他们都有孤傲异端的气质,但也一腔悲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们深受少数民族文化特别是伊斯兰文化影响,可他们身上也有中原文明的影子。他们身上的种种矛盾交会在一起,经由边地这一神奇对象而折射出异彩。

张承志和红柯不约而同地归于边地,这是源于他们血液里固有的独立性,有意要区别于他人,这是张承志和红柯一切文字、生命赖以依存的心理动源。这就使他们看起来非常孤傲,就像是有人格洁癖,追求的只是美。而只有这样远离人群,投身荒漠草原戈壁,才能保证他们自己的“清真”,才能保持其内心世界的美好。这样的心性气质决定了他们对于异端美的痴迷。他们都深受游牧文化的影响,张承志师从翁独健攻读蒙古史和北方游牧民族史,而红柯则在新疆的图书馆中遍阅少数民族的书籍。张承志无数次描述他在遭遇哲合忍耶时的动容,红柯也曾描述过他初次接触到马仲英的故事时的激动。这样异质的文明横空出世,突然与他们遭遇,猛然打动他们,轻易征服他们,像天命一般迎合了他们血液中固有的灵性和异端的气质,于是同样天命般完成了对他们的电光石火般的启悟。

同时,张承志和红柯都深受中原神话的影响。他们作品中充斥着夸父、蚩尤、后羿、薛仁贵、樊梨花那种反叛的欲求征服的形象。张承志崇拜古代以命取诺,舍生取义的荆轲、许由、聂政,他对于刺客形象有着隐秘而狂热的钟爱,《西省暗杀考》就是非常集中的刺客赞歌。哲合忍耶能以其异质牺牲之美吸引张承志,也正是由于这种异端暗合了他无数次在《史记·刺客列传》中体味到的鲜血恣肆的美。他对于异端之美的心理期待在哲合忍耶那里得到极大的满足。甚至可以说,反叛本身才是张承志放不下的理想。

另一方面,异端的人往往又是最天真的。张承志和红柯都有柔软的一面,近于孩子的气质,纯净,柔和。他们的作品中不时地出现孩子的视角。红柯从小生活在岐山,在神话氛围中成长起来,天性里更多浪漫的成分,所以不脱童心,他作品中浓重的童话色彩即可以说明这一点。红柯的“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儿童,充满着喜悦和好奇,所以完整的红柯像是李白,一面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情,一面又是天真质朴的赤子之心。相比之下,张承志的对立情绪更重。他的童年经历在他的作品中包润着,时隐时现,且他的气质偏于沉重峻急。所以张承志的书写中永远含有一个少年、青年的形象,他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理解这样一个非儿童的孩子的形象,需要对照,那就是母亲和父亲:额吉这一慈爱的母亲形象;草原这一给人启示、宽容博大的母亲形象;黄河这一充满召唤力的父亲形象;哲合忍耶这一导师形象。这一系列无时不在的“大人”角色,使张承志这个孩子获得了无尽的庇护、启示、成长,并且渴望超越。与他的英雄角色完全不同,这才是完整的张承志:一面是远离人群的孤愤英雄,一面渴求理解和收容。

张承志和红柯就是以这样异质的、矛盾的审美眼光理解和书写着边地。这种审美观照下,就出现了“地狱与天堂相连”的奇异景观:美幻富足与荒寒困顿同时并存。神奇瑰伟,则让人充满诗性;千里苦旱,物质困顿,则让人寄望来生,而皈依宗教。这就使得他们笔下,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并存。一方面激越豪壮、狂欢狂舞;一方面淡看生死、仁和守序。这也就决定了他们的边地书写里,雄强与温热并存,叛逆与皈依同在。

张承志和红柯塑造的英雄有两种:一种是置于历史洪流中卓尔不群的英雄:如哲合忍耶导师,马仲英,白彦虎,成吉思汗;另外一种英雄却是在平凡中追求辉煌,追求生命强力的彰显,比如《北方的河》里的充满生命激情的青年,《顶峰》中攀登神山汉腾格里峰的铁木尔父子,《鹰影》中的父亲,甚至《靴子》里的汉子。张承志和红柯身上的反叛气质使他们喜欢书写在现实中遭到极大挫折与失败甚至灭亡的人物。英雄与失败相纠缠的命题在他们笔下完全是一种必然。张承志在《海骚》里说:“英雄迟早都要被人家害了的,那是一定的事。”《心灵史》中也说:“历史上可能有数不清的战争,但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以失败为目标的战争。……在格斗中只盼一死不愿存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的脖颈。”

《绝域产生大美——访著名作家红柯》中,红柯也给出了同样的观点:“马仲英的一生是引人注目的一生、悲剧的一生。而我对世俗上走向失败的人物都有一种怜悯和同情,我的几乎所有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世俗生活上的失败者、精神生活上的胜利者。”

我们在马仲英身上,在哲合忍耶导师和教徒们身上,处处能看到深含的伊斯兰文化,强悍激荡的血气,追寻牺牲超越死亡的英雄伟力,虽然失败,但充斥着激越之美。叛逆强悍的张承志和红柯赋予他们的失败英雄这样张扬跋扈的生命意志,这足以说明,两位作家在强悍的背后,深潜着一腔温热。哲合忍耶在鲜血恣肆的极处,也有一个被奉为宗师的温婉少年,阴柔、苍白且充满委屈。而红柯《金色的阿尔泰》里的成吉思汗,铁血勇士,却长着一双猫眼。成吉思汗的临终遗言是:“王者不需要纪念碑,王者是一种淳朴。”一面是英雄的恢弘,一面是内心的淳朴,强悍的人们,却都是天真的。这分明就是作家们的人格投射,我们可以窥见凌厉孤绝的张承志和美幻灵动的红柯心底里的悲悯。

不管是张承志,还是红柯,他们笔下的回族女人刚烈无比,而他们在写蒙古族女人的时候,总是写出了仁和,以及她们哺育万物的慈爱和温热。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对应着一个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笔下的意象,那就是太阳。普照万物的大爱,炽烈里挟裹着欲力的强悍,这个巨大的背景元素无处不在,太阳暗示着的生命意蕴和激情,完全是在作家们灵魂中炽烈地燃烧着。这是温热与雄强的完美统一。

如果说红柯笔下的死亡带有飞翔的姿态,那么他笔下的生,也凸显出这样的姿态。红柯的《金色的阿尔泰》里处处都是这种反叛:“所有的苗都是以鹰的姿势生长的,都是从石缝里发芽,刺穿泥土和空气,在风暴中展开翅膀,带着啸音飞翔。”红柯一方面用这样的飞翔反叛来体现生命的雄强,另一方面他也在《金色的阿尔泰》里,借成吉思汗给出了另外的答案:“真正的飞翔就是这种不要翅膀的虔诚。”这是从叛逆到皈依的完美解释。

在张承志和红柯的作品中,男人女人的叛逆与皈依都是系于一身的——刚烈的年轻人,慈爱温和的老人。年轻人飞驰状态中的生命带着叛逆昂扬的激情,然而一到暮年,那些老妈妈、老汉身上,所有的叛逆都积淀成为辽阔,他们变得静谧而有力。比如《黑骏马》《金色的阿尔泰》《雪鸟》里那慈爱的老妈妈,像带着神谕一样静静守着时间,给年轻人以启示。

可以说,他们的文字有非常特殊的内在素质。红柯的剽悍里总是有着妩媚的气质。这个形象很像他在《金色的阿尔泰》中塑造的成吉思汗,铁血勇士,却长着一双猫眼。这正是红柯的文字形象。张承志同样如此,他时时有英雄主义冲动,刚毅果敢,但恰恰也是他,不断地渴求收容。《错开的花》里,他痴痴地念叨着:“你该死死抓住那个一直为你和大地草原牛马畜群之间充当使者、预言家、启示人的蒙古老妇人,你该拼尽力气大嚎一声:额吉,救救我!”这是我们经常能够遭遇到的张承志形象:充满英雄气,但心底里有温暖的渴望,即使他愤怒地弃绝大众而求助于文字里英雄叛逆的张扬,但他未尝不是执拗地寄寓着温厚的期待。

结语

张承志和红柯都是边地的歌者,他们的英雄人格恢弘质朴,在天地之间激荡。但是两位作家也有着明显的不同:相比之张承志的沉重,红柯的英雄气更加自如舒展。他们都是热烈激昂的,但张承志是踽踽独行的豪迈而悲情的侠客;而红柯是奔驰的骏马上迷狂的醉酒的牧人。他们都是英雄,但张承志拿的是宝剑,而红柯拿的是酒囊。庆幸的是,他们共同找到了边地这一广袤的怀抱来收容他们。可以说,边地本身有着中原乡土不能完全具备的特性:天地的广袤,自然的泼悍,集险峻、壮美于一体,其风俗既纵情跋扈,又充满虔敬。边民们俯仰天地之间的傲然与高贵,即使清贫也坚守精神的清洁,在张承志和红柯那里激起知音般的热烈情感。在张承志,他身上本来就流淌着中亚骑士的浪漫血液,他秉承了这样的气血;在红柯,他敏异的灵性,使他天然地亲近于西北边地的神异,他是感应于这样的气血。而同时,他们又是以异乡人的身份在边疆异域穿行,在那山川、河流、草原、雄鹰、奔马中探寻生命血性的秘密。那些具有宏大气魄和巨大承载力的物象密集出现在他们的笔下,通过异乡人的观照以及异端的审美选择,更加具有旺盛蛮野的生命意志,充满天地的灵气和伟力。他们主人公生命意志的顽强不屈透过文字,给我们深入骨髓的震撼。蕴于文字间的反抗奔突的意志由始至终,从未改变。于此我们也深深体味到作家们身上的执拗与反抗的英雄力量。这渲染不尽的英雄气在张承志那里是奇崛峭拔的,强悍、偏激、凌厉;而在红柯那里是激情洋溢的,舒展、辽阔、明亮。但是他们都拿大爱做了底子,所以,他们即使是将那些主人公们导向毁灭或失败,也依旧会通过赋予这些人物强烈的性格来实现他们的生命伟力和意义。这爱与悲悯,为他们的边地书写赢得了永恒的生命。

注释:

①红柯:《西去的骑手》(自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②李敬泽:《飞翔的红柯》,《羊城晚报》2007年1月22日。

③周涛:《哈拉沙尔随笔》,《周涛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页。

④李健彪:《绝域产生大美——访著名作家红柯》,《回族文学》2006年第3期。

⑤李健彪:《绝域产生大美——访著名作家红柯》,《回族文学》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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