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编辑的交往

2019-07-19 02:26张艳茜
美文 2019年13期
关键词:延河陕西新疆

张艳茜

红柯去世的噩耗,是定居在美国的女作家毛毛微信发给我的。毛毛有些不确定,她想从我这里得到准确消息。

彼时,我正在福州郊外的山路上徘徊,网络信号时有时无,与现实世界若即若离,我满心怀疑这个噩耗的真实性。然而,时断时续的网络,还是将这一噩耗传送过来。《西安晚报》的微信公众号以《突发:陕西著名作家红柯去世,享年56岁》为题,尤为醒目地报道:“(2018年)24日上午,我省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红柯心脏病突发,在西安去世……”

很快,我又接到贵州人民出版社的黄冰电话,福州山区的沥沥细雨中,我紧抓着手机,与远隔千里的黄冰一同在惊愕中悲伤不已,感慨万分。就在半年前,我陪来陕开会短暂停留的黄冰,几番寻觅,赶往西安的郊外一个号称百亩荷塘的小村镇,一同受邀到这里赏荷的有作家红柯。

一眼就望到头的“百亩荷塘”,显然与新疆大草原的辽阔天壤悬隔。先来到荷塘边的红柯,观赏荷花时显得漫不经心,倒是见到几位老朋友后,他眼睛发亮,很是开心。我们一同蜻蜓点水地绕荷塘一段,便进入农家小院。红柯的话匣子立即水龙头打开一般,滔滔不绝,给我们大谈起健身之法,并且还为我们做了几个居家锻炼简单易学的动作。他说,他已经坚持了几年两腿盘起每天“打坐”,“打坐”时,完全放空了大脑,身心得到休息,效果很好。那天,红柯还告诉我们,他的作息时间是晚饭后不久就入睡,凌晨时醒来写作,白天有课时绝不耽误上课。

我当时听了,闷头在想,红柯能有如今杰出的成就,自然作息时间与常人不同。不似我这等俗人,偶尔与自己的生物钟别扭一下,就会受到惩罚,大脑不在自己脖子上一般,整日的不舒服。

正因为半年前红柯讲授“健身之法”的情景恍如昨日,加之他身体看着一向敦实健康,哪里能想到他会轻易得病,更不能想象他会因病而英年早逝。

认识红柯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远走新疆10年的红柯,带着妻儿一同回到陕西,在他的母校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任教。我当时任陕西省作协《延河》杂志的副主编,负责版面工作。一个作家与一个职业编辑,我与红柯的交往,便多在文稿的往来方面。

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最初的红柯,是从诗歌创作开始投入文学写作的。还在大学期间,他就在《延河》上发表过诗歌。离开陕西西行八千里,他来到新疆天山北麓的奎屯,成为哈萨克自治州直属的一所技工学校的语文老师。远离故土,思乡心切,他开始动笔写陕西。而在返回陕西后,红柯又开始回望辽阔的新疆。

天山脚下生活了10年的红柯,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感悟,作品洋溢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浓厚的西部文化意味。在《人民文学》1996年第9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奔马》,和1997年第4期发表了短篇小说《美丽奴羊》后,1997年,《延河》也收到红柯的短篇小说《树桩》。我们很快安排版面,刊发在当年的第9期上,同期配发了当时在《延河》做编辑的作家冯积岐的短评《在提供一种文本的同时》,对红柯小说做隆重推介:“不仅仅只具有形式美,至关重要的是文本本身的内涵比较深,比较圆润,比较宽阔,它能够使阅读者展开想象和作者去共同完成或补充意义层面的东西。”

新时期文艺复兴的大潮声中,获得新生的《延河》,尽管换了几茬编辑,但是,唯一没有变化,并且一直坚持的,就是培养和扶持陕西青年作家成长这一宗旨。1995年6月,我曾组织编辑了一期《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有当时陕西省9位很有实力的作家作品刊发在专号上,我请主编陈忠实为这期专号撰写了主编寄语——《生命易老,文学不死》。

发表红柯的小说《树桩》不久,1997年10月份,我们又策划组织编辑一期“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向这一时期创作风头正劲的陕西青年作家发出稿约。1998年1月号《延河》上,黄建国、张虹、红柯、秦巴子等人成为这一期《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的主力作家。红柯的短篇小说《石头鱼》刊发其中。我组好这一期文稿后,自然想到再让主编陈忠实撰写主编寄语,陈忠实就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寄语〈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为题,撰写了编前语。陈忠实十分欣喜,陕西目下30岁上下的这一茬青年作家,正在改变着陕西传统的,或者说清一色的乡村乡土文学格局,并说到红柯的小说《石头鱼》“浑身浸润着草原戈壁雄浑诗意顽强如石头的生命意识的灵魂”。

第二年,即1999年第1期的《延河》,又以《红柯小说》为栏目,重点推出了红柯的一组两篇小说《天窗》《麦子》,并附创作谈《一种反抗》。在这篇两千多字的创作谈中,红柯表达了多重意味。他首先坦言,他在生活中乐于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是内向的人,我只在朋友中谈笑风生,我敬畏各种人类生活的准则。我以为文学是人生的反向延伸。愈是在生活中没有个性的人,愈能在精神领域构筑丰沛的想象和奇异的境界。” 在文中红柯还流露出了对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生命的感叹和珍惜。他说,他是个有限论者,语言有局限性,才华也有用尽的时候,“我总是爱惜这一切,绝不分散精气。让充沛的精气从笔端喷薄而出,不要让它从下边流掉”。红柯认为一个明智的人必须有三点自律性:“一是聚光性,一生只干一件事,二是变不可能为可能,可能性很大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三是简化功能,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简单是一种美。”

我是阅读了红柯的这篇创作谈后,对红柯有了进一步认识的。文学创作,成为他此生“只干的一件事”,简单生活的他,不会为其他事情分心,他将在文学创作中丰富着他的人生,他的作品成为他人生绵长而深厚的“反向延伸”,并且无论走出多远,始终固守自己做人与行事的原则。

这一期,我又约了时任《小说评论》主编、评论家李星老师,为红柯的小说撰写了评论文章:《诗意的居所》。李星老师显然早已关注红柯的创作,阅读了红柯所有发表的小说。李星在短评中说,“在短文《一种反抗》里,红柯表现了同他的小说相一致的对文学的理解。如果说,文学要反抗自己的平庸和无个性,反抗世俗的、物質化的、高科技的世界,这些他都说得很透彻、很精彩,那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应该牢记的是他说的:首先要反抗分神,把生命之光聚在一起。”

这个阶段的红柯,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几乎占据了全国所有重要的文学期刊版面,《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也不断地被转载。

1999年7月2日,红柯所就职的宝鸡文理学院和陕西省作协、省文联共同在西安为他召开了作品研讨会。那天的研讨会来了许多知名评论家,李敬泽、白烨、贺绍俊、陈晓明、王愚、李星、肖云儒、畅广元等等。作为研讨会的主角,满头乌黑的卷发,身材敦敦实实,憨厚中略带羞怯的红柯,接受着评论家深度解读。评论家们普遍认为,红柯的小说呈现的这种风格,在陕西作家群中是个例外,在全国也如此。陕西作家基本上是以叙事写实见长的,而红柯的小说, 则以抒情为主, 他并不注重叙事, 也不特别注重写实, 而是重在写意。这和陕西作家的创作风格大不一样, 放在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上去做横向观察,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一批作家中,这种创作风格也很少有。

那天的研讨会后,红柯和李敬泽有小半天的空闲时间,红柯让我帮他找一处适合聊天和就餐的地方,以便我们三人餐叙。那时的西安,还不像现在随意就可以找到称心的场所,我要考虑两方面,一不能让红柯过于破费,二又要让李敬泽感受红柯的诚意与热情。但是后来发觉,我实在是多虑了,朋友餐聚,关键不在吃得如何,而是聊天聊得是否对路,是否开心。

说自己性格内向的红柯,的确“只在朋友中谈笑风生”,那天,他的话匣子打开后,就没想过要关闭。他给我们讲述,1986年已经留校,有了稳定的工作,却毅然决然远走新疆的动因。红柯说,他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为了一位贤惠又美丽的女子。“离家出走”10年,红柯不曾回过陕西故乡。当初反对他们婚姻的父母,心中的怨气早已化为浓浓的思念,期盼着红柯早日带着贤妻回来。10年后他带着妻儿回来了,当看到红柯还带回杨家的大孙子时,父母已激动得难以用语言描述。

红柯说,他离开陕西时,头发并不是卷曲的。他感叹,新疆的牛奶好啊,一层厚厚的黄油一口气吹不透。饮食和生活环境的变化,让他的容貌也发生了变化:黑茬茬的胡子长起来了,头发开始卷曲,嗓音也像新疆男子一样有了大漠喉音的沙哑,他时常被误认为是哈萨克人,他说新疆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血液。他说他妻子也在中亚的阳光下晒成了棕色皮肤。奇怪的是他们的儿子,新疆出生的娃娃,却是白净净的——沙暴和阳光对孩子构不成威胁。他还说在对故乡的怀恋之后,在对社会辛辣的批判之后,他的心静下来。因为群山草原和大漠是宁静的,于是他让草原让大漠进入到了他的文字中。

讲述这些时的红柯,话语间满是对新疆的感恩和热爱。他说他可以继续留在新疆工作的,《绿洲》杂志社已经说要调他去的。但是,父母年迈,他该尽人子之责。

那次餐叙之后,考虑到红柯忙于给各处刊物完成稿约,我对红柯说,在他不忙的时候,即使不给我们小说,闲暇时写了散文也可支持《延河》。于是,重情义的红柯发来一组散文:《自然·生命》《从黄土地走向马背(我的故事)》,后一篇可清晰地看到红柯创作的脉络和人生选择的轨迹。这组文章,我安排在2000年第1期上,文中还配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1985年在陕西宝鸡时青涩又青春的红柯,一张是上唇留着胡子的红柯和妻子儿子在新疆奎屯的合影——幸福的一家人。红柯在文中说,为了照相,妻子一定要他收拾一下,修剪了胡子,收拾后还是半胡半汉的模样。

2001年,我又组来红柯的散文《黄金草原》以及红柯与李敬泽的对话——《神性之大美》。这篇对话中红柯一一回答着李敬泽提出的关于他的小说是否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缺乏信心、关于文学的浪漫话题、关于他笔下的新疆与真实的新疆等等。红柯回答问话时说,这次对话,正值他对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做修改时期(当时这部长篇书名为《西部的骑手》),李敬泽的意见对他来说非常珍贵。红柯还再次坦言,他几乎本能地抗拒复杂的东西,这基本上是他的生活理念。中原文化,尤其是陕西,一个庄稼汉都充满帝王的韬略,每根毛发都在算计中。而他总是用史书和实例不断地强化他的单纯化世界观。李敬泽禁不住直言:“我觉得你有一种危险,你是草原上的马,而不是草原上的狼,不够狠,这无关善恶,而是说生命意志中绝对有这种东西,非常狂暴的一面。你的危险是走不到这一面,深入不下去,总在太阳底下,不能进入黑夜。”这些话看似是针对红柯创作问题的提醒,但是,又怎能不是针对生活中的红柯生发的担忧呢?

与红柯这么多年的交往与交流,再看到这些文字,红柯的形象便清晰地站立在眼前:红柯是个极单纯的作家。不像有些人坐在桌前写作时是作家,离开桌子就不是作家,总是会受世俗的纷扰影响而分心。红柯则不会,他视文学为生命,而不是当作敲门砖。他投入创作,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更不是为当官。文学创作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2002年的冬天,接到红柯的电话,他向我打听西北大学文学院的情况,说这里有意调他来工作。我极为兴奋,因为西大是我母校,我自然很希望他能去的。便极力向他讲西北大学的好。红柯听了,说他会认真考虑的。后来知道,他选择了陕西师大文学院。我心里很有些遗憾。再见面时,还惹得红柯向我解释一番。

进入2006年之后,我不再负责《延河》版面工作,与红柯在文稿上的交往渐少,2008年到2010年期间,我又到陕北的米脂县挂职三年,与陕西文学圈渐行渐远,见到红柯的机会也很少了。不过,他的情况从朋友处,或是看到他一部部长篇著作的问世,还是知道一些的。忙于教学又忙于创作的红柯,在人人都有手机的年代,他竟然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他没有手机。要找到他只能通过家中座机,而接电话的人则常常是他的妻子。知道他这些情况的朋友们都说,如此有毅力抗拒外界干扰的红柯,是最作家的人,这就是他的成功之本。

红柯也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他只对文学感兴趣,对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其他方面,既不感兴趣也不擅长应对。不过红柯的性情却是极为随和,低调的,且很有些书生气的。平时不太进入热闹之中,和谁谁谁的关系却都是好的。

2013年12月6日,陕西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培训,我和红柯在陕西行政学院相遇,他曾经的一头乌黑的卷发稀少了,剩下的也几乎是灰白发。中午吃饭,红柯狼吞虎咽吃完,说是要赶回学校上课。“课比天大”,他说不能耽搁了。第二天,遵守纪律的红柯再次来到培训教室,还给我带来他新出版的长篇《喀拉布風暴》,并希望我也要送他一本我刚出版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遥》,我答应了。但因为两天的培训已结束,心里想来日方长,总是有机会送给他的。

这次见面的半个月之后,12月23日,新疆自治区“四个一批人才”一行来陕做调研,与陕西文艺界的“四个一批人才”座谈,我与红柯在陕西省委党校又不约而遇。更让我和红柯高兴的是,新疆作家协会主席作家董立勃就在新疆团队中。我与董立勃是鲁迅文学院主编班的同学,红柯则是新疆作家引以为傲的老朋友。是故,三人见面十分欢喜。座谈会后,红柯执意由他请我俩到老孙家泡馍馆餐叙。我们跟随红柯一路聊天,从省委党校步行到老孙家泡馍馆的小寨分店。那天,偌大的餐馆,冷冷清清只有两桌客人,服务员扎堆聊大天,点菜,上菜、添酒都要吆喝着才能得到服务。红柯很是不好意思,他说之前他来过一次,生意还是蛮火的。其实,就像那次与李敬泽一起餐叙一样,朋友聚会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聊得开心。

那时,我刚刚从省作协调到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工作。因为转行,心里没着没落的,他们俩自然少不了在祝贺我工作改动的同时,给予我许多安慰。餐叙快结束时,我趁他俩聊兴正酣,悄悄地來到收银台付款,红柯竟发现了,一路追来。他急火火又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这顿饭本应由他来付的,只是他事先没有准备,带的钱不够。不过他说酒钱一定要由他来付。我不听他的,我说干嘛搞得这么复杂?但是书生气十足的红柯,此刻却一副要与我急的架势,强硬地将有零有整的钞票塞到我手里。

那次餐叙后,终于有了手机的红柯,与我们彼此加了微信,那之后,我经常在第二天收看到微信名为“红柯兀立荒原的树”在深夜或是凌晨为我的微信文章点赞,再见面时,我笑着称红柯为“点赞哥”。至今,这个微信名还保留在我的通讯录里,我多么希望,红柯继续做“点赞哥”,经常给我鼓励和惊喜哦!

2016年4月,我被省社科院安排,参加由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承担的,陕西省“领导干部文化修养与能力提升”专题课程培训。4月19日星期二下午,开班培训的第一讲,便是由红柯授课。见到课堂上端坐着的我,红柯十分诧异。红柯对在座的学员说,他讲授的题目是:文学与人生。其实让张艳茜老师来讲也很合适。红柯还说,我的所有作品都是期刊发表的。期刊编辑为人做嫁衣,他们有文学期待、文学感觉和文学理想,作家走红与编辑有很大的关系,有些稿子是编辑修改出来的。

我听了,很是感激,善良的红柯,用他的方式表达着作家对编辑的理解与支持。

那天,我领略了红柯激情澎湃的上课方式,并为他拍下了上课的照片。高校讲台上,很少能遇上一位知识渊博、作品等身又成绩斐然的作家老师授课,对于陕师大文学院学生来说,他们真应该感到幸运。

生活中,我们会难以理解马的睡眠,因为我们见到的马,一生就那样日夜站立着。的确,马是没有完整睡时的,一闭眼就算一觉。不到最后的时刻,马不会将自己尊贵高大的身躯匍倒在地,倒下时即意味着它长眠的开始。红柯生肖是属虎的,但他更像是一匹草原上的骏马,有着明确的目标,心无旁骛,“一生只干一件事”,永远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广袤而辽阔的文学世界里。只是,红柯这匹马竟然会突然倒下,他实在是倒下得太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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