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海娟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部,长沙 410000)
反语一词源于古希腊语“eironeia”,意为“徉作无知者”,是古希腊戏剧中的一个角色类型。反语作为表达与所说话语相悖的言说方式和修辞技巧直到18世纪才被广泛地应用。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反语被赋予了更为丰富和深刻的内涵,对反语的研究也从修辞层面上升到了语言学和心理学的层面。目前反语已经成为认知语言学领域的一个热点研究话题,其中反语背后的认知机制成了关注的焦点,国内外不少学者对此进行了多层面、多角度的分析。笔者在另一文中曾从概念整合理论与关联理论的互补性视角对反语中的言语反语的认知构建进行过初步探讨,提出反语是以关联为导向,两个不相容心里空间概念的跨空间映射与投射。本文拟在原来研究的基础上,从同一视角再次对言语反语的认知机制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究,试图构建出解读反语的关联整合模式,并在该模式的框架下进行例证分析。
概念合成理论是 Fauconnier在心理空间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该理论将言语意义的构建视为多个心里空间进行跨空间映射和投射并在合成空间进行整合的结果。整合过程由一个含“四空间”的概念网络来完成,即两个来自不同认知域信息所构成的输入空间(input spaces),一个包含两个输入空间所共有的抽象结构的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和一个含层创结构的合成空间(blended space)。四个空间通过射链彼此连接构成了一个概念合成网络。概念的合成过程涉及到不同心里空间的部分映射以及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投射。两个不同的输入空间Ⅰ和Ⅱ里的共有结构被投射到第三个空间即类属空间。与此同时,两个输入空间通过跨空间的部分映射,彼此匹配并有选择地投射到第四个空间——合成空间,合成空间中的信息再经过组合、完善和扩展三个彼此关联的心理认知操作过程形成了合成空间所特有的概念结构——层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从而获得对话语实时意义构建的动态解释。[1]
概念合成理论从认知的角度动态地揭示了自然语言意义的构建过程,为言语意义的构建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可形式化的操作模式,被认为对人类一切样式的言语具有普遍的解释力。反语作为一种常见的言语方式,概念合成理论对其是否具有同样的解释力?试看下面例子:
(1)Thank you for stepping on my toe inde.[1]
根据概念合成理论的“四空间”网络模型,“thank you”构成了输入空间Ⅰ,“stepping on my toe”构成输入空间Ⅱ,“for”作为空间构筑词将两个输入空间构筑成因果关系。输入空间Ⅰ含有有关感谢的各种概念结构,包括感谢的原因、对象和方式等;输入空间Ⅱ则包含了被人踩到脚时的各种概念结构,如疼痛、不满、动作行为的施动人和受动人等。两个空间所共有的抽象信息被投射到了类属空间。由背景知识可知,输入空间中的感谢人和感谢的对象与踩脚行为的受动人和施动人同属说话人和听话人,二者形成跨空间映射和匹配关系。“thank you”预示了说话人承受了听话人一定的恩惠,然“stepping on my toe”又意味着听话人给说话人带来了痛苦,两个输入空间发生语义冲突,随之产生投射障碍,反语的进一步认知操作显然并不能如概念合成理论所言有选择地投射到合成空间,进而形成层创结构。究其原因,概念合成理论是从概念隐喻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以各相关空间某一方面的相似性为基础,而反语效果的生成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基于相似性,而是以空间之间的彼此冲突对立为触发机制的。因此,概念合成理论对包含反语在内的特殊语意的解读还有待完善。与此同时,概念合成理论在类属空间本身以及类属空间对其它空间的约束机制的描述、概念的映射机理等方面过于模糊和笼统。此外,反语是一种依赖语境的言语形式。虽然Fauconnier也强调语境对言语意义生成的重要性,并在概念整合过程中引入了“完善”这一操作程序,但对空间概念究竟如何与语境知识完善以及与哪些语境知识完善,Fauconnier没有给出详尽阐述。对于这些问题Sperber& Wilson在关联理论框架下进行了富有见地分析。
Sperber &Wilson的关联理论认为人类的言语交际总是在关联原则的支配下进行,遵循最佳关联的原则,即“明示性的交际活动都意味着本活动有最佳的关联性”,[1]话语的理解过程就是寻找话语最佳关联的过程。关联理论为概念合成理论中类属空间的质疑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诠释:关联是言语交际的前提和基础,它贯穿了整个言语交际的始终,管控着言语意图的实现方向,并且决定两个输入空间中哪些信息(相关联的)进行跨空间映射和参与选择性投射。这样我们就可以合理地解释上文中的例(1)了。在例(1)中,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虽然存在语义冲突和关系对立,但并不影响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与类属空间的跨空间映射与互动,“因为即便发话人言语表面上不关联,那也是发话有意设置的,这就是说表面上的不关联其实是关联,是因为发话人有某种意图要传递”。在通常的言语交际中,发话人总是倾向于使用直接明了的表达方式,以使受话人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建立双边信息的最佳关联。但有时发话人为传递某种意图会打破常规选择使用某种特殊的言语策略(如反语),故意在表达形式中引入相互冲突的信息,使自己的交际行为在受话人看来背离了双方共有的认知语境,意图使听话人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来获取较强的认知效果,以彰显其话语意图。
关联理论的另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关联是一个依赖语境的概念。Sperber & Wilson将关联定义为“命题与一系列语境之间的关系”,[2]认为话语的理解过程就是将其语境化的过程。话语的语境化过程体现在发话人的明示信息(新信息)与听话人自身认知语境信息(旧信息)的运算之中。新信息与旧信息相互作用可产生三种语境效果:加强、结合和否定(对立),而否定(对立)是反语得以生成的关键。如
(2)Peter, A and B are good friends
A: Peter wouldn’t lend his money to us.
B :He is a true pal, don’t you think so?
例(2)中,受话语关联的引导,A的明示信息“Peter wouldn’t lend his money to us.”激活了听话人最可及的语境假设:朋友是在你最需要时毫不犹豫的向你伸出援手的人,否则不是真正的朋友。听话人推理出:我们现在需要钱,Peter却不借给我们,因此他不是真正的朋友。但是当业已形成的语境假设与新信息“He is a true pal, don’t you think so ?”相结合时,听话人发现新信息否定了先前的推断,于是重新启动新的语境假设,进一步进行推理得出:Peter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语境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在实际的交际过程中会不断地补充或扩展。在言语理解过程中,听话人因交际中的概念具有连接贯通的特性往往首先启动最可及的语境假设,当推理出的结论不能满足相关联期待时,听话人会选择比先前语境假设可及性稍低的进行推理,直到其相关期待得到满足为止。说话人在构建反语话语含义时,正是利用了这一推理规律,在提供明示信息时,有意将关联程度弱的信息置于最可及的语境假设上,而将关联程度强的信息置于稍次的语境假设上,从而给听话人瞬间的突兀和不协调感,迫使听话人扩大语境的选择范围重新进行选择。因此,话语的理解过程实际上就是话语的语境化过程。
在关联论看来,言语反语是交际双方以关联为取向,将明示信息与语境假设进行运算推理,寻找话语最佳关联的过程。关联理论揭示了言语交际的本质,为语用推理提供了一个总的指导原则。然而关联理论对言语交际过程的论述却稍嫌抽象,缺乏一个具体的、可形式化的东西。
基于以上讨论,本文以概念合成网络为基础,结合反语的本质特征以及前人的研究[3][5]构建了解读言语反语意义的关联整合模式。
图1 言语反语的关联整合模式图
在关联整合模式中,关联空间取代了概念合成网络中的类属空间,人类言语交际都是在关联原则的支配下进行的。关联离不开语境,话语的理解就是选择和重建最佳认知语境的过程,任何认知语境的缺失都将导致交际的失败。图中实线表示输入空间与认知语境之间是关联的,虚线表示心理空间之间的映射及互动。发话人出于某种意图将同一指称的对立性信息置入同一话语而营造出两个不同的心理空间——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输入空间在关联的导向下不断地激活、选择认知语境以寻求最佳关联假设。在这一过程中,输入空间的新信息与语境假设(旧信息)发生冲突,并排除现有语境假设。根据Fauconnie的空间优化原则,如果不发生语义、逻辑和背景知识冲突,关于某个事物的概念结构会因语用需要从一个心理空间映射到另一个心理空间。反之,则会产生投射障碍。这里有必要引出“联想”这一概念,“联想”是指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的心理过程,是一种重要的认知手段,也是概念映射的心理基础,有相似特点的事物容易形成“类似联想”(如隐喻)。有对立关系的事物则容易引发“对比联想”(如反语)。当空间投射产生障碍时,听话人的联想力,特别是对比联想力就会被激发,它会促使听话人转换认知框架反方向地思维投射,听话人按最佳关联原则转而寻找与先前推论相反却与事实相符合的另一个语境假设,构建一个与现有心里空间相关的另一相异的心理空间——层创结构,从而获得反语话语的交际意图。
关联整合模式下,反语实质上是发话人出于某种意图将同一指称的对立性信息置入同一话语营造出两个相异的心理空间;听话人受输入信息的刺激,以关联为导向,在认知语境中提取关联语境假设与概念域组成相应的心里空间,通过跨空间映射与投射,并在对比联想力的激发下,转换认知框架,重组认知语境以寻求与话语最佳关联假设的过程。
为验证关联整合模式在实际中的运用,我们再以例(1)进行验证。根据关联整合模式,“thank you”和“stepping on my toe”分别构成了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输入空间Ⅰ激活了受话人有关感谢的认知语境,即当某人表达感谢时,一般是发话人从受话人一方获取了某种恩惠;输入空间Ⅱ则激活了被人踩到脚时的相关语境:被人踩到脚重则受伤,轻则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感,进而激发对行为实施者的不满。发话人为表达自己的不满,故意发出与语境不相符的命题,寄希望听话人形成强烈的感觉对比,来促进对其话语意图的知觉。要实现这一目的,意味着受话人需要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去寻求话语与所处语境相匹配的解释。按照关联理论,付出的认知努力越大,认知效果就越强。这样发话人自然也就达到了突显其交际意图的目的。当听话人将两种信息进行相匹配投射时,发现二者存在着语义上的对立,随即产生投射障碍。受比联想思维的推动,听话人舍弃原有的推断,转变认知框架对概念进行重新配置和组合,转而寻找与先前推论相反却与事实相符合的另一个语境假设,即发话人没有对受话人表示感谢。受话人再将该推断与发话人被受话人踩了一脚这一事实进行匹配完善时,发现二者在逻辑上完全吻合,于是新的语境含义即层创结构产生——发话人反话正说意欲用一种嘲讽方式向受话人表达自己被踩了一脚的行为的不满。
反语常被用于表达嘲讽和不满,但生活中也不乏用反语来制造风趣幽默的例子。
(3) A man sat sadly at a bar
Bartender: “What’ the matter? Are you having troubles with your wife?”
The man: “We had a fight, and she told me that she wasn’t going to speak to me for a month”
Bartender: “That should make you happy”
The man: “No, the month is up today”
相信读过该段话的读者都会因对话中所含的幽默与风趣而开心的一笑。那么这种幽默风趣的语用效果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我们试着用反语的关联整合模式予以解读。在该段对话中,the man(丈夫)与作者构成了发话人,Bartender(酒吧招待)与读者构成了受话人。受话人在第一轮话语明示信息地刺激下首先建立起了两个心理空间:空间Ⅰ夫妻俩吵架,妻子生气,一个月不与丈夫说话;空间Ⅱ丈夫很难过。受话人受话语关联的引导,按照可及性原则,认知语境中有关夫妻俩吵架的语境假设首先被激活。妻子生气,要么喋喋不休地对丈夫厉声指责,要么干脆冷战,对丈夫不理不睬,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甚至拒绝为丈夫洗衣、做饭等等。丈夫呢要么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要么拂袖而去,图个清静;要么难过无奈,告饶求和。空间Ⅱ中丈夫伤心的信息很容易激活受话人认知语境中最可及的假设:丈夫伤心难过,希望妻子能和他说话。至此,空间信息与语境假设完全切合,新的语境含义生成:夫妻俩吵完架后,妻子生气,一个月不和丈夫说话,丈夫为此感到很难过,希望妻子能和他说话。该含义随着话语交际的进一步展开成了认知语境中的旧信息并为下一步交际提供了语用推理基础。在接下来新一轮的对话中,酒吧招待的调侃式的宽慰(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和丈夫的回答(不,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分别构成了新的输入空间,新的认知过程随即展开。新信息分别激活受话人最可及的语境假设——妻子不和你说话,正好无需面对她的絮叨,涂个清净,应该值得高兴才对;丈夫对此进行了否认,其原因是今天是妻子不理自己的最后一天了。换句话说,今天是妻子不理自己的最后一天了,但丈夫认为这件事并不值得高兴。显然,丈夫并不希望妻子跟自己说话,这一论断与先前的推论出现对立,两空间发生概念投射障碍,无法进行对接。受对比联想思维的作用,受话人舍弃原有的推断(语境假设)——妻子不理他,让丈夫感到很难过,转换认知框架,反向思维选择与先前推论相反的语境假设——妻子一个月不理睬他,丈夫并不难过,真正让他难过的是这个月即将过完,又不得不面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妻子了。受话人将其与新信息再一次进行匹配对接,两类信息完全吻合,新的心理空间—层创结构产生,反语的交际意义得以实现:丈夫对即将要面对有妻子唠叨的生活感到很难过。丈夫通过反语的方式幽默诙谐地向受众展示了一个面对妻子的絮叨,丈夫无奈,难过的生活画面。
本文通过对概念合成理论和关联理论的互补性论证,构建出了解读反语的关联整合模式,并在该模式的框架下对言语反语意义的认知构建进行了深入地探究,发现关联整合模式能对言语反语进行有力的解读。
[1] Fauconnier, G. Mappings in Thought and Language[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158-165.
[2] Sperber, D and Wilson, D. Relevanc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 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6: 377-393.
[3] 方碧月, 张志江. 言语幽默的关联整合模式[J]. 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7(2): 25-31.
[4] 涂靖. 论反语的本质属性[J]. 外语教学, 2004, 25(6): 32.
[5] 王文斌, 林波.英语幽默言语的认知语用探究:兼论 RT与CB的互补性[J]. 外国语, 2004(3): 3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