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囊括并接通了写作学、艺术批评、文本分析、阅读欣赏等多个领域,表现出深沉悠远的个人思悟和强烈的人文情怀,视野特异而开阔,处处别有洞悉。本书在录入和整理时,尽可能地保留了原讲坛的语言特点及现场气氛。
有一个长期让人困惑的问题……一个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的人,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写诗,处于彷徨不前的痛苦期。他正犹豫是否还要写下去、怎样写的问题。后来其主要作品是小说和散文之类,但真正让其放心不下的,还是诗。
英国的哈代一开始想做诗人,可是并不顺利。他改为散文叙事文体,反而很有影响。但是他心里对诗的尊崇与渴望一直没有熄灭,所以到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重新动手做起来,并一直做到了最后。他是在小说取得了辉煌成就的时候转向诗的,写了很多好诗。
我们这里的读者大部分只认哈代是小说家,极少有人知道他在诗歌方面的巨大成就。其实他是一个大诗人。在英国文学史的篇章里,哈代占有重要分量和地位的不仅是小说,还有诗。
在商业主义时代的文学,最没有功利性的大概是诗。诗既是文学的核心,又是这个时代最纯粹的写作。一个杰出的作者不可能放弃诗的追求和实践。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就会明白一些人为何对诗耿耿于怀。
为什么曾经是诗人的小说家,后来的诗越来越差以至于消沉失意犹豫不前?可能有几方面的原因。
一是长期散文化叙事的表达方式,构成了写诗的语言障碍。叙述上的过于连贯性与诗的跳跃性是矛盾着的。心里有,但说不出,急于抓住那个致命的词语,急于去固定它,可是没有这个能力。他已经习惯于用另一种语言形式去表达。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小说和散文作者,他一直很奢华地使用词语。可是写诗的时候到了,再也没有大把大把挥洒字词的机会了,这是一种词语的窘迫。虽然仍然能够在一瞬间敏感地捕捉到什么,却无法在一种语流里将最需要的词语固定住。没有这种能力,但十分渴望,因为记忆中曾经拥有过这种能力。
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对白话诗(自由诗)深深的失望。这里的诗走入了一个死胡同,从阅读上看,读诗的人没有写诗的人多一一这是一个表面现象,问题的实质是今天的诗已经实在不能打动人,不能打动更多的人,不能进入那些高水准的读者的内心。那些高度敏锐的大读者不再关心诗,这才是不祥的。
诗是永远不会死亡的,但是诗的表达方式似乎正在走向死亡。这是个不愿意承认的、十分可怕的现实。这种情况在历史上鲜有出现。至今读中国的古典诗词,仍然能够被深深吸引,并获得巨大的感动。像杜甫的“无边落木潇潇下”,像苏东坡的“多情应笑我”……依旧是这些不朽的篇章横亘在前边。现在的诗没有这种冲击力和震荡力,打开一部诗集,一本杂志,上面的长短句子完全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那种调性和意味,令人疑惑它们存在的必要、它们的艺术价值。
我们失去了自己的诗行。从这里看,多少机灵与智慧,都可惜了的,都谈不上什么了。
这显然不是中国诗的道路。它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回头望一下来路,发现似乎总也不能与今天对接。中国古代的诗不光有韵脚,还讲平仄,讲究很多很多一一这是它往前走的一路生出的一些自身制约,说不上是什么好现象。形式过度讲究,内容肯定就不能饱满。但这同时也说明中国古诗已经走到了一个极致,完全规范化、模板化了,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胡同了。
终于来到了白话诗自由诗的时代,解放了,自由了,大白话了,在形式上突然放弃了原来的一切。可是这样做的合理性有多少?时至今日,我们终于开始怀疑它了。白话诗不仅不讲平仄,不讲节奏,而且还放弃了韵脚,连最后一个字都不追求押韵了。这样读起来不能朗朗上口,音乐性受到了空前的削弱。这还是诗吗?
音乐性包括的含义很多很广,一旦没有了韵脚,其内在节奏就更重要了,不讲韵脚不讲格律,对诗的内在音乐性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可能与人的内心节奏、生命节奏有关。
自由诗伴随着东方脱亚入欧的风气,演化得肆无忌惮,以至于走到了现在的全盘西化。当代诗成了一个怪胎。这个民族或许还需要自己的诗,需要形式上再来一次变革和新生。这次变异不是发生在今天,就一定是在明天;不是大多数人一起参与,就是个别精英率先发起。我们预感到诗的韵脚还会回来,相对工整的词句——那种形式感还要回来。它或许回不到绝句律诗这个原胚上了,但极有可能和过去来一次大和解大携手,从而与翻译诗拉开距离,有一次大的决裂。
这一天有可能到来。
当然这个决裂也不意味着彻底的抛弃,不意味着文学的世界化和全球化要全部废弃,不意味着西方文学对于东方,特别是对于中国的改造和影响之功全部要灰飞烟灭了。但是这次决裂、变革,是靠近中国传统的一次大寻找大觉悟。如果没有这样的一次“返祖”,也许就看不到中国白话诗的前途。白话诗一定是走在那条路上。
或许正有人正暗暗地积蓄力量,在做这件大事。不要说个人身单力薄,大事都是从个人做起的,然后才有一次集结。
有的老人写格律诗,却不提倡年轻人写,认为它束缚思想且不易学。实际上格律诗早就死亡了。新诗一直在成长,可是却没有长到预期的那么高大。
中国古诗的死亡不是因为形式上的难度——其实这种形式并不难,而是它极大地束缚了内容,与时代的奔放的自由的风气背道而驰。
边缘古语
现在一些“很土”的方言语汇,实际上都来自古汉语。有些地方因为处于商业流通的边缘,语言更新的速度较慢,一些词语也就被搁置在了语言长河的岸边,所以看起来它反而很土很生僻了。
但是追究起来,那是一种很古旧的汉语,是很雅致的。这有点像那首插秧的歌谣:“后退原来是向前”,换一副眼光看,最土的也最雅。
在一些不发达地区,比如偏远的农村或小城,我们听到的一些方言就是这样。比如万松浦一带,就有好多古汉语保留下来。在商业流通性很强的地区,由于语言流速很快,那些古汉语很快就被冲走了替换了。所以正因为这里是边缘,这里才有古语滞留下来。
比如说“如何”,当地的老人都说成“何如”;再比如当地人问什么事情能不能做时,对方的回答是“能矣。”问好不好,仍然要说“奚好”,像古代白话小说中的对答一样。在这里,现在大人小孩都这样说。再比如向日葵,这里人叫它“转莲”——向着太阳转动的莲花。咸菜,则一概叫成“瓜齑”,一种很讲究的酱菜盅。
有当地人把方言一一找出,做了现代解释,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报上。用心很好,可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错的。因为这要牵涉到古文字学、民俗学、字源学等等,是很深很复杂的一门学问,不是凭感觉猜一下就可以讲解的,没有那么简单。它不仅需要在生活中慢慢领悟,还要借助于丰厚的学识、一些综合的学问去考察和验证,这才能求得原来的面目。这个过程当然很有意义。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耐心地把这些东西收集一下,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对于文学创作肯定是有意义的。
写作者在“翻译”方言的时候,会考虑到许多因素。比如古汉语中本来就存在的,就不用解释了,写上去大半还是能懂。为什么偏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古词,其他地区没有,这个考察起来是很有趣的,这表明了一个地方的文化根脉。
比方说南边的一个老太太,没有牙齿了,戴着一项黑呢小帽,中间那儿还钉了一块琉璃,她根本不识字,吃凉拌蔊菜,夹了放在嘴里嚼一嚼,说一句:“甚好。”多么有趣,多么有意思。
大家在阅读的时候,遇到这些方言古词,新奇感将很快转化为对古文化的向往,另一种审美的意味就产生了,这是非常好的。文学是语言艺术,关于语言的任何学问都不是多余和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