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楠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焦作 454000)
以形式和内容表现为依据,“儿”的虚化过程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阶段:东汉至南北朝为萌芽期,唐至北宋为成型期,南宋、金和元为发展期,明清为成熟期。《说文·儿部》:“儿,孺子也”。段注:“儿孺双声,引申为幼小之称”。“儿”在东汉以前一般只是当作实词使用。东汉以后出现了虚化萌芽,例如“已而有娠,而生敬儿,故初名狗儿”(《南史·张敬儿传》)[1]。
唐至北宋,“儿”词缀地位确立,不仅可以作名词后缀,而且还可以作个别量词的后缀。名词后附加儿缀常常含有“小”或“可爱”的意味[2-3]。例如“门儿高挂艾人儿,鹅儿粉扑儿,结儿缀着小符儿,蛇儿百索儿”(宋无名氏《阮郎归一个点点端午》)[3]。
南宋、金、元时期,在继承前代用法的基础上,儿缀的使用更加灵活、频繁,可以作代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数词后缀。名词之后的儿缀单纯作后缀指小性弱化。例如: “见安排著车儿马儿,不由人煎煎熬熬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西厢记4本3折)[4]本文观察的正是这一时期的儿缀分布、意义和功能特点。
明清时期儿缀词使用频率高,数量大。“的”字、 “了”字结构之后加儿缀,如“心甜的儿”(《金瓶梅》第64回),“可惜了儿”(《红楼梦》第31回);成语、熟语加儿缀,如“拿班做势儿”(《金瓶梅》第75回),“三等儿九格”(《金瓶梅》第39回);拟声词之后加儿缀,如“忒儿”(《红楼梦》第28回)。明“儿”的语音形式化入前一字音[5]。
金元时期是儿缀发展中承上启下的重要过渡时期。地处北方的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融合,语言接触不可避免,由此带来的影响对儿缀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6]。因此,观察金元时期儿缀的情况,对于勾勒其完整的演变过程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对于解释儿缀虚化机制也会有所启发。
本文从分布、意义和功能三个角度对金元时期的儿缀详细考察。所用的文献是《西厢记诸宫调》(以下简称《董西厢》)、 《窦娥冤》 (以下简称《窦》)、《梧桐雨》(以下简称《梧》)、《汉宫秋》(以下简称《汉》)、 《倩女离魂》 (以下简称《倩》)、 《西厢记》 (元杂剧,以下简称《王西厢》)。元曲具有鲜明的口语特征,但是受题材、情节因素的影响,一部元曲中的语言现象在性质和数量上都不具备充分的代表性,某些语言项目的缺失可能是文本本身的因素造成的。因此,这里分别选取了元曲四大家的作品,旨在弥补文本本身的客观局限性。文中的示例和数据均由检索电子史料库得来,同时对照版本质量较高的纸本逐一校验①全文的检索资料均来自由首都师范大学、鞍山师范学院、南京师范大学、四川师范大学联合研制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电子史料库V1.0普版。。
分布指的是儿缀的出现环境,即搭配组合的范围。根据儿缀所附加成分的语法性质,可为其分布情况列出如下 (简表1)。
表1
说明:*
1.N代表名词性词根,N1表示与N不同义的新名词,V代表动词性词根,A代表形容词性词根,L代表量词性词根,D代表代词性词根,F代表副词性词根,S代表数词词根,Z表示由“-子、-头、-家”等词缀构成的派生词。
2.百分比为每一类结构在所有出现的儿缀词中所占的比例。
从儿缀词各项结构类型的百分比来看,名词附加儿缀还是占多数,其次是量词,再次是动词、形容词和代词,副词、数词的数量最少。
具体来看:
第一,“-儿”作名词后缀的用法更加完备。
首先,作名词后缀的“-儿”数量很大,而且,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时的名词性成分语义类型非常丰富。细分的话,有指人的,如“媳妇儿”(《窦》)、“老头儿”(《汉》);有指动物的,如“马儿”(《董西厢》)、“雁儿”(《汉》);有指身体器官的,如“眼睛儿”(《董西厢》)、“腿儿”(指人的腿)(《王西厢》);有指物质形体的,如“丸儿”(《董西厢》)、“珠儿”(《王西厢》);有指食品的,如“羊肚儿汤、羊肚汤儿”(《窦》);有指衣物及饰品的,如“和衣儿”(《王西厢》)、“帽儿”(《窦》);有指生活用品的,如“床儿”(《倩》)、“桌儿”(《王西厢》);有指处所或建筑物的,如“店儿”(《董西厢》)、“房儿”(《王西厢》);有文字及文化类的,如: “八字儿”(《窦》)、“简帖儿”(《王西厢》);有指自然现象的,如“天色儿”(《董西厢》)、“雨儿”(《王西厢》);有指时间的,如“时辰儿”、“刻儿”(《董西厢》);还有一些表示抽象含义的,如: “人品儿”(《董西厢》)、“年纪儿”(《窦》)、“席面儿”(《王西厢》)等。
其次,有一些名词性词根附加儿缀后,意义发生变化,例如:心-心儿 (中央的部分),丝-丝儿(像丝的物品),字-字儿 (字据,词)。在以上检索的六部文献中,只有《王西厢》中有这种用法。
第二,“-儿”作量词后缀的用法也比较丰富。这些加儿缀的量词不仅包括专有量词,如“行儿”(《董西厢》)、“些儿”(《窦》),还包括借自名词和借自动词的,如“声儿” (《汉》)、 “家儿”(《王西厢》);“封儿” (《董西厢》), “团儿”(《王西厢》)。
第三,动词、形容词后也可以附加儿缀,但是数量较少。
有一些动词性、形容词性成分附加儿缀后不发生任何变化,例如: “错口儿”①指开口。高文达主编.近代汉语词典[Z].北京:知识出版社,1992:109.(《董西厢》)、“转关儿”②指耍花招。高文达主编.近代汉语词典[Z].北京:知识出版社,1992:1015.(《王西厢》);“早儿”(《窦》)、“小儿”(《窦》)、“一般儿”(《倩》)。
还有一些动词性、形容词性成分附加儿缀后变为名词,例如: “吊儿” (动作-受事)(《董西厢》),“包儿” (动作-工具)(《窦》),“枕儿”(动作-受事)(《王西厢》),“画儿”(动作-结果)(《王西厢》)。形容词性成分变为名词的用法很少见,只发现了一个“尖-尖儿”,它在《董西厢》、《汉》、《王西厢》中都出现过。
伍巍[7]和蒋绍愚、曹广顺[3]在研究中提到,宋代有少量的动词、形容词加儿缀的用法。其实所举例子均为南宋作品,这和我们的观察是一致的。儿缀用在谓词之后在当时还是新用法。
第四,代词、副词、数词词根后可以附加儿缀,但是数量较少。
代词词根加儿缀的,如:“这些儿”(《董西厢》)(《汉》)、“那些儿”(《董西厢》)、(《梧》)、“这搭儿”(《汉》)、“那埚儿”(《王西厢》)、“那答儿” (《王西厢》)。副词词根加儿缀的,如:“蓦儿”(《董西厢》)、“险些儿”(《梧》)(《王西厢》)、“争些儿”(《王西厢》)等。
第五,儿缀可以附加在由其他词缀构成的派生词之后。例如:“枕头儿”(《董西厢》)、“指头儿”(《王西厢》)、“身子儿”(《王西厢》)等。这一类型数量较少,但它充分说明了此时的儿缀虚化程度已经很高,否则不可能有这样双词缀的情况。
第六,发展期儿缀的出现频率基本稳定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上。见表2。
表2
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儿缀构成新词以及作副、代、数词后缀都还是比较新的用法,实际上见到的用例十分有限,各部文献之间重合的可能性较大。例如,形容词附加儿缀变为名词,《董西厢》、《汉》、《王西厢》中都出现了,但实际上出现的都是“尖儿”。又如代词附加儿缀, 《董西厢》和《梧》都出现了“那些儿”;副词附加儿缀,《王西厢》和《梧》都出现了“险些儿”,数词附加儿缀,《窦》、《梧》和《汉》都出现了“一半儿”。*
总的来看,儿缀此时在分布范围上有了长足的进展。宋代以前,儿缀的搭配范围经历了从指人名词到动物名词再到一般名词的拓展。金元时期,儿缀名词后缀的用法基本完备,并从名词之后推广到包括谓词在内的其他词类之后,种类丰富,具体而微。
在金元这个时期,儿缀细小可爱的意味依然存在,儿缀依然和含“小”意味的对象搭配。但是这类儿缀词所占比例并不太高,各部文献情况如表3所示:
表3
通过统计结果可以看到,金元发展期儿缀的表小性明显弱于唐宋成型期。儿缀分布范围大幅扩大,越来越多本身既不“小”也不“可爱”事物都加上了虚化的“-儿”。儿缀越来越虚,对组合成分的选择放宽,出现了很多象“魂灵儿、韵脚儿、土儿、风儿、辈儿”这样的与“细小”无关的儿缀词。如果在大一点的语境中观察会发现,同一个儿缀词在有些句子中有可爱的意味,而在有些句子中没有。例如下面几个出自《董西厢》的例句:
月儿明 (卷四) 越越的哭到月儿落 (卷六)
眼儿媚 (卷三) 争奈这一双眼儿劣 (卷七)
那多情媚脸儿……难道不清雅?(卷一) 可憎的脸儿堪捻望 (卷三)
禁不得你甜话儿热趱 (卷三) 此一行别无话儿 (卷四)
这说明儿缀词的语义色彩和语境有密切关联,而“-儿”本身的语义色彩很弱。特别是儿缀分布范围扩展以后,它原有的小称或爱称的作用逐渐演变为配合语境表达“细小、可爱”的作用。
六部文献中儿缀的功能特点可见表4:
表4
这个时期儿缀虚化程度已经很高,很多“-儿”没有实在意义。这些单纯作后缀的“-儿”,其中一些有构词功能表达语法意义。例如,“脚尖儿、指尖儿、舌尖儿、鞋底尖儿、笔尖儿”中的“尖儿”(形容词→名词), “包儿、架儿、枕儿、画儿”(动词→名词)、“星-星儿”(指细碎或细小的东西)等,其中的儿缀改变词性或词义构成新词。
六部文献中有“衫儿”和“衫子”,却没有“衫”,我们认为其中的“-儿”具有和“-子”一样的成词作用。还有“孩儿、帖儿、老头儿、旋阑儿 (指圆领大袖的衣衫)、海猴儿 (指好孩子或心上人)”等这类没有“-儿”在文献中就不单用的,其中的“-儿”也认为有成词作用。
还有相当一部分虚化的“-儿”有示律功能表达韵律意义。儿缀的示律功能是表示语音个性特点的功能,反映语言使用者的偏爱、习惯和语言态度[8]。金元时期儿缀虚化程度已经很高,但是读音并没有完全化入前一字音。这是否和示律功能不相符合呢?回答这个问题,需要首先了解金元时期北方语言的整体情况和“-儿”的读音情况。
金元时期,女真、蒙古等操阿尔泰系语言的少数民族相继入主中原,与地处北方的汉族接触、融合。赵杰教授详细分析过辽、金、元时期的民族接触和语言接触情况,指出“至少在金末,以女真语为底层的汉语官话已经在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正式形成了”[9]。元代,元蒙统治者所分化出的“汉人”社群 (笔者按:指元蒙统治者把原金朝统治下的汉族人和契丹人、女真人统称为“汉人”)使得这种官话进一步融合和巩固。林焘先生提出,“所谓元大都话,实际是辽金两代居住在北京地区的汉族人民和契丹、女真等族经过几百年密切交往逐渐形成的,到元建大都时已趋于成熟,成为现代北京话的源头。”[10]在此背景下,中原地带的语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舌尖元音使“儿”声母由前颚松开,逐渐偏央,朝着更有利于发儿化音的方向发展[6]。
少数民族语言中固有的卷舌韵尾和汉语的“儿”语音相似,而汉语本身又有儿缀构词,这样二者很容易换用。李葆嘉先生曾指出,元代的北方话就是用辽金人阿尔泰语言习惯大量换用后的北部汉语[11]。卷舌音作为这些少数民族语言的发音习惯,在语言接触的过程中带入汉语并不奇怪。李立成依据元代蒙古族人名的翻译和《蒙古秘史》中的对音材料,发现汉语曾经大量吸收过蒙古语的卷舌韵尾,元代的儿缀已经是轻声音节而且又带上了卷舌韵尾,距离“儿化”很近[12]。由此推知,此时受外界因素影响语音已经变化了的儿缀,有一些可能是仅仅源于语言习惯和韵律要求,进入汉语固有儿缀行列的。
此外,即使儿缀语音尚未完全化入前一字音,也不妨碍附加儿缀是当时的一种语言习惯。可以用子缀用法作为旁证。河南固始方言中没有儿缀,而是用一个“-子 [ts]”来承担普通话的儿缀和子缀。不过,它不等于普通话儿缀加子缀之和,有些固始方言中有的子缀词,普通话中可能没有对应形式。固始方言中不少子缀没有具体意义,反映了当地人的一种语言习惯。例如“刚子、黑子、芳子、珍子、大毛子”(人名),“小鸡子、小狗子、小鱼子” (动物)、 “今年子、明年子、后年子、去年子、眼泡子、耳垂子、嘴唇子、手腕子、腿肚子、袄子、手套子、裤头子、门鼻子、马扎子、灯泡子、药膏子、豆腐脑子、面条子、面皮子、找碴子”(名词)、“件子、回子、下子”(量词)、“这些子、那些子、这会子”(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会儿”)(代词)[13]。相同的道理对 “-儿”也是适用的。本身虚化程度就非常高,同时又受语言接触卷舌音的影响,一些单纯作后缀的“-儿”,可能正是反映了当时的语言使用习惯。
因此,金元文献中这些既没有“细小、可爱”语义色彩,又没有语法构词功能的儿缀,应该就是具备示律功能的成分。其实附加儿缀作为一种语言使用习惯在前面唐宋成型期就已经少量出现,但是这时的没有具体意义的“-儿”和唐宋成型期的不同。唐宋成型期的“-儿”兴起不久,是源于语言内部使用要素。金元时期的“-儿”语音已经发生较大变化,数量也大幅增加,其中的动因和语言接触有关,而“-儿”的这种虚化和泛化恰恰迎合了与汉语发生接触的少数民族的语言使用习惯。
下面略举一例说明这种示律功能。
《汉》中出现了“把都儿”,例如“把都儿,将毛延寿拿下”(第3折)。“把都儿”是个借词,来自蒙古语的 baatur或 baator或 bahadur,指勇士、英雄。很明显,“把都儿”中的“儿”是蒙古语尾音ur或or的对译。可是,同在元代,还有“把都”。《元朝秘史》中凡有“把秃儿”、“把都儿”称号的人,在《圣武亲政录》中几乎毫无例外地写作“拔都”,这说明“把都儿”和“把都”是相通的。这样的两个读音变异现象明代也有,如汤显祖《邯郸梦记》: “把都儿们,孩儿怎了也”(第15折),“把都们,一齐杀过关南转西,以擒唐将”(第11折)。这个“-儿”本来是个译音成分并不是词缀,但是,却能和多数儿缀一样“时有时无”,说明在说话人心目中,二者是同类的。而可以“时有时无”的是反映语言使用习惯的儿缀,是表示律功能的成分。这反过来正好说明,示律功能的“-儿”是个没有词汇意义,只具有语音感知性的成分。
从金元时期的这六部文献来看,示律功能的儿缀数量不少。例如:
总的来看,金元发展期的儿缀在前期充分虚化和语言接触的背景下,发展出了构词和示律两大功能,其中,后者更占优势。
经历了唐宋成型期的发展以后,儿缀在金元时期一方面继续扩大名词、量词后缀的用法,数量大、品种多;另一方面,出现了附加在动、形、代、副、数词之后的虚化用法。这些新用法此时还处于创新阶段,虽然各个种类都有,但是用例较少。明清成熟期数量大幅增加,则是在不同的人群中过滤、重复、加强,最后留存下来的结果。金元时期,儿缀可以表小表可爱,但是并不绝对,它和词义、语境的关系非常复杂。更多的儿缀表示的是韵律意义,反映说话人的语言习惯。与此相应,具有示律功能的儿缀占优势,构词功能也有发展,儿缀的虚化程度已经很高。金元时期儿缀“突破保守”是语言内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元代是儿音形成前的最后一个时代。在语言接触的大背景下,大量与构词不相干的语音“-儿”进入汉语,对儿缀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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