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字游戏”的翻译
——以西西小说《飞毡》及余丹译Flyinh Carpet为例

2013-09-26 07:38徐秀娟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文字游戏西西例子

徐秀娟

(香港大学,香港)

1.引言

文字游戏(wordplay,word games,play on words)利用语言意义的暧昧性,以双关语、歧义或机智巧妙的措辞等达到幽默风趣的效果。文字游戏诉诸读者对作品文化背景的高度熟悉,以及对作品语言有“土生土长”程度的理解能力(native competence),基于中西文化截然不同以及中英之间的大幅差异,都是翻译过程中最不易逾越的屏障,文字游戏便往往被认为不可能翻译。香港作家西西的小说《飞毡》(1996)是一部以香港百年历史为蓝本的寓言式长篇小说,故事围绕住在肥土镇的花家三代人的生活种种,穿梭游走于现实和幻想之间,演绎了对一个城市赋予深邃意念的整合式论述。《飞毡》里文字游戏的例子俯拾皆是,不少更蕴含文化或语言上的深层意义,造成诸般翻译难题,然而,译者余丹(Diana Yue)不但把《飞毡》译成英语版Flyinh Carpet—A Tale of Fertilia(2000),而且摒弃了在文本中加插注脚去解释文字游戏这一惯常做法①,完全在文本层面处理文字游戏,译本在维持原著文字趣味和可读性方面可谓相当成功,在翻译学上实在值得探讨。

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为何西西热衷于“文字游戏”? 这和西西小说创作的美学取向有关。西西热衷于“文字游戏”,在其小说《我城》②中已有先兆,例如把“编辑”称为“文警”(西西1989:1),把“书”说成“字纸”(西西1989:202)等。《我城》的英译者孔慧怡就曾表示,西西的文字游戏对译者来说是最大难题(Hung 1993:)。另外,文评家何福仁曾撰《<我城>的一种读法》(1989),以中国宋代张择端的工笔手卷《清明上河图》阐释西西成名作品《我城》的结构,这对于《飞毡》同样适用。《飞毡》也运用了中国山水画中“移动视点”的美学风格,是一幅流动的风景:观者用手展读,视点随画中景物不断推移,或品赏细味,或连类想象;放诸《飞毡》,二百多个篇目正好比对画中人物或场景一个个固定的视点,而每个篇目之下的小说细节自然便是可堪玩味的工笔细部。文字游戏要求内容聪颖谐趣,语言表达精炼讲究,具有意在言外的趣味,考验作者的创造和想象,由此可知文字游戏何以是西西在语言艺术上追寻的方向之一。此外,西西爱用文字游戏作为文学技巧,这与她接受的外国文学影响不无关系。西西的小说创作有一些独特取向,包括参考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探索新形式和新内容③;以儿童的视点和语言,营造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效果,表达童心童趣④;及以方言俗谚呈现地方色彩等,都与西西的文字游戏关系密不可分。

相比《我城》,《飞毡》无论在文字游戏的内容处理和文字技巧上都更趋圆熟,在难度上对译者的挑战更大。本文将从文字游戏的角度比较西西的原文和余丹的译本,选取一些具代表性的例子加以分类,分析各文字游戏个案所造成的翻译难题、译者的对应策略,以至译文的成功与不足。综观余译本,译者因时制宜,以多种翻译技巧解拆一个又一个文字障碍,这在翻译学上,特别是翻译在深层文化差异的沟通功能方面,是一个讨论较少,却又非常重要的课题。此外,本文希望透过分析《飞毡》的翻译,解答以下普遍性的问题:文字游戏究竟可不可译? 文字游戏的中译英过程中,会遇上哪些典型困难? 具体翻译方法如何?

以下讨论将分成三大部份:第一部份讨论小说里人名的翻译问题;第二部份以四种翻译技巧(增译、换例、谐音、寻找相应语法元素)为中心,详细分析成功的例子;第三部份讨论不成功的例子,并分析原因。

2.人名翻译——意译为主

《飞毡》里的肥土镇一向被认定是香港的隐喻,作品的地方色彩浓烈,但又揉合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虚拟性,塑造出一个现实与幻想交织的世界,人物名字背后的象征意义极强,部份名字更是与情节紧扣的文字游戏,因此不适宜音译处理。然而采取意译,则要面对文化和语言上复杂的释义问题。

首先是中国人的命名习惯,同辈兄弟姊妹以“字派”命名,名字只相差一字,反映浓厚的家庭观念,有时还反映在家中的长幼地位。小说中,花家第一代的名字“花顺风”和“花顺水”沿袭了传统农业社会里祈求“风调雨顺”的思想,译为“Windson”和“Rainson”,在语意上取最中心义,在形式上却倾向译文语,“-son”在英语里是象征父子相传的名字,也带有家族含义。

另外,“花一”、“花二”这对孪生兄弟,终日足不出户,埋首科学研究,是科幻小说般的人物,译为“Wonson”和“Twoson”,有一种科幻小说风格的诙谐感;他们的堂弟“花初三”的名字则较复杂,“初”指他是花顺水的第一个儿子,“三”又表示他在同宗兄弟中排行第三,译成“Thirdson”。三人的译名虽然不像地道英文,却保留了原文“数字排序”的趣味,表示三人是同一家庭的兄弟,总算是在大方向上照顾了人物的共性。

“叶重生”和她的儿女“花艳颜”、“花可久”的名字,既是富有诗意的鲜明意象,也是紧扣情节的文字游戏。故事中,叶重生是花初三的妻子,花初三曾经失踪十年,期间她心情忧郁,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叶虫生”,把孩子唤作“花厌颜”、“花何久”。对于这包含意象、结合“语境”和中文“近声字”造成变义的双重难题,译者采取了意译、协韵并用的译法:“叶重生”译为“Jeunesse”、“叶虫生”译成“Illness”;“花艳颜”是“Elora”,“花厌颜”变成“Eorlorna”;“花可久”是“Constance”,“花何久”则是“Transience”。虽然字义与原文有所出入,但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原文的文字游戏讯息。不过,除近声字外,三人的名字其实还有姓、名并列所产生的语意问题。在英语文化里,称呼别人时不常连名带姓,所以“花艳颜”和“花可久”所包含花的比喻,在英译中便荡然无存;另外,把叶重生的名字冠上夫姓,“花叶重生”正是人物苦尽甘来的人生遭遇,但无论译成“Jeunesse Ip”或“Jeunesse Ea”均显得鞭长莫及。⑤

叶重生的姑丈胡瑞祥一家姓“胡”,显出他们是思想和生活都很西化的富贵人家,与思想传统、属于小市民阶层的花家相映成趣,这是一般中文读者都能读懂的。但在译本中,“胡”姓只能音译成“Wu”,暗示丧失,译者却改为在名字上做功夫,如胡瑞祥译名“Richley”,切合其富家身份,胡嘉、胡宁的译名更是音义兼备,胡嘉译成“Claire”,意为“光亮而著名”⑥,点出她成为天文学家的成就;胡宁子承父业,在银行界发展,而“Ned”即“富有的继承人”⑦,可见译者所下的一番巧思。总括而言,小说主要人物的译名如下表所示:

表1 《飞毡》主要人物译名对照一览

(续表)

3.文字游戏的四种翻译技巧

3.1 增译

《飞毡》里用增译来处理文字游戏的地方相当多,增译文字主要有解释或补充的作用,令上文下理的意义能够接上,消除读者的理解障碍。例如“镈钟”篇讲到洋人罗太太送给叶重生一个布谷鸟钟,作者特意把中国历史上有关编钟的知识性细节“拼贴”上去,以阐述“送钟”一词是源远流长的文化忌讳:

例1:堂堂大国的楚惠王给小邻曾侯乙送钟来了,没有多久,楚王就把曾侯乙的国家灭掉,送了终了。谁也不要甚么人送钟。

巨龙国果然收到不少国家送的钟……(西西1996:59)⑧

How impressive,that the ruler of a powerful state should send a bell to its neighbour,a much lesser ruler,as a gift! However,soon afterwards the State of Chu attacked and annihilated the State of Zeng.Erom then on,nobody would want a bell for a gift,neither would anyone want a clock,because in the Dragonese language the word for‘bell’and the word for‘clock’are both pronounced as‘zhonh’,and this is also the sound of the word which means‘end’or‘final hour’.Who would want to get a present that implies‘your fatal end is at hand’?

But lately Dragonland has been getting gifts in the form of clocks from many foreign countries...(Xi Xi 2000:48-49)

文中“送钟”的“钟”,初时指“编钟”,后来又转折指“时钟”,但两者都引伸为“送终”一义。英文“编钟”是类似“bell”之物,“时钟”是“clock”,语音毫不相及,译者受到限制,只能如实把意思译出,没法造出同音双关的效果,故转而用上五行文字增译出原文的隐含意义⑨,简直就是把注释“镶嵌”在文本内。这是书中使用增译法最明显又最极端一例,而且是有必要的,否则,英语读者便无法明白叶重生的父亲何以偷偷把“送”的钟扔掉,却又到旧货摊“买”个一模一样的钟回来,即使那钟是坏的。

相比之下,“目连”处理双关语的增译手法则是书中较常见的。故事提及胡嘉研究天文学事业有成,向亲友解释为何把发现的星取名为“目连”,以及胡太太说起佛教人物“目犍连”⑩的典故:

例2:“为甚么叫目连?”

“因为那是两颗相连的星。”

“好像两只眼睛连在一起吧。”

胡太太正在打牌,听得说目连,也插了嘴。她说,这个目连呀,是个孝顺的人哪,后来做了地藏王,下到地狱去救母亲。(310)

‘Why have you named it Mu-lian’

‘Because the words‘mu lian’means‘eye-to-eye’,and what I found is actually two stars linked together.’

‘So they’re like two eyes linked together,eh?’

Mrs Wu is in the middle of a mahjong game.When she hears the name Mu-lian mentioned,she says:Our old Buddhist legends say Mu-lian was a man of great filial piety who went down to Hell to rescue his mother,and eventually he become the bodhisattva who ruled over Hell.(Xi Xi 2000:255)

中文读者对“目连”一语双关的理解依靠语文常识和文化背景,这对英语读者来说并不存在。所以,译者把两处的“目连”分别“标签”为“字面意义”和“佛教故事”,掌握了这些属性,英语读者才有机会体会两个“目连”放在一起的讽刺意味:胡太太身患绝症而不自知,故胡嘉才老远从外国赶回来,但这个“目连”的发现者并没能像母亲心目中的“目连”那样,把她从死神手中救回来。

3.2 换例

换例是另一种译者破解文字游戏时使用率非常高的办法,采取换例的场合通常是文化差异太大,即使增译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又或是一旦解释便会丧失原文旨趣,以致必须在译入语系统中找寻相应的替代,试图保留原文里文字游戏的机智之处。其中“得水牛”可说是全书用得最精彩的例子:

例3:花艳颜在门外,这时才弄清楚一件事:她晚上偶然经过,老远就看到门上的光管亮着“信主得水牛”,如今光天化日,才看到其实是“信主得永生”。不过是有些荧光管失灵,“永生”变成了“水牛”。(295)

Something suddenly becomes clear to Elora as she is standing outside the church.She has passed by this spot occasionally at night,and from a long way off she can see a line of words,lit up by the fluorescent lights,looming over the church door.The words say‘BELIEVE IN THE LORD AND YOU WILL HAVE VE..A..L...’.Now,in board daylight,she can see the real words:‘BELIEVE IN THE LORD AND YOU WILL HAVE EVERLASTING LIEE’.Because some parts of the fluorescent lights are damaged,the two words‘EVERLASTING LIEE’have become ‘VE..A..L...’.(Xi Xi 2000:242)

“信主得水牛”原是香港一个口耳相传、流行经年的地道笑话,西西在此借用,是强调文化本色重于小说情节。因此译者既要“译出”一个笑话,又不失这笑话的“机制”(mechanism)——即字组因光管损坏而隐去部份所引发的幽默。结果,她为“永生”和“水牛”找出了“EVERLASTING LIEE”和“VE..A..L...”这个绝妙的替代。虽然“水牛”异于“veal”(小牛),但译者是围绕“牛”这中心意义为出发点,虽有语意翻译(semantic translation)的痕迹,但译文的确已不是原文的那个笑话,而是一个被“重新创造”的换例。更重要的是,这个译例的成功关键在于译者能找到一个独特的切入点:大概一般人乃至译者都会因为日常习惯而认定,中英对译的最小单位是单字(word),但译者在这例子却能打破成规,把翻译的最小单位还原成书写经验,得出中文的笔划(character stroke)相对英文的字母(alphabet),跳出以字译字的桎梏,才能产生如此贴切吻合的换例。

“信主得水牛”是个极受语境约束(contextual restriction)的例子,其实换例有时未必囿于原文字义,而可直接追求效果上的对等,亦即Eugene Nida(1995)所提出的“动态对等”(Dynamic Equivalence)概念。此外,根据Hans Vermeer(2004)的“目的理论”(Skopos Theory)及AndréLefevere(1992)所提倡“翻译作为重写”(Translation as Rewriting)的说法,翻译时必须灵活变通,并鼓励译者加入想象和创造,以照顾目标读者群的文化背景和语言习惯为原则,方为恰当。比方以下一例:

例4:花艳颜在学校中是著名的“水仙”,因为她最爱打瞌睡。(294)

In school she is known as the Hyacinth Girl which implies she likes to hide-and-sleep .(Xi Xi 2000:241)

英语既然无法做到“水仙”、“睡仙”的谐音变义关系,译者改为在“爱打瞌睡”的主题上动脑筋,索性选取性质相同的模拟,以花喻人,把“水仙”换成“风信子”(hyacinth),配合“hide-and-sleep”这一组谐音词组,表达相近意义,获得异曲同工的效果。此外,换例也不一定是“一对一”的单一实体更替,可能是多层次的,如以下例子:

例5:两父女常常这样聊天……班上的邝神怡,绰号是“神医”,却是个用左手写字的姑娘,常说将来要当左手神医。唐吉庆长得很胖,因为爱吃糖。(262)

Elora will tell her father...that there is someone called Melissand Kwong in her class and her nickname is Medicine because it sounds like Melissand and she is left-handed and she often says she wants to be a Lefthanded Miracle Doctor when she grows up;and then there’s Pamela Tong who is as plump as a pomelo because she likes sweets.(Xi Xi 2000:216)

首先,“邝神怡”、“唐吉庆”的名字分别取自“心旷神怡”和“满堂吉庆”两个中文成语。作者再据此层层递进,借题发挥,“神怡”谐音“神医”,进而为“左手神医”的具体人物形象;“满堂吉庆”表现的丰足喜气,解释了何以“长得胖”,“爱吃糖”是发胖原因,也与姓“唐”相呼应。译者除了要克服多方面的翻译困难,包括成语上的文化差异、谐音、联想等,还要兼顾原文文字游戏复杂的层次,这要在中、英文两个差别甚远的语言系统同时找到多组连系的对应,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换例,同时尽量保留原文文字游戏的层次,似乎是相对可行的途径,译者唯有抓住两个人物的最重要特征,继而衍生各种枝节:在英译中,“Medicine”取代了“神医”成为文字游戏的灵魂,它音近“Melissand”,于是成了“邝神怡”的英文名字;另一方面,“左手神医”是人物形象,译成“doctor”较恰当,医与药是自然的联想,所以“medicine”是个有力的中介。至于“满堂吉庆”,译者则取“吉”(“桔”)义选了形态丰满,又同属橘子类的水果“pomelo”(柚子),再用上形音俱似的“Pamela”作为”唐吉庆”的英文名字,此外“as plump as a pomelo”的子音协韵也很符合英语文字游戏的特性。

3.3 谐音

以《飞毡》而言,中文同音双关的例子为数众多,是文字游戏的一大类型,但除了增译和换例外,有时可用英文谐音引伸的办法解决。且看“心镇”一例:

例6:心镇别名心震,地名的起源已无从稽考,不过,大家都说,那是因为以前,这是一个令人惊心胆战的地方。(457)

Heart Town is also known as Heart Down.The origin of the name can no longer be traced,but people all say it was because the town was once a place that could make your heart shiver and jump upand down.(Xi Xi 2000:380)

“心镇”及“心震”译为“Heart Town”和“Heart Down”,效果非常成功,除语意准确,又兼顾“令人惊心胆战”的引伸义外,子音协韵的“town”和“down”也是英语文字游戏常见的表现方式。另外,“莲心茶”也属同类例子:

例7:他们还常常说,莲心茶是祖传的茶,莲心就是心连心。(91)

Lotus-heart tea is a heritage from our ancestors.When you say it out,‘lotus-hearts’is‘links our hearts’.(Xi Xi 2000:76)

“莲心”、“连心”译成“lotus-hearts”和“links our hearts”,可算形音兼备,也切合小说情节所需,是很令人满意的译法。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思考译者选词用字的过程,便会发觉这些译例成功背后的具体操作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存在颇大程度的偶然性:先看“心镇”一例,“镇”的英译只能是“town”,“震”作“震动”解可译作“shake,shock,vibrate,quake,tremble”等,形容人的心情则可用“excited,astonished,astounded,stunned,surprised,scared”等,译者机智地据语意转化成口头化的“down”,刚好与“town”谐音,但这已足够说明翻译时可选用词汇的“字库”其实极为有限。再看“莲心茶”一例,“莲”几乎锁定只能译“lotus”,“连”作“连接”解也不外乎是“link,join,connect,unite,adjoin”等寥寥数字,幸好“lotus”和“link”子音相同,于是又造就了另一个美丽的巧合。而且,不要忘记在此之外还有一道关卡,就是两个例子所选出的英语动词都必须与“heart”搭配,因此要用英文谐音翻译中文同音双关语,只能姑且试之,成功与否则属可遇不可求。

3.4 寻找相应语法元素

《飞毡》里有一类文字游戏乃与词性转换有关,这是由于中文词语的不定性,一个词语作名词、动词或形容词使用,要视乎上下文而决定。例如“大吉利是”和“说客”(西西1996:215-21;Xi Xi 2000:179-182)两篇叙述保险经纪分别游说花顺水夫妇和陈老先生夫妇买保险,“保险”一词在对话中连连出现,词语虽重复,词性却不同,作者可谓是完成一则穷尽“保险”一词词性的写作练习。因原文篇幅颇长,现摘要如下:

表2 “保险”译法种种

译者的策略,是把中文构词的种种变化转成英文的搭配关系(collocation)。例A 的“做保险”以及例D、E、G“买保险”的“保险”一词都作名词使用,加上“做”或“买”形成动宾结构,故译成“insurance”加上它的搭配动词如“handle”,“buy”即可,例A 还可依英语表达习惯译成“insurance people”这一复合名词(compound noun)。例B、C里“保险”二字分拆,“保”是动词,“险”是受词,自成动宾结构,英译选了搭配动词“get”和常用词组“what's(something)”解决。例E中“保险”的词性则有点暧昧,视为名词或动词皆可,英文意译成“the idea of insurance”。例H 最值得注意,“保险”在这里成了形容词,英文却不能续用“insurance”一字,只可意译成“safer and better”,这是由于中文词语的不定性,反而造就了它的弹性,英语是屈折性语言(inflecting language),倒因词性固定,语法慎密,无法传递这个文字游戏的趣味。以下这个例子性质相同,解决办法则各有千秋:

例8:花顺水终于明白了,他的儿子,大概就和他的两个侄儿一般,学的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个不知生些甚么物,一个不知化甚么学;至于现在,又多了一个考甚么古的东西。(240)

He is beginning to understand,finally.His son,like his two nephews,has probably gone to study some strange and out-of-the-way thing.One nephew has gone to study what’s-it-called‘bio-’something‘-logy’,and the other nephew has studied what’s-it-called‘chemi-’something‘-stry’.And now his own son is hooked up with a thing called‘archae-’something‘-ology’.(Xi Xi 2000:197)

中文“生物”、“化学”、“考古”等属于专门术语,词汇的概念独立,词义单一而固定,“生些甚么物”这句型其实脱离了这些词语的习用语法结构,故意破格,把原来的“并列式”合成词变成了“动宾式”合成词,再结合文中花顺水对新事物的无知,同时这又是老人说话的惯常口吻,形成文字游戏的趣味所在。此处问题的重心是中文的构词方式,于是译者也顺应从英语的构词法寻找相应元素,而恰好“biology”,“chemistry”和“archaeology”三字都由前缀(prefix)和字尾(suffix)构成,于是造出“‘bio-'something‘-logy'”等句式,把原文的语意交代过去。然而,这句式在英语中是否地道自然,又能否交待原文的喜剧效果,则值得商榷。

4.不成功的例子

综观上述译例,译者因应情况,采用了多种翻译方法去化解《飞毡》里不同性质的文字游戏,可见文字游戏不但可译,而且也有一定的法则可依循。至此,译者的翻译造诣毋容置疑,但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比方面对以下例子,便显得力不从心,这似乎把讨论引领到“有些文字游戏是否不可译”的命题之上。如果真有这种文字游戏,其“不可译之处”又是什么? 以下例子可能提供答案,且先看“嘴吧”一例:

例9:这边是天方夜谭吧,猫醉吧,……其中,“嘴吧”也是许多人熟悉的。

“嘴吧”的店名是嘴,……在嘴吧中,充满了吵闹的嘴巴、争辩的嘴巴、中心与边缘的嘴巴、同志的嘴巴、女性万岁的嘴巴,一言堂的嘴巴,还有大圈子嘴巴,非常热闹。……到了晚上,嘴吧门外的平台上摆开了好几张小桌,围着一圈椅子,没多久,就挤满了嘴巴了。(428-429)

Here is a bar called 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and over there is one called Tipsy Pussy,...Then there is the popular Mouths Bar,which many people are familiar with.

The name of this bar is‘Mouths’,...That’s why in the Mouths Bar there are so many noisy mouths shouting and debating,central mouths and marginal mouths,gaymouths,women’s lib mouths,monopolyview mouths,and even Mainland Mafia mouths,all very noisy and very high.At nightfall,some small tables and a ring of chairs are put on the terrace outside,and soon the mouths arrive and pack the place.(Xi Xi2000:357)

“嘴巴”是由单音节词“嘴”加上“巴”组成的双音节复合词,“巴”并无特别意义,只是中文构词上的一种习惯,属于后缀式的虚字,如“石头”的“头”、“儿子”的“子”等。译文中,凡“嘴吧”译为“Mouths Bar”,凡“嘴巴”译成“mouth”,失去“吧”、“巴”之辨,变成“有嘴无巴(吧)”,就完全抹掉了原文的谐谑感。而且,“Mouths Bar”一词本身也有问题,因英语的酒吧名字根本不常加上“bar”,译者对此也心中有数,这从她如何翻译“天方夜谭吧”和“猫醉吧”便可知道。值得指出的是,“吧”虽原本从英文“bar”音译而来,但没有令此处的翻译变得容易。这例子中,“嘴巴”构词的虚字成份在英语中恰是个盲点,这里的翻译缺陷,也只能归咎中英语言差异实在太大。除此之外,以下例子也值得深究:

例10:旅行团要到的另一个地方更有趣,叫“无何有之乡”。这地方,说它本无,却似乎真有,说它真有,却又无有。(426)

Another stop on the tour is even more interesting.It is called‘No-and-Yes Land’,which is a very equivocal term in Dragonese.You may say that this place doesn’t exist,but maybe it does,or you may say it does exist,and yet maybe it doesn’t.(Xi Xi 2000:355)

作者藉解释“无何有之乡”之名搬出“本无”、“真有”、“无有”等,越说越玄,故弄玄虚一番,对中文读者来说,有识之人固然莞尔,一般读者也定会一笑置之。问题是这些源自中国道佛二家有关宇宙本质、世界具相的词汇,本来都是涵义深广的哲学概念,其意义之大,就不是英文的“No-and-Yes”、“does exist”和“doesn't exist”所能承载的了,文化差异造成的巨大鸿沟,有时的确叫译者束手无策。不过,论《飞毡》一书文字游戏之最不可译,相信不得不提以下例子:

例11:那一系,叫做Oriental Studies。意思就很明白了,那是洋人立场,洋人心目中的东方研究。……一直要到那个罗素,著了显浅的哲学史,才间接承认有东方哲学,因为书名叫《西方哲学史》。(411)

Dragonese philosophy is taught in a department which the foreigners call Oriental Studies,which indicates very plainlythat it is concerned with oriental studies from a foreigner’s point of view and in a foreigner’s frame of mind....and it was not until somebody called Bertrand Russell wrote a simple book outlining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and called itA History ofWestern Philosophythat the existence of Eastern philosophy was indirectly acknowledged.(Xi Xi 2000:342)

这个例子的吊诡之处在于“Oriental Studies”这组英文字只有置于中文文本内,即汉语的语言环境之下,才能产生“非我族类”的效果,由此突出“那是洋人立场,洋人心目中的东方研究”,这一句再加上罗素的例子,同时煞有介事地提醒我们,英文的“Oriental Studies”不等同中文的“东方研究”,因为这名称本身就充满了西方的文化偏见。作者刻意筑起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壁垒,并且一再暗示文化自身基于本位主义的顽固性质,犹如把译者置于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不论文本的内容和用语都是“超语言”(paralanguage)的设计,都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化之间藉翻译互相沟通了解的可能性,译者知道最好的译法就是不译,这当然与译者的职责互相矛盾。不能译,还须译,结果,此段文字一经翻译成英文,顿时变成了一段平铺直叙的描述性文字。

5.结语

整体而言,《飞毡》文字游戏的翻译相当成功,更重要的是这成功并不仅取决于绝粹的语文技巧,而是译者对于作品艺术个性的领会和掌握。其实,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一个自我完备的有机体,任何文学翻译都不可把个别部份分割做独立式处理,而必须全盘考虑作品的思想主题和艺术风格。本文开首提过,《飞毡》形式结构独特,借鉴了中国山水长卷的美学意念,彷佛一幅连绵不断的风景,徐徐展现于观者眼前,如走马,若流水,任由读者信步驻足参与诠释,是一次流畅舒怀的阅读经验。凭这一点可以断定,任何称职译本的首要条件,就是不能失却这股清灵的流动感,不应容下一颗语言的沙石。观乎译者翻译人物名字时舍易取难,不选音译而用意译,着重表达人物名字的象征意义,也有沥滤语言沙石的用意;此外,译者立意摒弃注释,完全在文本层面解决文字游戏的作法,有效地营造了阅读文本时的流动感,亦可作如是观。

另一方面,《飞毡》揭示了中文文字游戏翻译难题的多种类型,包括同音异字的语带双关,如“送钟”、“目连”、“心镇”、“莲心茶”、“嘴吧”;谐音引伸如“水仙”、“邝神怡”;汉语构词和造句方式如“保险”、“生些什么物”;文化典故如“得水牛”、“邝神怡”和“唐吉庆”、“无何有之乡”、“东方研究”。值得提出的是,不成功的翻译例子并不集中于某一种文字游戏类型,这不禁令人要问:为何有些文字游戏可译,有些却不可译? 当中的关键是什么?

《飞毡》里的例子固然不能穷尽所有中文文字游戏的类型,但也俨然有所启示。如再审视一下不成功例子的问题重心,“嘴吧”关系语言差异、“无何有之乡”属于文化差异、而“东方研究”则有不寻常的内容讯息。除“东方研究”一例外,语言和文化性质的翻译难题都有成功的例子,相较之下,成败的关键似乎在于:文字游戏难题所触及语言和文化系统的深层程度。换句话说,如果文字游戏的性质所牵涉的语言构造特征越是“地道”的表达方式,又或越是“唯我独尊”的民族文化的思维方式,翻译的成功机会便越渺茫。回想一下,“嘴吧”的后缀虚字、“无何有之乡”的佛道术语,甚或“东方研究”背负整个历史流变、千丝万缕的文化心理学,与英语本身和英语读者的文化距离,相去之远又何止是隔河对望。

从翻译方法与文字游戏特质的关系来看,以“增译”作补充或解释肩负了注释的功能,在颇多情况下都能解决因文字游戏带来的理解障碍,令文意衔接,可是一经解释,文字游戏的效果可能大打折扣,甚至丧失,“送钟”即是一例。“换例”较适用于难以逾越的文化背景或语言上的差异,标准是讲求等效,所以换例要换得成功,译者必须深入掌握译文语的文化知识和语言特征,这些要求在“得水牛”、“邝神怡”和“唐吉庆”等例子中都获得印证。另外,虽然中文同音异字的双关语最难翻译,有时却可用英文“协韵”(rhyme)的方法处理,得出音义兼容的满意效果,比方“心镇”和“莲心茶”两例,不过这是有极大限制的,因为从译文语找出符合原文语义的可用字库,当中必须有字汇与原文语的语音相若,而这个字库所提供的选择有时可能很有限,有时根本不合用。至于“找寻相应的语法原素”,是针对文字游戏形式对等方面的翻译方法,特别是语法方面,如“保险”和“生些什么物”两例,这并不是常见的翻译手法,因为一般翻译最重要是传达原文意义,能容许多种表达方式,但翻译文字游戏除了要表达“说什么”,还很在意“怎样说”,故此译者就连两种语言在语法原素上的对应也得尽力搜求,细心斟的。

其实,文字游戏翻译的大原则首重趣味,因此,Nida(1995)提出的“动态对等”原则极具参考价值。“动态对等”的译文,语句应务求自然,符合译文语读者的文化习惯,不强求译文语读者透过原文的文化特质去理解译文内容。《飞毡》译者用上多种灵活方法去翻译文字游戏,或增译、或换例、或寻求谐音和语法对应等,总是以读者的理解力和阅读趣味为先,大抵与等效论的主张不谋而合。另外,《飞毡》的翻译经验提示了译者如要追求最大程度的等效或文字游戏效果,可尝试找寻与原文不同的切入点,如文字的形、音、义、语境等,这些技巧在“得水牛”关于中英文的书写经验、“邝神怡”和“唐吉庆”取义不取字等例子里可谓表露无遗。归结之,文字游戏的翻译如同一场智力游戏,除语文能力外,译者的联想力和创造力也十分重要。

最后,文字游戏的弦外之音、慧黠巧思、俏皮幽默,在任何语言中都是语言运用的最极致,也是语言族群对本国语言最唯我独尊的集体记忆;文字游戏依靠语言族群的存在和社会文化环境去维系,并以人们日常生活的点滴为哺育源泉,因此,人们生活的每天都会不断创造出新的文字游戏。

附注:

①有一点必须指出,余丹的译本中确有加入注释,解释文字附于书后,但她在“Translator's Notes”首段明言:“These brief notes are intended for the reader who wishes to know a bit more about the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origin of some terms mentioned in the text”(Xi Xi 2000:429),故注释的作用只是补充资料,综观全书,译者从没有借助注释去处理译文上的意义问题。

②《我城》原于1975年在香港《快报》连载,1979年结集成书出版,见西西(1989)。

③西西颇受魔幻现实主义作家Gabriel Garcia Marquez,Mario Vargas Llosa,Italo Calvino等影响,参见何福仁(1992:342-43)。

④以儿童的视角看世界一直是西西独特的艺术取向之一,见何福仁(1989:230)。

⑤因《飞毡》是关于香港的寓言式小说,故余丹翻译人物姓氏时都取广东话读音,如“Ea”(花)、“Ip”(叶)、“Wu”(胡)等。

⑥“Claire”源自法语,意为“bright and famous”,参见The Baby Name Network网站。

⑦“Ned”源自古英语,意为“A rich guardian”,参考同上。

⑧所有引文中词组或句组的下横线(underline)为本文作者所加,用于显示原文与译文之间的翻译处理。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⑨文中“because in the Dragonese language...that implies‘your fatal end is at hand'?”都是译者所加。

⑩目犍连,佛祖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被誉为神通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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